摘要:老船夫李三斗缩着脖子蹲在乌篷船头,手指头冻得通红,正往船帮上敲打冰碴子。
寒江渡口的风裹着雪粒子,像无数把银针扎进人皮肉里。
老船夫李三斗缩着脖子蹲在乌篷船头,手指头冻得通红,正往船帮上敲打冰碴子。
忽听得江面传来“咔嚓”脆响,他抬眼望去,只见三丈外的冰窟窿里浮着半截青布衫子,衣角上还凝着暗红血痂。
“作孽哟。”李三斗抄起竹篙往冰面一点,船身晃晃悠悠蹭过去。
篙头挑起那片湿衣时,他瞧见底下压着个青瓷碗,碗口朝下扣在冰层上,碗底凝着层黑褐色的冰碴。
老船夫心里咯噔一下——这倒扣的碗,是江上讨生活的忌讳,要么镇着水鬼,要么……
正愣神间,冰窟窿里突然伸出只惨白的手,死死攥住船舷。
李三斗倒抽口冷气,竹篙脱手跌进江里。
那手背上爬满蚯蚓似的青筋,指甲缝里还卡着半片鱼鳞,顺着腕子往上看,竟是个披头散发的后生,脖颈处赫然三道血痕,像是被野兽爪子挠的。
“老丈……救……命……”后生喉咙里滚着血泡,每说一字就往外涌黑血。
李三斗慌忙解下腰间酒葫芦,往他嘴里灌了两口烧刀子。
烈酒下肚,后生眼皮颤了颤,突然瞪圆了眼珠子:“快!
砸了那碗!”
话音未落,江面忽然腾起白茫茫的雾气,倒扣的青瓷碗“嗡”地颤动起来,碗底黑冰“噼啪”炸开,露出底下压着的半截黄符。
符纸遇风自燃,火苗子蹿起三尺高,映得江水都泛着幽幽绿光。
李三斗抄起船桨就要砸,却听雾中传来桀桀怪笑:“老东西,敢坏我好事?”
笑声未绝,江心突然裂开道丈许宽的口子,腥臭的阴风卷着冰碴子扑面而来。
李三斗踉跄着退后两步,后颈突然一凉——不知何时,船尾竟多了个穿灰袍的老道,枯枝似的手指正按在他命门穴上。
“借命术练到第七重,倒叫你撞见了。”老道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着砂石,他脚下影子扭曲如蛇,顺着船板往水里钻。
李三斗浑身发麻,却见那后生突然暴起,一口咬住老道手腕。
黑血顺着齿痕往外渗,老道惨叫着甩开人,后生却趁机夺过青瓷碗,反手扣在自己天灵盖上。
碗落顶门的刹那,江雾突然凝成实质,化作无数张人脸扑向老道。
李三斗瞧见那些人脸里,有穿红嫁衣的姑娘,有戴枷锁的囚犯,还有个襁褓中的婴孩,个个七窍流血,张着黑洞洞的嘴。
老道手忙脚乱地掐诀,却见青瓷碗“嗡”地一震,碗底渗出缕缕金线,将那些人脸尽数吸了进去。
“原来你早把魂魄炼成了碗灵!”老道目眦欲裂,袖中飞出七枚铜钱,呈北斗状朝后生天灵盖砸去。
后生却不闪不避,任由铜钱穿透碗身,只在眉心处留了道血痕。
他忽然咧嘴笑了,露出满口森白牙齿:“当年你取我娘胎血画符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这话听得李三斗心头剧震。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江边渔村出过桩惨案——七个待产孕妇同时暴毙,腹中胎儿皆被剖出,心口插着刻有生辰八字的银针。
官府查了三个月,最后只捞起具泡胀的男尸,右手攥着半块青瓷碎片。
江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李三斗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再看那后生时,只见对方瞳孔渐渐泛起青金色,倒扣的瓷碗“咔咔”裂开蛛网纹,碗底渗出的金线已缠住老道双足。
老道嘶吼着往水里沉,水面却浮起无数透明的手,将他死死拽向江心。
“老丈,劳驾撑船往东。”后生突然开口,声音竟带着两重音调。
李三斗这才发现他腰间悬着枚鱼形玉佩,玉质温润如血,在雪光里泛着妖异的红。
他不敢多问,抄起竹篙往东岸划,却见后生每划一步,脚下冰面就绽开朵冰莲花,莲心处还凝着粒朱砂似的红点。
行至芦苇荡深处,后生突然踉跄着跪倒在地。
倒扣的瓷碗“当啷”滚落,露出底下压着的半截人皮——正是当年失踪的第七个孕妇肚腹上的皮!
李三斗胃里一阵翻涌,却见后生颤抖着将人皮按在心口,人皮竟如活物般钻进他衣襟。
“我名唤陈七。”后生抬头时,左眼已化作青金色竖瞳,“二十年前,我本该是第八个祭品。”他指着江面翻涌的黑雾,“那老道以借命术续命,每逢闰年闰月,便要取孕妇腹中胎儿的先天之气。
我娘拼死将我剖出,用脐带血在青瓷碗上画了替命符……”
说到此处,陈七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细碎的金沙。
他苦笑着举起鱼形玉佩:“这玉里封着七条婴灵,每替我挡一次死劫,玉色便红一分。
如今老道已除,可这碗灵……”他话音未落,江面突然传来龙吟般的轰鸣,整条寒江竟开始逆流!
李三斗骇然望去,只见江心升起道百丈高的水柱,水柱顶端悬着只巨碗,碗口朝下倾泻着血雨。
碗身上浮现出七张人脸,正是方才吞噬老道的怨魂。
陈七突然拽着他跳下船,两人滚进芦苇丛的瞬间,乌篷船被水柱卷得粉碎。
“快!
往坟地跑!”陈七吐出口黑血,拽着李三斗深一脚浅一脚往北奔。
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混着婴儿啼哭与女子呜咽,震得人耳膜生疼。
李三斗回头望去,只见漫天血雨中,无数透明婴孩正抱着半截瓷片,顺着江水往岸上爬。
两人跌跌撞撞闯进片荒坟岗,陈七突然停在座无碑孤坟前。
他咬破指尖在坟头画符,血迹刚落,坟土便“簌簌”翻动,爬出具穿红袄的女尸。
女尸面容栩栩如生,小腹处却插着根银针,针尾系着半块青瓷碎片。
“娘……”陈七跪倒在地,泪珠砸在瓷片上,竟化作缕缕青烟。
女尸突然睁眼,抬手抚上他眉心。
李三斗瞧见她指尖泛着金光,每抚过一处,陈七身上的金沙便淡去几分。
待到最后一粒金沙消散,女尸化作漫天星火,唯有那半块瓷片“当啷”坠地。
瓷片落地的刹那,江面传来震天动地的哀嚎。
陈七拾起瓷片,突然对着虚空厉喝:“还不现身!”话音未落,坟地西北角浮出个透明人影,正是方才被碗灵吞噬的老道。
只是此刻他身形虚幻,脖颈处缠着七条透明锁链,每根锁链尽头都连着个婴孩。
“你以借命术强留人间百年,可知犯了多大罪孽?”陈七举起鱼形玉佩,玉色红得似要滴血。
老道惊恐地往后缩,锁链却越收越紧,勒得他魂体几乎透明:“不可能!
那碗灵明明已认你为主……”
“你错了。”陈七突然将瓷片按在心口,瓷片竟化作青光没入他体内,“这二十年来,不是碗灵在替我挡劫,是我娘的魂魄在护着我。”他扯开衣襟,只见心口处纹着只青瓷碗,碗中盛着七颗血珠,每颗血珠里都映着张人脸。
老道突然发出非人的惨叫,魂体寸寸碎裂。
陈七却猛地喷出口黑血,踉跄着扶住墓碑。
李三斗这才发现他双腿正在石化,从脚踝往上蔓延着青灰色纹路。“老丈,劳驾取坟头三尺土。”陈七喘息着说,“这借命术的反噬……终究躲不过……”
李三斗颤抖着捧来黑土,却见陈七突然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鱼形玉佩上。
玉佩“嗡”地飞起,化作七道红光没入坟土。
刹那间,坟地狂风大作,七具透明婴孩从土中升起,围着陈七唱起童谣。
童谣声里,他石化的双腿渐渐复原,只是满头青丝转瞬成雪。
“值了。”陈七抚摸着重新贴回心口的瓷片,对李三斗深深一揖,“多谢老丈载我这一程。
从此寒江渡口,再不会有借命的老道了。”说罢他转身走向江边,每走一步,身后便绽开朵冰莲花。
待到江畔时,他忽然化作漫天星雨,唯有半块青瓷碎片“当啷”落在冰面上。
李三斗捡起瓷片,发现背面刻着行小字:“愿以吾命,换七子轮回。”雪不知何时停了,江面浮着七盏河灯,灯芯皆是一粒朱砂似的红点。
他忽然听见风里传来婴儿笑声,抬头望去,只见东方既白,寒江如练,仿佛昨夜种种皆是幻梦。
只是自那日起,寒江渡口多了个规矩:但凡见着倒扣的碗,必要用三炷香、七片莲叶供着。
有老渔人说,夜半行船时,常能瞧见个穿青衫的后生,站在船头往江里撒金沙,沙粒落水处,便开出朵冰莲花来。
李三斗把船系在老槐树根上时,天边刚泛起蟹壳青。
他蹲在青石板上卷烟叶,手指头让江风皴得裂了口子,烟丝总往缝里钻。
正嘬着牙花子咒骂这鬼天气,忽然听见渡口芦苇丛里传来“哗啦”一声响,惊得他烟袋锅子都掉进了江里。
“哪个龟孙崽子作妖?”老船夫抄起撑船的竹篙,踩着湿滑的青苔往声音来处摸。
拨开半人高的芦苇,却见个戴斗笠的汉子蜷在泥地里,怀里死死搂着个油布包袱。
那汉子左腿裤管空荡荡的,血水把泥浆都染成了酱紫色。
“老哥,行行好……”汉子听见响动,挣扎着要起身,却疼得直抽冷气。
李三斗这才瞧见他后腰上插着半截断箭,箭杆上刻着个狰狞的狼头纹。
老船夫心里“咯噔”一下——这纹样他认得,二十年前江匪“血狼帮”杀人越货时,总爱在箭头上烙这玩意儿。
“莫动!”李三斗按住汉子肩膀,从怀里摸出祖传的金疮药。
药粉刚撒上去,汉子就闷哼着咬烂了半截袖口。
老船夫瞥见他手腕内侧纹着朵青莲,花瓣尖儿还凝着血珠子,像是用针尖新扎的。
“老哥救我,必有重谢。”汉子喘匀了气,把油布包袱往李三斗怀里一塞。
包袱沉甸甸的,解开三层油纸,里头竟裹着个拳头大的青铜铃铛。
铃身上刻满蝌蚪似的符文,铃舌是截森白的指骨,指节处还粘着片风干的指甲。
李三斗手一哆嗦,铃铛“当啷”滚进泥里。
汉子却突然瞪圆了眼,死死盯着江面:“他们追来了!”话音未落,远处江雾里传来悠长的号子声,七艘乌篷船破雾而出,船头各立着个赤膊大汉,胸口都文着血淋淋的狼头。
“快走水路!”独腿汉子抄起竹篙要撑船,却听“嗖”地破空声,三支狼牙箭擦着他耳畔钉进船板。
李三斗这才看清,那些船夫眼睛都是灰蒙蒙的,嘴角淌着黑水,分明是具具行尸走肉!
独腿汉子突然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青铜铃铛上。
铃舌“嗡”地颤动起来,震得芦苇荡里宿鸟惊飞。
江雾中传来凄厉的惨叫,那些行尸船夫突然七窍流血,抱着脑袋往江里栽。
可最后一艘船上的大汉却掏出面铜锣,“咣”地一敲,行尸们竟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锁魂锣!”独腿汉子脸色煞白,“他们竟把阴兵令和血狼咒炼到一处了!”说话间,江心突然腾起道水柱,水柱顶端站着个穿红袍的老者,手里把玩着串人牙串成的念珠。
“陈七,交出往生铃,老夫留你全尸。”红袍老者声音像生锈的铁链刮着青石板,他身后浮现出七道虚影,竟是方才落水的行尸。
李三斗这才惊觉,这独腿汉子眉眼与寒江渡口那晚的陈七有七分相似,只是眼下多了道疤,从左眉骨斜劈到嘴角。
陈七突然拽着李三斗跳进江里。
老船夫刚要挣扎,却被塞进个冰凉物件——正是那青铜铃铛。
江水灌进鼻腔的刹那,他听见陈七在他耳边低语:“往东游,莫回头!”可李三斗水性再好,也架不住江底暗流汹涌,更别提身后传来“咕嘟咕嘟”的气泡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
正要浮出水面换气,却见头顶掠过道黑影。
陈七单脚踩着块浮冰,右手握着截断箭,箭尖上挑着张黄符。
红袍老者站在十丈外的冰面上,正将人牙念珠往江里撒,每颗牙齿落地就化作个水鬼,张牙舞爪地扑来。
“老丈,借你烟袋一用!”陈七突然夺过李三斗腰间的旱烟杆,咬破指尖在烟锅上画符。
烟丝无火自燃,袅袅青烟竟凝成条三尺长的白蛇,将扑来的水鬼缠得“吱吱”冒青烟。
红袍老者脸色骤变:“青莲烟魂?
你是陈家……”
话未说完,陈七已踩着浮冰欺到近前。
断箭“噗”地刺进老者肩头,箭杆上的狼头纹突然扭动起来,化作条黑蛇顺着伤口往里钻。
老者惨叫着后退,袖中飞出七枚铜钱,却见陈七左手翻飞,竟将铜钱串成了个铜环,套住黑蛇七寸猛地一拽!
“啊!”老者左臂齐肩而断,断口处涌出的不是血,而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
陈七却突然踉跄着跪倒,断腿处开始渗出金沙。
他慌忙将青铜铃铛按在伤口上,铃舌自动敲响,震得江面浮冰“咔咔”开裂。
“往生铃认主了……”红袍老者盯着陈七心口,那里浮现出朵青莲印记,“原来你早把魂魄炼成了铃灵!”他突然癫狂大笑,从怀里掏出个陶罐,“那就看看,是你的铃灵厉害,还是老夫养的尸王厉害!”
陶罐炸开的瞬间,李三斗差点吐出来。
罐子里爬出个浑身长满绿毛的尸体,肚子鼓得像怀胎十月,每走一步就掉下块腐肉。
更诡异的是,尸王嘴里还叼着半截脐带,另一头连着个襁褓中的婴孩——那婴孩分明是死的,眼睛却滴溜溜转个不停。
“这是……子母尸煞!”陈七脸色铁青,他单手结印往铃铛上一拍,铃身符文突然活过来,化作七条金蛇缠住尸王四肢。
可尸王肚皮突然裂开,钻出无数白胖胖的蛆虫,所过之处金蛇纷纷溃散。
陈七喷出口黑血,铃铛上的裂纹又多了一道。
李三斗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
这是今早给老伴抓药时,在回春堂顺手拿的朱砂——他本想留着给孙子画驱邪符,此刻却顾不得许多,抓起把朱砂就往尸王脸上撒。
红光炸起的刹那,他听见陈七嘶声大喊:“老丈快走!
这尸王见血封喉!”
可已经来不及了。
李三斗的右手背溅上滴尸血,皮肤瞬间溃烂见骨。
他疼得栽进江里,却见水下浮着个青衣女子,发间插着朵将谢未谢的青莲。
女子冲他一笑,抬手抚过他溃烂的手背,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娘?”陈七突然哭喊出声。
那女子却化作道青光,钻进了往生铃里。
铃铛“嗡”地长鸣,声波震得江水倒卷,尸王七窍喷出黑烟,肚皮上的绿毛纷纷脱落。
红袍老者见势不妙,转身要逃,却被陈七掷出的断箭贯穿后心。
“你……你怎会……破得了子母连心咒……”老者倒地时,手里还死死攥着半截脐带。
陈七却突然踉跄着栽倒,断腿处的金沙已蔓延到腰间。
他颤抖着将往生铃塞进李三斗手里:“老丈,求您……把我娘的魂魄……送到望乡台……”
话音未落,江面突然升起轮血月。
无数透明的手从水底伸出,拽着尸王和红袍老者的魂魄往下沉。
陈七却突然笑起来,他撕开衣襟,露出心口密密麻麻的针眼——每道针眼都连着条金线,另一头系在往生铃上。
“原来这二十年来……”他咳着血沫,往李三斗手里塞了块鱼形玉佩,“不是铃铛在护我,是我娘的魂魄……替我挡了七百三十次死劫……”玉佩触手温热,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和女子哼唱的童谣。
血月升到中天时,陈七化作漫天星雨。
李三斗攥着往生铃和玉佩,发现江面浮着七盏河灯,灯芯都是片片青莲。
他忽然听见风里传来对话声,像是陈七在跟谁说话:“娘,这次咱们真的能轮回了?”
“傻孩子,往生铃响,七魄归位,咱们早该走了。”女子的声音温柔如水,“倒是你,非要把借命术的反噬转到自己身上……”
声音渐渐远去,江雾却越来越浓。
李三斗望着怀里的往生铃,突然发现铃身上多了行小字:“愿以吾命,换七子轮回,偿百世因果。”他正要细看,江心却传来悠长的钟声,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七日后,寒江渡口来了个游方道士。
他盯着渡船上的青苔看了半晌,突然对李三斗说:“老丈可曾见过个戴斗笠的独腿汉子?”老船夫摇头,道士却从袖中摸出个青铜铃铛——正是那往生铃,只是铃身上多了道裂纹,像朵将谢的青莲。
“此物本该镇在阴山鬼市,如今却认了新主。”道士将铃铛系在船头,“也罢,权当结个善缘。”说罢他踏浪而去,腰间玉牌在阳光下闪过“民调局”三个篆字。
李三斗揉了揉眼睛,再细看时,江面上只剩圈圈涟漪,哪还有半个人影?
当夜子时,李三斗梦见个青衣女子。
她怀里抱着个婴孩,冲他盈盈下拜:“多谢老丈成全。
那往生铃里封着七百三十个婴灵,如今皆已往生。”说罢她将朵青莲按在他心口,李三斗猛然惊醒,却见窗外飘着细雪,船头的青铜铃铛正在风中轻颤,铃舌上那截指骨,不知何时变成了朵含苞待放的青莲。
自此,寒江渡口多了桩奇事。
但凡月圆之夜,总有渔民瞧见艘无人的乌篷船,船头悬着盏青莲河灯,顺着江水往东漂。
有胆大的撑船去追,却总在雾气最浓时听见童谣声,等雾散了,船上只剩半块带血的鱼形玉佩,和七粒沾着金沙的莲子。
寒江渡口的雾气向来是贴着水面走的,今夜却反常地漫过了柳梢头。
李三斗蹲在船篷里补渔网,针尖挑破指尖的刹那,他忽然听见江底传来铃铛声。
那声音像是隔着层厚棉被,闷得人后颈发凉,偏又带着股子勾魂摄魄的劲儿,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作死哦。”老船夫骂骂咧咧地摸出铜烟锅,刚凑到嘴边,就看见雾里浮出盏青莲河灯。
灯芯是簇跳动的绿火,映得江水都泛着磷光。
他正要起身,船头突然“咚”地一震,像是被块巨石砸中,可掀开帘子往外看,水面连个涟漪都没起。
李三斗抄起撑船的竹篙,却摸到满手黏腻。
低头细看,篙头不知何时缠满了银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他顺着丝线往江里瞧,顿时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水下密密麻麻浮着张张人脸,全是前些日子失踪的渔夫,此刻正咧着嘴冲他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尖牙。
“老丈,搭个船。”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李三斗猛回头,险些撞上张青灰色的脸。
来人披着件褪色的红嫁衣,发髻上插着朵将谢的纸花,左手攥着半截生锈的铜锁,右手却提着盏人皮灯笼,灯笼里晃动的影子分明是个蜷缩的胎儿。
老船夫倒退两步,后腰撞上船帮,疼得他直抽冷气。
那红衣女子却像没瞧见他惊恐的神色,自顾自跨进船舱,绣鞋踩过的地方,甲板竟渗出黑水。
她将人皮灯笼挂在桅杆上,绿光霎时铺满整个船篷,照得李三斗脸色青白如鬼。
“去往生渡。”女子说话时,喉头滚动着“咕噜咕噜”的响动,像是喉管里卡着团活物。
李三斗刚要摇头,却见她突然撩起嫁衣下摆,露出双溃烂的脚——脚踝处系着七条红绳,每根绳上都拴着枚铜钱,铜钱孔里还往外渗着黑血。
船刚离岸,江雾里就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
李三斗偷眼望去,只见雾中浮出七道黑影,皆是披头散发的模样,脖颈上套着个铁环,铁环连着条生锈的锁链,另一头攥在红衣女子手里。
那些黑影每走一步,江面就绽开朵血莲花,莲心里浮着具婴孩骸骨。
“老丈莫怕,他们都是我的陪嫁。”女子突然转头,纸花上的金粉簌簌往下掉,“二十年前我出嫁那日,寒江发了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七艘花轿连同迎亲队伍,全沉在这江底了。”她说着伸出枯枝似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人皮灯笼。
灯笼里的胎儿突然发出啼哭,声音却像夜枭般刺耳。
李三斗这才发现,那胎儿竟是活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撑得肚皮忽大忽小。
女子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声震得船篷簌簌落灰:“他们说我是阴女,命里带煞,克夫克子。
可他们不知道,我怀的哪是什么胎儿……”
话音未落,江心突然腾起道水柱。
水柱顶端站着个穿道袍的汉子,手里握着面铜镜,镜面映出七颗血红的星辰。“妖孽!
还不放开往生铃的魂魄!”道人厉喝一声,铜镜射出道金光,正打在红衣女子胸口。
女子闷哼着栽倒,嫁衣下摆突然涌出无数黑发,缠住道人脚踝往水里拖。
李三斗趁机抄起竹篙要跑,却见那七道黑影齐刷刷扭头,空洞的眼眶里涌出蛆虫。
他慌不择路地撞进船舱,却撞翻了挂在桅杆上的人皮灯笼。
灯笼滚落的刹那,舱内亮如白昼。
李三斗这才看清,舱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符咒,符咒中央供着个青铜铃铛——正是那往生铃!
铃身上缠着七条金线,每根金线都系着个拇指大的婴孩魂魄,此刻正哭嚎着往他身上扑。
“老丈救我!”红衣女子突然从黑发中探出头,她左眼变成了青金色竖瞳,右眼却只剩个血窟窿,“他们要抢的是我腹中……不,是往生铃里的七子煞胎!”说话间,她肚子突然高高隆起,像是塞进了个西瓜,皮肤下凸起张张扭曲的人脸。
道人此时已斩断黑发,提着桃木剑冲进船舱。
可他刚踏进一步,脚底就浮起朵血莲花,花瓣瞬间缠住他双腿。
女子趁机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往生铃上。
铃铛“嗡”地长鸣,震得舱顶簌簌落灰,那七条金线突然绷直,将婴孩魂魄硬生生拽回铃身。
“你疯了!
强行唤醒七子煞胎,整个寒江都要变血池!”道人惊怒交加,手中铜镜却突然炸裂。
女子仰头大笑,溃烂的嘴角裂到耳根:“当年你们用七条婴灵炼制往生铃,就该想到有今日!”她说着掀开嫁衣,露出狰狞的肚皮——上面竟文着个血色八卦,八卦中央嵌着块鱼形玉佩。
李三斗如遭雷击。
那玉佩他认得,正是陈七临终前塞给他的!
他颤抖着摸向怀中,玉佩突然发烫,烫得他皮肉生疼。
女子像是察觉到什么,猛地转头盯住他,青金色的竖瞳里映出他惊恐的脸:“原来是你……往生铃的新主……”
话音未落,江面突然传来龙吟般的轰鸣。
无数透明的手破水而出,抓住船帮往江底拽。
道人见状,咬破指尖在桃木剑上画符:“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急急如律令!”剑身燃起幽蓝火焰,将那些透明的手烧得“吱吱”作响。
可红衣女子却趁机扑向李三斗。
她肚子上的血色八卦开始旋转,八卦中的鱼形玉佩“咔嗒”弹开,露出里面封着的半块人皮——正是当年失踪的第七个孕妇肚腹上的皮!
人皮遇风自燃,火苗蹿起三尺高,化作个穿红袄的女鬼,冲着李三斗凄厉尖叫。
“娘!”李三斗突然脱口而出。
那女鬼闻声一怔,空洞的眼眶里竟滚出两行血泪。
女子却趁机将往生铃按在他心口,铃舌自动敲响,震得他三魂七魄都在颤动。
恍惚间,他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陈七抱着婴孩在芦苇荡里逃命,红衣女子被沉入江底时攥着半块玉佩,还有七个孕妇在血泊中挣扎……
“原来往生铃认主,认的是血脉!”道人突然醒悟过来,手中桃木剑却已被黑发缠住。
红衣女子狞笑着张开双臂,她肚子上的八卦越转越快,鱼形玉佩彻底裂开,七道黑影尖叫着钻进她体内。
霎时间,她浑身血管暴起,皮肤下凸起无数婴孩手脚,整个人变成个肉瘤似的怪物。
李三斗感觉心口发烫,往生铃上的符文突然活过来,化作七条金蛇缠住那怪物。
怪物发出非人的惨叫,每被金蛇咬一口,就有个婴孩魂魄从她体内钻出。
道人趁机念动咒语,江水突然倒卷,在船头凝成个巨大的水漩涡。
“老丈,快敲铃!”道人嘶声大喊。
李三斗慌忙抓起往生铃,却见铃舌上那截指骨不知何时变成了朵青莲。
他下意识咬破指尖,将血抹在青莲上。
刹那间,铃铛爆发出刺目金光,金光中浮现出陈七和红衣女子的身影——他们手牵着手,冲他深深鞠躬。
怪物在金光中化作飞灰,七条金蛇却缠着七颗婴孩魂魄,顺着金光升上夜空。
江面上的血莲花纷纷凋谢,透明的手掌化作点点荧光。
道人瘫坐在地,望着重新平静的江面喃喃自语:“七子归位,往生铃终于解脱了……”
李三斗却盯着手中的往生铃发呆。
铃身上多了行小字:“愿以吾命,换七子轮回,偿百世因果。
今遇血脉至亲,魂归故里。”他突然想起陈七塞给他玉佩时,自己曾摸到铃铛背面有道裂痕——如今那裂痕竟变成了朵青莲纹。
“老丈,这铃铛……”道人刚要开口,却见李三斗将铃铛抛向江心。
铃铛入水的刹那,江面浮起七盏青莲河灯,灯芯都是片片金箔。
道人脸色骤变:“这可是镇压七子煞胎的法器,你……”
“他们等得太久了。”李三斗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他望着河灯顺流而下,恍惚看见陈七和红衣女子站在灯影里,女子怀里的婴孩正冲他笑。
最后那盏河灯漂到渡口老槐树下时,突然化作漫天星雨,星雨中传来童谣声,像是七个孩子在嬉戏。
道人沉默良久,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往生铃的封印符,本该随铃铛沉江。
如今看来,倒是老道执着了。”他将符纸撕碎撒进江里,碎纸片竟化作无数萤火虫,追着河灯去了。
自此,寒江渡口多了桩奇谈。
每逢月圆之夜,总有渔民瞧见七盏青莲河灯顺流而下,灯影里依稀有对璧人携手而行。
更诡异的是,渡口老槐树每到子时就会开花,花瓣是半透明的,像极了婴儿的小手。
有胆大的折了枝花带回家,次日却发现花枝变成了条小青蛇,正蜷在香炉旁打盹。
李三斗却再也没见过那些异象。
他依旧每日撑船摆渡,只是船头总供着个空酒葫芦——那是陈七当年留下的。
有次他喝醉了,恍惚看见葫芦里浮出张人脸,冲他眨了眨眼就化作青烟散了。
从此老船夫逢人便说,寒江底下住着群小神仙,专渡那些不得超生的苦命人。
直到三年后的中元节,李三斗在芦苇荡里捡到个弃婴。
那孩子眉心有朵青莲胎记,哭声却像铃铛在响。
老船夫抱着孩子往江边走,身后突然传来童谣声。
他回头望去,只见七个半透明的婴孩正推着艘无人的乌篷船,船头挂着盏青莲河灯,灯芯的绿火映得江水都泛着温柔的光。
来源:海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