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哭声已经持续七日了,每逢子时便准时响起,像根生锈的铁钉往人太阳穴里钻。
暮色四合时,青石巷深处传来婴孩啼哭。
张老三蹲在自家门槛上,指尖的旱烟袋明明灭灭。
他盯着巷口那盏被风吹得乱晃的纸灯笼,喉结上下滚动。
这哭声已经持续七日了,每逢子时便准时响起,像根生锈的铁钉往人太阳穴里钻。
前日里王寡妇抱着刚满月的娃儿来讨米汤,听见这动静当场就翻了白眼,今早才被村口赤脚医生用艾草熏醒。
"当家的,灶上煨着姜汤呢。
婆娘在屋里喊。
张老三应了声,起身时却见那哭声骤然逼近。
巷尾槐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树冠间似有团黑雾翻涌,他后颈寒毛直竖,恍惚看见雾里浮着双青白的手。
是夜,张老三辗转难眠。
子时的梆子声刚过,哭声便贴着窗棂钻进来。
他摸黑披衣起身,抄起门后桃木棍推开门。
冷风卷着枯叶扑在脸上,槐树方向传来细碎的铃铛响——分明是早该朽烂的招魂幡在晃。
"谁家娃娃迷了路?
他嗓音发颤,棍头在青石板上敲出脆响。
哭声戛然而止,黑雾却如活物般漫过脚背。
张老三倒退着撞上门板,后背霎时被冷汗浸透。
他分明看见雾中浮着半张婴孩的脸,嘴角咧到耳根,眼底漆黑如墨。
次日晌午,张老三在村口遇见云游的老道士。
那道人须发皆白,拂尘搭在臂弯,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施主眉间萦着死气,可是撞见过产鬼?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瓦罐碎裂的脆响,王寡妇家新砌的灶台塌了半边。
老道士跟着张老三往青石巷走,布鞋踩过湿漉漉的苔藓。
产鬼者,难产而亡的妇人怨气所化。
他指尖拂过槐树皲裂的树皮,"必是寻替身来了。
话音未落,树梢突然坠下个黑影,正落在道士脚边——竟是只肚腹鼓胀的死猫,眼珠被啄得只剩两个血窟窿。
张老三两腿发软,道士却从袖中掏出个青铜罗盘。
指针疯狂转动间,槐树根部渗出暗红汁液,像极了凝固的血。
三十年前,这树下可埋过什么?
老道士突然发问。
张老三浑身剧震,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的胡话:"槐树根……埋着个没眼珠的女娃……"
当夜子时,老道士在槐树下摆开法坛。
七盏油灯围成北斗阵,灯焰皆是幽幽的碧色。
张老三躲在门后偷看,忽见灯影里浮出个襁褓。
那襁褓破旧不堪,却泛着珍珠母的光泽,缓缓飘向树冠深处。
道士甩出三张黄符,符纸尚未触到枝桠便自燃起来,火光中隐约现出半截惨白的手腕。
"孽障还不现身!
老道士咬破舌尖喷出血雾。
槐树剧烈震颤,树皮剥落处露出森森白骨,竟是具盘膝而坐的女尸,怀中还抱着个青紫色的婴孩。
女尸眼眶空洞,下颌以诡异的弧度咧到耳根,腐肉间钻出密密麻麻的蛆虫。
张老三尖叫着跌坐在地。
女尸突然转头"望"向他,腐烂的嘴唇翕动:"我的儿……我的儿……"声线竟与这几日听到的哭声一模一样。
老道士挥动桃木剑刺向女尸天灵盖,剑尖却在触及的刹那凝成冰晶。
女尸发出夜枭般的笑声,槐树根须破土而出,将法坛掀得七零八落。
"快取槐树东向第七根主根!
道士踉跄着大喊。
张老三抄起墙角的铁锹冲过去,泥土翻飞间,锹头撞上硬物。
他扒开湿土,见着个裹着红绸的陶罐,罐身朱砂画的符咒正在褪色。
铁锹落下的瞬间,整条青石巷突然刮起阴风,瓦片齐齐发出呜咽。
女尸的尖叫刺破耳膜。
张老三闭眼挥锹,陶罐应声而裂,腥臭黑水喷涌而出。
他感觉有冰凉的手指掐住脚踝,睁眼却见老道士将桃木剑刺入自己心口。
剑身沾血的刹那,女尸周身燃起金色火焰,怀中婴孩化作无数萤火虫四散而飞。
"她本不该死……"道士呕出口黑血,指尖在虚空画符,"民国二十三年,接生婆误判胎位……婆家嫌她晦气,趁夜埋在槐树下……"张老三盯着火焰中逐渐清晰的人形,那女尸面容竟与村西祠堂供奉的贞洁牌坊上的画像有七分相似。
火光渐弱时,老道士从怀中摸出个褪色的长命锁。
锁面刻着"李氏阿娣"四个小字,正是祠堂碑文里记载的难产而亡的童养媳。
她执念太深,以为把孩子养在槐树根下就能活……"道士将长命锁抛入火中,锁链突然绷直,像被无形的手攥着往地底沉。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时,晨光正刺破云层。
张老三揉着眼睛起身,发现槐树根部的白骨化作齑粉,唯有那截第七根主根上,新生的嫩芽泛着诡异的红。
老道士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只留张黄符压在门槛下,符面朱砂写着"莫问前尘"。
三日后,张老三在县志馆查到民国二十三年的记载:李家童养媳难产,婆家为保香火,用银元买通接生婆……次日暴雨冲垮祖坟,新坟里只有具被掏空的棺材。
馆长指着泛黄的照片说:"这李家姑娘,眉心有颗朱砂痣,和祠堂画像一模一样。
当夜子时,张老三被哭声惊醒。
他摸到门边,却见月光把槐树影子投在墙上,像极了女人怀抱婴孩的轮廓。
树根处传来细碎的吮吸声,他壮着胆子走近,见新生嫩芽间缠着缕黑发,发梢缀着颗干瘪的眼球,正随着夜风轻轻转动。
晨起扫街的更夫说,昨夜看见个穿月白袄子的女人抱着襁褓,从槐树根下钻出来往乱葬岗去了。
张老三没敢说,那女人转身时,他分明看见她后颈有块碗口大的疤——正是祠堂画像里,李阿娣被婆母用烙铁烫出的印记。
半月后,县里来了个采药的老郎中。
他在青石巷转悠半日,最后蹲在槐树下抓了把土:"这土里掺着产鬼的骨灰,种出来的槐花能治妇人血崩。
张老三想起那夜老道士说的"执念",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当晚他梦见个婴孩爬进被窝,冰凉的小手攥着他食指喊爹,睁眼时却见窗棂上印着个湿漉漉的小手印。
如今青石巷的槐树愈发茂盛,每到月圆之夜,树冠间便飘落带着血丝的槐花。
村妇们说,用这花泡水喝能生男孩,只是喝了水的妇人夜里总听见婴孩哼唧。
张老三再不敢靠近那棵树,可每逢起风时,总能听见老道士那句叹息混在风里:"执念不散,轮回难入啊……"
去年开春,有外乡人高价要买这棵槐树。
伐木匠抡起斧头时,树根突然喷出黑血,斧刃上凝着层白霜。
当夜伐木匠就发了高热,胡话里喊着"别剖我肚子"。
张老三守在床前,见他双手在空中乱抓,仿佛要推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前日里,张老三在树根处发现个新土包。
土堆上插着半截断香,香头朝着祠堂方向微微发颤。
他蹲下身时,听见地底传来细弱的啼哭,和七日前那个雨夜一模一样。
这次他没有逃,而是将老道士留下的黄符点燃,灰烬落进土坑的刹那,整棵槐树突然剧烈摇晃,落下漫天带血的槐花。
夜风送来老道士最后的传音:"她要找替身,更要找她的儿……"张老三望着土坑里渐渐浮现的襁褓轮廓,突然明白这些年的婴孩啼哭从何而来。
那不是产鬼的怨念,是一个母亲在黄泉路上走了八十年,始终不肯放下的牵挂。
此刻子时的梆子声又响了,青石巷尽头亮起盏红灯笼。
张老三看见穿月白袄子的女人抱着襁褓走来,发间槐花簌簌而落。
他忽然笑了,摸出藏在怀里的长命锁——这是今早在树根下新挖出来的,锁芯里塞着团干枯的脐带。
"阿娣姑娘,"他对着虚空作揖,"我替你养这孩子,可好?
话音未落,红灯笼骤然熄灭。
黑暗中有冰凉的指尖拂过他眉心,带着槐花与血腥交织的气息。
张老三知道,从今往后,每个子夜都会有婴孩在他窗下啼哭,但那哭声里,终于少了三分怨毒,多了两分孺慕。
月光漫过槐树时,张老三看见树影里浮出两个依偎的身影。
女人怀中的婴孩正冲他笑,嘴角绽开粒小小的梨涡。
他转身进屋,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谁在轻手轻脚地,把八十年前就该圆满的团圆,悄悄补进了今夜的月光里。
张老三再睁眼时,檐角铜铃正撞着子时的风。
他摸黑起身,指尖触到枕畔的青铜长命锁。
锁身沁着层薄霜,在月光下泛出幽蓝的光。
窗棂外槐影婆娑,却不见那盏红灯笼。
忽有槐花簌簌落在鼻尖,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分明是深秋时节,槐树却开得满枝雪白,花蕊间渗出暗红汁液,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
"当家的,灶上煨着艾草汤呢。
婆娘在里屋咳嗽。
张老三应了声,将长命锁贴身藏好。
自那夜与槐树下的女鬼立约,他总觉着胸膛里揣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白日里在码头扛货,恍惚听见货箱缝隙里传来婴孩哼唧;入夜躺下,又觉着有冰凉的小手在拽他衣角。
晨雾未散时,县衙来了个戴乌纱的师爷。
那师爷生得白净,却长着双吊梢眼,看人时总像在算计什么。
张老三,"他甩开洒金折扇,"知县老爷听闻你家槐树成精,特命本官来取树心木。
说着从袖中抖出张盖着朱砂大印的文书,"三日内不交,便按妖言惑众论处。
张老三盯着文书上"永乐二十三年"的落款,忽然笑出声来。
师爷脸色骤变,折扇"啪"地收拢:"你笑甚?
话音未落,码头方向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众人冲出去看时,只见江心腾起十丈高的水柱,浪涛中浮着具乌木棺材,棺盖上密密麻麻钉着九十九枚桃木钉。
"是锁龙棺!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
张老三浑身剧震,想起昨夜槐树根下浮现的卦象——乾三连,坤六断,正是困龙之局。
那棺材在浪尖浮沉,每根桃木钉都缠着缕黑发,随着江风飘向青石巷。
师爷突然惨叫着捂住眼睛,指缝间渗出黑血,竟是被发丝刺穿了眼球。
当夜子时,张老三在槐树下遇见个穿玄色道袍的少年。
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发间却插着支青铜簪,簪头雕着睚眦吞日的纹样。
前辈好手段,"少年拱手作揖,"竟能引动锁龙棺现世。
他指尖拂过树皮,槐花突然凝成冰晶,"只是这产鬼的执念与龙脉纠缠,怕是要闹出更大的动静。
张老三正要开口,江面忽起浓雾。
雾中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九条赤鳞巨龙破水而出,龙角上缠着与槐树根须相同的黑发。
少年脸色骤变,甩出张黄符贴在自己眉心:"是黄河娘娘!
她竟把龙魂炼成了替身傀儡!
符纸燃起的刹那,张老三看见每条巨龙背上都驮着具女尸,面容皆与祠堂画像里的李阿娣有七分相似。
"前辈可知何为产鬼?
少年突然发问,不等回答便自顾自道,"难产而亡的妇人,若腹中胎儿未足七月,魂魄便会被困在产道化作厉鬼。
但李阿娣不同——"他突然咬破指尖,在槐树干上画出血符,"她怀的是龙种!
张老三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祠堂斑驳的砖墙。
砖缝里渗出暗红液体,顺着他裤脚往上爬。
少年厉喝:"屏息凝神!
话音未落,祠堂供桌轰然倒塌,露出底下青石板上密密麻麻的抓痕。
每道抓痕都深逾寸许,最深处嵌着片带血的指甲,正是李阿娣生前被婆母按住双手接生时留下的。
"建文四年,燕王渡江。
少年蘸着指尖血在虚空画符,"李家先祖本是守龙人,为保龙脉不落贼手,将怀有龙胎的童养媳活埋在槐树下。
他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纹着条五爪金龙,"我们这一脉,世代背负着解开锁龙棺的使命。
江面传来凄厉的龙吟。
张老三看见九条巨龙同时转头望向槐树,龙目中淌下血泪。
少年甩出七枚铜钱钉入地面,铜钱落地即化作七盏青铜灯,灯焰皆是幽蓝的鬼火。
戌时三刻,阴兵借道。
他咬破舌尖喷在灯焰上,"前辈可愿随我赌上性命,送这母子轮回?
张老三摸出长命锁按在灯焰上。
锁芯脐带突然扭动起来,化作条血色小龙缠住他手腕。
少年大笑:"好!
这龙魂认你为主,便是天意!
他扯下青铜簪刺入自己天灵盖,簪身睚眦纹样突然活过来,化作道金光没入江心。
锁龙棺应声炸裂,九十九条黑发锁链破水而出,每根锁链末端都系着个青紫婴孩。
"黄河娘娘的替身傀儡!
少年甩出符咒组成八卦阵,"她以龙魂为饵,诱骗产鬼附身!
张老三胸前的长命锁烫得惊人,他看见每个婴孩额间都闪着红光,与自己腕间血龙遥相呼应。
忽然有冰凉的手握住他另一只手,转头却见李阿娣的虚影立在槐树下,发间槐花凝成凤冠霞帔。
"先生……"她朱唇轻启,声音却带着龙吟的嗡鸣,"八十年前,他们剖开我腹取龙胎时,可曾想过这孩子也是条性命?
她抬手轻抚,江面巨龙同时昂首,龙爪撕开浓雾,露出底下森森白骨——竟是无数具孕妇骸骨,腹中都嵌着半截槐树根。
少年突然喷出大口黑血:"前辈快走!
她要借龙魂怨气重开幽冥路!
张老三却挣开他的手,将长命锁按在李阿娣掌心。
锁芯脐带突然暴涨,化作血色长桥直通幽冥。
李阿娣眼中血泪簌簌而落,她怀中浮现个透明婴孩,正朝着张老三咯咯直笑。
"先生大德……"她忽然盈盈下拜,发间槐花化作漫天星斗,"只是这锁龙棺镇着的不止龙脉,还有建文帝的残魂。
话音未落,江底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
九条巨龙同时冲天而起,龙尾扫过之处,时空如琉璃般碎裂——张老三看见金陵城头飘着永乐大旗,看见方孝孺被诛十族时喷溅的血雨,看见郑和船队扬帆处翻涌的龙气。
少年突然暴起,青铜簪直刺李阿娣眉心:"妖孽受死!
簪头睚眦却突然调转方向,没入他自己心口。
前辈……"他咳着血笑,"我们张家……欠李家的……该还了……"簪身龙纹尽数没入他体内,化作道金光裹住李阿娣的魂魄。
张老三腕间血龙长啸着冲向天际,九条巨龙竟俯首称臣。
锁龙棺彻底炸开的瞬间,张老三看见棺底躺着具男尸。
那尸身穿着龙袍,胸口插着半截槐树根——正是史书记载的建文帝下落。
李阿娣的虚影突然变得凝实,她将婴孩放入张老三怀中,转身化作漫天槐花扑向男尸。
花雨过处,龙袍化作飞灰,槐树根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先生……"怀中婴孩突然开口,声音却是少年的,"我张家世代镇守的,原是建文帝与龙女的私生子。
他小手一挥,时空裂隙中浮现出更多画面:朱棣夜观星象时看到的双龙夺珠,姚广孝在庆寿寺布下的锁龙阵,还有李家先祖将孕有龙胎的童养媳活埋时的悲怆。
子时的梆子声再次响起。
张老三抱着婴孩站在时空乱流中,看着槐树在眼前拔地而起,化作通天彻地的巨木。
树根处浮出无数魂魄,皆是难产而亡的妇人,她们怀中都抱着透明婴孩,朝着张老三齐齐下拜。
婴孩突然化作流光没入巨木,树冠间绽开朵金色莲花,莲心坐着个穿龙袍的婴孩,眉心一点朱砂痣与李阿娣如出一辙。
"原来锁龙棺锁的不是龙脉……"张老三喃喃自语,看着巨木化作光柱冲天而起。
时空裂隙开始愈合,他最后看见少年对他微笑,胸口插着的青铜簪化作龙形玉佩落进他掌心。
再睁眼时,自己正躺在自家床上,婆娘端着药碗惊呼:"当家的!
你怀里怎的多了个娃娃?
那娃娃生得玉雪可爱,眉心却有粒朱砂痣。
最奇的是他手腕缠着条血色小龙,见风就长,化作槐树苗钻进地里。
张老三追出门去,见整条青石巷的槐树都在发光,树根处渗出琥珀色的液体,闻着竟有龙涎香的气息。
三年后,有游方道士途经此地。
他望着漫山遍野的槐树惊呼:"这是通天建木啊!
说着掏出罗盘,却发现指针疯狂旋转——整座山的龙气都朝着村西祠堂汇聚。
祠堂里不知何时多了尊女神像,怀抱婴孩,脚下踏着九条巨龙,眉心朱砂痣与张老三捡来的娃娃一模一样。
道士跪在神像前痛哭流涕。
他说八十年前,建文帝的私生子本该登基为帝,却被燕王用锁龙棺镇压。
又说李家童养媳实为龙女转世,为保龙胎自愿被活埋。
最后他说张老三怀中的娃娃,正是转世重生的建文帝与龙女之子,而那满山槐树,实则是李阿娣用八十年怨气浇灌出的通天之路。
当夜子时,张老三抱着娃娃来到槐树下。
月光如银,树根处浮出李阿娣的虚影。
她这次穿着真正的凤冠霞帔,怀中婴孩已长成少年模样,正是那日自戕的张家少年。
先生……"她福身行礼,"锁龙棺已破,幽冥路已通,我们该走了。
张老三忽然泪流满面。
他想起那夜少年说的"张家欠李家的",想起祠堂砖缝里的血指甲,想起八十年间每个子夜的婴孩啼哭。
娃娃突然挣脱他怀抱,化作条小龙缠绕在李阿娣腕间。
少年对着他微笑,身形渐渐透明:"前辈保重,待到甲子轮回时,我们再续这未了的因果。
晨雾散尽时,槐树开出满枝金花。
张老三摸着树根处新生的纹路,忽然明白这满山槐树,原是李阿娣用八十年光阴写就的诉冤书。
每道年轮里都刻着个名字:建文四年难产而亡的王氏,永乐三年投井的刘氏,正统年间被休弃的赵氏……她们的魂魄化作槐花,在月光下诉说着被史书抹去的真相。
多年后,有史官游历至此。
他在县志里写下:青石巷有神槐,夜发金光,花落如雨。
有老妪言,曾见槐树下有女子怀抱婴孩,踏龙而去。
史官抚须而笑,却在转身时瞥见槐树年轮里嵌着半截龙骨,骨上刻着蝇头小楷:建文帝朱允炆与龙女李氏阿娣之墓。
张老三再次踏入祠堂时,靴底正碾过一串槐花。
那花本是雪白,此刻却泛着诡异的青紫,像是被血浸透又晾干的模样。
他蹲下身拈起一片,指尖突然传来刺痛——花瓣边缘竟生着细密的倒刺,正往他皮肉里钻。
远处传来悠长的梆子声,惊得他猛然甩手,却见那片槐花化作流萤没入梁柱,柱身上顿时浮现出蜿蜒的血纹。
“当家的,灶上煨着参汤呢。”婆娘的声音从后院飘来,尾音带着三分颤抖。
张老三应了声,起身时却见神龛里的龙女像突然睁眼。
那双眸子本是温润的琥珀色,此刻却翻涌着黑雾,嘴角勾起个讥诮的弧度。
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门板,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
三年前李阿娣母子化龙而去后,青石巷的槐树愈发邪性。
每到月圆之夜,树根便渗出琥珀色的黏液,村人饮下后能见亡魂。
前日里樵夫王二喝了树汁,竟看见自己死去的老娘被槐树根须缠着脚踝往地底拖。
今早更夫在巷口发现七具干尸,每具心口都插着半截槐树枝,枝头还开着未凋的槐花。
张老三摸出怀中的龙形玉佩。
玉身此刻烫得惊人,隐约传来龙吟之声。
这是那日少年化龙前塞给他的,说危急时刻可唤龙魂。
可自那日后,他再未见过龙影,倒是总在梦里听见锁链拖地的声响,还有李阿娣的叹息:“先生,他们来了。”
夜幕降临时,张老三在槐树下遇见个黑衣人。
那人戴着青铜鬼面,腰间悬着七枚铜铃,每走一步便发出清越的声响。
铃声过处,槐花纷纷坠落,却在触地前化作血珠。“阁下可是守树人?”鬼面人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砂纸摩擦青铜器。
张老三握紧腰间柴刀:“什么守树人?
不过是种地的。”鬼面人轻笑,指尖拂过树干,树皮上顿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咒。
那些符咒张老三从未见过,却莫名觉得眼熟——像极了三年前少年在他掌心画的血符。
“建文帝的龙气,李氏龙女的怨念,还有九十九条产鬼的执念。”鬼面人突然转身,鬼面上的饕餮纹路狰狞可怖,“这通天建木,本座要定了。”话音未落,他甩出七枚铜钱钉入地面,铜钱落地即化作七盏青铜灯,灯焰竟是幽绿的鬼火。
张老三怀中的玉佩突然发出龙吟。
他看见槐树根须破土而出,缠住七盏鬼火灯。
灯焰顺着根须窜上树干,所过之处槐花尽数化作灰烬。
鬼面人厉喝:“好个守树人!
竟能催动龙魂!”他扯下腰间铜铃抛向空中,铃舌化作七柄青铜剑刺向张老三。
千钧一发之际,玉佩迸发出刺目金光。
张老三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身处幽冥地府。
忘川河上飘着无数产鬼,她们腹中皆嵌着半截槐树根,正朝着奈何桥的方向爬行。
桥头立着个白衣女子,背影与李阿娣有七分相似,手中却握着把滴血的镰刀。
“先生来得正好。”女子转身,面容竟与神龛里的龙女像一模一样,只是眉心多了道血痕,“这些产鬼的执念,该有个了断了。”她抬手轻挥,忘川河突然倒卷,露出河底密密麻麻的槐树根。
每根树须上都缠着具孕妇骸骨,腹中胎儿皆呈龙形。
张老三突然明白过来:“三年前化龙的……不是真正的龙子?”李阿娣轻笑,镰刀尖挑起具骸骨:“建文帝的血脉早被燕王炼成了锁龙钉,我怀的不过是龙气滋养出的魔胎。”她突然逼近,镰刀架在张老三颈间,“倒是先生,可知自己为何能催动龙魂?”
话音未落,地府突然震动。
十八层地狱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无数恶鬼顺着槐树根须涌向人间。
李阿娣脸色骤变:“他们竟打通了阴阳两界的通道!”她甩出镰刀劈开虚空,将张老三推了回去:“快回阳间!
那鬼面人是燕王后裔,他要借产鬼怨气唤醒锁龙棺里的建文帝!”
张老三再睁眼时,正躺在自家门槛上。
天边泛起鱼肚白,槐树却已化作冲天巨木,树冠直插云霄。
树根处涌出黑色潮水,定睛看去竟是密密麻麻的产鬼,她们腹中槐树根须疯长,眨眼间便将整座青石巷缠成茧蛹。
“好个通天建木!”鬼面人立在树梢,鬼面已碎成两半,露出张与建文帝画像有五分相似的脸,“八十年了,先祖未竟的事业,今日由我朱无视来完成!”他咬破舌尖喷在树皮上,符咒骤然亮起血光。
张老三怀中的玉佩突然炸裂,化作血色小龙扑向鬼面人。
小龙却被树根缠住。
张老三看见每根树须上都浮现出张人脸,正是三年前化龙而去的少年。
少年双目流血,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前辈快走!
他以九十九个龙年龙月龙日龙时出生的婴孩为祭,要强行唤醒锁龙棺!”
张老三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冲向祠堂。
神龛里的龙女像正在流泪,泪水滴落处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文。
他颤抖着抚过那些符文,指尖突然传来刺痛——正是三年前少年在他掌心画的血符!
符文亮起的刹那,他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现:
建文四年深秋,李家童养媳被活埋时,腹中胎儿突然睁开双眼。
那眼睛竟是竖瞳,瞳孔深处盘踞着条小龙。
接生婆吓得跌坐在地,婆母却狞笑着将槐树根刺入她心口:“龙种?
今日便叫你永世不得超生!”树根没入血肉的瞬间,胎儿突然发出龙吟,震得整座宅院地动山摇。
画面一转,已是永乐年间。
燕王朱棣对着具水晶棺材长叹:“皇兄,你与龙女的孽种,终究逃不过孤的手心。”他身后站着个戴青铜鬼面的术士,正是今日的朱无视。
术士将九十九枚锁龙钉打入棺材,每枚钉尖都缠着根槐树根。
张老三突然明白过来。
这八十年间,李阿娣的怨念、产鬼的执念、锁龙棺的龙气,全被朱无视当成了养料。
他要的不是唤醒建文帝,而是要炼出条不受天道约束的魔龙!
“前辈!”少年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张老三回头,见血色小龙已被树根绞成碎片,朱无视正踏着龙魂残片走来。
他手中多了面铜镜,镜面映出的却是张老三的脸——只是眉心多了道龙形印记。
“原来如此。”朱无视狞笑着逼近,“你才是真正的龙种转世!
那李氏腹中的不过是魔胎,而你……”他突然伸手抓向张老三天灵盖,“才是本座苦寻八十年的完美容器!”
张老三却笑了。
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在铜镜上,镜面顿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符咒。
这些符咒与祠堂梁柱上的血纹如出一辙,正是李阿娣用八十年光阴刻下的锁龙咒!
朱无视惨叫着后退,镜中突然伸出无数槐树根须,将他缠成粽子。
“你以为锁龙棺里只有建文帝?”张老三的声音变得沙哑,像是掺了砂砾,“还有八十万难产而亡的妇人,九十九条含恨而终的龙魂!”他抬手轻点眉心,龙形印记突然亮起金光。
整座青石巷的槐树同时炸裂,树根化作金色锁链没入地底。
朱无视在锁链中挣扎:“不可能!
你明明是个凡人!”张老三却不答话,转身走向祠堂。
神龛里的龙女像正在崩塌,石像碎片化作漫天槐花。
他伸手接住一片,花蕊中突然传来婴孩啼哭——正是三年前他抱过的那个娃娃。
“先生……”啼哭声渐成轻笑,“可要随我们去轮回?”张老三摇头,将槐花按在心口。
刹那间,无数记忆涌入脑海:他看见自己身为建文帝时与龙女相恋,看见自己转世为李家童养媳时的绝望,看见八十年间每个子夜在槐树下徘徊的执念。
锁链突然发出龙吟。
张老三看见地底浮出具水晶棺材,棺中建文帝的骸骨正在风化。
每块骨头化作流萤,便有具产鬼的魂魄得以解脱。
最后一块头骨消散时,朱无视突然发出非人的嘶吼——他的身体正在槐树根须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株通天槐树。
“原来这才是通天建木的真面目。”张老三抚摸着树干,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
树皮上浮现出无数人脸,有李阿娣的,有少年的,还有八十万产鬼的。
她们齐声轻笑:“先生,该上路了。”
晨光刺破云层时,青石巷已化作片槐树林。
每棵树下都立着块无字碑,碑前摆着碗参汤,还冒着热气。
有樵夫说,昨夜听见林中有龙吟与婴啼,今早却见满地槐花都结成了金铃铛,风一吹便奏出安魂曲。
而在极北之地的冰原下,有具水晶棺材突然震动。
棺中沉睡的少女睁开双眼,眉心朱砂痣红得似要滴血。
她抬手轻抚小腹,那里正盘踞着条小龙纹身。
棺盖上的锁龙钉突然全部崩飞,露出底下刻着的小字:永乐二十三年,龙女转世。
三年后,有游方道士途经此地。
他在冰原上看见株通天槐树,树根处埋着块青铜牌,上书“守树人张三之墓”。
道士正要细看,忽见树冠间浮出无数金铃铛,铃音过处,冰层下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
他慌忙逃离,却不知自己道袍下摆已缠上根槐树根须,根须末端开着朵青紫色的槐花。
又十年,江湖上多了个戴青铜鬼面的怪人。
他手持七枚铜铃,每逢月圆之夜便在槐树林中起舞。
有人说见过他对着无字碑流泪,碑前参汤总在晨光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更有人说,曾听见他对着虚空呢喃:“先生,这次换我守着轮回路。”
而在九重天外,有双琥珀色的眸子正俯瞰人间。
她指尖缠绕着条血色小龙,小龙额间有道龙形印记。“八十年了……”她轻叹,怀中婴孩突然咯咯直笑,“该去接他回家了。”言罢化作漫天槐花,飘向极北之地的冰原。
来源:随心所欲哆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