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语气不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都死了,回去有啥用?」
01
结婚证其实被付建国撕过一次。
那年我父亲去世,棺材等着我回家发丧。
我收完地里的谷子,又去卫生室照顾他瘸腿的妈。
忙完后,找到正打牌的他,想让他捎我一程。
他抽着旱烟,喷了我一脸。
语气不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都死了,回去有啥用?」
我是个嘴笨的,情急下打翻桌子。
被他当众抽了好几个耳光。
拖着我回家,将刚办不久的结婚证掏出来。
撕了几大块。
「再闹?再闹咱们就去离婚,我看你那死爹会不会被你气活过来!」
女人离婚是会被戳着脊梁骨骂的。
到时候,我既待不下去又回不了娘家。
哭了一夜后,我在后山坡给我爹烧了几沓黄纸。
这件事就轻飘飘地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四十年了。
我成了个老婆子,还是被付建国拿着结婚证威胁。
「离婚?说出去不怕人笑话!」
付建国悠然地抽着烟,手里把玩着我那张工资卡。
睨我一眼,然后慢条斯理撕着结婚证。
「别想那不切实际的了,还是看今天中午煮点啥吃吧。」
我心早凉了个彻底,蹲下身子捡起碎片。
没像四十年前,点烛熬夜把它拼好。
而是学着他的样子,扔进了垃圾桶。
善意提醒:「可以补办,补办后也是可以离婚的。」
「啪!」桌子被拍得震天响。
他的唾沫狂喷在我脸上。
「你个老娘,们究竟想干啥?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不就拿你点退休金吗,以前我给家里的不比这多多了!」
「哦,老付,你忘了我们是 AA 制吗?」
一句话,他涨得满脸通红,想不出反驳的话。
只烦躁地招手。
「要滚就滚,别在这碍我的眼。」
我看着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大儿子。
和牵着我衣袖瑟瑟发抖的小女儿。
泾渭分明。
当下便有了决断,拉起女儿的手朝外走。
我在这个家受了半辈子苦了。
但我的女儿,不行。
02
女儿是我节育环发脓,摘了之后意外怀的。
算是高龄产妇,老来得子。
本想着兄妹年龄差大一点,以后也会有个照应。
没想到,正在上高中的儿子不乐意了。
他逃学跑回家,指着我鼻子说我不负责任。
说我生下来以后还是得给他养。
话到最后,他又问:「妈,你现在给我句准话,以后的家产你要怎么分?」
我躺在床上,下半身撕裂得厉害。
望着付建国。
这孩子是他想要的,他骗我自己做了措施。
我肚子又不显,在讲台上累倒了,一查已经五个月了。
他瞥过头,安慰着儿子。
「放心,妹妹不会让你养的,以后这家里的都是你的。」
我那时以为他是缓兵之计。
可当儿子要结婚了,女儿上高中了。
我才发现,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们家其实不穷。
他早年干工程的,最后开了个小建筑公司,狠狠发了一笔。
我从村里当老师到现在调到市里,熬成了资历。
儿子的生活费不说多,但至少都是标准线以上。
阿迪耐克都换着穿。
但,他对女儿明显不上心。
分数是及格就行,衣服是能穿就可以。
酒醉时,沾沾自喜地朝我炫耀。
「老婆子,以后让咱儿子出国挣大钱,我们就让小念考个编制,留在本地照顾我们。」
就是在那时,我的脑子像是被雷劈中般。
忽地清明了。
我问自己,田春秀,你自己苦就苦了,你还要把女儿也拖住吗?
答案,只有离婚。
「妈妈,我们现在去哪啊?」
小念的嗓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现在很懂事,一路上不哭不闹,还递纸给我擦眼泪。
我摸了摸她的头,打了出租车来到一户居民楼下。
是我全款买的一套两居室。
小但够用。
直到上了楼,女儿看起来还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仰着脸问:「妈,这里爸爸知道了会说你吗?」
我一愣,随即苦涩四溢。
家里除过正在住的那一套,付建国又买了两套,全写的儿子付强的名字。
他当着女儿面说过,让她不要计较,房子给她哥的,以后给她出嫁妆。
青春期,正敏感的时候。
是我没能给女儿安全感。
我俯下身子,将女儿搂入怀中。
坚定地说:「这套房子写的你的名字,是妈妈全款买的,谁也抢不走。」
「以后就我们住在这儿,你好好学习,妈妈会全力支持你的。」
呜咽声从怀中传来,女儿紧紧抱着我的腰。
「我会努力的……」
我也红了眼眶,在心底暗暗发誓。
无论如何,该我女儿的。
我一定得为她争一争。
03
我第一时间请算了这些年所有的共有财产。
两间商铺,一辆宝马和他们住的那栋大房子。
当年都是合资出的钱,现在离婚也得按出资比例来分。
至于他自己的私产和我的小房子,就该是谁是谁吧。
我找了律师,拟了离婚协议给他发过去。
儿子大了,看他自己。
但是女儿,抚养权一定要在我这。
讯息不过三秒。
付建国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压抑不住的火气:「你来真的?」
「你跟我律师聊吧。」
那边的讥笑更加明显。
「田春秀,你脑子被驴踢了吗?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和我闹离婚,真以为自己二三十岁小姑娘啊。」
我尽量平复心情,准备挂断电话。
那边突然停顿,再说话时换了口吻。
「行,你要离,那就把儿子女儿都叫一起来,总得分个清楚吧。」
儿子在一旁帮腔。
「妈,你不仅是小念的妈,也是我的啊。」
我心一痛。
都是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娃,要真说完全抛弃另一个哪能做得到呢?
最终,我还是问清地址,点了头。
小念今天期末考试,我给她发了消息,留了饭。
就一个人到那去了。
沿路经过一个熟悉的公园。
里边芦苇荡悠悠的,像一片云海。
我看着看着就晃了神。
付强刚出生时,我们经常去公园散步。
聊着工作上的问题,说着家庭未来规划。
小付强时不时地举手要抱抱。
我幸福过,也在某个时刻想过,一家人,凑活凑活过下去呗。
可现在……
我拢了拢外衣,刚好抵御这一阵寒风。
抬头一望。
定的地址就在公园旁边。
是家高级餐厅,我说过好几次却从没来过的。
今天怎么会在这?
带着疑问,我说了预约姓名。
刚进包间,便被眼前一切震惊了。
04
付建国坐在主位。
付强以及他未婚妻,还有准亲家依次排开。
剩下的则全是付建国的兄弟姐妹。
就那么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妈,快进来。」
付强先起了身,把我拉到付建国旁,按肩坐了下来。
大声道:「今天请大家来这,主要是为了商量我和小兰的婚事。」
嗯?
不是说离婚事宜吗?
付强紧接着贴了下来,略带撒娇:「妈,这可是我的人生大事,你可一定得替我撑起来啊。」
一个眼色,付建国就从包里掏出一打房产证。
我定睛一看。
是共同持有的那套房子和两间商铺。
付建国朝亲家公举杯,笑容满面。
「这是我给我儿子的,也算是一点诚意。」
对面父母笑得合不拢嘴。
目光更是齐刷刷转向了我。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从始至终,就是个鸿门宴啊。
他拿夫妻共同财产做慈父,用压力来逼我给出交代!
「妈……」付强轻声叫着。
眼里的不快渐渐显露。
「你这个当妈的,不得拿出点诚意来?」
付建国揶揄一笑,等着看我好戏。
「妈,我就不说多了,但你唯一儿子结婚,那套小房子怎么也得拿出来吧?」
「对啊,付强可是咱付家的根,孩子他爸都这么阔绰了,你不得出出血?」
七大姑八大姨紧接着帮腔。
他们都笑作一团,对方的父母也都是和和气气着。
可我却感到一阵窒息。
他们在逼我。
在用一个母亲的身份逼我!
我发不出声音来。
喉头上只觉有一团棉花,不上不下,堵得难受。
情感在叫嚣着我该闹翻了这场子,该大声告诉他们老娘不干。
可理智的拼命压制。
让我在面对着一大堆的现实「舆论」中,只能干巴巴地敷衍着。
「那几个是我们的共同财产,就当是我们一起送给付强的。」
「至于以后,小兰要是成了我媳妇,我一定出钱出力,绝不会打扰小两口的。」
我弯着腰,近乎是卑微。
却眼睁睁地看着那边父母低下了头,面色不善。
我那曾经会甜甜叫着阿姨的准儿媳,也黑了脸。
拽着付强的袖子。
「你不是说你妈同意了吗?现在是要出尔反尔,那我可是要分手的……」
音量很低,却还是一句不落的传到我耳朵里。
如一座座大山,将我脊背压得更低了些。
我觉得自己成了罪人。
成了没能养好儿子,没能牺牲自己扶持儿子的大罪人!
但,到底何罪之有呢?
我说不出来。
05
付建国从鼻孔里发出好大一声冷哼。
「老婆子,不是我说你,儿子是你亲生的吧?你这么点诚意都拿不出来?」
「实在不行,你那一万多的退休金每月拿个八千贴补他们也行,年轻人,不容易啊。」
原来,还是惦记这件事啊。
我心底反应过来,扶着腰慢慢直起身子。
平静地反问他。
「离婚后,房子和商铺平分,我可以给儿子整体的百分之五十,你愿意吗?」
付建国吞吞吐吐,眼神乱飘。
良久。
才怒骂出声:「非得在喜庆的日子上找不痛快?」
其他人更是看着笑话。
「弟妹,你也不能因为不想出钱就拿离婚说事吧?多大的人了。」
我闭上眼睛,想到女儿那般信赖我的样子。
还是再次重申:「没开玩笑,先离婚,咱们再讨论孩子结婚给多少,谁都不占谁便宜。」
这下,亲家父母先坐不住了。
拉着小兰的手往外走,骂骂咧咧;「走,这家里那么复杂,闺女咱不嫁!」
「妈!你到底要干啥啊,你非得把我逼死才行吗?」
「你现在给我个准话,这房子,你给不给我娶媳妇用?」
挽留未果的付强崩溃大吼。
质问的嘴脸和当年他问我家产去向一模一样。
这真的是我辛苦养大的孩子吗?
所有人都在指责我没尽好一个母亲该有的义务。
我看着这场闹剧,忽地笑出了声。
越来越大,笑出了眼泪。
儿子娶不上媳妇是我的错。
我受不了想要离婚也是我的错。
我五十八岁还不能牺牲自己更是错上加错!
好累啊……当个好母亲真累。
眼前只剩狰狞的面孔一遍遍嘶吼。
生孩子留下的旧伤隐隐作痛。
我撑不住了。
腿脚一软。
门口突然传来一句嘶喊:「你们不准欺负我妈!」
是小念,是我的女儿。
她一路小跑着到我身边,书包都还没来得及放下。
满脸糊泪地用手扶着我。
像头发狂的小兽,拱起背,朝所有人呐喊。
「你们不准欺负她!不准!」
我好像,有力气了。
重新站稳身子,冷眼扫着这一屋的人。
他们都是怪物,都比不上小念重要了。
我转向那父子俩,头一次像个看客,无比清醒。
「你不同意离,我就起诉,这辈子,告到我死,我也不会和你葬在一起。」
「至于你……我最后一次叫你儿子了。如果你觉得我亏待了你,不想认我,随便你吧。」
他们脸色瞬间煞白。
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这个从来不会红脸的「老黄牛」
「妈……」
「春秀……你……」
他气得随时要晕倒过去。
只这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降压药。
而是挽起女儿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从这刻开始。
什么夫妻情分,什么母慈子孝,都与我无关了。
我一个快埋了半截土的人,还怕什么闲言碎语?
若为了一点责任,把自己活活憋死。
那不叫好人,那叫傻子!
?
06
我从来没觉得夜晚的风是如此舒畅。
踏出酒店那一刻,五脏六腑都通顺了。
小念紧紧拉着我的手,怯生生地问:「妈,我不要那套房子了,爸是不是就不会骂你了?」
愧疚涌上心头。
我拉着她边走边认真回答。
「这是妈妈自己的选择,而且那套房子本就是给你准备的。」
我挠着头,努力寻找着年轻人的词汇来沟通。
「小念,你知道独美吗?妈现在就想这样,虽然妈妈已经老了,但不还有词说叫老来俏吗?」
她噗嗤一下笑出了鼻涕泡。
手伸到脸上来给我擦眼泪。
我这才近距离看着我的孩子。
在家总是像透明人一样的,年夜饭只有她帮我洗菜的……
小小一个,因为所谓的血缘。
毫无条件地站在我身后支持着。
我对她,亏欠太多了。
「走吧,今天妈请你吃饭,什么都行哦!」
小念歪头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一百元。
扬着笑。
「我今天作文得奖了,用奖金请你吃饭!」
「真棒啊,那我可要好好宰你一顿啊。」
说笑间。
河边有烟花升起,炸出绚烂一朵。
光照在我们身上。
宛若新生。
07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律师告诉我,我提供的那些发票很大概率可以在离婚后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
并且,如果协议离婚对我也是有好处的。
我得了信,手脚都变得更麻利些。
今天得早点出门。
不仅要把小念送到数学补习班去,我还报了中医养生课。
为了能陪在小念身边更久点。
至少得让她有独立能力了,我离开的时候才能放心。
钱花在自己身上真是好。
我第一次进商场买了杯奶茶。
怪不得年轻人爱喝,甜滋滋的。
比之前付建国只让我喝的白开水强多了。
不知是人老了爱乱想还是什么原因。
走在这商场里面,感觉哪哪都是付建国的身影。
他嫌弃我走得慢,挡人道了。
嫌弃我肚子上的赘肉从衣服里漏出来。
反正哪哪都是不好。
偏偏我还被丈夫是天这个大道理给梏住了脑子。
如今想来,真恨不得给当年的自己几巴掌。
有了动力,我上课的劲头都更足了。
还认识了好几个比我小的朋友,加了微信约好下次时间。
可惜,喜悦没持续多久。
忘了拉黑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
我一一按了挂断。
却在下一秒,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的电话。
08
我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确定无误后。
只能抖嗦着按了接通键。
是我将近八十岁的妈妈。
自从那年我没能回家看我去世的爹后。
我妈几乎是和哥住在一起,对外也当没我这个女儿。
前年她瘫在轮椅上,我每月按时打钱回去。
她那身体状况,怎么会突然走动。
我一颗心高高吊起。
下一秒。
听筒里传来是我哥的声音。
「在哪混呢?妈因为你都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嗯?
不好的想法齐齐涌入脑海中。
一刻也不敢耽搁就赶到了医院。
「啪」
刚站定,迎面而来就是一个耳光。
我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我身前。
唾沫四溅。
「田春秀,多大人了?还用家里那点破事来烦妈,天天把离婚挂嘴边,村里人怎么看你!」
我被扇得懵了,眼光在看向一旁站得笔直的那父子俩时,灵光一闪。
「你们去给妈说了?」
付建国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我。
还是付强捏着手指,打量着我的脸色。
「妈……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就想让外婆来劝一下你。」
我气得要疯。
「你不知道你外婆有心脏病吗?拿这些事去当面说,白,痴嘛!!!」
付强身体一滞,显然是有些愧疚。
「好了,说儿子干吗?」
「还不是因为你,媳妇也不会当,你走这几天对我们爷俩不管不问的,家里花都没人伺候了,我都进了好几次医院!」
「还耍小性子,就你这脾气我不得给妈说道说道?这世上总有能治你的吧!」
付建国昂着头,越说越激动。
到最后,竟是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一点错。
太像了,这和他年轻时简直一样。
一旦我不听话,就叫嚷着要退货。
而我,为了不让爸妈在村里丢面子,只能一次次委屈求全。
这招他使到了这时候。
可悲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清楚地知道,这件事过后,我和他连好聚好散都做不了。
急诊的灯不停闪烁着。
单子签了一堆又一堆。
谁都知道,我妈可能熬不过今天这晚了。
八十多了啊,临到最后还要为我担心。
一想到这,我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疼。
连我哥坐在我旁边都没发现。
「好了,现在哭有什么用?」
他递给我一张手帕,目光看向那门。
忽地叹一口老长的气。
「咱妈就生了我们两个,等她走了,家里那些东西也该分一分了。」
「你是嫁出去的,这房子和钱没你的份,你也别想了。前些年你给妈买的金镯子和耳坠,等会趁着人还是温的,自己去摘了吧。」
「至于葬礼,这件事是你家把妈气进去的,你七我三,然后礼金啥的就用来补贴你两个侄儿。」
话音刚落。
付建国骂骂咧咧地过来了。
「老哥,你这咋说话的?当时我给妈讲时,你没少在旁边添油加醋啊,要不是你,妈也不至于被气得倒过去!」
「这葬礼钱得对半,礼金也是!」
他俩对着吵起来,将几千块掰扯着势要说清楚。
两个大老爷们争得脸红脖子粗,好似妈已经死了。
其实这种事我见过不少。
老了,对生死都看淡了。
但也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快……连下葬那天都等不到……
我望向急诊室,觉得好荒唐。
这事,竟然成了这样。
「妈……对不起。」付强小心翼翼挪了过来。
他还没有亲人离世的经验,现在的担心与无助做不得假。
我笑了起来,问他:「你爸不知道,你也装着不知道吗?」
他肩膀塌了一半,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我……我只是怕父母离异,这样的家庭背景不好找媳妇,你也知道……现在我压力也挺大的,以后小兰生孩子还有孩子上学,都得你来看着。」
「你爸是死了吗?」
「我爸他啥都不会,只能靠你了。」
多么不假思索的回答啊,我自嘲地抬起头望着惊慌失措的儿子。
手指着正在吵架的两人和门口。
「你看,你外婆就是像你口中这样做的,她得到了什么?」
付强支支吾吾半天,躲避着我的视线。
扭过头来一句:「妈,我有时候觉得你偏心小念。」
哦,说不过了,开始转变思路。
真是我的好「儿子」。
我无力地闭上眼睛,没再说一句话。
09
灯亮了三个小时。
煎熬之中,医生走出来朝我们鞠躬。
一声抱歉。
没有一个人哭,或许是麻木,或许是经历得太多了。
我哥熟练地打着电话通知丧事。
也不知怎的,我从他语气中听出了一点解放的意味。
也是,任谁家里有疾病缠身的高龄父母,伺候久了都会崩溃。
我没在旁一直管着,自然,我也没资格去高高在上的指责。
为家产争执和邀请亲戚的说笑此起彼伏。
后边闹成一团。
我静静地走进病房看盖上白布的妈。
她双腿萎缩得厉害,在白布下都是拱起的姿势。
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充斥着我的鼻腔。
疾病的腐烂气息,多闻一下都要受不了。
可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最爱窝在她的怀里。
是青草和牛奶混合的香甜。
「妈……」我轻轻叫了一声。
抬起她的手腕,干瘪瘪的,金镯子直晃悠。
我取下来,放在她的口袋里。
买就买了,真留在我这儿,良心不忍。
等身体慢慢变得僵直。
门外争吵声停止,都走进来哭喊一阵。
请了人,抬了馆,上了山。
亲戚朋友吃菜喝酒。
我哥来回穿梭着敬烟,再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
偶尔有媒婆看中了哪家的姑娘,趁着坐席连忙去要联系方式。
又是一派祥和。
等到了第二天晚上。
我哥将几万块礼金存进了银行,嚎一嗓子。
这人啊,才算是正式死亡。
我将之前留在老家的东西都带上,又带了几件不值钱的旧物做念想。
今后下半辈子,这连落脚点都算不上了。
走着山路,付建国在村子口等我。
见我拿着尽是些零碎,忍不住嘀咕:「傻子,拿这些刚好给你精明的老哥腾地方了。」
付强在旁使眼色让他别再说话。
扶着我到了车上,等经过我的小区时。
我开口:「就在这放下吧。」
「妈……也好,那你上去把小念接上,我们一起回家。」
「不用了。」
我戳破他继续想粉饰太平的模样。
付建国不耐地猛拍副驾驶,烦躁地一挠头发。
「妈都因为你要离婚死了,你还这样?」
我朝前一扑,用手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听着他濒死的喘气和无力的折腾。
心中痛快起来。
我早该这么做的,我为什么不早点这样做呢!
「付建国,明天你要是没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我老命一条,先杀了你再下去,就当给我妈赔罪。」
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付强吓得呆住,刚想劝阻。
我直直望过去,轻笑起来。
「你也是,杀一个和杀两个有什么区别?」
安静了。
从刚结婚到现在,这一刻,真正的全部安静了。
我松开了手。
付建国滚落在椅子上惊魂未定,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慢悠悠地下了车,回头还能朝他们笑着招手。
「疯了,你妈真是疯了。」
他催着付强快点开车。
付强不动,隔着窗子,我还能看到他眼里的泪光。
我没有心疼也毫无波澜。
我是疯了,从多年前我爹死的那一刻就该疯了。
所谓的家,若只是会吸血的魔窟。
我一个人又何妨?
10
发疯果然管用。
一早,那份签了字的协议书就摆在了我的桌子上。
省了起诉的钱。
拿着薄薄一张纸的手有些颤抖。
我问律师。
「这样,以后我就不是付家人了对吧?」
「我就可以不管他,不管他的亲戚,不处理那些糟心事了是吧?」
我眼眶发红,盯着律师说完好,松下气来。
终于啊……
「不过现在还有三十天冷静期,期间有任何一方不愿意的可以撤回。」
我傻了眼。
现在还能撤销了?
不过转念一想,就我们那相看两厌的,也不会有这一出。
若他真觉得少了保姆来故意恶心我。
我就算不要命了也得把他带下去。
打定了主意,我将这好消息给小念一说。
她快要高考了,等这烦心事没了,以后也不用为我想东想西了。
我将能分到钱一一算过后,又盘算了一下退休金。
支撑生活倒是没问题。
但……我以后要真走了,小念没兄弟姐妹帮称,压力只会更大。
思索了会,我还是准备用自己老教师的名头开一个小饭桌。
既能帮人补习还能接触孩子,让自己心态变年轻。
说干就干。
我租了靠近小学门口的一间门面。
田老师的名号一打出去。
好多人都奔着这里有辅导功课陆陆续续报了名。
其中好多父母,我曾经都还教过嘞。
有了事,我是头也不疼腰也不酸了。
每天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只会愁今天该做些啥给孩子们吃。
小念放假来过一次,惊掉了下巴。
功课一做完就来店里帮忙,还夸我变年轻了。
我笑呵呵应下来。
然后看她东瞅西瞅,心里明显有事。
「咋了?」
她目光躲闪,别扭说道:「妈,哥下周末结婚,他电话打到我这里,说你不接电话。」
我一愣。
随即想到从那天回来后,我就把他们都删除了。
这段时间这么忙,也没空想他们的事。
诶,这不没我那套房子也能结婚吗?
小念继续说着。
「哥邀请我去,还让我叫上你,我不知道怎么办。」
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她是怕我生气啊。
我停下手中的活,十分认真。
「这些都是看你自己,我跟你哥那是我们的事,你只要跟着心走就行了。」
付强虽然混不吝,但对小念还是会有关心,算是个正常的哥哥。
我哪能用自己来绑架她呢。
小念咬着嘴唇点点头,最终还是选择出席。
我将随礼的一万块交给了她。
又附带了一张卡。
里边是从他出生起就开始一点点存的,两个人都有。
这笔钱我连付建国都没告诉过。
当时想着是给我最爱的孩子的礼物,想着以后我万一没挣到钱也不能耽误他们。
可现在……就当我和付强断了母子缘分吧。
人,我就不到场了。
小念拿着卡走了。
没到一个小时,又给我发消息。
「妈,我去上学啦,祝福我已经送到了,但既然妈妈觉得他不好,我也不想和他有太多联系。」
「对了妈,我给他说这张卡时,他看起来快要哭了。」
我给她转了生活费。
自动无视下一条消息。
陌生人了,跟我有啥关系。
等把孩子都送走,我收拾着回小区时。
就看见「陌生人」还穿着西装,瘪着嘴站在我小区门口。
11
「妈……」他委屈地叫着。
走上前要帮我拎东西。
我绕过他,刷了门禁卡进门。
就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
刚进家,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妈,你真的不要我了?」
「妈,我只是不满你对小念那么好,自从她出生后,爸要给我买自行车你不让,你要给小念买奶粉。」
「上大学后,我想带你去旅游,可你要送小念去舞蹈班。就连现在,我有能力挣钱了,你最开始走的时候,也是不带我。」
他字字诉说着,带上了哭腔。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说着真心话。
「妈,我害怕最后什么都失去了,才会那样对你,就一个小错,你真的就不原谅我了吗?」
我忙擦了眼泪,不敢转过身去。
心疼是多年来的惯常反应,但之前的种种伤害提醒我一定不能心软。
「付强,我真没疼过你吗?小念出生后,我尽力不忽视你们任何一个人,但……小念她只得到了我一个人的爱。你说的这些,对于小念来说实在是太平常了。」
「也许吧,也许我真没做好你的母亲,但现在都走到这一步了,我们也别再说了。」
身后传来抽泣声。
大概是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了,只说了句保重身体。
凉风透着门缝吹来。
我缓了好久才能转过身子,看见地上放了一个首饰盒。
里边是一个金镯子。
是他高中时说过以后工作时要给妈妈买的。
到今天,实现了。
12
日子依旧平稳过着。
唯一一件大事是小念高考。
我那两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不能太油也不能太素。
考完最后一门时,我在校外边拉着横幅。
穿了件刚买的红裙子。
她扎着马尾扑到我怀里撒娇。
叽叽喳喳说着之后的规划。
我当然是全力支持啊,还出钱让她去染头发学化妆。
漂漂亮亮地过着这个暑假。
付建国在成绩出来时,也是第一时间打电话过来问。
得知成绩能上一本时,高兴得说要大摆几桌。
我没给他留情面,直接问他是不是想让女儿记他的好。
那边尴尬地笑了几声。
「哎,给小念的嘛,就当是补偿补偿。」
「嗯,可以直接打钱到她银行卡里。」
他不说话了,东拉西扯的,听着我愈加烦躁。
「等等……」
付建国不好意思地开口。
「这也是个好事情,等领到通知书了大家一起吃个饭呗。」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同意了。
毕竟那些一个个亲戚,该出的礼钱不能少!
酒店订了小念喜欢的那家。
连朋友带亲戚一共是二十多人。
付建国一反常态的替我拉椅子,还殷勤的夹菜。
面对小念也有了一副笑脸。
「大学咋样啊?钱够不够啊?要去哪旅游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让小念捂着耳朵大叫。
「和你无关!」
他眼,里闪过一丝受伤, 讪讪地低下头嘟囔着:「这丫头, 以前也没这么凶啊。」
我讥讽地瞧他一眼。
把孩子培养得唯唯诺诺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付强看出了不对, 挽着小兰挤到我们之间打岔。
三言两语, 这个场子又热了起来。
期间, 小念大姑开始说三道四。
说她裙子太短, 说她头发太艳。
没等我发脾气。
那父子俩倒是同一时间摔了杯子。
大有一副再说她就拼命的架势。
我笑了,以前没离婚时, 只会说一句忍着。
到现在, 懂得维护了。
一顿饭吃完, 亲戚们明面上还是得给了红包当作还礼。
我和小念走出酒店,被人拦住。
付强递上最新款手机,付建国把一张卡给了小念。
「没别的意思, 以后能回来看看我们就行。」
看我们收下, 两人都很惊喜。
说的话都语无伦次了。
付强:「我现在去开车送你们……」
付建国则是一点点靠近我。
「春秀,我现在改得不错吧,要不……你还是回来吧。」
我嗤笑一声。
早就从付强那听来, 他这几个月大病小病不断。
没了我在家照顾他,儿媳又坚持过二人世界。
那原本的家啊, 已经被他弄得一团糟了。
连相亲对象都要骂他一句邋遢。
我是傻了才会做他的「接盘侠」
。
小念把我挡在身后, 语气很冲。
「爸,你就别祸害我妈了,我妈现在出门跳广场舞都一堆人追呢!」
付强在此时拿着车钥匙走过来。
两人一对视,看着付建国黑成碳的脸色, 便知道没成功。
我按键, 远处的小轿车打着双闪。
「不麻烦了哈,小念学了开车,这是我送她的大学礼物。」
「哦对了, 我要和小念一起去她上大学那里,以后就不用天天逛路逛到我家小区那了。」
我特意看着付建国说。
多大的人了, 还搞骚扰这一套。
两人愣在了原地。
直到车子过了拐弯, 后视镜还能看见两个不动的小黑点。
在小念的强烈要求下。
我出租了房子, 跟她来到一个沿海城市。
平时就是喝喝茶,打打麻将, 再和刚认识的朋友唠会家常。
生活别提有多惬意。
除了付强会打来的骚扰电话。
他媳妇生了,是个双胞胎。
付建国闹着要搬去他家。
媳妇和付建国吵起来了,被气得要回娘家。
我嫌太过聒噪, 设了个免打扰。
明面上发了点营养费,尽了做婆婆的责任。
等小念大学毕业,带了男朋友回来给我看。
我边淘米, 手机还响个不停,
小念只好举起来帮我按了接听键。
他抽着旱烟,喷了我一脸。
「妈, 爸非要管我女儿, 又把小兰气得住医院,女儿还说我偏心, 我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低声苦涩一笑, 闷闷道:「我现在发现自己当年真是错得离谱……」
后边说的什么, 我没太听清。
因为锅里的菜快要糊了!
小念连忙接住锅铲,准女婿在一旁挽她的袖子。
热乎乎的菜端上桌子。
我们说着吉祥话,推杯换盏。
等我想到那通电话时, 已经被挂断了。
算了算了,往事和我无关。
我这个年纪的人,得想想以后怎么颐养天年!
来源:爱宝贝聊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