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村支书从县城带回来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红漆木盒子,掂在手里有点分量,摇晃时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盒子外头贴着张字条,上面写着”交给刘家小叔”。
这口棺材差点把我爹一把火烧了。
那是村支书从县城带回来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红漆木盒子,掂在手里有点分量,摇晃时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盒子外头贴着张字条,上面写着”交给刘家小叔”。
村支书说,是个戴墨镜的短发女人托他带回来的。
“她说话,”村支书回忆,“带点外地口音,但绝对是咱们这边的人。穿得体面,开着辆白色小车。”
我爹听完,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屋,把那盒子往火炉里一扔。
还好我眼疾手快,一把抢了出来。
我爹朝我嚷道:“你个娃娃不懂事!”
这事得从三婶说起。
一
在我记事之前,三婶就已经离开了刘家村。
听村里老人说,三婶原名叫王兰,不是本村人,是小叔在县城煤矿上班时认识的。那时候,小叔刚满二十出头,长得精神,人又能干,管着一帮子工人。三婶比小叔大两岁,在矿上食堂帮厨,据说是从北方来的,没什么亲戚。
两人处了半年,就结了婚。
结婚那天,整个刘家村都沸腾了。小叔是爷爷的幺儿,从小就讨人喜欢,又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专的。三婶长得好看,又会说话,婚礼办得热热闹闹,来了不少城里人,连县长都派人送了礼。
三婶嫁过来那年,我爹说家里添了个小太阳。
可好景不长。
那年冬天,煤矿出了事故,小叔差点没了命。虽然抢救过来了,但腿瘸了,还赔了不少钱。这一下,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小叔整日酗酒,摔东西,骂人。
三婶忍了两年,那一年冬天,下了场大雪,等雪停了,人就不见了。
小叔发了疯似的找,村里村外,山上山下,找遍了每一个角落,都没有三婶的影子。
后来,听说有人在火车站看见过她,说是和一个城里人一起走的。
再后来,又有传言说三婶去了广东,跟着个大老板,过上了好日子。
村里的人三五成群,背地里指指点点:“就知道那女人没安好心,趁小叔倒霉,就跟人跑了。”
小叔却不信,他依旧每天出门寻找,风雨无阻。
二
“那年,”姑姑坐在炕头,抹了一把眼角,“你小叔骑着自行车,走遍了周围的县城,四处贴寻人启事。”
姑姑从衣柜底下摸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上,三婶穿着一件红色碎花上衣,头发齐耳,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旁边的小叔臂膀宽厚,满脸骄傲。
“你小叔那会儿还一瘸一拐的,大冬天的,穿着那件破棉衣,背着一卷寻人启事,骑着自行车一趟一趟地往县城跑。”
姑姑叹了口气:“有一次,他在冰天雪地里摔倒了,腿上的伤口又裂开,血染红了雪地,他硬是自己爬起来,继续贴他的寻人启事。”
“为啥非要找三婶?”我问。
姑姑犹豫了一下,说:“你还小,不懂。”
十岁那年,我偷听到了小叔和爹在屋里的对话。
“二哥,我找到线索了,说是兰兰去了上海。”小叔声音嘶哑。
“都十年了,你还找什么找?”爹的声音里带着怒气,“人家早就嫁人生子了吧?你何必自讨苦吃?”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叔声音低沉,“她走的那天,我们吵了一架,我…我不小心打了她。”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她怀孕了,”小叔声音颤抖,“我当时喝多了,不知道…她就那么离开了。”
我听到爹重重地叹了口气。
“孩子可能都十岁了,”小叔哽咽道,“我得找到他们,我欠他们的。”
村里的电视机上,我常看到寻亲节目,人们失散多年,在镜头前相见,抱头痛哭。我幻想着有一天,电视上会出现三婶和小叔重聚的画面。
三
那天下午,我在河边钓鱼,村支书骑着摩托车停在我旁边。
“小刘,”他递给我一支烟,“上个月你小叔去县城干嘛了?”
我愣了一下:“上个月?好像是去领退休金,怎么了?”
村支书吐了个烟圈:“没啥,就是昨天县城来了个女人,问我认不认识刘家村的刘根生。”
刘根生是我小叔的名字,自从三婶走后,他就没再娶,如今已经快六十了。
“她说自己是刘根生的老相识,”村支书继续说,“留下了个盒子,让我带给他。”
“长啥样?”
“戴着墨镜,留着短发,穿得体面,开着辆白色小车,”村支书回忆,“年纪嘛,看着五十多吧,保养得不错。”
我心里一惊,这不是三婶么?
“那女人还问我,刘根生如今怎么样,家里有几口人,”村支书说,“我告诉她,刘根生在村里开了家小卖部,单身一人,没成家。”
村支书离开后,我拿着鱼竿,在河边坐了很久,想着是不是该告诉小叔这个消息。二十六年了,小叔白了头发,弯了腰,却从未放弃寻找三婶。
回家路上,我绕道去了小叔的小卖部。
小卖部是村子中心的一间红砖房,小叔平时就住在里面。进门左手边是一排货架,摆着啤酒、方便面、香烟和各种零食。右手边是小叔的床铺,床头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正是三婶的。
“小叔,”我靠在柜台边,“有个事问你。”
小叔抬起头,眼睛浑浊,头发花白。
“你还在找三婶吗?”
小叔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货架。
“早不找了,”他语气平淡,“人各有命。”
我知道他在说谎。前几天,邻村的李婶还告诉我,看见小叔在县城的汽车站发传单,上面印着三婶的照片。
“跟你说个事,”小叔突然转过身,“我下个月要去上海。”
“上海?干嘛去?”
“听说兰兰在那边有亲戚,”小叔闪烁其词,“也许能打听到点消息。”
我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这么多年,小叔听到过无数三婶的”消息”,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
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看到三婶站在院子里,穿着红色碎花上衣,笑眯眯地看着我。
醒来时,窗外下着小雨,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窗户。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翻身下床,打开了衣柜,从最底层拿出了那个发黄的信封。
那是十五年前,我上初中那年,一个陌生女人塞给我的。
那天放学后,我在学校门口等妈妈接我,一个戴帽子和墨镜的女人走到我面前。
“你是刘家村的吧?”她问。
我点点头。
“你认识刘根生吗?”
我又点点头:“是我小叔。”
女人沉默了片刻,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给他。”
我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就转身走了。
回家后,我偷偷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纸条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十来岁的男孩,长得有点像小叔。纸条上只写着几个字:“他很好,不用担心。”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给小叔看,于是将信封藏了起来,一藏就是十五年。
想到这,我赶紧下床,拿出那个信封,跑到小叔的小卖部。
小卖部的门锁着,里面黑漆漆的。我知道小叔这时候应该在后山的那块地里,他每天清晨都会去那里转转。
我骑着摩托车,往后山赶去。
远远地,我看到小叔坐在地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小叔!”我跑过去,“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小叔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手里捧着一本发黄的日记本。
“这是什么?”我问。
“是兰兰的日记,”小叔声音哽咽,“我一直藏着,昨天又拿出来看。”
他翻开日记本,指给我看:“你看,这是她写的最后一篇。”
日记写道:“根生病了,天天喝酒,骂人。我知道他受了伤,心里难受,可我也忍不住了。医生说我怀孕两个月了,他却还是那样。今天我要离开了,去投奔姑姑。等根生好了,我再回来。”
我愣住了:“三婶不是…不是跟人跑了吗?”
小叔苦笑:“村里人嘴长,说什么的都有。兰兰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她。”
我把手中的信封递给小叔:“小叔,这是十五年前,有个女人给我的,让我交给你。”
小叔接过信封,手微微发抖,小心翼翼地打开。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
“应该是你的儿子,”我说,“三婶这些年,应该是一个人带着他。”
小叔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
“二十六年了,我一直在找她,”他抽泣道,“我想告诉她,我错了,我已经戒酒了,我会对她好的…”
我轻轻拍了拍小叔的肩膀:“我觉得,三婶可能要回来了。”
小叔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什么意思?”
我把村支书昨天的话告诉了小叔。
“真的是兰兰吗?”小叔抹了把眼泪,“她…她回来了?”
我点点头:“应该是她,留了个盒子,说是给你的。”
小叔一下子站起来,差点摔倒。
“走!回家看看!”
五
傍晚时分,村支书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我家,手里拿着那个红漆木盒子。
从村支书手中接过盒子的那一刻,小叔的手在发抖。
我爹在旁边看着,脸色阴沉:“二十六年,人家都不知道改嫁几次了,你还当宝贝似的捧着。”
小叔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盒子表面。
村支书看着尴尬,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
我爹冷哼一声:“你们年轻人自己胡闹,老子不管了!”说完,转身进了屋。
我和小叔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
“你不打开看看吗?”我问。
小叔摇摇头:“我怕…”
“怕什么?”
“怕失望,”小叔声音低沉,“我找了她二十六年,如果这只是个告别的信物,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我握住小叔的手:“不会的,我觉得三婶是想回来的。”
小叔深吸一口气,慢慢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有一把钥匙,一张银行卡,一张照片,还有一封信。
照片上是个年轻小伙,穿着军装,挺拔英俊。
小叔的手在颤抖:“这是…这是我儿子?”
我拿起信,念给小叔听:
“根生: 二十六年了,我一直以为你恨我。直到上个月在县城,我远远地看见你,还在发我的寻人启事。你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那天,我离开村子,是去了姑姑家。我本来想等你酒醒了再回来,可姑姑不让,说你打了我,还让我把孩子打掉。我没有,我生下了他,取名刘强。
这些年,我在上海开了家小饭店,把刘强拉扯大,他今年考上了军校,马上就要毕业了。
我不知道你还恨不恨我,但我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知道你受了伤,心里苦。
这把钥匙是上海家里的,卡里有些钱,是这些年攒下的。如果你愿意,就来上海吧,地址在信封背面。我和刘强,等你。
兰兰”
小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地掉下来。
“她…她等我?”小叔声音颤抖,“她还记得我?”
我拍拍小叔的肩膀:“三婶一直记得你,她只是不知道你还在找她。”
小叔突然站起来,朝我爹的屋子走去:“大哥,我要去上海!”
我爹正在屋里抽烟,听到这话,烟头一抖:“去上海?去找那个抛弃你的女人?”
小叔把信递给我爹:“你看看吧,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爹看完信,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叹了口气:“你真要去?”
小叔点点头:“我找了她二十六年,终于找到了,我怎么能不去?”
我爹沉默片刻,突然站起来,去柜子里翻找什么东西。
“你等会儿,”我爹说,“我给你找点钱,买身新衣服去。”
小叔却拉住我爹:“不用了,大哥,我就这样去。”
那天晚上,我爹把村里的亲戚都叫来了,摆了几桌酒,说是给小叔送行。
席间,我爹举起酒杯:“二十六年前,我们都误会了兰兰。今天,兰兰把钥匙送回来了,就是要告诉我们,刘家的门,她从来没有真正关上过。”
小叔听了,眼泪又流了下来。
六
第二天一早,我开车送小叔去县城坐火车。
路上,小叔一直往窗外看,仿佛要把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印在脑海里。
“小叔,以后你就留在上海了?”我问。
小叔摇摇头:“我和你三婶,哪里都是家。等安顿好了,带她和刘强回来看看。”
到了火车站,我帮小叔买了票,送他到站台。
“小叔,”我欲言又止,“到了上海,给我打电话。”
小叔点点头,突然拉住我的手:“你爸临走前,让我要谢谢你。”
“谢我啥?”
“要不是你保留了那封信,要不是你把村支书的事告诉我,我和兰兰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我摆摆手:“都是缘分,缘分。”
火车进站了,小叔背着一个旧帆布包,一瘸一拐地走上了车。
车窗边,他朝我挥手:“替我告诉你爸,这些年,谢谢他。”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这些年,我们对不起三婶啊。
火车缓缓启动,我站在站台上,目送小叔离去。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冬天,大雪纷飞,一个女人抱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无声地走出了村子;也看到了小叔骑着自行车,在风雨中贴寻人启事的身影。
二十六年,在我们这个小村庄里,是一段很长的时间。长到足以让一个年轻姑娘变成中年妇女,长到足以让一个活泼小伙变成白发老人,长到足以让一个胎儿成长为军人。
但是,对于爱情来说,二十六年,或许只是一段等待的时光。
回到村子,我把小叔的话告诉了我爹。
我爹沉默了很久,突然问我:“你知道为什么你小叔走的那天,我气得差点把那盒子烧了吗?”
我摇摇头。
“因为那钥匙,”我爹叹了口气,“是你奶奶生前给你三婶的。”
我愣住了:“啊?”
“那把钥匙是咱家祖传的,据说能开启幸福的门。你三婶走的那天,把钥匙留下了,意思是她不要刘家的幸福了。”
我爹的眼圈红了:“如今,她把钥匙送回来,是告诉我们,她一直把刘家的幸福带在身边,从未放下。”
我突然明白了小叔为什么执着地找了三婶二十六年,也明白了为什么三婶会在这么多年后,托人送回那把钥匙。
那不是一把普通的钥匙,那是通往幸福的钥匙,是刘家和王家,两个家庭的纽带。
三天后,我接到了小叔的电话。
电话那头,小叔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轻快:“小平啊,我见到兰兰和刘强了。兰兰还是那么漂亮,刘强比我高出一个头,可像我当年啊!”
我笑着问:“小叔,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过一阵子吧,”小叔说,“等刘强毕业典礼结束,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回去,好好拜拜祖宗。”
放下电话,我走到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
二十六年的等待,终于迎来了团圆。
在这个小村庄里,又开始流传着一个新的故事:一把钥匙,锁住了二十六年的思念,也打开了幸福的大门。
有人说,小叔找到了真爱;也有人说,三婶终于回头了。
但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等待、坚持和原谅的故事。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值得等待一生;有些事,值得坚持到底;有些伤,值得用一生去治愈。
这个小村庄的夜晚,因为这个故事,似乎又多了一份温暖。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