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朝鼎定中原未久，扬州得漕运、盐运之利，各地富商、文士咸聚于此，很快又恢复往日繁华。全祖望《鮚埼亭集》中，即有言：“扬州为江北大都会，居民连瓦接楹，笙歌舆从，竟日喧聚，其于清歌雅集，盖罕矣。”

▲石涛《墨梅册》，局部

清朝鼎定中原未久，扬州得漕运、盐运之利，各地富商、文士咸聚于此，很快又恢复往日繁华。全祖望《鮚埼亭集》中，即有言：“扬州为江北大都会，居民连瓦接楹，笙歌舆从，竟日喧聚，其于清歌雅集，盖罕矣。”

江都薛寿《读画舫录书后》亦载：“国朝以来，翠华六幸。江淮繁富，为天下冠。士有负宏才硕学者，不远千里，往来于其间。巨商大族，每以宾客争至为宠荣，兼有师儒之家才，提倡风雅，以故人文荟萃，甲于他郡。”

石涛《自写种松图小照》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而因富商广造园林，文士宴集不绝，素有冰清高洁之姿的梅花成为造景、吟哦、荟萃清雅的最重要花卉。彼时扬州城遍植梅花，每至花期，万树新发，十里梅香。

因梅而得名的广陵胜迹，如梅花岭，葬有史可法衣冠，全祖望作《梅花岭记》，梅花如雪，芳香不染。登岭而慨“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殊是坚贞。蜀冈一带，盐商为恭迎皇帝南巡，又仿苏州“香雪海”广种梅树，成十亩梅园，谓“小香雪”，乘风一夜散香台，玉蒂浮翠野客闻。乾隆皇帝御临赏梅，亦有《咏平山堂梅花》诗咏：“平山万树发新花，胜举清游两可夸”。瘦西湖之长春岭亦有“梅岭春深”被誉为北郊二十四景之一，也可见扬州爱梅，天下无花可堪伯仲。

扬州梅花岭

而彼时原籍或寓居扬州的文人咏梅、画梅，以寄隐逸之幽或表清高气节者更是不胜枚举。如金农写梅笔墨刚健而清新，诗云“尚与梅花有良约，香粘瑶席嚼春冰”。郑燮以写竹最著，对于梅花亦同样倾心，作《山中雪后》，盛称“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李鱓亦有题画诗咏梅“一公也解来看画，占断梅花不让人”。更有马曰琯父子建“梅花书院”、汪士慎晚年因一目失明，而自刻印章“尚留一目著梅花”，扬州城癖爱梅花，又可知矣。

诸文士之中，石涛对于梅花，尤为有心神共通之感。其为前明后裔，遭逢国变，成为潦倒山僧，几经人间辛酸冷遇。从扬州至北京，想要在仕途有所建树，却只得心灰意冷的结局，无奈黯然离京，重返扬州，从此大涤草堂里，芒鞋细碎落纷纭，梅香幽绝伴林隈，重归朴素初心。

石涛（1642-1707）墨梅册

册页 水墨纸本 十二开

36.5×23.5cm×12

题识：

1.一春何事于心快，快也总是梅花债。百首诗吟五十才，梅诗满百诗当戒。山禽笑我入山狂，羞客玉奴迎风拜。卧石仰天至日斜，浑身珍惜梅花晒。苦瓜济。钤印：释元济印。

2.初觅新栽小试花，试风试雨试烟霞。而今却把灯前试，来岁都分女字义。学得玉钗肩上转，渐成铜干脚边拏。广陵旧本传来久，休作虎丘亭样夸。瞎尊者济。钤印：释元济印、头白依然不识字。

3.清入枯肠字字寒，乍惊老眼雾中看。已疑天上神仙子，谁识松交补二难。客岁征诗入阳县，前年作赋报长安。一回花发一伤感，那得春风气若兰。苦瓜老人济。钤印：清湘石涛。

4.行脚探花不得住，思之走笔鹰捉兔。枝虬耸出天无云，干直排空月临吐。花放我来我赋花，花空我去花谁护。东风切莫漫颠狂，遣兴明朝还趋步。瞎尊者。钤印：膏肓子济。

5.梅花多是春前放，春正浓时花正芳。千个诗成千手眼，一回把盏一颠狂。才过新年已人日，书残草稿又添长。性灵空处应挥洒，敢与才人说盛唐。苦瓜老人济。钤印：苦瓜、原济。

6.古花如见古逸民，想象当年种树人。阅尽六朝休说宋，听残两汉莫言秦。岂非春到能传信，才是梅开即幻身。我欲将诗报辞客，恐于清操著红尘。瞎尊者济。钤印：前有龙眠济。

7.石上栽花恰似簪，与兰相并短羞惭。草根木本钢柔性，曲作同窗各样堪。养就踒身十九寸，结来嫩蕊一连三。探梅诗借君为补，留与人间共笑谈。石涛济。钤印：头白依然不识字。

8.诗不来兮日再晡，日不再兮心良苦。老笔纵横铁笛新，生梢耸秀玉峰古。对花写花诀浅深，就句索句太飞舞。以此吞作养心丸，劈开华岳三千斧。瞎尊者济。钤印：原济、石涛。

9.江上探花日归晚，路边取足花枝婉。沙田野鸟不惊人，水底游鱼亦亲饭。眼界都明阔大方，囗期未稳去人远。旧交多是梅花邻，命我题诗休缱绻。清湘老人济。钤印：膏肓子济。

10.呼起空山响答声，梅花朵朵半含情。高峰不向此中讨，冷志何来独擅名。铁石心肠如火发，锻成老眼太争明。也知一首诗难就，故遣东风努力倾。苦瓜老人济。钤印：老涛、苦瓜。

11.心欲探梅足力少，梅诗未足那得了。天霁还向野田行，地广因须入高眺。江边定结好花坡，沙上必生枝窈窕。只恐江风吹落花，吟上江楼见飘渺。石涛济。钤印：瞎尊者。

12.把盏殷勤待梳月，莫漫停睛向背先。未出浑如剔墨补，将伸宛似露珠圆。心麤几处得真趣，头白枝枝看不全。休笑苦瓜一味冷，行藏已入梅花禅。此诗此字此画，皆吾自行一家之言，今春看花得七言律诗百首，画写梅花册子，留与世之有心者为几案之供也可。清湘瞎尊者济邗上。钤印：老涛、原济。

著录：

1.《石涛题画录》卷四，遂吾庐聚珍版印本，1925年。

2.《大涤子题画诗跋》卷二，神州国光社排印本，1928年。

3.汪世清编著《石涛诗录》，第45-46页、94-95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

说明：

程霖生旧藏。程霖生（1886-1943），上海租界时期著名地产商，安徽歙县人。程霖生癖好古铜器和古书画，藏有古彝器一百五十余件，印有《新安程氏收藏古金铜器影印册》。并不惜重金收藏石涛、八大山人、雪庄及新安诸家，特别是石涛的作品，辑有《石涛题画录》五卷。

印鉴对比

此石涛《墨梅册》，计十二开，绘各种形态的墨梅，欹侧多姿，铜干铁枝，清香满溢，琼英孤傲，疏影横斜，充盈着文人意趣。笔墨亦是仿佛信手拈来，又笔笔合乎古法，梅之气骨、韵致，冰雪凌寒。

每开绘写意墨梅之外，又各题七言八句或七律“梅花诗”一首，诗书画皆富雅逸审美，一一施以丹青，梅香浮动，冰玉一色，独占其美，心境亦真情流露矣。

石涛《墨梅册》（左右滑动，查看更多）

石涛尝有诗云“诗律不精难度岁，岁岁得意在梅花”，可见对“梅花”的自许之心，亦作颇多以梅为题的诗画作品，如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藏《墨梅图册》、南京博物院藏《灵谷探梅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梅竹图》、辽宁省博物馆藏《梅竹双清图》、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藏《秦淮探梅》、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梅竹图卷》等，或细笔勾勒，或阔笔点斫，墨韵纷披，活色生香，直欲将心中清气以“梅格”尽发。

而本册亦可见石涛以梅寄怀，乃至堪破后超脱入禅的文人情感。其《画语录四时章》曾云：“未有景不随时者。满目云山，随时而变。以此哦之，可知画即诗中意，诗非画里禅乎？”亦是将“诗意、画意、禅意”相连，予拈诗意以为画意故每每笔下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充盈着心境所思。

石涛《墨梅册》，第十二开，款识

册中款识：“此诗此字此画，皆吾自行一家之言，今春看花得七言律诗百首，画写梅花册子，留与世之有心者为几案之供也可。清湘瞎尊者济邗上。”云及石涛“广陵探梅”，写“梅花诗”百首，绘墨梅册，希望能留与“世之有心者”以作案头清玩。

笔者私以为，所谓“世之有心者”看似指石涛之“知音”，亦几乎可视为石涛本身。古往今来，梅花不惧严寒，开众花之未放，启万秀之未振，最得文人屈铁筋骨之内涵。而重返扬州后的石涛屡屡咏梅、画梅既是慨身世之曲折，更多的则或应是身为前明宗室，违心地两迎圣驾却仍旧不能跻身朝阙的落寞失意以及隔绝旧我、砥砺新我。

石涛曾有诗“圣聪忽睹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欲向皇家问赏心，好从宝绘论知遇”“两代蒙恩慈氏远，人间天上悉知还”“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又主动绘《海晏河清图》进呈，款署“臣僧元济顿首”，想要入仕的心迹极为明显。

然而不请自来的石涛，并未真正得到康熙皇帝的赏识，以至于“入京求宦”四处碰壁，犹如乞食，从龙之心亦终成泡影。受此打击的石涛，内心亦产生了很大的转变，也许有怀才不遇的愤懑，也许是忍辱后的悔恨，有诗为证：“五十年来大梦春，野心一片白云间。今生老秃原非我，前世衰阳却是身。”

本册中钤印“头白依然不识字”“瞎尊者”“膏肓子济”“苦瓜”等，亦应是自觉与仕途隔绝后，以此自我标榜不再慕名利的清醒。而扬州城遍植的梅花无疑最契合此心境，石涛亦刻“冰雪悟前身”，同样是自勉、自诫之词。

石涛《墨梅册》，第一开

第一开，腊梅老干嶙峋，绝去依傍，萧枝疏柯，寒葩冻萼，其一径直而上，另一自然垂下，俯仰有致，亦使得构图更为饱满，笔墨滋润，予人简逸放率之感。题画诗“百首诗吟五十才，梅诗满百诗当戒”，亦可见石涛写梅花诗极多。“卧石仰天至日斜，浑身珍惜梅花晒”表达扬州鬻画自给，不再受世俗名利压抑后的洒脱。

石涛《墨梅册》，第二开

第二开，一枝清梅独放，盘屈如龙蛇飞舞，梅英朵朵，风姿绰约，恍如霜钟初发，独立于疏烟残月中，意境无限。题画诗云“初觅新栽小试花，试风试雨试烟霞”，或即大涤草堂所植，故宫博物院藏石涛《对菊图》有人认为即是对草堂的描写，画中亦见梅枝。而“广陵旧本传来久，休作虎丘亭样夸”则是其对梅画颇有自得之文人心性。虎丘为吴门胜迹。

石涛《墨梅册》，第三开

第三开，老干扶疏，细枝劲挺，凌寒绽放，颇有“一枝仍守岁寒心”之意趣。题画诗“清入枯肠字字寒，乍惊老眼雾中看”，是石涛对梅花孤寒的一种自我隐喻，“老眼雾中看”亦颇有感叹世事沧桑的无奈。

“客岁征诗入阳县，前年作赋报长安”，据此或应可推知本册创作时间为康熙三十二年（1693）春，时石涛52岁，刚回扬州未久。康熙三十年（1691）石涛抵京，次年（1692）秋石涛买舟沿运河南下，约冬季回到扬州，结合款识“今春看花得七言律诗百首”，故得此揣测。而“一回花发一伤感，那得春风气若兰”也正是怅然而归后，因梅寄怀，乃得淡泊之逸。

石涛《墨梅册》，第四开

第四开，墨梅自画面左侧斜出，如虬龙凌空，有遮天蔽日之感，契合诗云“枝虬耸出天无云，干直排空月临吐”，淡墨勾花、浓墨点蕊，亦是冼练。“东风切莫漫颠狂，遣兴明朝还趋步”，则梅花虽为东风吹摇，明朝仍得梅香，亦可遣怀。此语亦颇足揣摩，可视为画家自况。

石涛《墨梅册》，第五开

第五开，梅枝以墨色浓淡分层次，彼此交错，衔霜映雪，又似珠玉照空，暗香浮动。诗云“才过新年已人日，书残草稿又添长”知此为正月初七日所写，而“性灵空处应挥洒，敢与才人说盛唐”则又隐示着石涛心情愈佳，逸气咏梅、写梅，心神映照，不落俗笔，敢于唐人相颉颃。

石涛《墨梅册》，第七开

第七开，构图最为丰富，寒梅横斜，湿墨晕染枝干，又淡墨皴擦园石、简笔绘写兰花，俱是清雅之物。李斗《扬州画舫录》称石涛“工山水花卉，任意挥洒，云气迸出。兼工垒石。扬州以名园胜，名园以垒石胜。余氏万石园出道济手，至今称胜迹。”此开园石肆意用笔，兰草宛然若生，而老梅含苞，神韵种种，造诣殊是精深也。

是册另有其余数开，亦是笔墨淋漓，梅香彻骨，梅格清高，不一一尽足。而题画诗“铁石心肠如火发，锻成老眼太争明”以及“休笑苦瓜一味冷，行藏已入梅花禅”等，亦见石涛写诗、作画、入禅，紧密相连，一切画语、诗言皆是心说，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大概如是。

此外，本册咏梅、写梅，诗画交融的“梅画”，其奇崛取势、用笔技法等可参阅上海博物馆藏1694年作《花卉十二开》册中的梅花一开，以及天津博物馆藏1698年《梅兰图》等，殊有异曲同工之妙。

参阅：1694年作《花卉十二开》之梅花，上海博物馆藏

参阅：1698年作《梅兰图》，天津博物馆藏

是册为程霖生旧藏。程霖生（1886-1943），上海租界时期著名地产商，安徽歙县人。程霖生癖好古铜器和古书画，藏有古彝器一百五十余件，印有《新安程氏收藏古金铜器影印册》。并不惜重金收藏石涛、八大山人、雪庄及新安诸家，特别是石涛的作品，辑有《石涛题画录》五卷，可见深有所得。而本品著录于《石涛题画录》卷四，为其重要收藏之一。

结语

综上，根据“客岁征诗入阳县，前年作赋报长安”，以及题画诗诗意所表达之心境，此石涛《墨梅册》或作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春，时作者52岁，因“入京求宦”未得，失意回到扬州未久。结合题画诗所言“才过新年已人日”，则或可更具体为是年正月初七左右。

石涛以梅自况，终得不为名利所惑，自此冰雪悟前身，彻底鬻画为生，堪称其心境转折最重要时期。而画中梅花萧疏清隽之感，浓淡任其自然，清冷幽香，梅格盈盈，亦是绝去俗尘。王原祁曾言：“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予与石谷皆有所未逮。”可见石涛之盛名，倍受推重，而本册体量颇大，计十二开，又为程霖生旧藏，附数次著录，则更显难得。

来源：沐清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