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老何托人从县城带回来一台二手空调。师傅来安装时,嫌弃我家的电线老化,一边摇头一边用烟头烫断了几截绝缘层,露出里面发绿的铜丝。
那年夏天,老何托人从县城带回来一台二手空调。师傅来安装时,嫌弃我家的电线老化,一边摇头一边用烟头烫断了几截绝缘层,露出里面发绿的铜丝。
“这得重新布线,你们这房子怕是盖得比我还早。”
赵芳站在一旁,手里攥着师傅刚才喝水时放在桌上的玻璃杯,迟迟没递过来。那只玻璃杯底部有块碎痕,师傅喝水时眼睛盯着电视,没注意到。
老何是我二叔,赵芳是他的二婚妻子。那年她刚满50岁,个子不高,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但皮肤很白,眼角眉梢带点媚意,说话声音又轻又细,像是怕别人听见似的。她偶尔会在炎热的夏夜,穿着颜色老旧的连衣裙,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扇蒲扇,引来邻居小声的评价。
“这么大岁数了,装啥小姑娘。”
我后来才知道,赵芳年轻时是县剧团的演员,后来剧团解散,她回了农村,和老何在集市上卖水果。
那天,赵芳最终没把杯子递给师傅。她转身回了厨房,我听见她把杯子扔进了垃圾桶,塑料袋发出轻微的响声。空调没装成,师傅收了三十块上门费就走了,说改天再来。
我在老何家吃完饭,准备回自己屋子,看见老何掏出一个褪了色的皮夹子,朝里面吹了口气。
“没钱啦?”我随口问道。
“哎,差不多吧。”老何盯着皮夹子发呆。
赵芳在厨房洗碗的声音突然停了。
我没想到再见到赵芳是在县医院里。
那是个阴天,医院的走廊上挤满了人,我陪着小姨来看病。我们在三楼胃肠科等号,赵芳从诊室出来,手里攥着一沓检查单子。
“赵阿姨。”我喊了一声。
她愣了一下,然后认出了我。
“哎,小军啊。”她勉强笑了笑,但眼睛肿得厉害。
我正想问她怎么了,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开了,老何拎着一个塑料袋走过来,看见我也愣了一下。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他问赵芳。
赵芳点点头,没说话。她把检查单递给老何,老何接过后看了好一会儿。
“要开刀,是吧?”老何声音突然变得很干。
病房里挤了六张床,赵芳的床靠窗,对面床上的老太太在抹眼泪,她儿子刚出去交钱。
“医生说是胃癌晚期,手术也不一定有用。”赵芳轻声说。
老何站在床尾,眼睛盯着地面,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床栏杆,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和小姨看完病出来,在楼下小卖部买水,正巧碰上老何也在那里。他买了一包烟,接过找零时,手抖得厉害。
“二叔。”我叫了他一声。
他转过身,看见是我,叹了口气,没说话。
“赵阿姨…严重吗?”
“癌症晚期,都扩散了,医生说……”他的声音哽住了,转身看向别处,“医生说最多活半年。”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那天的天气真的很闷,即使站在室外也让人觉得喘不过气。
“你知道他们开多少钱吗?”老何突然问我。
“多少?”
“四十万起步,还不保证能活。”他说完,笑了一声,那笑声让我心里发毛。“四十万,你说我哪来那么多钱?”
他说完,抽了一口刚买的烟,然后被呛住了,猛烈地咳嗽起来。等他缓过气,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但他很快用袖子擦掉了。
三天后,赵芳出院了。不是康复出院,而是放弃治疗的出院。
“他跟我说不治了。”赵芳坐在我家的小板凳上,眼睛望着前方。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碎花上衣,头发很整齐,脸上抹了点粉,远看不像是个病人。“他说他凑了15万,给我当分手费。”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赵芳跟老何结婚八年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这已经不算是短婚姻。虽然他们没有孩子,但平时看起来关系还行。
我妈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刚煮好的红糖水。“别想那么多,好好保养身体最重要,人这辈子,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赵芳点点头,接过红糖水,但没有喝。她的手上戴着一枚很普通的银戒指,那是她和老何结婚时买的,当时说是暂时的,等以后生意好了再换金的。
“我不想治了。”赵芳突然说,“反正治也是死,何必浪费那么多钱。”
我妈叹了口气,没说话。窗外传来卖冰棍的吆喝声,和往常一样,在这个小村庄里,一切似乎都没变。
当天晚上,老何来找我,问赵芳在不在我家。我告诉他赵芳下午就走了。
“她去哪了?”他问。
“不知道,她没说。”
老何皱着眉头,在我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根。我不抽烟,他也知道,但还是递了过来,仿佛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其实我没提分手。”他突然说,“是她自己要走的。”
我没接话。
“我是说了凑了15万,但那是给她治病的,不是什么分手费。”老何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可她说不治了,说要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想起赵芳曾经是剧团演员,她可能比村里大多数人都见过更多的地方。也许临死前,她想再去看看那些地方。
“那15万你给她了吗?”我问。
老何点点头。“都给她了,我能凑的都给她了。”
他说完,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地上,被风吹散了。
赵芳走后的一个星期,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看见她坐大巴去了省城,有人说她回了老家,甚至有人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
老何一开始还会反驳,后来索性不说话了。他每天照常去集市摆摊卖水果,晚上回家喝两口闷酒,日子过得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屋子里少了一个人。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老何家坐坐。他的屋子越来越乱,衣服随手一扔就是好几天不洗,碗筷堆在水池里,发出酸臭的味道。我有一次去的时候,发现他客厅的沙发上摆着一个老式录音机,旁边放着几盘磁带。
“这是赵阿姨的东西?”我问。
老何点点头。“她以前在剧团的时候录的,一直放在箱子里,我昨天收拾东西才翻出来。”
我好奇地按下播放键,里面传来年轻女子清亮的嗓音,唱的是一段越剧。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老何坐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站起来,关掉了录音机。“不听了,吵死了。”
但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赵芳离开一个月后的某个傍晚,我正在院子里乘凉,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村口。
车门打开,赵芳从车上下来。
她看起来和一个月前判若两人。脸色红润,步伐轻快,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头发也染成了栗色,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村里人都出来看热闹,赵芳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然后拎着行李往老何家走去。
我赶紧追上去,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袋。“赵阿姨,你这是…”
“我回来了。”她简单地说。
走到老何家门口,赵芳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门。
老何正坐在桌前喝酒,看见赵芳,酒杯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
赵芳走进屋,环顾四周,皱了皱眉。“这一个月没人收拾是吧,脏死了。”
她说完,放下包,挽起袖子就开始收拾屋子。老何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识趣地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人。第二天一早,我正准备去地里,赵芳来敲我家的门。
“小军,帮我个忙,陪我去趟县医院。”
路上,赵芳告诉我,她这一个月去了很多地方。先是去了省城,做了更详细的检查,花了5000多。
“医生告诉我,我没有胃癌。”
我差点没刹住车。“啊?”
“是误诊。我只是胃溃疡比较严重,再加上有个小息肉,医生说需要手术切除息肉,然后好好调养。”
“那…那县医院的检查结果?”
赵芳笑了笑。“小地方的医院,设备又老,医生又忙,看错了也正常。”
我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告诉老何?”
赵芳的笑容消失了,她望向窗外。“我想试试他。”
“试什么?”
“试试如果我真的得了绝症,他会怎么做。”
我沉默了。老何给了她15万,但同时也提出了分手。这算是通过测试还是失败?
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赵芳解释道:“他没提分手,是我自己想多了。他说他凑了15万给我治病,我以为他是嫌弃我生病了,想甩掉我。其实…其实他把家里能用的都抵押了,就为了给我凑这15万。”
她说着,眼睛湿润了。“我后来才知道,他去问了好多人借钱,几乎把脸都丢尽了,就为了给我治病。”
到了医院,赵芳去复查,我在走廊上等她。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
“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息肉已经切除了,胃溃疡也在好转。”
回去的路上,赵芳看起来心情很好,她告诉我这一个月她去了很多地方,包括她年轻时跟剧团去演出过的城市。
“我本来想一个人安静地走完最后的路,但到处逛了一圈后,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想回家。”
“那15万呢?”我忍不住问。
“还剩12万多,全都带回来了。”赵芳从包里拿出一叠存折和现金,“这些钱够我们还清债务,剩下的可以装修一下房子,再添一个新空调。”
她笑着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空调得赶紧装,夏天马上就到了。”
傍晚,我去老何家送菜,看见他和赵芳坐在院子里乘凉。赵芳正在削苹果,老何在一旁抽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老何的烟灰掉在地上,赵芳瞪了他一眼,他讪讪地掸了掸烟灰,然后把烟掐了。
“医生说我不能闻烟味。”赵芳解释道。
老何点点头,把烟盒放回口袋,但我注意到他的口袋鼓鼓的,看起来好像塞了很多东西。他起身去倒茶,经过赵芳身边时,顺手捏了捏她的肩膀。
那个动作很自然,但在我看来却格外珍贵。
赵芳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一块,我咬了一口,发现格外甜。
“好吃吧,这是老何今天特意从县城买回来的红富士,听说是进口的,贵着呢。”赵芳说。
老何笑骂道:“哪有那么娇贵,不就是个苹果吗。”
但他的眼睛里全是宠溺。
我吃完苹果准备离开,赵芳送我到门口,突然拉住我的手。
“谢谢你,小军。”
我不解地看着她。
“谢谢你这一个月来照顾老何。”她解释道,“村里人都说,你几乎天天来他家,帮他收拾房间,陪他聊天。”
我有些不好意思。“没什么,举手之劳。”
赵芳笑了笑,转头看向屋内正在忙活的老何。“我跟老何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突然被告知生了绝症,又突然发现是虚惊一场。这一个月,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人这辈子啊,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往好的方向想。老何心眼实,嘴笨,但他是真心对我好的。”
我点点头,正想说什么,赵芳家的院子里传来老何的咒骂声——他被蚊子叮了。
“你等着,我去拿蚊香。”赵芳朝屋里喊道,然后对我笑了笑,“回去吧,明天来吃饭,我炖红烧肉。”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出一段距离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赵芳站在门口,抬头望着屋檐下的蜘蛛网,两只手撑在腰上,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进了屋内。
门关上了,但我知道,屋子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我也终于明白,老何那天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他戒烟了,那些鼓鼓的东西,应该是他买的各种戒烟糖果。
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最糟糕的消息可能是一场虚惊,而最真实的爱情,往往藏在最平凡的日常里。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奇迹吧。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