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回忆30:金元券一崩溃,整个上海沿街又重见叮当卖银元的人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05-31 09:14 1

摘要:我在一九三七年一月,感到上海人口倍增,诊务繁忙,原来慈安里的诊所,候诊的人,无处容身,因此想到要自己造些房子,那时节跑马厅跑马停了多年,收入全无,就把跑马厅马霍路(今黄陂北路)正门对面的一块地皮,划成小块,分块出售,这地段很好,可是地价究竟贵不贵?造楼要花多少

买地漏风 费尽口舌

我在一九三七年一月,感到上海人口倍增,诊务繁忙,原来慈安里的诊所,候诊的人,无处容身,因此想到要自己造些房子,那时节跑马厅跑马停了多年,收入全无,就把跑马厅马霍路(今黄陂北路)正门对面的一块地皮,划成小块,分块出售,这地段很好,可是地价究竟贵不贵?造楼要花多少钱?我都无从估计,因此我又请教于丁福保老先生。

那天我午后去访问他,他不在家,晚上恰巧是我参加他儿子丁惠康聚餐之期,丁惠康曾经造过一个虹桥疗养院,我就问他,我想买的地段好不好,造价大约要多少?惠康本来是我的至交,他一口说:"好,好,好。"同人们也说:"你不妨买下来。"我说:"好,我明天一定去付定洋。"于是第二天我就到跑马总会去付定洋,我去的时候是上午九时十分,谁知道那边的职员对我说:"在九点零五分,已有人买去了。"我一看定洋条上的名字却是丁惠康,这一下子,我心上就有些不自在,用电话遍找丁惠康,却找来找去找不到。到了晚间我约了聚餐会的中坚分子郑耀南、姚君伟、陆守伦三人,一同商议,如何应付这件事情,陆守伦最爽直,他说:"买地皮,谁先付钱谁先得,本来是不错的,但是存仁兄先向丁惠康讨教,他不出一声地就去付了定洋,这在道义上是说不过去的,我们几人应该当夜去找他,晓以大义。"

晚间找寻丁惠康是很容易的,只要连走几家舞厅,必然可以找到。我们先到百乐门舞厅,问门口的小郎,丁先生来过没有?小郎说:正在这里面。可是我们走遍了舞池,还是找不到,后来在楼上一个酒吧才找到他,他被莺莺燕燕包围着,一见到我,就心知肚明,有些不好意思,再看后面还跟着几个老友,明知我是为了这块地皮问题而来的,惠康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怕你错过机会,抢先付了两千元定洋。"耀南马上对我说:"好极了,你马上还他两千元,拿了收条去过户就算了。"惠康连说:"好,好,好,过几天再办这个手续。"

陆守伦听了他的话,就觉得他明明在推诿,就说:"你这样说,太不适意了。"惠康说:"这块地皮,我想来想去,地位好,形势好,价钱又相宜,最好请存仁兄让给我吧,我贴一些钱,倒无所谓。"他此言一出,陆守伦、郑耀南大起反感说:"你以为这块地皮好,存仁兄也以为好,从前你办虹桥疗养院时,存仁兄大力帮你的忙,昨天存仁兄认为你是老朋友来同你商量,你竟然起一个早,捷足先得,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丁惠康讪讪地说不出话来,只说:"我们明天再谈吧!'

陆守伦轻轻地对我说:"明天还是要去追他,明知他总在这几家舞厅,我们一班朋友一定帮你力争过来。"我说:"好极了,这件事只能用情理来说服他,一翻脸便会全功尽弃。"大家说:"对的。"

次日下午,我邀了一班老友,约惠康吃饭,惠康推说事忙不来,我们吃罢之后,陆守伦用电话向各舞厅打听惠康的行踪,他对各舞厅的人熟得很,一会儿就知道丁惠康在丽都舞厅跳舞,于是我们一行就到丽都去找他,那时节舞厅还是一元三跳,茶资一元,他叫了一桌子舞女,我们就自动地和他并桌而坐,临走都由我付账,惠康见了我,只摇头苦笑。

第三天我们又在仙乐斯舞厅找到他,第四天我们又在斜桥弄圣爱娜舞厅碰面,第五天我们又在大都会舞厅找到他,这样一连几天,我花了不少钱,他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到了第六天,他躲在一家较为冷僻的大沪舞厅也给我们找到了,这天他同座的一个舞女正在哭泣,别人逗她笑,她哭个不停,惠康百般安抚她,她越发高声大哭,这时惠康窘得很,陆守伦是此中老手,细细地盘问,才问出这个舞女原是个处女,被惠康玷污之后,一无安置办法。陆守伦说:"叫惠康赔一只钻戒了事。"那舞女说:"我也说过,惠康不肯哟。他一味拖,连人都找不到。"陆守伦说:"有办法。"就拉着惠康和我,在舞女面前讲明:"这个钻戒言定二千五百元,由存仁兄来付,不过购地的定洋收条要过户给存仁兄,否则的话,我明天陪那个舞女到虹桥疗养院院长室来看你。"惠康一听见这句话,顿时软化下来,连说:"好了,好了,就这样吧!"他就在口袋中拿出这张定洋条来,交给陆守伦,我当堂也就签了一张二千五百元支票,双方就算了结这件事情。

兴建新厦 谣诼频传

记得旧时有句谚语,叫做"与人不睦,劝人造屋"。这句话由传统上看来,的确是经验之谈,我这次地皮还没有买到,已经饱受丁惠康种种磨折,虽然终于被我买到手,而麻烦也就接踵而至。

第一个麻烦,到跑马总会去换收条的时节,柜面的职员就作梗了,看形势非要用一些小钱,不能完成更换户名的手续,幸亏我认得跑马总会的买办洪君,是我远房的亲戚,我就把收条换名的这件事拜托他,洪君说:"这件事可大可小,一定要直接去跑马总会见外国经理,否则,换不成也有可能。"我说:"好,我准备明天停诊,请你陪我去见他。"

到了次日上午,洪买办就陪我去见外国经理,外国经理说:"最初付定洋的人一定要到场。"于是我就打电话到丁惠康的小房子(即金屋)中,恰巧接电话的就是那个接受过我二千五百元的舞女,这个舞女倒还讲义气,搁了电话没有多时,就和丁惠康联袂而至跑马总会经理室,外国经理问了丁惠康几句话,惠康期期艾艾地说不清楚,那舞女说:"不要吞吞吐吐,爽爽气气地讲。"惠康迫于无奈,只好签了转移户名的合约,这样才算得到一个结果。

经理室外面的几个中国职员,见到这种情形,认为本来有一些油水可捞,这样一来,财路断了,面色很不好看,有一个人对外国经理说:"陈某人看来实力不充实,他买了地皮,搁置不造房子,将会影响我们的整个计划。"外国经理看我年纪很轻,是否能建屋还有问题,所以一张正式契约,他不肯签发给我,洪买办偷偷地问我:"你买成了这块地皮,造屋的钱是否已有准备?"我对他说:"洪老伯请你放心,签约之后,我立刻就要动工兴建,预定十个月完成。"洪买办很高兴地对外国经理说:"你可以在契约上加注一句,半年内兴建完竣,否则,就要收回。"外国经理说:"好。"我就付清了一部分地价,外国经理当堂把地契签了给我,那几个中国职员目击此事,顿时呆然若失。

接着第二个麻烦,就是怎样去找一位打样师(即划则师),我和几个朋友商讨之后,想起我有一个病家,叫做奚福泉,他是上海有名的大建筑师,朋友们都说奚福泉承包的都是上海大建筑,你这一幢房子他未必感兴趣。我又特地停了半天诊,去探望他,只见他的写字楼规模很大,职员有数十人之多,他看了我的地契和图则,说:"我现在手中有四个大建筑物尚未完成,实在不能再接受。"我再三再四地要求他,他仍然加以婉拒,我在这般情形之下,只好怅然而退。

又回家之后,打电话给郑耀南,耀南说:"奚福泉为人诚恳,如果接受了你的工程,他绝对不会受建筑工头的贿赂,一切都能掌握到不超过预算和限期。"我听他这样一讲,不加考虑地打了一个电话给奚福泉太太,因为奚太太曾患重病是我看好的,她说:"包在我身上,明天你去签委托书好了。"第二天,我再到奚福泉写字楼,奚氏见了我,只是笑,不出一声地拿出一份委托书来给我签字,笑着说:"你真有办法。"

第三件麻烦就要找"作头"(即承包建筑的人),这个麻烦就更多了。风声传了出去,来接头的人倒有六七人,还有许多掮客(即经纪)硬要拖我去吃饭,日日夜夜有人来谈这件事,弄得我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去请教丁福保老先生,他说:"这件事是最麻烦的,没有信用的作头,是会廉价承包,半途抛工(即停工再谈价),那真要弄得你啼笑皆非。你不如爽性委托奚福泉,他找出来的作头,是不会有这种事发生的。"于是我就照他的话,去拜托奚福泉,他也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待到图则打好样,奚福泉约同四个作头让他们估价,估价最高的一张标纸是三万二千五百元,最低的一张是三万元,我听奚福泉的话,就选了最高价的一张标纸。

第四件麻烦就是要筹一笔建筑费,从前人的储钱都在银行里开定期存款,不到期,要全部提出来是办不到的,除非你自己肯牺牲利息,才有得商量,这件事又经过好多周折。

从前造房子,没有分期付款的办法,地价是要一次付清的,建筑费三层楼宇是分四期付的,签约时,先付四分之一,作为开工打桩之用。打罢了桩,就要付第二期。一层造好之后,就要付第三期。两层造好就要付第四期。入伙时,还要付许多改装的附加杂费。

造这般一座三层的楼宇,时间快得很,一开工三月就造好了,造价预先准备好,是一天也不能拖欠的。

本来我预备的款项,只是想买了这块地皮,慢慢地才建屋,但是跑马厅的合约,要我即刻兴建屋宇,我就不得不想尽方法来动工兴建。我有一个病家,是上海粤籍大律师冯炳南,我先和他商量这个合同的内容,因为他是全上海各大银行的法律顾问,他看了我这个合同说:"合同没有什么话可说,你一定要准时付地价,准时造屋,一点也不可延宕的。"他又微微笑着说:"要是你手头紧的话,我可介绍两个银行贷款,银行方面对放款收息总是欢迎的。"于是地价方面,我得到分期付款的优待,造屋的款项则由银行按期代付。我说:"这个办法很好,因为造屋往往会超过预算,能够如此,我就没有顾虑了。"那时节币制一点没有动摇,万不料付了两期之后,百物飞涨,币值大跌,所以等到我全数清付时,币值已经贬值了一半,我大大的获益,这是事先料想不到的。

这些麻烦完全解决之后,就择吉破土动工,我的母亲不免有些迷信,她对我说:"破土动工之日,你要对工人有一些表示,让他们开开心心地动工,才不会整蛊作怪。"我虽不迷信,但是经母亲这样一讲,倒也不能不信。所以在开工这天,我预备了些馒头糕,每人另发红封包一个,里面放了五元钞票一张,这数目在当时算很大,工人们接了红封包,一连说了许多好口彩。

这时有一件不幸的事,就是嗣父因病谢世,享年八十二岁。没有目睹新屋建成。

到全部工程完竣,我才对几个同学说,岂知一说之后,竟然在极短期间,遍传整个上海市医界,因此谣诼丛生,有些人说我中了奖券,有些人说我得到几个病家帮忙,也有人说在忆定盘路空地里掘到了藏。已故同道吴子深说得最妙,他说三个指头是绝对搭不出自造洋房的,其实这笔款子,确确实实是我历年从三个指头上一元一元地积起来的。但是一个私人医生,建造一所大楼,未免招摇太甚,所以我和几个同学和门人组织一个国医研究所,用这个名义,似乎比私家医室更来得名正言顺。

这座屋子,方向正对马霍路跑马厅的大门,可是我的新屋落成之后,法币就开始动摇了,内部装修没有一样不涨价,这样就令我超出了预算好多。

币制动摇 比数惊人

我的威海卫路新居落成,工部局给我的门牌号数是二号,亲友们都纷纷前来道贺,在请入伙酒的那晚,每桌菜是八十元,大家听了,十分惊骇,认为这是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高价,因此人人感觉到币制已经动摇了。

币制动摇的情况,最显著的是米价,天天涨,初时大概涨三成,经过当局的禁令和限制,就跌一成,但是不到几天,跌了的一成又涨了起来,涨了三成,又跌一成,这般周而复始,天天涨,月月涨,年年涨,这个数字现在已无法查明,但是人人都知道打仗是打什么,战场上的是军器和人命,战场之外,打的是经济和币值,在这个时候,我也渐渐明白到黄金和外汇的重要,这时所谓外汇,以美钞为标准,于是谁都关心黄金和美钞的市价。

在我离沪的后期那二三年之中,我过的不知道是什么生活,早晨六时半起身,写上三五行日记,就开始出诊,八点半开始门诊,一直要看到下午六时,门诊号数最高的纪录达到一百四十多号,出诊最多的一天是十四家,精神虽然还好,到晚间结账,拿到手的都是纸币,那时纸币的纸质越来越坏,我太太点数时,总说纸币气息难闻,一沓沓地包扎之后,只能应付次日的支出。

本来我是小家庭,自从新屋落成之后,大哥的家人都搬到我家来,母亲和弟妹,当然住在我家,岳丈岳母也搬了过来,每天上下午要开两桌饭,真是可说食指浩繁,不易应付。

买米一担,没有几天就吃光了,向米店去买米,还要讲人情,先把钞票放在麻袋中送到米店,然后才能拿到一担米,有时要三大麻袋钞票,才换到一袋米。

我还算幸运,有收入可以天天支付,最苦恼的是公务人员,虽说能获得物价指数的加薪,但物价一日数变,加到的薪水永远追赶不上物价,因此贪污丛生,贿赂百出,把从前上海的廉洁作风一扫而空。我只要讲两个故事,可见其余:

第一个故事:那时燃料绝迹,煤球成为天之骄子,行政当局下令,煤球不可囤积,也不可成担地买进,每天限买十个,但是煤球的成分,泥质多而煤质少,几个煤球,不够一个炉子生火,那怎样可以取到大量煤球呢?有办法,等警察上门来兜,问每天需要多少,可以委托他们代买,他们会在下班之后,押着送到你家中,任何人也不敢留难他,那时上海人为这种警察题了个外号,叫做"煤球警察",这名称虽刻薄些,但是那时上海人的境况,由此可见一斑了。

第二个故事:就是上海多旧屋,很容易着火,救火车很快地就到了,救火员迅速地灌救,这是常例。但到了这个时候,救火员都懒洋洋不管事情,打电话报告火警时,救火会就要问有没有贴补?报火警的人总是说有,等救火车一到,首先就要向业主讲价钱(讲数),讲妥之后,一手缴钱,一手救火,凑钱的时候,四邻都把钞票搬出来,谁也不敢迟一步,如果不缴钱的话,火头蔓延全条街,他们也不管,市政当局也明知其事而无法追究。

至于此时物价之高,高到什么地步,我也可以举两件日用品来代表一下:

一种就是最不值钱的油炸桧(即油条),每一条要卖到二千元,后来涨到五千元,再后来涨到一万元。

还有一样东西,就是买一盒火柴,要一万元,什么纸币我已记不清楚,我却算了一算,究竟一根火柴要值到多少钱,拿凤凰牌(最有名的一种)来说,我叫学生细细点一下,一盒火柴大致七十根,用一万元计算,就是一根要值到一百三十三元。大家看到了这一段,可能认为是神话,但是事实确是事实,是无可否认的。

又记得那时节我到五芳斋去吃汤面,吃罢之后,付了十五万元,有一个时期,大家一开口就是讲多少多少万,一场麻将,输掉两三千万也不足为奇。

那时节的治安,除了政治性的暗杀之外,一般盗窃案却少得离奇,因为那时的钞票不值钱,抢了一袋也没有多大用处,倒是有一个风气,大家认为很严重,就是在闹市时有人购买生煎馒头、鸡蛋糕,或是臭豆腐干,乞儿就会走过抢去塞入口中,对你面露笑容而并不逃走,一般市民认为毕竟是小事体,也没有人加以拘捕,所以乞丐们倒也不愁没有东西吃。

从前走私贩毒,都是一些外省籍的黑社会分子所做的,一般瘾君子认为日本人来了,鸦片和红丸一定是很普遍的到处可以买到,但是事实上,战事越紧张,鸦片等毒品越缺乏,鸦片烟膏越来越少,烟质也越来越差。那时节吗啡并不流行,由于鸦片缺货,一般人都改吸红丸,这种红丸价格也跟着飞涨,好多人在无法可想的情形下都戒除了这个嗜好。但有些自暴自弃的人,吃尽当光还是要吸,只要北风一起,一夜之间,街头巷尾都是冻死冷僵的瘾君子,数字极高。

买米是要排队轮候的,这时候市上发现一种斑疹伤寒(医书上称做饥饿伤寒或战争伤寒),是由跳虱传染的,那些排队购米的人,很容易沾染到这一种带菌的虱,在上海于一季之中,竟然因此死了一千多人,连我的同道中人,也死了好多个。

钞票不值钱,但是钞票的纸张向来是很贵的,到了此时,钞票的纸越来越坏,又黄又皱,简直完全不像钞票纸,有些人鉴于购买花纸涂墙价值太贵,爽性把从前一元五元的老钞票替代花纸涂在墙上,倒也很好看,而且有讽刺的意味。

钞票这般不值钱,银行却麻烦死了,存入付出都是大包大捆,放在大麻袋中,大家连点数都不愿点。但是印钞票的印刷厂,实在来不及印,银行为了便利起见,爽性由各行发行一种"拨款单",一百万一千万都写成一张拨款,彼此支付便利得多,因此各银行纷纷倡行拨款单,起初限于高层阶级相互使用,后来连街市都用拨款单来买菜。

所谓"拨款单",相等于银行的本票,拨款单风行之后,好多家庭妇女连这拨款单三字都说不清楚,把它说成"八卦丹",彼此往来就说八卦丹多少多少。

币制这样的混乱,币值天天跌,只有黄金与美钞,却相反天天涨,一个风潮一来,黄金的价格就会高了一倍,美钞成为稀世之珍。但是从前上海的黄金以十两为一大条,可是要购进十两黄金,在普通人也不是容易办到的事。

金行中为了适应这种环境起见,另外发行一两重的黄金条子,这种小条子俗称"小黄鱼"。大概因为金子是黄的,所以就称它为黄鱼。

美钞流动性比较活跃,但是购买十元美钞,也不知用多少万的钞票,总之,钞票不值钱,大家都过着数字游戏的筹码生活。

战争前期的银行,任何存款,最多的是五年期的长期存款,到了后期,钞票天天跌,等到期拿出来时,已经完全不值钱。有一个朋友,按月存款已存了四年以上,到这个时候,再也没有心情去继续存入,有一次把存折缴销,结算出来的钱,账面上明明有二万余元,可是领出来之后,只换到一篓枇杷,所以银行都大大地发了财。

捣乱毒计 抛售银元

抗战到第七年时节,日本人想捣乱上海金融,因为上海的市面可以影响到内地,上海的币制一混乱,内地的币制也会跟着混乱,不知道哪一个人想出来。把储存多年在日本银行的银元搬出来,交给小贩,由小贩到处设摊出售,或者抓在手中兜售。

这一个计划,真是毒计,因为普通人黄金美钞买不起,买一块银元毕竟轻而易举,所以购买银元的人争先恐后。

本来废两改元、废元改钞的政策实行之后,市面上的银元早已绝迹了,而且银元也久已不在市上通用之列。我们只知道日本人抢购许多银元运回日本,其实大部分银元,还存在上海几家日本银行库中,因为数量太多,运不胜运,经正式开战之后,日本军舰到上海,运来的都是军人和军用物资,回去的时候,装的都是伤兵和被服,最初还有些战利品,后来连放战利品的位置都没有了,所以在那时节,一切日本货也没有运到上海,他们收购的废铁,也没有运回日本,可见运输困难,他们战争的脚步也大乱了。

至于存在银行中的银元,更没有想到继续运回去,况且那时节,日本人需要的是米粮、棉布和煤。银元即使运回去,也派不了用场,所以上海积存的银元还是相当多。日本人有棉布统制委员会、米粮统制委员会等,统制虽是统制,还是要付一些钱,钞票既来不及印,只有把银元抛出来,换钞票使用。

大家见到银元重复上市之后,一部分人叮叮当当地敲起来,认为实物毕竟是实物,尤其是乡下人,看到银元就眼红,把物品运到上海之后,就买进银元回去。

民间的财富阶级,在实行废元改币,政府实施时,表面上拿出一些银元去换钞票,实际上贮藏在地下窖中还是很多不动的,埋藏了好多年,不能流通,一旦见到银元恢复使用,有些人心也活动起来,他们把地下银元掘出来,有些拿它来换美金美钞,有些用来购买房屋地产。

我就有一个亲戚,向来住在江苏安亭,全家都穿得破破烂烂,务农为生,其实他们在地窖中,世代相传,有三千块银元,我家的老坟在安亭,他们在上海只认得我。有一天,那位亲戚率领了子女儿孙二十多人到上海来,他说:"我们乡间苦了几十年,现在四乡不安,银元既可复用,我们也要到上海来谋生。"说罢之后,身强力壮体格伟岸的青年人,腰间多缠上了二三百银元,好几个老年人身边也各带了几十元,连小孩子身边也塞上几元,我和他们是世交,我对他说:"财不可露眼,快快放进我的小房间中。"细细地点数之后,真是三千大元。我从这件事知道了,法令归法令,人民的财富埋在地窖中的,还是不在少数。

银元的市价,当时已经很高,我劝他用一小部分银元先安置一个家,其余的银元,慢慢待善价而沽,一下子卖出是不合算的,我的亲戚深以为然。

这时候,银元的身价已经脱离了现实,从前上海人租屋,很小的一个亭子间也要八元十元,一个统厢房也要三十四十元,但是这时出租房子的人,喊出很大数目的钞票,而折合银元只不过六七元,所以只有银元的身价是平步青云地涨起来。

在抗战将要结束时期,储备票不值钱,大家抢购银元,银元的摊档,全上海总有几千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摊档,只是一个人手里拿了几十块银元,叮叮当当地敲着,就有人走近和他做交易,交易分两种,一种叫大头,价钱贵一些,一种叫小头,价钱便宜些。

这时候,我每天收入的诊金,虽是成捆的钞票,但是陆续换取银元,也不过十七八个银元,虽然我的诊金也跟着加,然而总是追不上银元的价格。

银元买卖的猖獗情况,震动了整个上海,大家只要手头有一些拨款单或钞票(这时的钞票面额是万元),就要赶着去买进银元,这是第一个时期的情况。

胜利来临,储备票以二百元折合法币一元,银元重又销声匿迹,但是法币的币制也是月月低落,市面上钞票不够用,于是市面上又出现了一种关金券,每一张关金券换法币二十元,但是究竟战争了八年之后,币制不易做到稳定,银元依然蠢蠢欲动。过了一个时期,法币关金券都站不住,又出了一种金元券,金元的政策是好的,可是只维持了几十天的正常价格,金元券又崩溃了。金元券一崩溃,银元又出头了,整个上海沿街又重见卖银元的人。街头上只听到一片叮叮当当之声,全是做这种交易的。

从前银元的市价,几天一变,渐渐地成为一日一变,更进一步,成为早晚市价不同,总是涨,涨,涨!币值总是跌,跌,跌!

银元涨得最厉害的时期,就是一九四八年的秋间,我每天收入的诊金,每隔二小时派人出去换银元,每次银元的价格都不同。有一天,我收到一笔钞票,叫挂号先生去换银元,他老实得很,认为附近一个银元摊索价太高,他走远一些向另一个摊去买,不料这个摊档价格更高,再走几档,价格更高,于是走回来仍旧向附近一个摊去买,不料这个摊的索价又高了,可以说在一个小时之内,会变几变。

在这种千变万化的情状之下,许多人都劝我从速离开上海,我听了他们的话,只是默不作声,依然按时临诊。

最后一天,我看了一百个病人的诊金,只换到四个大头,晚上一位西医朋友何云鹤,仍然按时到我家来为我讲述西医的内科学,那一晚讲的是心脏病,他见我神色自若,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半钟头,讲罢之后,他忽然泪盈于眶地说:"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你有能力的话,不如早早离开上海,我家累甚重,行不开,走不动,如此情况,真不知伊于何底?"他说罢了,我就答:"好,我们的讲学就至今晚为止。"我就拿出二十块银元来送给他,他面色大变,似乎又感激,又悲哀。这位何医生的学识丰富,讲解详细,我从他那里获益不少,在此以前,我已听他讲了两年有余。正在这时候,又有五六个老同学来,看见我还在听讲书,他们觉得非常奇怪,见到我和何云鹤最后的一幕,他们说:"存仁兄,你还是走吧!"这一晚我真无法入睡,眼巴巴地等待天明,整理了一下东西,觉得没有一样东西不想拿,也觉得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拿,只是走到母亲身边和两位老师讲了几句辞别的话,拿起一个藤包,就此离开上海,我的太太和子女,是后来到香港的。母亲坚守自建的楼宇,不肯离沪,后来仙逝,享年八十三岁,其时我已不在上海了。

我到了香港之后,依然以行医糊口,一九五0年,有一天,我走过一家小兑换店,我就想起了红极一时的银元,在港究竟能卖多少钱?一问之下才知道港币三元两毫可以换到所谓大头的银元一个,我为了"留念"起见,曾经买了一个,但是在任何场合,从未见有人使用这种银元。

光阴真快,不知不觉已在香港过了二十二年,去年八月我到美国去,在时报广场区内,见到有许多古钱铺,他们卖的是全世界金银杂币,在橱窗中我见到中国的银元也赫然陈列其间,我好奇心动,走进去问了一问价钱,他就取出一块乾隆龙洋,索价美金三十元,我只是对他笑,他说这块钱已成为古董,这一块卖了给你,我没有第二块了。我听了这两句话,苦笑不已。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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