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走,我不娶她!"那是1984年春天,我把家里的搪瓷茶碗摔得粉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一双布鞋
"走,我不娶她!"那是1984年春天,我把家里的搪瓷茶碗摔得粉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村里的老槐树下,几个闲汉正摆龙门阵,见我这样,齐齐地闭了嘴。
我叫周大勇,那年二十三岁,在县建材厂的砖窑车间当技术员,每月工资四十二块五。
我父亲周根生打了一辈子光棍,靠着砍柴、打短工过活。到了五十岁才和我娘结了婚,那会儿人们都管他叫"老周头"。
我娘生下我没多久就得了肺病去世了,父亲便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小时候,村里孩子都穿开裆裤,唯独我总是严严实实的。后来才知道,是父亲怕我着凉,用旧棉袄改的裤子。
那一晚,我躺在村边的打麦场上,望着星空出神。
春播的季节,田里忙得很,村里的大喇叭播着《东方红》,高亢的曲调在寂静的夜晚飘得老远。
那天早上,父亲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大勇,村东头李家的闺女李小蓉,你看着怎么样?"
我一愣:"那个哑巴姑娘?"
"人家虽然不会说话,但心灵手巧,勤快本分。她爹跟我是老交情了,两家门当户对,挺合适的。"
父亲边说边从褪色的蓝布褂子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手指微微颤抖,眼中带着期待。
"爹,现在是八十年代了,还讲这些?我不娶哑巴!"我毫不客气地回绝。
父亲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人家姑娘没做错什么,命苦罢了。"
他叹了口气,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说了,你都二十三了,厂里相看的姑娘一个都没成,村里谁不笑话咱家?"
我心里窝火:"我自己的婚事自己定,不用你们操心!"
其实我心里明白,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像我这样的条件,确实不算好。
家里穷,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只有祖上留下的三间草顶土坯房,连冬天的北风都挡不住。
家里没什么积蓄,父亲又老了,劳动力就我一个。
李家姑娘虽然是个哑巴,但人勤快,模样也周正,织毛衣、做鞋样样拿手,只是我心里不甘心。
我的梦想是像《人民文学》里描写的那样,找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两个人一起看书、听唱片,周末骑着二八大杠去河边野餐。
哪怕她不是城里人,至少也该能说会道,能跟我聊聊厂里的事,能在我累的时候给我递杯热茶,问声"今天累了吧"。
连着几天,村子里的李婶、王婶都来我家串门,话里话外都是说李小蓉多么贤惠,李家条件多么好。
李家确实比我家强多了,老李头在公社当会计,家里有台14寸黑白电视机,放在八仙桌上,每到放电影的日子,半个村子的人都挤在他家院子里。
两天后,父亲和村长来到砖厂,说是已经跟李家商量好了,下个月初八就办事。
我当场就炸了,回家收拾了简单行李,从床板下掏出厂里刚发的二百块钱,头也不回地去了火车站。
站台上,我等着开往广州的慢车,心里五味杂陈。
那时候的火车站,总是挤满了南下打工的人,大家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迷茫和期待。
忽然感觉有人拍我肩膀,一回头,是李小蓉。
她穿着一身褪色的蓝布衣裳,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脸上挂着泪痕,手里紧紧攥着个包袱。
见到我,她眼睛红红的,但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把包袱塞给我,然后用手势比划着什么。
我看不懂她的手势,只能接过包袱,心里有些发堵。
她转身就跑,我下意识地喊了声:"等等!"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眼神里满是不舍和祝福。
我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列车进站的汽笛声响起,我匆忙上了车,直到坐下才打开包袱。
里面是一双手工缝制的深蓝色布鞋,针脚细密均匀,鞋底厚实,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心思。
鞋里还塞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路平安"四个字。
我摸着那双鞋,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有了动摇。
车窗外,站台上的人影越来越小,我想起了李小蓉腼腆的笑容和灵巧的双手。
火车缓缓启动,我的心却越来越乱。
这趟开往广州的列车,需要三天两夜。
车厢里挤满了各地过来的打工者,大家都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挨着窗户坐,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车上一位大姐见我闷闷不乐,递给我半个咸鸭蛋:"小伙子,离家打工?别想太多,南方有的是机会,肯吃苦就行。"
我点点头,没多说话,心里想的却是李小蓉那双眼睛。
南方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艰难。
建筑工地上,我从小工干起,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干到太阳落山。
工地上的工友大多是北方来的农民,大家挤在简陋的工棚里,晚上睡通铺,蚊子又多,根本睡不好。
工钱是按天算的,每天九块钱,要月底才发。
手上的老茧磨破了又长,长了又磨破。
夜里睡在工棚的通铺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数着日子盼发工资。
有次下雨,工地上的泥巴浸湿了我的胶鞋,脚趾都泡得发白起皱。
回到工棚,我想起了那双布鞋。
拿出来试了试,竟然出奇地合脚。
这双鞋走路轻便,干活也不累,穿久了都不磨脚。
工友们都羡慕我:"哪买的鞋?这么结实!"
"我媳妇做的。"这话脱口而出,我自己都愣住了。
媳妇?她还不是呢,说不定现在已经嫁给别人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莫名地一阵发酸。
工地上认识了老赵,是个经验丰富的木工。
他带我去学了点木工活,我手巧,很快就上手了,工钱也涨到了十二块一天。
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还是那双布鞋。
南方潮湿,发的胶鞋没几天就裂了,穿着还不透气。
我小心地穿着李小蓉做的布鞋,走过工地的泥泞,走过城市的喧嚣。
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家乡的一切:父亲佝偻的背影,村口的老槐树,还有李小蓉明亮的眼睛。
一个月后,我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张明信片,写了几句话寄回家,告诉父亲我在南方很好,让他别担心。
又过了半个月,我再次写信回家,还是没有回音。
南方的夏天闷热难耐,工地上更是像个蒸笼。
一天干完活,老赵拉我去喝酒。
两个大老爷们对着一瓶二锅头,喝到微醺时,我把自己的事全倒了出来。
老赵听完,敲了敲桌子:"你小子真是不懂珍惜!那姑娘虽然是个哑巴,但一看就是个好媳妇。你看看这鞋,针脚这么密,一看就是用心了。"
我低头看着已经穿旧的布鞋,不知怎的,眼睛有些湿润。
老赵又说:"南方虽好,但漂着没意思,还是要回家的。我在这打了十年工,不也想着回去吗?人啊,总要有个家。"
他的话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是啊,人总要有个家。
回家的念头在我心头生根发芽。
半年后,我攒了些钱,写了封信寄回家,却还是没有回音。
我心里越发不安,又一个月过去,我终于忍不住买了张返乡的车票。
返乡的火车比来时更加拥挤,或许是因为快过年了,大家都急着回家。
一路上,我揣着攒下的六百多块钱,心里忐忑不安。
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不知道李小蓉现在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回去后该如何面对一切。
下了火车,我又坐了三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县城。
县城的面貌变了不少,多了几栋楼房,还有了一家百货商店。
出站口,几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在等人,他们脖子上挂着收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
坐上去村里的拖拉机时,已是下午。
拖拉机轰隆隆地开着,我的心也跟着颤抖。
老家的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好像又粗壮了些。
几个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从我身边跑过,好奇地看着我。
我回到村里,发现家门紧锁,周围的邻居告诉我,父亲生病住院了,李小蓉一直在照顾他。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急如焚,顾不上放下行李,就直奔县医院。
医院的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刺鼻。
我找到父亲住的病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推门进去,床前坐着一个女子,背影有些熟悉。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来,是李小蓉。
她比半年前瘦了些,辫子也剪短了,但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她看见我回来,眼睛亮了一下,却没多说什么,默默地站起身,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你别走。"我一把拉住她的手。
父亲躺在病床上,见到我又惊又喜:"大勇,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比以前更加沙哑,脸上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我连忙上前:"爹,你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没事没事,就是老毛病犯了,住几天院就好。"父亲摆摆手,"小蓉这孩子好啊,天天来照顾我,给我端水送饭,比亲闺女还贴心。"
我看向李小蓉,她低着头,脸微微泛红。
父亲又说:"你这孩子,写信也不说清楚,我们都担心死了。小蓉每天去邮局看有没有你的信,一去就是大半天。"
原来我的信他们都收到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复。
晚上,我送李小蓉回家。
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指着自己脚上那双已经穿旧的布鞋,生涩地比划着:"谢谢,鞋子很好,很合脚。"
我笨拙的手势逗笑了她,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我,做了个等待的动作。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说,她一直在等我回来。
我心中一热,握住她的手:"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
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但嘴角却是上扬的。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她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如春天的花朵绽放。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父亲出院后,我跟他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傻小子,终于开窍了。"
我在县城找了份木工的活,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筹备婚事。
李小蓉常来我家,教我简单的手语,我们的交流虽然不多,但心却越来越近。
一个月后,我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请了村里的亲朋好友吃了顿饭。
李小蓉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她的父母看着我们,满脸欣慰。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充实。
我每天去县城做工,李小蓉在家照顾父亲和操持家务。
虽然她不会说话,但我们之间的默契却与日俱增。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
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而来,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南方速度"、"经济特区"的新闻。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县城的供销社看到了一双南方生产的塑料凉鞋,做工精细,售价不菲。
我突然想到了李小蓉做的布鞋,何不把她的手艺变成产业?
回家后,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
她先是惊讶,随后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连连点头。
我们开始在家里做布鞋,先是送到县城的集市上卖,后来又托南方的朋友帮忙销往广州。
没想到,这些朴实无华的手工布鞋,在南方竟然很受欢迎。
订单越来越多,我们雇了村里的几个妇女一起做,李小蓉负责教她们技术。
一年后,我们在村里开了个小布鞋作坊,专门生产各式各样的手工布鞋。
作坊渐渐扩大,解决了不少村民的就业问题。
父亲看着我们的小事业蒸蒸日上,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我就知道你小子能行!"
多年后的一个夏夜,我和李小蓉坐在院子里乘凉。
村里已经通了电,家家户户都装了电灯。
远处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应该是谁家在看《渴望》。
她靠在我肩膀上,指了指天上的星星,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我明白她的意思:星星就像她对我的爱,永远闪亮。
我握着她的手,想起那双改变我一生的布鞋。
"小蓉,谢谢你当初没有放弃我。"
她微笑着,眼中是满满的幸福和满足。
李小蓉仍然不会说话,但我们之间的交流从未缺失。
那双布鞋,见证了我们的坎坷与幸福,也承载了一段特殊年代里最朴实的爱情。
人生就像是一双布鞋,看似普通,却能踏遍千山万水;看似脆弱,却能承载生活的重量。
而我,很幸运能有这样一个人,为我缝制了这样一双鞋,陪我走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岁月。
来源:PaulTate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