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早去供销社买肥料,碰上老刘家卖煎饼的小孙女,小丫头瘦瘦小小的,脸蛋冻得通红,一边擦鼻涕一边数零钱。看着她,就想起我那侄女小芳十二三岁时的样子,只是小芳那时要瘦得多。
今早去供销社买肥料,碰上老刘家卖煎饼的小孙女,小丫头瘦瘦小小的,脸蛋冻得通红,一边擦鼻涕一边数零钱。看着她,就想起我那侄女小芳十二三岁时的样子,只是小芳那时要瘦得多。
我家隔壁就是堂弟的房子,已经空了二十多年,墙皮剥落,门锁早就锈透了,连蜘蛛都嫌弃,搬去别处织网。村里人路过都习惯绕着走,说是怕招惹晦气。但我知道,真正的晦气不是房子,是人心里的事过不去。
堂弟比我小三岁,小时候我们玩伴不多,总是一起上山抓知了,去河里摸鱼。他性子急,做事三分钟热度,我妈总说他”天上的鸟儿都敢打,就是没一件事做到底”。没错,念书时背课文背到一半就跑去掏鸟窝,种地时一看太阳大就躲树荫里睡大觉。二十出头就结了婚,娶了镇上卖豆腐的闺女,那姑娘长得周正,声音还挺好听。
堂弟结婚那天,酒席上他拉着我的手说:“哥,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奔头,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那时候我还信了,谁知道第二年小芳出生没多久,堂弟就跟着几个外地人去搞什么养殖,说是投资小、见效快。
县城有个姓王的,开了辆破旧面包车来村里,西装革履,手上戴个大金戒指,嘴皮子抹了油似的。我还记得他说话时往地上吐痰的样子。“现在是市场经济,有眼光的人才能先富起来。”他这么说,堂弟就信了。
一开始,堂弟确实赚了点钱,家里添了台二十一寸彩电,村里人都羡慕。他老婆抱着小芳来我家,眼里闪着光:“等再赚些钱,就给芳芳买个钢琴,城里孩子都学这个呢。”
后来的事,跟大多数故事一样。那王老板卷了钱跑路,堂弟和几个入伙的全赔了个精光。不仅如此,还欠了高利贷五十多万。五十多万啊,那时候我种几十年地都赚不到那么多钱。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堂弟来我家,身上的衬衫都湿透了,但他好像感觉不到。手里提着个旧书包,说里面装的是小芳的几件换洗衣服和出生证明。
“哥,我不行了,实在不行了。”他点了支烟,手抖得厉害,烟灰掉了一裤子也没发觉。“那些人说再不还钱就要卖了我老婆孩子抵债。我得走,走远点。”
我媳妇端来一碗姜汤,堂弟连碗都端不稳。喝了几口,他突然说:“哥,我求你照顾下小芳和她妈,等我挣到钱就回来。”
他走的那晚,我和媳妇送他到村口的老槐树。雨越下越大,槐树叶子往下滴水,砸在肩膀上凉丝丝的。堂弟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藏着说不清的东西,然后钻进了等着的面包车里。
车灯扎破夜色,很快就消失在雨里。
第二天,债主找上门来了,一帮子年轻人,膀大腰圆,眼神凶得很。堂弟媳妇抱着小芳躲在我家后屋,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
我拿出前些年攒的一万多块钱,又借了亲戚几万,算是先垫上利息。那帮人信誓旦旦地说会找到堂弟,让我做好思想准备接他的”骨灰盒”。那天我回到家,头一次觉得腿像灌了铅似的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堂弟媳妇在镇上的服装厂找了份工作,每天天不亮就骑自行车去上班,晚上回来还接着做些手工活儿。小芳跟着我家孩子一起上学,放学后去地里帮忙摘个豆角、掰个玉米。慢慢地,债主们也不那么常来了,只是每月固定收利息。我和媳妇、堂弟媳妇,三个人凑钱,一点点往下还。
村里人背后议论纷纷,说堂弟肯定死在外头了,或者是怕死躲起来了。每次听到这种话,小芳就会咬着嘴唇,倔强地不掉一滴泪。
有天下午,放学路上,小芳被几个孩子围着笑话:“你爸跑了,是个胆小鬼!”她没吭声,默默走过去,突然一把推倒了个最爱起哄的男孩,然后一拳打在他鼻子上,鼻血都打出来了。那孩子的家长找上门来,我赔了钱又赔礼道歉,关上门才敢问小芳怎么回事。
她坐在灶台边,小手抠着衣角:“我爸不是胆小鬼,他是去挣大钱了,会回来的。”说这话时,她眼睛亮亮的,像是夜里的星星。
这十几年里,我从来没收过堂弟一个电话一封信,家里电话号码换了好几次,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有段时间,我也以为他可能真的不在了,但我从不敢在小芳面前说这话。
小芳很争气,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会计专业。临走那天,她站在堂弟家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前,看了好久,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塞进门缝。我问她写了什么,她笑笑不说。后来她告诉我,纸条上写的是”爸,我走了,记得来找我”。
债还得七七八八了,我本来想着把堂弟家卖了,毕竟这么多年没人住,也是可惜。但每次提起这事,小芳就坚决反对:“万一我爸回来,发现家没了怎么办?”我也就不再提了。
小芳大学毕业,在县城银行找了份工作,谈了个稳重的男朋友,是镇政府的科员。这姑娘,从小没少吃苦,现在总算熬出头了。她办婚礼那天,我和媳妇,还有她妈,三个人哭得像刚割完麦子浇了水的田地。
尤其是看到小芳穿着白色婚纱,站在红地毯那头的时候,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按理说,该是她爸来牵她走完这段路的。
婚礼结束后,堂弟媳妇拉着我的手,低声说:“大哥,这些年,苦了你了。”我摆摆手,说啥苦不苦的,都是一家人。其实心里也不是滋味,堂弟这一走,就是二十年,连女儿出嫁都不回来看一眼,真是狠心。
去年腊月,刚下了场雪,屋檐上挂着冰凌,阳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听见有人喊我小名,那声音有点耳熟又有点陌生。一回头,看见个瘦削的中年人站在院门外,头发花白,穿着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搭配条已经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堂弟,那个二十年前消失的堂弟。
“哥,好久不见。”他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两瓶酒和一条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让他进屋。他一进门就跪下了,给我和屋里的媳妇磕了三个响头:“对不起,这些年,让你们受苦了。”
媳妇去厨房忙活,我倒了两杯酒,问他这些年去哪了。
他喝了口酒,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一直在隔壁村。”
我差点把酒喷出来:“什么?就芦花村?”
他点点头:“就是那儿。我去了王家大队他姑姑家,他们帮我在砖窑厂找了份工作。”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不联系我们?”我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堂弟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一开始是想着很快就能还清债,就能光明正大回来。后来见砖窑厂挣钱慢,就跟着人去市里工地干活,干了半年,包工头卷款跑路,工钱一分没拿到。”
他顿了顿,抹了把脸:“后来回砖窑厂,听说讨债的天天来村里找我,还威胁你们。我害怕,真的害怕。害怕自己回来会连累你们,还怕芳芳妈和村里人看不起我这个废物。”
我想说他懦弱,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那会儿他才二十多岁,欠了几辈子都还不清的债,或许我是他,也会崩溃。
“你这些年都知道家里的情况?”我问。
他点点头:“从不敢正大光明回来,但常在村口那棵大槐树后面看,有时候躲在河边的芦苇丛里。看着芳芳一天天长大,看着她妈送她上学,看着你下地干活……”
我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心疼又生气。他走了这么多年,我们以为他天涯海角,没想到他一直在离我们不到十里地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早回来?五十万的债,我们几乎都还清了。”
他眼圈红了:“每次想回来,走到村口就不敢进了。我怕看到你们眼中的责怪和失望。我没脸见你们,更没脸见芳芳和她妈。直到上个月,芳芳结婚的喜帖送到砖窑,我才知道她出嫁了。”
原来砖窑老板的儿子就住在县城,跟小芳是邻居,受邀参加了婚礼。回来后无意中提起新娘家的情况,堂弟这才得知女儿结婚的消息。
“那孩子穿着婚纱,可真像仙女一样。”堂弟笑着说,眼泪却流下来,滴在桌子上,晕开一小块水渍。“我虽然没敢进去,但在酒店外面看了好久。我闺女长这么大了,都当别人媳妇了。”
媳妇端上几个热菜,忍不住说:“你这些年到底攒了多少钱?”
堂弟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一沓皱皱巴巴的钱:“这二十来年,我存了三十八万。本来还差十二万就凑够五十万了,可听说你们已经还得差不多,我就想着,这些钱给芳芳添添嫁妆。”
吃完饭,堂弟还要回砖窑。我问他见不见小芳和她妈,他摇摇头:“不了,先这样吧。我得再攒点钱,攒够五十万,才有脸去见她们。”
我想了想,还是拨通了小芳的电话,把堂弟的事简单说了。电话那头,小芳沉默了好久,然后说:“叔,你让他在家等着,我现在就回来。”
等小芳赶到家里,堂弟已经坐立不安好几个小时了。他看着门口,手心全是汗。当小芳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堂弟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像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穿着米色呢子大衣、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子是他的女儿。
小芳站在门口,看了堂弟好几秒,然后一步一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轻轻叫了声:“爸。”
堂弟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
“我小时候,每次过生日都会趴在窗户上,看着村口的路,盼着你回来。”小芳平静地说,“后来长大了,知道你可能不会回来了,我就在日记本上写下每一天的事,想着万一哪天你回来了,可以看看这些年错过的一切。”
她从包里拿出个厚厚的笔记本,递给堂弟:“从我七岁开始记的,一直到大学毕业。里面有我拿到的每一张奖状,第一次考试得满分,第一次收到男生情书,高考那天的心情……你都可以看看。”
堂弟接过本子,手都在抖。翻开第一页,是个歪歪扭扭的笔迹:“爸爸,我今天期末考试得了全班第一,老师表扬我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给你看我的奖状。”
“对不起,对不起……”堂弟不停地道歉,仿佛除了这三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小芳摇摇头:“你已经错过我的童年,错过我的青春期,错过我的婚礼。这些都回不来了。但你可以不再错过往后的日子。”
“你妈呢?她还好吗?”堂弟小心翼翼地问。
“我妈在县城,开了家小超市,日子过得还行。”小芳顿了顿,“她去年改嫁了,嫁给了镇上卖家具的王叔叔。老实说,他对我妈不错。”
我看到堂弟的眼神暗了暗,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挺好的,挺好的。”
临走前,堂弟把那信封塞给小芳:“这是爸这些年攒的钱,都给你。”
小芳没接,只是说:“钱你自己留着吧,我现在不缺这个。要不你去把我们那老房子修一修,这些年破得厉害。以后我回来看你,也有个住的地方。”
堂弟在村里租了间房,开始翻修自家老宅。他把墙皮铲干净,重新刷白,换了门窗,还在院子里种上了几棵果树。人似乎一下子有了精神,整个人都年轻了许多。
小芳每个月都会回来看看,有时候带着她老公,有时候一个人。堂弟也去县城看过小芳,还去超市见了前妻,他们像普通熟人一样打了个招呼,各自安好。
去年冬天,堂弟的砖窑老板来找他,说是砖窑要扩建,征一批工人,问他要不要当小组长。堂弟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自己想留在村里,安心过日子,不再出去了。
那天下午,他来我家串门,坐在院子里纳鞋底。阳光暖暖的,照在他身上,影子拉得老长。我递给他一杯热茶,他接过来抿了一口,突然说:“哥,这些年苦了你们了。要不是你们,我真不知道芳芳会怎么样。”
我拍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他放下茶杯,看着远处的田野:“其实我最对不起的就是芳芳。她出生后没几天我就走了,错过了她长大的每一天。她长这么大,都没叫过我一声爸。”
我纠正他:“她叫了,那天你回来,她叫你了。”
他笑了笑,眼里有泪光:“可我听着,还是觉得陌生。像是在叫别人,不是在叫我。”
我没接话,因为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二十年的缺席,不是一声”爸”就能弥补的。
后来村里办春节联欢会,堂弟报了个节目,唱了首《父亲》。唱到”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那句时,他哽咽了,没能唱下去。台下的小芳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说不清的东西。
演出结束,大家散场时,小芳走过去,轻轻拉了下堂弟的衣角:“爸,我们回家吧。”
堂弟愣了一下,然后使劲点点头,跟在小芳身后。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向春节那条贴满红对联的村路。想起这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心里既酸又甜。人这一生啊,就像村里的小河,有时候顺流,有时候拐弯,有时候还会倒流。但最终,它们都会流向同一片海。
晚上,媳妇问我:“你说他当初要是不跑,老老实实跟我们一起还债,日子会不会好过些?”
我想了想说:“难说。或许会,或许不会。但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就像那个不知谁来过又离开的足迹,雪化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活过的人才知道,那脚印真的来过这世上。
今早,小芳来电话说她怀孕了。我赶紧把消息告诉堂弟。他在电话那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问:“我当爷爷了?”
“是啊,你当爷爷了。”我笑着回答。
“那我得赶紧准备点什么。我去县城,给孩子买点衣服,不,还早,买点营养品给芳芳。对了,是不是该给孩子做个小床,我记得村东头有个木匠手艺不错……”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我知道,他在尽力弥补那些缺席的时光。虽然回不去了,但往后的日子,他不想再错过了。
有些路,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原点。有些人,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或许生活就是这样,让你走得再远,最后还是会把你带回家。
不是吗?二十年了,堂弟一直在隔壁村,距离我们不过十里地。但心里的那道坎,却像隔着千山万水。有时候,回家的路啊,不在脚下,在心里。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