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凌晨三点半，老街口的路灯还是那种发黄的光，像泡了太久的菊花茶。小吴摸黑起来，摁了三次才摁亮那个老式开关。电灯泡抖了几下，终于稳定下来，照出墙角积了灰的电饭煲和一个裂了缝的搪瓷缸子。

凌晨三点半，老街口的路灯还是那种发黄的光，像泡了太久的菊花茶。小吴摸黑起来，摁了三次才摁亮那个老式开关。电灯泡抖了几下，终于稳定下来，照出墙角积了灰的电饭煲和一个裂了缝的搪瓷缸子。

这个缸子用了十多年了，搪瓷都掉了一圈，露出黑色的铁胎。小吴习惯性地摸了摸缸沿那道缺口，手指上有一层薄茧，是这么多年做豆腐留下的。

“豆子昨晚泡好了没？”他喊了一声。

屋里没动静。

他知道老伴肯定醒了，只是不想起那么早。二十年前开始做豆腐，他们就成了”反着睡”的人。别人睡觉，他们起来做豆腐；别人醒来，他们刚睡下。

院子里的老石磨是祖上传下来的。磨盘上的花纹磨得差不多平了，只在边缘还能摸到一点起伏。院角有台小型磨浆机，是十年前买的，可惜现在已经”半退休”了——轴承磨损得厉害，声音大得能把邻居吵醒。

“还是手磨的豆腐味道好。”小吴总这么说。

他掀开木桶上的湿布，豆子胀得饱满，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舀了一瓢豆子倒进石磨中间的圆洞里，推着磨把开始转圈。

“吱呀、吱呀”，石磨转动的声音在清晨格外清脆。

县城的清晨真静啊。静得能听见远处的狗叫，还有偶尔经过的摩托车轰鸣，那声音渐行渐远，像是被黑暗吞没了。

“爸，我来推吧。”

小吴回头，看见儿子小军揉着眼睛站在门口。

“你咋起这么早？”

“睡不着。”

小吴笑了笑，让开位置。儿子已经长得比他高半个头了，手臂上有明显的肌肉线条，推起磨来轻松多了。他去灶台添了把柴火，看着锅里的水慢慢冒泡。

这些年，县城变了太多。原来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又变成了柏油路。街对面开了家全家便利店，二十四小时亮着刺眼的白光。可老街口这一片，还保留着旧模样。老房子、老铺面、老街坊。

“大学毕业都半年了，怎么不去大城市找工作？”小吴靠在门框上，点了根烟。“你表哥在深圳都买房子了。”

小军没立即回答，继续推着石磨，汗珠从额头滑下来。

“我想把咱家的豆腐做大。”

小吴愣了一下，烟灰掉在裤子上，留下一个小黑点。

“你念那么多书，就为了回来卖豆腐？”

“不是卖豆腐，是做品牌。”小军停下来，眼睛亮亮的。“我在学校学的是食品工程，做了不少研究。咱们家的手艺很好，就是太辛苦，规模太小。”

小吴摇摇头，掸了掸烟灰。他不懂这些新词。对他来说，豆腐就是豆腐，做出来，卖出去，养家糊口。哪来那么多讲究。

早上六点，小吴推着三轮车出发了。车斗里放着四大盆豆腐，白花花的，上面盖着湿布保持湿润。三轮车后座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个生锈的铃铛，是二十年前就有的，响起来有点沙哑。

小军跟在后面，背着个挎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电脑——那是他大二时省吃俭用买的，屏幕右下角有个小裂痕，因为曾经不小心夹在书本里。

“你去菜市场帮我看摊子，我去老张家收点卤水。”小吴说。

菜市场还没完全醒来。有几个老人已经摆好了菜摊，大多是自家种的青菜、萝卜之类。他们看到小吴，熟络地打招呼：

“小吴来了啊，今天豆腐看着特别嫩啊！”

“嗯，昨晚的豆子好，水也好。”小吴简短地回答。

“这是你儿子吧？大学毕业了？”隔壁卖韭菜的老王问。

“嗯，毕业了。”

“找到工作没？现在大学生不好就业啊。”

小吴没接话，低头整理豆腐。小军倒是热情地和每个人打招呼，还不时询问他们喜欢什么样的豆腐。

“我们家豆腐做了二十年了，您觉得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吗？”

老人们被问得有点懵，但还是热心地提供意见：

“软一点好。”

“我倒喜欢老豆腐，有嚼劲。”

“能不能便宜点啊？”

小军认真地记在手机上，时不时点头。小吴在旁边看着，觉得好笑又有点欣慰。

卖了半天，豆腐卖完了。小吴数着钱，满意地点点头。“今天卖得快。”

“爸，我想试试新做法。”小军突然说。

“什么新做法？”

“用石磨，但是改进一下工艺。我在学校做过实验，控制浸泡时间和水温，豆腐口感会更好。再说咱们县城这么多人吃素，可以开发不同种类的豆腐制品。”

小吴皱眉：“我这么多年都这么做，顾客都认可，何必改？”

小军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推着空车回家。路过县图书馆时，他抬头看了看，那里是他从小到大的第二个家。夏天去蹭空调，冬天去烤暖气，顺便看书，一坐就是一天。

是那里的书让他有了走出去的勇气，也是那里的书让他明白，有些东西，改变未必是坏事。

周末，小吴早早收摊回家，发现院子里多了几个陌生人。他们围着小军，看他摆弄一个奇怪的装置。

“这是什么玩意？”小吴问。

“这是我设计的新型石磨，转动更省力，出浆更均匀。”小军头也不抬地回答。“这几位是我大学同学，食品工程系的，过来帮忙。”

同学们朝小吴点头微笑。他们看起来都很年轻，说话用词小吴听不太懂，什么”标准化生产”，什么”品控体系”。

“这玩意儿多少钱？”小吴关心的是这个。

“不贵，三千多。我用奖学金存的钱买的。”

小吴吓了一跳。三千多！可以买多少豆子啊！但他没说什么，默默地进了屋。

从窗户望出去，他看到儿子和同学们忙得热火朝天，像当年自己刚开始做豆腐时那样充满热情。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刚结婚不久，为了养家，从老一辈那里学了做豆腐的手艺。那时候县城还很小，街上没几户卖豆腐的，生意特别好。

后来县城发展了，大超市里卖的豆腐比他家便宜，又干净整齐，装在漂亮的塑料盒子里。小吴的生意越来越难做，要不是老街坊们念着他家豆腐的口味好，恐怕早就关门了。

他默默抽着烟，想起小军上学那些年。那孩子从小聪明，学习好，考上了省重点高中，然后是大学。夫妻俩省吃俭用，供他读书，盼着他将来有出息，不用像自己这样起早贪黑，受苦受累。

没想到读了大学，还是回来卖豆腐。

他掐灭烟头，叹了口气。

第二天清晨，小吴照常三点半起床，发现院子里亮着灯。小军和他的同学们竟然通宵工作，新磨已经安装好了。

“来，爸，您试试。”小军兴奋地喊他。

小吴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手扶上磨把。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磨推起来特别轻松，而且几乎没什么声音。

“我改良了轴承部分，还有出浆口的设计。”小军像个小老师一样解释。“传统工艺的精髓保留了，只是减轻了体力劳动。”

浆水流出来，小吴用手指沾了一点尝尝，眉头舒展开来。味道确实不错，比以前的还要香醇。

“好是好，就是不知道做出来的豆腐怎么样。”

“我已经做好了，您尝尝。”小军拿出一块白嫩的豆腐。

小吴尝了一口，不由得点头。这豆腐口感极佳，嫩而不散，香而不腻。

“这是传统工艺加现代技术的结果。”小军自豪地说。“不改变本质，只优化过程。”

小吴没说话，但心里有点动摇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用新工艺做的豆腐卖得特别好。老顾客说味道更好了，还引来了不少新顾客。小军还做了几种新产品：香菇豆腐、杂粮豆腐、还有一种特别适合老人和小孩的软嫩豆腐。

更让小吴惊讶的是，小军在网上开了个店，卖”老街口手工豆腐”。没几天，居然有了不少订单，甚至有城里人开车来专门买他们的豆腐。

“现在的年轻人，就喜欢这些老手艺。”小军说。“他们愿意为品质付钱。”

小吴半信半疑，但看着账本上增长的数字，心里暗暗高兴。

腊月二十九，年集上特别热闹。小吴家的豆腐摊前排起了长队。

“老街口的豆腐，一定要买点回去过年！”

“听说是父子俩一起做的，老手艺新工艺，特别有意思。”

“我看电视上还报道了呢，说是大学生回乡创业的典型。”

小吴忙得满头大汗，但心里美滋滋的。旁边的小军也在忙着，但他不仅卖豆腐，还发传单，上面印着”老街口手工豆腐坊”的logo，还有小吴父子的照片。

“爸，咱们明年计划扩大规模。”午饭时，小军说。“我联系了几家餐厅，他们想长期订购咱们的豆腐。还有，我打算开发一些半成品豆腐菜，比如麻婆豆腐料包，方便城里人回家简单加工。”

小吴嚼着馒头，慢慢消化着儿子的话。他有点担心：“扩大了，质量能保证吗？”

“当然！这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小军用了个新词。“所有工序我都做了标准化记录，但关键环节必须手工，必须您亲自把关。”

“那得请人手。”

“已经联系好了，都是附近村里的。春节后开始培训。”

小吴看着儿子，忽然觉得他不再是那个自己牵着去上学的小男孩了。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而且思路比自己清晰得多。

饭后，父子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墙角的腊梅开了几朵，香气淡淡的。

“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小吴犹豫了一下，“你大学毕业，完全可以去大城市发展，为什么要回来？”

小军笑了笑：“刚上大学那会儿，我确实想留在大城市。但后来我发现，我对咱们家的豆腐很自豪。每次同学聚餐，我都会说起您做的豆腐有多好吃。有一次，食品工程课上，老师让我们分析传统食品工艺，我就选了豆腐。”

“做研究的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了这门手艺的精妙之处。那些看似简单的步骤，其实蕴含着深刻的科学道理和丰富的经验智慧。”

小军转向父亲，眼神认真：“爸，您这二十年积累的经验，比我四年大学学到的还要宝贵。”

小吴听得有点发愣，眼睛有些湿润。

“再说了，大城市有什么好？房子买不起，天天挤地铁，空气还不好。”小军拍拍父亲的肩膀，“县城现在发展得多好啊，我这点小本事，在大城市可能只是普通打工仔，回到县城，却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小吴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自豪感。

晚上，老伴把小军小时候的照片翻出来，一家人坐在一起，边看边笑。

有张照片是小军六岁时，站在豆腐摊前，奶声奶气地喊：“卖豆腐啦，新鲜豆腐啦！”

小吴看着照片，突然问：“你小时候，最讨厌什么？”

小军想了想：“最讨厌别的小朋友说我身上有豆腐味。”

夫妻俩相视一笑。

“那你现在不怕了？”

“现在？”小军笑得更开心了，“现在我以此为荣啊！”

春节过后，“老街口手工豆腐坊”正式扩建了。小吴家后院改造成了生产车间，干净整洁，但还保留着那口老石磨——虽然已经不再使用，但作为”镇店之宝”立在那里。

新招的五个工人都是附近村里的中年人，小吴亲自培训，手把手教他们每个细节。小军则负责管理和销售，还开发了几款新产品。

四月的一天，县电视台来采访他们父子。记者问小吴：“您做了二十年豆腐，现在有什么感想？”

小吴不善言辞，憋了半天，说：“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儿子会回来继续做豆腐，还做得更好。”

记者又问小军：“作为大学生，回乡创业有什么体会？”

小军回答得滔滔不绝，说了很多”产业升级”、“传统与现代结合”之类的话。最后他补充道：“其实最重要的是，我发现父亲这一辈子的坚持和付出，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采访结束后，夕阳西下，小吴和小军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老街口的灯亮了，昏黄的光线洒在石板路上。

“爸，我准备再扩大规模，争取年底前把产品送到城里大超市去。”小军说。

小吴点点头：“你看着办吧，我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节奏了。”

“您别这么说，没有您，哪有今天的’老街口豆腐’？”小军认真地说。“这品牌的核心价值，就是您这二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和用心。”

他们路过一家新开的餐馆，玻璃窗上贴着菜单，其中一项是”老街口手工豆腐煲”，价格不菲。

小吴停下脚步，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真没想到啊，我做了一辈子的豆腐，最后竟然成了’品牌’。”

“不只是品牌，爸，”小军郑重地说，“是一种传承。”

两人继续往前走，背影在路灯下拉得老长老长。

远处，一个客车进站的广播声传来：“下一站，老街口，老街口到了…”

小吴突然觉得，老街口这个地名，听起来格外亲切。

又过了一年，“老街口手工豆腐坊”已经小有名气，产品不仅卖到了县城的超市，还通过电商平台销往全国各地。

小吴依然每天凌晨起床，不过不再做豆腐，而是检查质量，他对每一块出厂的豆腐都要亲自把关。

有一天早上，他推开院门，看见墙角的小杂物间亮着灯。走近一看，小军正在里面摆弄一堆仪器。

“这是什么？”小吴好奇地问。

“实验室设备。”小军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在研究如何进一步提高豆腐的口感和保质期。”

小吴看着满屋子的烧杯、天平和显微镜，还有电脑上复杂的图表，感到有些陌生。这些东西，和他记忆中的豆腐作坊相去甚远。

“用这些，还能做出好豆腐？”

小军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爸，记得我大学时做的课题吗？就是研究传统豆腐工艺的科学原理。这些设备是为了量化您多年积累的经验，让每一步都更精准，更可控。”

他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给父亲看：“您以前说，‘天气冷了，卤水要多放一点’，我做了实验，发现确实如此，因为温度低，蛋白质凝固需要更多的钙离子。您靠经验掌握的，我用科学证实了。”

小吴眯着眼看那些数据和图表，一个字也看不懂，但他能感觉到儿子的认真和敬意。

“那你忙，我去看看今天的豆腐。”他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要走。

“爸，”小军叫住他，“谢谢您。”

“谢我啥？”

“谢谢您支持我回来做这件事。我知道您原本希望我在大城市找份稳定工作。”

小吴笑了：“你比我想的强，儿子。”

走出杂物间，小吴深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院子里的老石磨上落了一层薄霜，在晨光下闪着微光。他走过去，习惯性地摸了摸磨盘上的花纹。

石磨已经不用了，但它依然是”老街口豆腐坊”的象征，见证着一门手艺的传承与创新。

小吴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开始做豆腐时的艰辛与期待。那时他只想着养家糊口，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手艺会以这种方式传下去，还发扬光大。

他站在老石磨旁，看着远处冉冉升起的朝阳，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平静。

二十年的豆腐路，终于有了新的方向。但无论如何变化，那份用心和坚持，始终如一。

就像那块老石磨，花纹虽然磨平了，但本质依然。

小吴摘下帽子，对着朝阳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向那间飘着豆香的作坊，开始新的一天。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