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湖边有棵桃树,顶端生了好几个红艳艳的桃,我下意识伸了伸手,可惜太高,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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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有棵桃树,顶端生了好几个红艳艳的桃,我下意识伸了伸手,可惜太高,够不着。
透过指缝里残余的日光,东楚那些过往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2
“阿澜,你为何要与我退婚?你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现在就改,好吗?”
“阿澜,你别不要我!我、我……”
少年整个眼尾都染上了猩红,隐隐带了哭腔。
父亲说得丝毫不错。
我们东楚这位太子仁厚有余,狠辣不足,将情义看得太重,难以担负守城之君的重责。
“太子殿下,你软弱无能,毫无建树,除了围着我转,还擅长做什么?即便我要天上的月亮,你是不是也会屁颠屁颠乐呵呵去捞……”
“这些年我受够了,你除了是中宫嫡出以外,哪有资格做这个太子?大皇子文韬武略,英武不凡,文能安邦、武可定国,他才是我心中的理想夫婿人选!”
我站在丞相府外的台阶上俯视着齐钧泽,那张脸太过熟悉,我便不再看了。
“阿澜,你说的可是真的?”
他剧烈摇头,“不!不!我不信,你在骗我,对吗?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即便我不做这个太子——”
我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齐钧泽,你非要我说看不上你吗?你贵为太子我都瞧不上,若是还失了这个身份,我只会更加嫌弃。”
他倒退了几步,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痛楚,口中喃喃:“阿澜,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一定是!”
怎么会错呢?
这门亲事非退不可。
就连父亲也愈发偏重大皇子了。
3
“听说了吗?那个高高在上的丞相嫡女宋书澜进邀月楼了,今晚正式挂牌接客,老兄难道不想一亲芳泽?”
“想自然是想,只是她那老爹得势时开罪了太多人,往日那些宿敌都等着泄愤呢!怕是排不上号啊!”
“哈哈哈哈,陛下旨意,这宋书澜只要不死便要做一辈子的娼 妓,来日方长,哥几个等得起,到时候一起好好调教调教她……”
邀月楼对面的茶馆里几个纨绔子弟正在肆无忌惮调笑议论着。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齐钧泽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他想不通,打小满眼满心都是他的宋书澜为何就翻脸无情了?
忠正无私的丞相是何时生出的谋逆之心?
总是拍着他的肩膀说要为他保驾护航、给他兜底的大哥真的觊觎太子之位已久吗?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无能。
阿澜想要嫁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丞相想辅佐一位德才兼备的储君,偏生天资出众的大哥出身低了些……
其实父皇成全了他们又未尝不可,这个太子他齐钧泽从来都不曾看重。
他在听政殿外跪了两天两夜求父皇收回成命,保全大哥和相府。
气得天子狠狠踹了他一脚。
“不争气的东西!难怪人看不上你!你须记得你是东楚太子,肩上扛着江山社稷、万千子民,西秦虎视眈眈、攻城掠地,我东楚岌岌可危,你却懦弱可欺、自甘堕落,成何体统!”
“难不成你要做亡国之君!”
父皇声声斥责犹如惊雷,劈开他的耳膜,震裂他的神经。
“我们钧泽是世上最善良、最好的孩子。”
母后在世时总是这样对他说。
那些和煦如风的话如今也像细细密密的针一样扎进齐钧泽心里。
好人能做好太子、好皇帝吗?
4
我挂牌的那一日,楼里的妈妈送来一袭水粉色轻纱,薄如蝉翼、曲线毕露。
倒也不是存心羞辱我,而是待价而沽,如此这般今晚我能卖出一个更好的价钱。
此身既入邀月楼,明月何妨入君怀?
妈妈问要不要给自个儿取个花名。
我宋书澜,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入风尘而已,辱没自己都不怕,还怕什么辱没先祖。
何况那夜,我跪在祠堂里,在列祖列宗面前已诉清心志。
我精心打扮了一番便翩然下楼。
楼里已经聚满了形形色色的客人,我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太多东西。
有淫邪、有惊艳、有惋惜,甚至还有悲悯……
我都一一微笑回应。
“各位贵客,请静一静!”妈妈站在高台上,挥了挥手中的帕子。
“今朝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是书澜姑娘的好日子,也是各位爷的好日子——书澜姑娘这模样、这身段、这才情别说邀月楼了,放在整个东楚也是数一数二的,今日正式挂牌迎客,只是不知哪位才是有缘人?”
说罢,朝身后的龟奴递去一个眼神。
竞价开始。
“百两!”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迫不及待叫价。
“百两也好意思出口?我打赏下人也不止这个数,我出三百两!”不知哪家的公子哥应声。
“我三百五十两!”
“四百!”
“五百!”
……
“一千!”
“一千五百!”
……
价格越来越高,我脸上的微笑一成不变。
直到三楼雅间里有人沙哑着声音叫出了五千两并注明黄金。
全场寂静了好一阵。
没想到,我一个罪臣之女还挺值钱。
只是,我知道是谁叫的。
无论他出多少,我也不可能同他共度良宵。
“妈妈,麻烦您同楼上那位公子讲,恕书澜无法伺候,只怕忍不住会把蒙眼的红绸绕在他颈上,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我的话说得很大声,满目愤恨。
妈妈愣了愣,瞬间明白了。
邀月楼向来达官贵人聚集,妈妈是见过世面的人,但我料定她开罪不起太子。
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丞相谋逆案的监刑官是太子。
虽是宋家谋逆在先,但我与太子已是不死不休。
妈妈贪财,但也不想惹上皇家的祸患。
不知她同齐钧泽说了些什么,整场竞拍结束,他不再出一言。
但那晚最终一锣定音的恩客并没有碰我,只是谈谈人生、聊聊理想,直到夜深,借口惧内离开了。
5
转眼便在楼里待了快一月。
这些日子里陪我父亲以前的同僚喝过酒,以前叫叔叔伯伯的那些人会故意将酒洒进我的里衣。
我笑着要去换,他们却要亲自动手。
好巧不巧,大理寺办案的人来了。
“宋妹妹,你不该这般自轻自贱。”
大理寺卿崔度走的时候咬着牙对我说。
“这一切不能怪钧泽。”他又说。
我脸上挂着招牌似的笑容:“寺卿大人,常来玩儿啊!”
年轻的大理寺卿脸色一暗拂袖而去。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沉不住气呵。
妈妈望着这群人的背影嘀嘀咕咕,咒骂着最近大理寺闯进楼里办案的频率愈发高了。
我也在几个侯府公子的要求下弹过艳曲,关键之时还会哼唱上几句。
他们夸我是天生的妓子,宋老贼若是泉下有知定会被气醒。
我盈盈笑着勾过其中一人的脖子:“受过凌迟之刑的人连个完整的尸身都拼凑不全,他才不敢用这副面目来见奴家呢!”
几人闻言大笑:“小心肝儿还有没有良心啊,来,让哥哥摸摸。”
大手正欲探入,老侯爷破门而入,鞭子声甩得“噼啪”作响:“逆子,还不滚出来!”
一场香艳戛然而止。
入了夜自然是要陪客的,可是每回客人箭在弦上都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突发情况。
我想我该见见齐钧泽了。
总不能让他一直坏我生意吧。
“齐钧泽,你很无聊,你以为能护住我一辈子吗?”
他消瘦了不少,五官轮廓更加清晰了,只是那双桃花眼不再潋滟多情,变得冷冷的、木木的。
“阿澜,求你,让我保全你,好不好?”齐钧泽的嘴角轻轻颤动着。
“你拿什么保全我?和你父皇对抗吗,还是说让我等着你登基做皇帝?我连做你的太子妃都不屑一顾,会甘愿做你身边一个无名无份的女人吗?”
“阿澜,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为何要用旁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当年我曾承诺此生只有阿澜一人,这话现在依然作数,往后也作数,永远作数!”
我轻浮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同他对视:“你们男人嘛,没得到自然是好的,得到了可就不好说了,太子殿下也是男人对不对?软香温玉在怀,就不想体味一番巫山云雨?”
我顺势坐进他怀里,揉捏着他的耳垂。
齐钧泽上身明显一僵。
“太子殿下,我们楼里花样可多了,殿下要不要试一试?”
他的唇近在咫尺,胸腔内也跳动得厉害,却是一把推开我:“阿澜,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心疼!”
“阿澜,我心疼你!”
他的眼里浮现出水光。
倒映出我那张美艳却绝情的脸:“齐钧泽,你还是好好心疼心疼你自己吧。你大哥后腰上有一处红色胎记,状若枫叶……”
齐钧泽瞳孔放大,俊美的脸上有了绝望之色,可他似乎仍然不死心:“阿澜,你如何知晓?”
“我同大皇子耳鬓厮磨、夜夜痴缠,他身上那处胎记可是我最爱的地方——”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正在一点点被摧毁。
“因为你这个无所事事、不思进取的废物,我失去了父亲、家人和心仪之人,你却还在同我上演深情一片的戏码,真是滑稽!”
“我宋书澜心高气傲,即便烂在烟花之地,也不同你这种草包窝囊 废虚耗在一起!堂堂一国太子却醉心书画和游历,连街头受伤的小猫都要捡回府,能成什么气候!我会在楼里风流快活,等着亲眼目睹东楚亡国的那日,届时你只会比我们宋家惨上百倍千倍!”
6
我不知道齐钧泽那夜是如何回的东宫。
我只知道接下来的许多日子他都不曾出现。
大理寺卿崔度依旧来得很勤,以往从不光顾青楼的监察御史也时不时来搞突袭。
起初我以为依然是齐钧泽的手笔,后来才知道西秦又一次进犯边关,来势汹汹。
守关的大将阵亡了,重要关隘失守,西秦铁骑一路烧杀抢掠,已经蹚过渭水了。
齐钧泽以太子之尊上了战场。
崔度现在看我的眼光也是厌恶居多了,但是念及一起长大的情分,他终是没说出什么重话来。
“你、我和钧泽从玩泥巴的时候就认识了,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苦恼,更不解。
我笑着替他斟了一杯酒:“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们之间的羁绊还深着呢。”
他不设防,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按了腰间的剑便要出门,却在门槛处晃了晃,一下没站住。
我上前扶住他:“崔哥哥,可有不适?”
他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瞪眼看我:“你给我下药?”
我靠近他,吐气如兰:“我如今这身份想要仰仗崔哥哥多一些。”
他用尽残存的力气和理智断然拒绝:“解药,立刻把解药给我,否则我杀了你。”
我变本加厉环住他劲瘦的腰,深深埋在他怀中:“我就是你的解药呀!”
我没骗他,青楼里这些禁药本就没预备解药。
我见他连耳根处都烧得通红,喉头克制不住上下滚动。
寻常人一般剂量足够,可崔度不是寻常人,我给他下了双倍。
我去解他的衣带,即便他武艺高强,此时也无法招架。
崔度,对不起。
微凉的指腹触到他的锁骨时,他将我重重按在了一旁的窗台上。
暴风骤雨,落英碾泥。
事后崔度自顾自穿好衣服,一时有些失神,他盯着撕碎的衣裙上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发呆。
“书澜,为什么?”
我慢条斯理穿衣服:“谁家做妓的还是处子?我也只是想日后行事方便些,与其给别人,不如给你,旁的人少不了在外炫耀,聒噪得很。”
他怔在那里。
“我会负责的。”
我摇头:“你有喜欢的人,也定了亲,这事是我算计你,不需要你负责,只请你瞒住齐钧泽,他早该对我彻底死心了。”
崔度张了张嘴,神情既沉重又复杂:“你到底是恨他还是爱他?”
7
东楚又败了。
这些年天灾不断,民生凋敝,东楚本就不如西秦富庶有根基,更没有西秦那样强悍的骑兵。
这仗再继续打下去遭殃的只有两国百姓,尤其是东楚百姓。
陛下求了和。
求和的代价是国土、黄金和贡女。
东楚多水乡,女儿偏柔美。
西秦开口便是三千贡女。
太子齐钧泽拖着重伤之躯又一次跪在了听政殿门口,他说愿与西秦同归于尽也不愿东楚子民承受如此屈辱。
这一回他只跪了小半个时辰便被陛下命人打晕抬走了。
楼里也听说了朝廷征收贡女的事情。
“好人家的女儿都去得,我们姐妹有什么去不得的!”
“就是,陪男人睡觉嘛,在哪儿不是一样。”
“姐几个一身本领也算找到用武之地了!”
……
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口无遮拦,笑得花枝乱颤。
妈妈叹了口气,埋怨到眼眶都红了:“这一回怕是做不得她们的主了。”
回身取了个大木头匣子。
“赔钱货们,往日里对你们说不上好,往后想打想骂也没机会了,这些年托你们的福,老婆子总算衣食有着,但你们知道的,老婆子一向吝啬,如今忍痛拔毛,你们自愿去西秦的都来挑几样首饰带走。”
姑娘 们都不客气,笑嘻嘻道:“还有这等好事,不亏、不亏。”
一双双葱白的手毫不客气伸向匣子。
摸索挑拣了好一阵。
有个瘦高伶俐的姑娘突然说:“什么镯子项链的不实用,咱们多挑几根钗子,金钗最好。”
椭圆脸的大眼姑娘,团扇掩面似懂非懂道:“金的更值钱?”
高个姑娘笑笑:“是够硬。”
突然就没人说话了。
妈妈挨个儿去戳额头:“你们这些讨嫌鬼,说好了到时候回来的老婆子便把卖身契还与你们,回不来的小心我天天咒骂……在那边都给我长进些,打起精神来!”
姑娘 们边躲边笑:“妈妈,您这手劲儿也忒大了,不去逮猪可惜了。”
娇笑声、嗔怒声,声声入耳……
我站在二楼回廊。
心想,东楚三千贡女,总得算我一个。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西秦国君点名要我前往侍奉。
马车驶出京城的那天,齐钧泽提剑横在车前。
“阿澜,不要去西秦!西秦国君不会放过你!跟我回去,我能护你!求你信我一回!”
我挑帘望了他一眼便放下了,车内还有几名曾经的贵女,如今的贡女。
她们齐齐看着我,仿佛想说千金易求,有情郎难得。
隔着车帘,再也看不见那张有棱有角却线条柔和的脸。
我冷冷笑道:“齐钧泽,退婚之时我便说过了你优柔寡断、儿女情长,终日只知跟在我身后百般讨好,哪有半分储君的样子,过去我瞧不上你,如今更是!西秦国君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我与你们东楚皇室不共戴天!”
明显感到马车内有人抽了一口冷气。
外面半晌没声响。
我催促马车快行,却又听到齐钧泽的声音:“阿澜,你可以羞辱我,但你不能羞辱东楚。是你丞相府谋逆在先,不是我东楚对不住你!既然你执意要断掉多年情义,我便只能遂你所愿,只是他日再见你我是没有办法同活了。”
终于有了恨意。
却还是温柔了些,连一声指名道姓的宋书澜都不曾叫。
我百般厌恶道:“若你如大皇子一般有着帝王之才,父亲又何至于晚节不保?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么多青春正好的姑娘都是东楚人,身为太子你羞愧吗?别人家的女儿去得西秦,我一介孤女又如何去不得!还请太子殿下不要再挡道,你若有能耐他日踏平西秦把你的子民接回去,若是做不到就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我宋书澜从不稀罕你的庇护!”
外面的贡女队伍里有人低低哭泣,还有人唤着“太子殿下”,凄楚却又期待。
车内有个姑娘径直跳下了马车,施礼:
“太子殿下,我们等你,我们信你!想要攀附敌国的,不会有好下场。”
齐钧泽说出来的话第一次像山石一样沉重有力:“我东楚太子今日在此立誓,从今往后积粮草、练雄兵,发愤图强、殚精竭虑,只待国力强盛、兵强马壮,纵千难万险定踏平西秦,迎各位回家,望保全自身,只待重逢!”
我的嘴角勾了勾,弧度几不可察。
说大话谁不会啊。
8
贡女到了西秦便被瓜分了,送去军营的占了一大半。
其实一路便有不少西秦派来护送的兵将忍不住开始动手动脚了,他们不敢去碰预备给显贵的玩物,便拼命作弄那些柔弱老实的。
到了西秦,贡女队伍里已然缺了不少人。
她们中有许多同楼里的姑娘一样是自愿来的,可这不意味着她们甘愿就这样送死,甚至还没能捱到西秦。
我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下她们,我能做的只有仰仗着自己是西秦国君的人,多攒一些干粮、多要几身衣服。
可惜我在队伍里名声比较臭,有骨气的不屑于搭理我,胆小的避我如蛇蝎。
干粮和衣服常常送不出。
楼里一共走了十几个姑娘,她们倒是不嫌弃我。
只是生命力旺盛如同野草般的她们没被暴虐的客人磋磨死,却在兵士彻夜狂欢的帐篷里折了好几个。
性情最是爽朗泼辣的萱娘死的时候身上一块好肉都没有,双眼突出,连耳道都在出血,脖子上插了一只金钗。
如果早知道会落得这样惨的下场,她们当初还会这般决断吗?
路上也总会有兵士醉酒跌入河沟、摔下山崖。
甚至还有误入野狼领地被分食了的,有两个小军头起夜小解的时候还被藤蔓绊倒,好巧不巧直直砸在尖利的石头上断了子、绝了孙。
白若说这些的时候很平静,她本是一个京城小官的私生女,不被允许认祖归宗,又遭人妒恨陷害被灌了迷药塞进了贡女队伍里。
幸运的是她是个医女,图下半身爽利的男人更图一条完整的小命,路上倒是不怎么为难她。
不幸的是她懂得救人,自然也懂得如何杀人,这是埋在她身上的祸根。
妙音因不肯唱侮辱东楚的曲子被喂了火炭,如今嘶哑着声音笑道:“看来西秦真是个好地方,我们这些妓子过来都成了贞洁烈妇!”
白若用药丸堵住她的嘴:“再胡说,我彻底药哑了你!”
她给同马车的每一个姑娘都送了另外一颗药,求死的药。
据说效果很快,也不会很痛苦。
医者仁心,她甚至连我都给了。
我没要,我这样的人哪怕卑躬屈膝,也是要苟活的。
谁死我都不能死。
“这药珍贵,给更需要的人。”我同白若说。
一旁还有个向来寡言的姑娘也不要白若的药丸,她凝视着远方自言自语:“活久一些,久到东楚足够好,久到还能再回家。”
白若没回她,表情依旧淡淡的盯着我:
“宋姑娘,你怕是不知道西秦国君严渊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她又摇摇头:“不对,他不能算是人,他是恶魔。”
9
恶魔点名要的我。
起初我也不知道其中缘由。
见到严渊的第一面我知道了。
虽然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他正在用烧红的细长钢针在人身上刺字。
密密麻麻,全是一个“奴”字。
受刑的人痛得晕厥了过去便被丢给了驯化的狼狗。
他像是累了,得空才瞅了一眼匐匍在地的我。
“抬头。”严渊命令道。
没什么温度,甚至死气沉沉。
我赶紧抬眼,心上一紧,脱口而出:“是你?”
他丢了钢针,缓缓点点头:“再次见面,幸会!”
我忽然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忙俯身:“奴婢见过君上。”
严渊笑了两声,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宋小姐记性不错,只是当初的善心换来如今的俯首帖耳,悔吗?恨吗?”
“能有缘结识君上这样的英雄豪杰,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我大约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严渊信了。
白若告诉过我,西秦如今的国君原本是女奴之子,按照西秦的规矩,奴生子依然是奴。
他小的时候便是他哥哥的奴隶,他哥哥虐待他,曾把他关在水牢里和水蛇一同豢养,后来又把他丢进斗兽场给虎豹做饵料……
就这样一个阴暗角落里独自成长起来的怪物杀光了西秦皇族,坐上了至尊之位。
严渊杀人成瘾,他甚至对新鲜的血腥味有一种夸张的迷恋。
可我居然救过他。
那是六年前了,他被打断了腿骨丢在荒郊野外。
我去山寺给齐钧泽求平安符绕了近路发现了他,见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还以为是两国交界处逃荒而来的难民。
我让随行侍卫给他上了药,还留了银两和食物给他。
那时谁也想不到当滥好人会遭报应。
“你也别自称奴婢了,毕竟朕半条命是你给的,你也是唯一一个救过我的陌生人,他们都想我死,你却想我活,当然现在你可能不这么想了。”
他笑道,一双浅褐色的眸子泛出幽幽的光。
时隔多年,正是这一双眼让我认出了他。
“澜儿希望君上长命百岁。”
我像个信徒一样,虔诚地为他祈祷。
神佛选择了漠视。
10
严渊很快便宠幸了我,他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可每一次床笫之间,他都有着恩将仇报的意味。
我以为他是在意我曾流落烟花之地。
他却说,贞洁这种东西,无用且无聊,他在意的是我的心里不干净。
“君上,我想报仇。”
我缠着他气息不稳,“心里藏着那样浓烈的仇恨,怎会干净?”
“你真的那般憎恨东楚?”
他没停,只是加重语气。
“你的故土。”
怎能不恨。
恨它凋敝,恨它无能,恨它积贫积弱。
恨它几代君王励精图治却成效甚微,更恨东楚的风从一马平川的草原上刮过却被西秦的群山峻岭所阻。
“弱肉强食,天道使然,东楚本就不配与我西秦为敌,澜儿是君上的人,是西秦人,故土如废墟,往事如烟云,澜儿只想为父报仇,将那东楚贼寇斩尽杀绝。”
我涂满鲜红口脂的唇瓣一开一合,恰似晨间娇艳欲滴的鲜花,猝不及防严渊咬了过来。
西秦的夜似乎很长,可是每当严渊打算作罢时,我都会发出稀碎压抑却又柔媚天成的声音,如此一来,他便歇不了。
入夜雨势渐大,窗外的木槿花开得正盛,天明之时花枝终是撑不住,颤巍巍将雨水尽数倾泻而出。
我铆足了劲,变着戏法讨好严渊,马车上、书房里、花丛中,甚至佛寺禅房里、密室刑房内、政务殿屏风后……
严渊是真的喜欢杀人,不分时间和场合,也是真的贪图同我的鱼水之欢。
我们彼此相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渐渐地我在西秦打出了新的名号,东楚妖女。
严渊不喜欢,大笔一挥在后宫给了我名分。
于是我摇身一变成了祸国妖妃。
对此,严渊很满意。
我也很满意。
但宣妃不满。
宣妃叫林妩,是严渊曾经捧在手心的人。
她不止一次警告我:“宋书澜,你最好把你的狐狸尾巴藏好了,但凡露出一分一毫,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们东楚人阴险狡诈,君上被你迷惑,但我不会,总有一天,我也会把你送去当军妓,犒赏三军。”
林妩的哥哥是西秦将军,前不久刚吃了败仗。
败在崔度手下。
曾经的大理寺卿变成了如今的先锋悍将。
是的,西秦和东楚又开战了。
距离上一次东楚惨败求和,已经过去了五年。
五年,我已经不知道还有多少幸存的东楚姑娘了。
林妩说要送我去见她们,我竟是有些许期待。
白若依然在行医,每日都在救西秦人,她给我配的养颜丸,我一日不落地服用。
直到这一回,她替我把了脉:“停了吧。”
“不行。”我抽回手。
没这养颜丸,我这身雪白的肌肤和通身的清香便不能持久。
“你会没命的。”她恨恨地说。
我笑得开怀:“没命的又不止我一人。”
白若别过头去:“疯子!”
我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地名和数字。
“看你的了,白神医。”我打了个呵欠,“我得补觉了,你快走吧。”
冲她眨眨眼又说:“最近我西秦运气不好,总是战败,君上憋了一肚子火,白天各种杀人,晚上各种折腾,我得小心伺候才是。”
白若眼角晶亮一片:“既这般贪生怕死,那便狠狠活着。”
夜里,严渊果然又来了。
这些年,他的话越来越少,有时把我揽在怀里几个时辰都不开口。
邀月楼的那位妈妈曾经教过我,这样的男人缺爱,越是爱他,他越是离不开。
那时我小心翼翼问:“可如果就是不爱呢?”
“装,使劲装,装深情,装迷恋,但记住了,既然装了,就得装一辈子。”
妈妈想都没想就回答。
我没问她若是装不下去了该怎么办。
简单啊,装不下去的那天就是死期。
“澜儿,你爱我吗?”他突然发难。
我熟练地点头,每一次的回应都比上一次热情。
“齐钧泽领兵来了。”严渊的语气和眼神俱是冷冽。
我勾着他的肩膀漫不经心回应:“终于来了呵。”
11
西秦莫名其妙败了好几场。
东楚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几个隐秘的军事据点和布控兵力瓦解了。
严渊大怒要彻查奸细。
军队里斩了好些人,我去凑了凑热闹,没办法,跟在严渊身边久了,挺喜欢看他杀西秦人。
好几个人头都很熟悉。
他们曾在东楚姑娘的身上肆意妄为,手上沾满了她们的鲜血。
正看得入神,林妩来了。
她一把拽了我的头发,将我拖到严渊的主帐内。
“君上,这个女人是细作。”
林妩说得很肯定,在做严渊的妃子之前她曾是他的暗卫。
比起我的救助之恩,严渊和林妩才是有着过命的交情,相识于微末,几番出生入死。
严渊就这么看着我,冷得像冬日里经久不化的寒冰。
“流云关的布防最后才定下,也是放出去的烟雾弹,当时在场只有三人,我、我大哥、君上您,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此处布防是假,可却被当做真情报一道传了出去,这便值得玩味了,君上请听妾一句,那日是这个贱 人在门外奉茶……”
林妩笑了几声,眼里像是淬了毒。
我的眼泪开始一颗颗往外滚落,默默无声。
“收起你那勾栏做派,不要脸的臭——”
眼见着林妩的巴掌便要扇过来,严渊喝住了她:“阿妩,我来亲自审。”
林妩有些失望,忍着没有反驳。
“没什么想说的?”他半蹲着身,勾起我的下巴。
“君上,妾冤得很!要不是君上垂怜,妾如今还在青楼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妾如何会对君上存有二心?东楚皇帝害我家破人亡,妾的父亲受的可是凌迟之刑啊!澜儿做梦都想复仇,如何会帮助仇人、为仇人效力?”
我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
严渊轻轻摩挲着我的脸,他的指腹带着粗糙的薄茧,此时却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割过。
他像是极为欣赏我的演技,大笑不止:
“澜儿,你知道吗?那日是朕故意招你前来奉茶。”
“你中计了噢,朕的澜儿。”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
“说吧,还有谁?”
我膝行几步,抱住他的腿:“君上,你怎么能怀疑澜儿呢?澜儿若是有心加害君上,无数个恩爱缠绵的日子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那日澜儿的确在门口,可是君上,往来之人何其多,有心之人怎会如妾一样自投罗网?更何况重要军事机密多是暗语,澜儿即便想听也不懂。”
我所言非虚,无论东楚还是西秦,在讨论军机要务时自有一套保密法则。
严渊迟疑了一下,但他向来不怕错杀。
如今犹豫,怕是对我尚有几分真心在。
他马上想到了应对之策,也或许早已备好。
“既如此,便让朕见识一番澜儿的诚意和决心。”
严渊的脸上又浮现了那种令人不适的笑意,每当它出现时,定有亡魂。
“带进来!”
他做了个动作。
押进来一个姑娘。
我认识。
12
崔度的未婚妻苏茵。
按理说她早该是崔度的妻子了。
但我知道崔度迟迟未娶她进门的原因。
因为我。
倒不是崔度被我设计了一夕之欢移情别恋了,而是崔度有愧于苏茵。
崔度从小便是个君子,极其讲究男德。
可惜他偏偏是最好的且唯一的人选。
只有他能替我掩饰、替我隐瞒。
昔日我对不住崔度。
今日怕是又要对不住苏茵。
严渊眸如深潭:“澜儿,听闻在东楚时,这位苏小姐同你十分要好。”
我嗤笑一声:“妾如今只同君上要好,这些阿猫阿狗岂会记在心上?”
严渊逼近,高大的身躯带来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既如此,澜儿便表一表对朕的一往情深。”
我挑唇笑:“这还不简单,妾这就去了结了她。”
我起身便朝苏茵走去,苏茵脸色苍白,嘴唇也裂开了,却只是冷笑。
“书澜,你可以忘却一切,可你总该记得京城清远巷口的燕子巢,我们都是要归家的。”
愿为梁上燕,岁岁常呢喃。
她默默闭了眼,坦然赴死。
我手中的匕首冰冷坚硬,削铁如泥。
一招毙命,曾有人教过我。
可惜严渊懒洋洋笑了一声:“杀了她,未免简单。”
我紧紧攥住匕首,重新建议:“她是敌军主帅的未婚妻,君上何不用她在阵前动摇军心?”
严渊又笑,刮了刮我的鼻子:“老套。”
苏茵怒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反复戏耍愚弄?”
我掐住她的下颚:“闭嘴!你的死法还由不得你做主。”
苏茵被迫偏过头去,嘴角还残余着早已干涸的血迹,她被下了软筋散,咬舌自尽都成了奢望。
“先带她下去。”严渊发了令。
我重新跪在他面前,猛然同他对视:“君上既然疑心妾是细作,妾便做一回细作,如何?”
严渊笑不达眼底:“有点儿意思了。”
当晚,帐外凶悍的西秦骑兵跃跃欲试,我亲手杀了苏茵。
她的血很红,热得烫手。
我将她抱在怀里,忽然生出一个念想,她以前那般爱看志怪读本,此时应该已经变成一只火红的凤尾蝶飞走了。
或许落在北地的雪上,或许落在江南的舟上,也或许落在崔度的掌上……
想着想着我便笑了。
我将严渊亲手绘制的布防图缝进了苏茵的中衣里。
“同朕一道去阵前。”
天将明时,严渊啃着我的脖颈说。
我一阵冷颤。
他闷着头:“动摇军心还得有劳澜儿,毕竟是齐钧泽御驾亲征。”
话里带了浓浓的讽刺。
“君上,没用的,齐钧泽恨透了妾,妾在他心上掀不起波澜。”
“齐钧泽前年登基,后宫空置,这些年来身边硬是一个女人都没有,朕赌他心里还有你。”
周身僵住,严渊上下探索的手像绳索一样束缚着我。
13
再见崔度,两军对垒,他一身明晃晃的铠甲,立于战马之上,眼下淡淡的淤黑,唇角也生了青茬。
我让人把苏茵扔到了他面前。
如今他倒是能沉住气了,只是痛苦轻易掩盖不住。
他握着缰绳,压下了情绪:“茵茵死得其所,极好。倒是宋小姐你,哦不,伶妃娘娘,还请自求多福。”
伶字,是严渊赐下的封号。
我自是回以盈盈浅笑:“崔将军,你家茵茵对将军可谓情深似海,死前一直在叫将军的名字,只是死法和死相不太体面罢了,将军您看看,她的中衣都被撕破了,还是我一片好心给她缝补了,茵茵最爱漂亮了,记得给她收完尸换身新衣裳给她,她最喜欢湖蓝色。”
说完我便肆无忌惮笑了起来,或许是笑得太厉害我趴在了严渊的膝上,严渊轻轻抚着我的后背,也跟着笑了起来。
西秦很多兵将都笑了起来。
崔度静默了一会儿,也笑了起来。
一片诡异的笑声中,我瞥见了城楼上那抹玄色的身影。
他似乎又高了些,只是比年少时更瘦了。
眉眼依旧精致,只是望向我的瞬间只剩下了麻木。
“楚君,别来无恙否?”严渊将我的头重重按在两膝之间,声如箭矢。
齐钧泽居高临下,面色似水:“秦君真是好兴致!”
严渊笑道:“只怪朕这娇娇过于黏人,榻上功夫又实在是好,否则两军对垒哪里有她一介妇人抛头露面的机会?”
“看来是朕眼光不行,竟然从没发觉朕的阿澜还是这样一个妙人儿,不过东楚与西秦兄弟之邦,秦君享受了便也等同朕享受了。”
齐钧泽的话听上去不咸不淡。
“这话在情在理,只是楚君若肯舍三座城池,朕倒也愿意将这伶妃赠予楚君,江山嘛,丢了便丢了,美人可遇不可求。”
齐钧泽勾唇一笑:“这笔生意不太划算,朕不愿意。阿澜是美,可朕早就不喜欢这种类型了,朕现在喜欢林妃那般飒爽的,不知秦君是否愿意割爱?”
林妩腹中已经有了严渊的骨肉,原以为他再混也不会将妻儿拱手送人。
哪料他眉都没皱:“巧了,朕正好腻味了,阿妩,楚君英俊温柔,你有福了,赶紧卸了甲衣做新妇。”
突然又皱了一下眉:“你肚子那东西碍事,还得有劳楚君亲自处理掉。”
林妩是女将,即便怀有身孕依然甲胄加身领兵作战,此刻听了严渊的话迟迟不敢相信。
她苦笑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刀自刎。
她的哥哥失了控,抡起流星锤便砸向严渊,严渊嫌恶他已久,命人一箭穿心。
仗还没打,西秦先折两将。
我终于抬起头与城楼上的人遥遥相望:
“齐钧泽,你看到了吗?只要是伺候过西秦国君的人即便死,也不会再看上别的男人,你莫要自作多情,窝囊 废穿上龙袍也是窝囊 废,你当初许诺要把三千贡女带回东楚,可是齐钧泽啊,她们没剩几个了,你总是这样给了人无穷无尽的希望,却又用你的无能和无知轻而易举抹灭了一切,是你有负我父亲的教诲,是你寒了大皇子殿下的心,纵然我终将被东楚唾弃,可你便能成为一代明君了吗?若真有那天,请你在我的坟前撒上一壶酒,轮回路上我会羞于见你!”
泪珠滑落,又腥又咸。
我回身搂住严渊,我同他低声耳语,我说我离不开他,哪怕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齐筠泽站在猎猎西风中,手心里还藏着那枚小小的玉扣,那是十二岁的宋书澜从树上蹭下时遗落的。
只是指缝渐渐无力松开,玉扣从城楼上坠了下来,碎落成齑粉。
狭路相逢勇者胜。
明明西秦兵士看着更勇猛些,却是溃败的那一方。
但我知道,这样的溃败还将持续。
西秦节节败退,困于一隅时,严渊发了疯。
他用牛筋制成的鞭子将我抽得遍体鳞伤,像兽一般嘶吼:“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我缓缓开口:“君上是在问妾为什么吗?”
他踩在我的手背上碾磨着:“东楚军队为何如有神助,屡战屡胜,是不是你这个贱人动的手脚?”
我有气无力一笑:“君上啊,假的布防图是您亲手画的,妾的一举一动都在您眼皮下,妾除了依附您,哪有别的本事?不过君上肯这样高看妾,妾很是高兴。”
严渊丢了鞭子,神魂无措。
他开始像个幽灵一般原地打转。
崔度和齐钧泽他们为何没有上当,究竟为什么?
我说苏茵最喜欢湖蓝色,可那明明是她最不喜欢的,崔度听出了我话里的古怪,必然会怀疑布防图的真假。
严渊当然更想不通真的布防图是怎样被送出去的。
一具具残破的东楚姑娘的尸首带着被细分成若干部分的西秦布防图丢入乱葬岗。
银盐显影,不算太高明,有用就行。
齐钧泽说过会带她们回家的,他做到了。
无论生死。
突然,严渊瘫倒在地,猛然呕出一大口黑血来。
他倚着案耷拉着,大口喘气。
军医闻讯而来,一同而来的还有白若。
严渊已身中剧毒,定期为他诊脉的军医却在此时才诊出。
刀立刻架在了白若的脖子上。
从她答应为我调制养颜丸开始,我们便知道会有这一天。
真好啊,比想象中推迟了这许久。
白若用口型对我说:“赚到了。”
却在严渊斜睨她的那一瞬,换上了表情和语气:“宋书澜,同为贡女,凭什么你能霸占君上的宠爱?你引以为荣的容貌和风情都是慢性毒药点点滴滴滋养而出,你更是活不长了,至于我仰慕已久的君上嘛,既然得不到,那就毁掉……”
白若被敲碎了关节,吊在了高高的旗杆上,就像一条脱了水、剐了鳞的鱼,久久才咽气。
有些受过她恩惠的西秦士兵站在下方,仰头望着她晃荡、残破的身躯,然后捧了一把土朝空中撒去。
古今同葬归黄土,只比忠贞与佞顽。
严渊杀光了所有的军医,他活不了,自有更多的人来陪葬。
他的毒源是我,自是知道我体内的毒比他还要深得多。
日积月累,蚀骨摧心。
我们相互熬着,都希望对方先死。
可我没能熬过他。
油尽灯枯之时,他虚弱嶙峋地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双手吃力撑着膝盖,口中说了一句东楚人不该听懂的话。
我冲他笑,伸出手指勾了勾他:“君上是在说信鸽怎么还不回来吗?妾来回答君上。”
我吐了一串西秦暗语。
意思是鸽子回不来了,倒不如欣赏残阳晚照。
“莫叹羽禽迷远径,且留愁绪伴余晖。”
他并不惊讶:“你听得懂。”
我笑得温婉无辜:“大皇子殿下教的。”
严渊也笑了:“这世上真有比我更疯的人。”
对,不止一个呢。
东楚军队攻破西秦国都之日,严渊点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在宗庙里。
这个人啊,穷尽一生都只在证明他不是奴隶。
齐钧泽找遍了都城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缝隙,却一无所获。
严渊连我的骨灰都没留给他。
可是阿泽,我在你迎面的和风细雨里。
我在你走过的街头巷尾,我们擦肩而过却又缱绻缠绵。
我这粒尘埃会出现在每天清晨第一道光里,同你一起跳跃呼吸。
景阳九年秋,西秦灭,东楚第十一代国君齐钧泽一统天下,建大熙朝,年号澜泽,帝宵衣旰食,革故鼎新,令九州之地商贸繁兴,百姓安居乐业,域内四海升平,域外诸邦来朝,咸服其威德。
大熙一朝于青史长卷中写下浓墨重彩一笔,然史书上被撕去的那页上清晰记载着:澜泽十五年,太祖皇帝从宗室旁支中过继一子立为太子,澜泽二十五年,帝自绝于桃树之下,面含悦色,神态安然,仿若脱尘世之累,赴极乐之约,同年新帝承继大统。
无人知道太祖皇帝临终前出现在眼前的幻象……
桃树葱茏,硕果盈枝。
“……高点儿,再高一点儿,哎呀阿泽,你再举高一点儿。”
“……阿澜,还是够不着嘛?”
“快了快了,就差一点儿了,那颗桃子又大又红,一定很甜。”
少年涨红了脸,使出全身力气将肩上的少女高高托起。
“摘到了!摘到了!阿泽,我们摘到了!”少女一张芙蓉面,兴奋极了。
“阿澜,递给我,我用帕子给你擦擦。”
“……阿澜,甜吗?”
“甜着呢,阿泽,不信你咬一口……”
桃子的汁水溢出,又香又甜,只是此后经年,少男少女再也没吃到比这更甜的了。
番外大皇子
老御医说我病入膏肓,只有最后一年光景了。
我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留给我的时间短成这样。
还有很多事情我没能去做。
身为边关最高统帅,我的身体状况也是军事机密,西秦残暴凶悍。
所到之地寸草不生,再也不能给他们任何趁虚而入的时机了。
何况我东楚作战艰难,军将苦不堪言,我这个短命鬼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我让老御医守口如瓶。
宋丞相也不知走的什么渠道知道了这件事,向来沉稳刚正的他居然老泪纵横。
“大皇子殿下啊,东楚不能没有您啊。”
听听、他说的什么话,我不在了,还有父皇,还有太子。
“丞相,往后你得好好教阿泽,把他当成你儿子一般,该打打该骂骂。”
我不太会说话,毕竟我常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为人糙得很。
丞相没哭了,睁大了眼。
“殿下,您这是折煞老臣啊。”
什么折煞不折煞的,我故作轻快:“女婿嘛,民间的说法本就是半个儿子。”
阿泽早就同宋丞相的独女阿澜定了亲,这对小冤家,我也是想想都头疼。
终日到处闯祸,还得我抽空去善后。
我那弟弟阿泽甚至同我说不想做太子,只想和阿澜在一起。
他很真诚地同我讲:“大哥,我们一起去找父皇,哄哄他这个太子你来当,你知道的,我不行。”
顿了顿大约是意识到男子不能说自己不行,立马改口:“我不是做太子的料。”
我这个弟弟啊,真是一点儿苦都不想吃。
做太子辛苦,做皇帝更辛苦,他精明着呢。
可我身为老大哥,我也想躲懒偷闲啊,于是我一次次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
“你放心阿泽,我会为你一路保驾护航,哥给你兜底。”
我拍着他的肩,莫名有些慈爱。
这小子长势喜人,目测很快就要高过我了。
不行,回去我得每天再加一碗羊奶,不能让他越过我去,否则我这个大哥颜面何在。
可惜我现在一喝羊奶就会吐,甚至还会吐出黏血来。
老御医说这是肺上的不治之症,他不是华佗,不能妙手回春。
我心里门儿清,即便华佗在世,我这病他也治不了。
今儿我还就把话撂在这了,看你们谁救得活我。
不是我想长命百岁,实在是我肩上的担子还卸不下来。
西秦的新国君简直是个疯子,毫无道义和人性,一次次违背早年先辈们签订的和约,数次进犯挑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打仗需要人,需要银子,可东楚目前最缺的就是这两样。
说来惭愧,我父亲,爷爷,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数代人都没能将东楚支棱起来。
东楚困顿凋敝实在是太多因素累积的结果。
比起打了胜仗,我们的东楚百姓更需要休养生息,他们有荒芜的田地要开垦,有淤塞的沟渠要疏通,家中的孩子不能全都大字不识一箩筐……
可我只是个粗人,只会行军,我虽是长子。
但我生母身份低微,我要想整顿点儿什么、推行点儿什么,身后并无坚实后盾。
指望宋丞相也不行,他一会儿改革科举。
一会儿抨击门阀,甚至还想削减赋税,他已经触动到了太多既得利益者的底线。
总之他孤掌难鸣,我形单影只。
不对,这措辞肯定不对,可我没读过几年正经书,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正儿八经读过几年书。
我十几岁就在军营里跟着一群抠脚大汉混了,他们可不知道什么四书五经,混得熟了他们甚至叫我“红薯殿下”。
为什么?因为我叫齐泓书啊。
可惜我真没读过几本书,博览群书、心有沟壑的是我的太子弟弟。
他聪颖纯真、文采斐然,还有,身体健康,这些方面我无法比拟。
唯一的缺点就是性子太过柔软了,若是太平盛世,若是多几个兄弟帮衬他,这样的性子倒也没什么。
可惜,人为什么要生不逢时?
又为什么要生离死别?
我有点儿理解我那些祖宗们一门心思求长生不老药的执念了。
毕竟我现在就想向天再借五百年,五十年也行,再不济五年也行。
我真的很担心我走了,阿泽怎么办?边防怎么办?东楚怎么办?
我一个皇子操心得比太子都多,但我真的从来没想过当太子,一天都没有。
我就想躺在屋脊上,枕着胳膊看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就在我每日浑浑噩噩、强颜欢笑等死的时候。
宋丞相又来了。
他说,殿下,我们下一盘棋,可好?
我赶紧摇头,婉拒了。
你要是和我比耍大刀,我肯定应了,还会潇洒奉上一句“献丑了”。
下棋?不好意思,那是真要献丑的。
宋丞相却意味深长,他缓慢有力地说了几个字。
以身入局。
我很是困惑,读书人想法多,我尊重并理解。
可当他说出他的想法时,我感觉他中邪了。
“丞相,亲丞相,我死不足惜,本就是将死之人,可您老凑什么热闹,你还外孙都没抱上呢!”
其实我也连媳妇儿都还没娶。
宋丞相不多说,只是让我陪他在外晃悠一圈。
马车所到之处,路人大都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头上插着草标的随处可见,妓馆里十来岁的小女孩儿歪倚着窗棱、浓妆艳抹,流民、乞丐和狗结伴而行……
我不是不知百姓疾苦,我不需要宋丞相这般敲打。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对丞相很残忍,对阿泽很残忍,对阿澜尤其残忍。
我倒成了那个最讨巧的。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愁苦了几天几夜,又一次西秦铁骑屠城的消息传来,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请来了宋丞相,单刀直入问他。
此计的关键在于阿澜,首先阿澜若是不愿,谁也不许逼她,更不许道德绑架她,消灭外敌、护佑百姓是我们这些当兵的、你们这些当官的该做的,不是任何一个普通百姓的责任和义务;
其次,纵然阿澜心甘情愿,我们也不能拿她铤而走险,怎么能确定西秦国君就一定会对阿澜另眼相看。
若是指望着阿澜靠出卖尊严谋求一线生机,那我绝不同意,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凭什么遭此作践?
宋丞相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告诉我,西秦国君早就向陛下求娶过阿澜,这事被陛下悄悄压了下去,丞相也是偶然得知。
他托人寻到了西秦国君的画像拿给阿澜看,阿澜一眼就认出来了。
原来阿澜竟然与西秦国君有过这样的交集。
我猜,丞相是在那一瞬间将计谋成形。
我没想到阿澜会答应,那个漂亮又快乐的小姑娘答应得很爽快,我几乎就要以为她没听明白我们的话。
我又说了一遍,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说话都在打怵,我多希望她赶紧反应过来,立马反悔。
可她微微笑着:“父亲此计可行,胜算颇大。”
我楞在那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泽孩子心性,若能逼他一把也是好的,否则他要是成了亡国之君,面对生灵涂炭、山河破碎,他会比失去我更加痛心疾首。”
阿澜这样说。
我一下就落泪了,明明是我们皇室中人亏欠了天下人,却要天下人用骨血来成就盛世辉煌。
真是可恶可憎啊。
“大皇子殿下,我们各有各的无奈和困境,你无需自责,毕竟你要是养尊处优,也生不出那样严重的肺疾,你同样是为了东楚百姓。”
我们同时面见了父皇,在密室里四个人坐了一整夜。
父皇也落了泪,他一会儿对丞相说:“宋卿,那可是千刀万剐之刑啊!”
一会儿又冲我说:“儿啊,你也要离开了吗?”
末了又对阿澜说:“好孩子,你能不能好好活着?”
“你们会后悔的,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大不了朕向西秦称臣。”
父皇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
可是父皇又岂能不知,我东楚若是俯首称臣,那便永远是奴隶之邦了,子子孙孙都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一夜是我人生中最漫长、最黑暗的一个夜,我努力想要去抓住些什么,却只能行走在无边的梦魇之中。
阿澜很快同阿泽退了婚,无情又坚决,她居然还昧着良心说我文韬武略,文能安邦、武可定国。
阿泽跑来找我求助,我只能狠心一次次将他拒之门外。
宋丞相也开始在朝堂上对他冷言冷语。
我们齐心协力要将阿泽推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很多个夜里,阿澜打着同我厮混的幌子,我教他兵者诡道,教她沙盘推演,教他军事暗语……
阿澜坚韧聪慧,过目不忘。
宋丞相把她养得很好,阿泽也将她爱得很好,我能给她的,便是尽可能多的保命本领。
有一回阴雨绵绵,我的腰伤又复发了,痛得连小幡旗都拿不起。
阿澜替我擦去额上豆大的汗珠,主动提出要帮我上药。
我扭捏了几下,突然意识到阿澜都不在意男女之防,我还瞎矫情什么。
她是真不把我当外人,边上药边说:“大皇子殿下,没人同你说过么,你腰上的胎记像片枫叶吗?”
我无语凝噎,终究是没好意思说我这只红薯仅被军中大汉翻过。
不是那个意思,我喜欢姑娘,只是这辈子还没遇到倾心的而已。
那段时间宋丞相也没闲着,他忙着伪造各种我们意图谋逆的证据,什么书信、器械、粮仓,甚至还无中生有弄出一支规模庞大的私兵来。
他真是个人才,真要做个佞臣联合谁造个反易如反掌,从此万人之上富贵荣华,可他偏偏要做个纯臣,邀我走了一条必死的绝路。
父皇说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他拒绝了。
谋反之人若是死得太轻松,很难让人信服。
我是喝鸩酒上路的,走得不算痛苦,在奈何桥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等了宋丞相良久,毕竟他那刑罚费功夫要好几天,终于等来一副血肉模糊的骨架。
趁着还没喝孟婆汤,我大声问他:“老宋,搞成这幅鬼样子,你悔不悔啊?”
那骷髅架子回我:“以身入局,九死不悔。”
(全文完)
来源:西里有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