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周建国,六十二岁,曾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三年前从教职岗位上退休。那时的我满怀憧憬,以为回到石梁村养老是件美事,可以重拾儿时的乡愁,享受晚年的悠闲。
归乡路
"就您一个人来扫墓?子女呢?"看墓碑的老人问我。
"都不在身边。"我苦笑着,望向父母并排的两座坟茔,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我叫周建国,六十二岁,曾是县一中的语文老师,三年前从教职岗位上退休。那时的我满怀憧憬,以为回到石梁村养老是件美事,可以重拾儿时的乡愁,享受晚年的悠闲。
却不曾想,时过境迁,父母已先后离世,兄弟姐妹的情分也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越来越淡。
记得我回村那天是1998年的初春,三月的春风拂过麦田,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老家的砖瓦房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门前的那棵老槐树又粗壮了几圈。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多年无人居住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屋里的陈设依旧简朴,八仙桌、藤椅、挂钟,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物件。墙角的四喇叭收音机落满灰尘,那是父亲生前最心爱的宝贝,每天早晨总要听一段评书才肯出门干活。
院子里,母亲生前精心打理的小花园早已杂草丛生。那些月季、牡丹和菊花,曾是她的骄傲,如今只剩下几根枯枝在风中摇曳,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建国回来了?"隔壁的李大爷探出头来,满脸皱纹里挤出笑容,"听说你要回来住了?好啊好啊,这老宅子总算有人气了。"
李大爷已年近八旬,却依然硬朗。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拿着一把修剪过的树枝,估计是在整理自家的院子。
"是啊,李大爷,退休了,想回来安安静静过日子。"我放下行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李大爷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你爹娘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你回来,该多高兴啊。"
他的话让我鼻子一酸。这些年,我在县城忙于教书育人,很少回村。父亲在1980年代就因病去世,母亲则坚强地撑到了2013年,享年八十三岁。
"你那两个弟弟和妹妹,自从你娘去世后,就很少回来了。"李大爷叹了口气,"这老宅子,还是我时不时过来看看,免得荒废了。"
李大爷的话在我心头投下一块石头。我有两个弟弟,周建军和周建设,还有一个妹妹周丽华。小时候,我们兄妹四人感情甚笃,常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惹得母亲又好气又好笑。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各自成家立业,联系便越来越少。尤其是在1990年代的国企改革浪潮中,弟弟建军下岗后,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建设则在改革开放的热潮中抓住机遇,开了一家小工厂,生意还算红火,但人也变得世故了许多。妹妹丽华嫁到了邻县,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两个孩子的学费就让他们夫妻俩焦头烂额。
我在教书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儿子小时候,我和妻子省吃俭用,供他读完大学,如今在省城工作,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小日子。
当初我决定退休回村,也是因为在县城的家里,媳妇对我这个老头子态度冷淡。儿子虽然孝顺,却常年忙碌,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思来想去,与其在城里受气,不如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享受一份清净。
我没想到,这份"清净"会如此彻底,甚至有些寂寞。
回村的第一个月,我忙着打扫房子,修整院子。把那些蜘蛛网和灰尘一一清理干净,又请村里的木匠修补了几处漏风的门窗。
院子里,我重新种上了母亲喜欢的蔬菜和花卉。茄子、辣椒、豆角,还有她最爱的月季花。干完这些活,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感觉时光仿佛回到了童年。
只是屋子太安静了,少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会恍惚听见母亲在厨房忙碌的声音,或是父亲在院子里叫我们兄妹几个吃饭的呼唤。回过神来,却只有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空荡荡的地板上。
清明节那天,天气阴沉,细雨绵绵。我买了纸钱和鲜花,独自一人前往村后的山坡,那里是我们村的公墓,父母的坟就在一棵老松树下。
站在父母的坟前,看着那两块并排的墓碑,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记忆中,父亲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却在1966年那场运动中因为"历史问题"受了不少苦。
母亲则是个坚韧的女人,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她用有限的粮票和布票,硬是把我们四个孩子拉扯大。冬天的夜晚,她常在煤油灯下为我们缝补衣服,直到双眼熬得通红。
"爹,娘,儿子回来了。"我跪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点燃了纸钱,"对不起,这些年没能经常回来看望你们。"
扫完墓回家,我翻开抽屉里的户口本,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心里五味杂陈。犹豫再三,我还是拿起了家里的那部老式转盘电话,拨通了建军的号码。
"喂,是建军吗?我是大哥。"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机器声,建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大哥,有事吗?"他的语气平淡,仿佛我们不是多年未见的亲兄弟,而只是普通的熟人。
"今天是清明节,我去给爹娘扫墓了。"我停顿了一下,"你们……没回来吗?"
"工厂最近订单多,走不开。"建军的回答简短而干脆,"改天吧,改天有空了再回去看看。"
挂断电话后,我又联系了建设和丽华。建设说孩子要高考,需要他陪着复习;丽华则说丈夫最近身体不好,要照顾。没有一个人提及父母的坟茔,仿佛那只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和牵挂。
"分家产的时候,他们可都来了。"李大爷端着一杯热茶,坐在我家院子里的石凳上,意味深长地说。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看着李大爷饱经风霜的脸,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母亲去世后不久,为了分配那几间老屋和几亩薄田,兄妹几个聚在一起,却不是为了缅怀,而是为了争夺。
建军坚持认为,作为照顾母亲最多的二儿子,他应该得到更多的补偿。建设则表示,是他这些年给家里寄钱最多,理应多分一些。丽华哭诉着说,她嫁得远,生活艰难,应该得到一块地作为娘家的依靠。
那天,他们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动手。我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父母在世时拼命维系的家庭和睦,在他们离世后竟如此不堪一击。
最终,我主动放弃了分家的权利,只留下父母住过的正房,其余的房子和田地都让给了弟弟妹妹。我以为这份退让会换来亲情的延续,没想到却是更深的疏离。
"建国啊,你太实诚了。"李大爷摇摇头,"这年头,钱财面前,亲情都是次要的。"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在我心里,那些房子和田地远不如父母留下的精神财富珍贵。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兄弟姐妹表达这种感受。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适应了独居的生活。每天早起,在院子里浇浇花,种种菜,然后去村口的老槐树下和李大爷他们下盘象棋,聊聊村里的闲事。
午后,我会拿出教了一辈子的语文书,或是读一读,或是写一写心得。晚上,就着一盏台灯,听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和戏曲,倒也惬意。
但每当夜深人静,孤枕难眠时,我总会想起那些年,我们兄妹几个围坐在煤油灯下做作业的情景。建军虽然倔强,却总是默默地帮我们打水劈柴;建设机灵活泼,常逗得全家人开怀大笑;丽华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缝补衣服,帮母亲分担家务。
那时的我们,虽然物质匮乏,却拥有最纯粹的亲情。何时,这份亲情竟变得如此淡漠?
在收拾母亲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藏在箱底的旧本子。翻开一看,原来是母亲的日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她大半生的心酸和喜乐。
"建国今年考上了师范,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他爹高兴得一连喝了三碗酒,醉得不行。"——1978年8月15日
"建军初中毕业就不念了,要去公社打工。这孩子倔,说要减轻家里负担。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我心疼得直掉泪。"——1982年7月20日
"建设这孩子鬼主意多,今天偷偷跑到集市上卖了自己画的年画,赚了五毛钱,全买了糖果分给弟妹。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1985年12月28日
"丽华要出嫁了,我舍不得这个贴心的小棉袄。女婿老实巴交,应该能对她好。只是太远了,以后见面的机会怕是不多了。"——1988年3月5日
翻到后面,有更多关于兄弟姐妹争吵的记录,以及母亲如何在我们之间调解。
"孩子们又为了那点地吵起来了。我这心啊,就像被刀子割一样。他们爹在世时,可不是这样的。"——2005年5月10日
"今天是建国的生日,他从县城回来看我,带了点心和水果。其他孩子都没来,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人老了,就得适应孤独。"——2010年11月18日
最后一页,写于母亲去世前不久:
"我这辈子,没什么大福气,但有四个儿女,已是上天的恩赐。只盼他们和和睦睦的,别为了那些身外之物伤了亲情。建国这孩子最懂事,就是太实诚,吃亏是福吧。建军倔强,建设聪明,丽华心善,各有各的好。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多久了,但愿走后,他们还能记得,血浓于水这个道理。"——2013年1月2日
读到这里,我泪如雨下。母亲生前的期盼,如今却成了一种奢望。
五月的一天,我在收拾柴房时,发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木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我们兄妹小时候的照片和物品。
有建军七岁时自己做的小木车,建设上学时用的算盘,丽华的小布娃娃,还有我十八岁生日时全家人的合影。照片上,父亲难得地露出笑容,母亲则慈祥地看着我们四个孩子,眼中满是骄傲和期许。
我小心翼翼地擦去照片上的灰尘,将它摆在了客厅的柜子上。每天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仿佛回到了那个全家团圆的时刻,心中的空落感也减轻了几分。
端午节前,我突然心血来潮,决定邀请兄弟姐妹回家吃顿团圆饭。犹豫再三,我还是拨通了电话。
"建军,端午节能回来吗?我包咱娘拿手的肉粽子,就像小时候那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建军有些犹豫的声音:"行,我试试看能不能请假。"
建设和丽华的反应也出乎我的意料,他们都答应了回来。或许是因为我提到了母亲的肉粽子,勾起了他们的思念之情。
端午节那天,阳光明媚。我早早起床,和面、洗粽叶、准备馅料,忙得不亦乐乎。包粽子的技艺是母亲教的,虽然多年不做,但手法还算熟练。
中午时分,建军首先到了。他比我记忆中消瘦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进门时,他有些拘谨,像是进了陌生人家一样。
"大哥,这些年,你还好吗?"放下行李,他局促地问道。
"挺好的,就是有点寂寞。"我笑着回答,"来,尝尝我包的粽子,看看有没有咱娘的水平。"
建设和丽华也陆续到了,一家人围坐在曾经挤满全家人的方桌旁。一开始,气氛有些尴尬,大家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可能引起争执的话题,只谈一些家常琐事。
"这粽子,味道真像娘包的。"丽华尝了一口,眼圈突然红了。
"是啊,咱娘的手艺,谁也比不上。"建军也放下了戒备,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饭桌上,我拿出了那本母亲的日记,念起她记录的我们童年趣事。听着那些温馨的回忆,大家的表情渐渐柔和,笑声也慢慢回到了这个家。
"记得那年,爹教我钓鱼吗?"建军突然说道,"他非说我笨手笨脚的,结果自己一个不小心,掉进了河里,被村里人笑话了好一阵子。"
我们都笑了起来,那是我们很少见到的父亲的窘态。
"娘晚上总是坐在煤油灯下,为我们缝补衣服。"建设回忆道,"有一次,我看她太辛苦,就偷偷去集市上卖了自己画的年画,想给她买点好吃的。结果她知道后,又心疼又骄傲,说我是个有出息的娃。"
丽华则红着眼睛说:"娘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丫头,日子再难,也别忘了回家看看你哥哥们。一家人,要和和睦睦的。'我……我辜负了她的期望。"
饭后,我们一起整理院子。建军修剪树枝,建设补了几处漏雨的屋顶,丽华则擦拭那些尘封已久的老家具。干活时,我们聊起了各自的生活和困境。
原来,建军这些年一直在为生计奔波,工厂效益不好,他担心自己年纪大了会被辞退,所以总是拼命工作,很少有时间回家。
建设的工厂虽然生意不错,但压力也大,他常常为了贷款和订单发愁,再加上儿子即将高考,更是焦头烂额。
丽华则透露,她丈夫其实早已患有慢性病,为了省钱,常常忍着不去医院。她不想让我们担心,所以很少提及家里的困难。
听着他们的诉说,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我们渐行渐远。不是因为亲情淡了,而是各自都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无暇顾及彼此。
夕阳西下,院子里收拾得焕然一新。我们坐在老槐树下,喝着自酿的米酒,看着天边的晚霞。
"大哥,对不起,这些年我们很少回来看你。"建军突然说道,声音有些哽咽。
"是啊,大哥,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都没顾上关心你。"建设也低下了头。
丽华则握住我的手:"大哥,以后我会常回来看看你的,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笑了笑,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傻孩子们,我们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咱爹咱娘在天之灵,看到我们今天团聚,也会高兴的。"
当晚,兄妹四人难得地围坐在一起,翻看那些泛黄的老照片,回忆那些早已逝去的岁月。我知道,断裂的亲情或许无法完全修复,但至少,我们还能在记忆里寻找那份失落的温暖,让它在余生的道路上,照亮我们前行的归乡路。
第二天一早,兄弟姐妹们陆续离开,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但这次不同的是,我们约定每年清明和端午,一定要回到这个老宅子,一起祭奠父母,一起吃顿团圆饭。
送走他们后,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田野和山峦,心中不再那么空落。
三年前,我满怀忐忑地回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以为会找回失落的亲情,却发现父母走了,兄弟姐妹之情也淡了。
但现在我明白,亲情就像那颗老槐树的根,即使经历风霜雪雨,依然深深地扎在土壤里,不曾断绝。只要我们愿意用心浇灌,它终会重新焕发生机。
这条归乡路,走得辛苦,却也值得。因为在路的尽头,是家的温暖,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是父母用一生守护的爱与牵挂。
夕阳西下,我坐在院子里,听着蝉鸣鸟叫,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无论将来如何,这个家,这份亲情,我会一直守护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来源:书房专注创作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