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他年轻时许下婚约却未能娶回家的恋人,如今形单影单,被人说成疯子。
他是退伍老兵,年逾七十,独居半生,一身硬骨。
却带着悔意悄然入住养老院,只为住在她的隔壁。
她,是他年轻时许下婚约却未能娶回家的恋人,如今形单影单,被人说成疯子。
他日日守在一墙之隔,偷偷修灯、送饭,却始终不敢叫出她的名字。
直到她病重弥留,拉住他的手问:“你到底是谁?”他仍不敢承认。
可当她走后,一段监控画面揭示真相:
她从未忘记他,只是装作不认识,一直在等他认回她的那一声“爱人”。
这一次,是他来晚了。
我叫老李,70岁了。退伍多年,一个人住在老城区的平房里。儿子早些年移民国外了,媳妇是个洋人,逢年过节会打个电话,问我有没有吃好穿暖。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熬到了现在。
这个年纪,说实话,人最怕的,不是孤独,是没人记得你来过这世界一趟。
那天,我拉着一个旧行李箱,坐了三个小时公交,来到了城郊这家养老院。办入住的时候,前台的小姑娘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您身体这么硬朗,是来照顾别人的吧?”
我没答话,只是笑了笑,把身份证推了过去。
我挑的是4楼的房间,隔壁402室,正好住着我要找的人。
她叫沈秀琴,是我年轻时候的……唉,说不出口了,叫她“她”就行。
我到的那天是个阴天。天灰蒙蒙的,我拖着箱子上了楼,护工领着我到门口,把钥匙递给我时,随口说:“您隔壁那位,不太好相处,有点怪。”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房门一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旧木头的味道。我轻轻把门关上,窗子推开,第一件事不是整理行李,而是——看她。
她正坐在阳台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毛衣,头发花白,背有点佝偻了。阳光照在她脸上,我一时看呆了。那张脸,我记了大半辈子,虽然老了、瘦了,但她的眼神没变。
那是一种……我说不上来,像山里清晨的雾气,又像炊烟升起的感觉。
我没敢打招呼,也不敢敲门。
不是怕她不认识我,是怕她认出我之后,开口说出一句:“你还敢来?”
我记得自己当初走得太匆忙,什么也没留下,除了那块绣着鸳鸯的手帕。
我现在还留着,那天晚上就放在我的胸口袋里,贴身的位置。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在窗后看她。她的作息很规律,早上六点出门走圈,中午吃饭总是带一点辣酱,晚上七点准时回房关灯。除了偶尔跟护工争执几句,基本上没人找她说话。
我想过去跟她说一声:“我来看你了。”
可一转头,喉咙就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
我不敢。
我这把年纪了,连死都不怕,可就是怕她一句话,把我这些年的悔意全打碎了。
我记得她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蓝布衣,蹲在溪边洗衣服,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她说那是她娘教她的。
她说:“等你回来,我再唱给你听。”
可我一走,就是半辈子。
前几天,一个护工问我:“你是不是认识她?她看你眼神跟别人不一样。”
我装糊涂:“没有,她是谁啊?”
“沈阿姨呀,402的那个,挺倔的一个人,常说自己有个老相好,是军人,年轻的时候出去了,说回来娶她,一等就是几十年。”
我装作没听懂,继续擦我的热水壶。
可我知道,她说的那个军人,就是我。
这几年,我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总是梦见她在村口站着,衣角被风吹得飘起来,朝我挥手。
梦里,我转身就跑,跑得比风还快。
现在,我回来了。
但我不知道,我配不配再进她的梦里。
头一个月,我没敢跟她正面说话。
我每天就在窗后观察她什么时候出门,然后溜进她房门口,把坏掉的门把修好,桌脚垫上一层毛巾,还把水壶底的锈刷干净了。
有一次,我发现她灯泡不亮了,晚上房间黑漆漆的。我就趁她出去晒太阳时,拎着电工包悄悄进去换了个新的。
灯亮的那一刻,她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然后低声说了句:“还是你换的吧?”
我当时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
她到底认不认得我?我心里开始打鼓。
第二天,我又在超市买了一盒她喜欢吃的桂花糕,轻轻放在她窗台上。
但到了晚上,那盒糕点被原封不动地扔在了我门口,盒子上还用红笔写了四个字:
“你是谁?”
我蹲在地上看着那四个字,手一抖,差点没扶住门框。
那是她的笔迹,瘦瘦小小的,写得有些歪斜,但我认得,认了一辈子。
我没回话,也没再解释,转身就把糕点带回屋,自己慢慢吃了。牙口不好,嚼得慢,但那味道比什么都苦。
几天后,她的房间突然传出响声。我赶紧跑出去,一看,她正拿着拖鞋砸窗台,还不停大喊:“走开!走开!你别过来!”
我愣了一下,轻声叫她名字,她猛地转过头,眼里一片茫然,然后像疯了一样冲我喊:
“你是谁?你干嘛老盯着我看?是不是以前那个……那个……你是不是那个人?”
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眼神从混乱变成惊恐,嘴唇直哆嗦。
我站在那里,像根木头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护工听到声音赶来,把她按在椅子上,一边安抚一边对我说:“您没事吧?她最近这样……脑子不太清楚,医生说可能是老年痴呆。犯病的时候,见谁都怀疑。”
我点点头,说:“我没事,是我吓着她了。”
护工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老太太就是个神经病,前两天还对着花盆说话,估计真是糊涂了。”
我什么都没说,低头弯腰把她摔碎的杯子和糖罐一点一点收拾干净。糖撒了一地,地板都黏了,我拿湿毛巾反复擦了三遍。
那天晚上,我坐在床头,盯着那块绣鸳鸯的手帕看了很久。
她真的不记得我了。
可我却总觉得,她那天喊的那一句,“你是不是那个人”,后面还有没说完的话。
“那个人”是谁?
她忘了吗?还是……不敢记了?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也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能逼她,不能吓她。
她活着就好,哪怕她一辈子都不认得我了,我也认得她。
我愿意,就这样待在她身边,做她眼里那个“陌生人”。
那天傍晚我去食堂吃饭,回来的时候,路过她的房门,看到门半掩着,护工在里面忙着换床单。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
护工头也不抬地说:“进来吧,帮我把这床单拉一把。”
我走进去,小心翼翼地绕过床尾,一边帮忙,一边眼角瞥见床头柜上的相框。
那是一张旧照片,纸张边角已经卷起来了,像是陪了她很多年的样子。
照片里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她,笑得腼腆,眼神亮亮的;另一个是我,那时候我穿着军装,站得笔直,一手搭在她肩上,傻傻地笑着。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头“嗡”地一下,有种几十年没翻的旧事被一把掀开的感觉。
可我的笑容刚爬上脸,就凝固了。
因为我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
是用刀片还是针头划的,我说不准,但那痕迹很深,把我的脸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像是她用尽了全身力气。
我怔住了,护工还在一边唠叨:“她总是抱着这照片睡觉,白天也不让我们动。谁动她就急,昨天差点把碗砸我身上。”
我没说话,拉完床单就借口要上厕所,匆匆退了出去。
一进自己房间,我把门反锁了,背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那张照片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放,就像是有人拿着锥子,一点一点扎我的心。
她还记得我。她一直记得。
可她恨我。
恨得连照片都划了。
我低头看着手心,指甲陷进了掌心也没察觉疼,鼻子突然酸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一开始是掉,一滴一滴的,后来是哭,像个孩子一样哽咽出声,嗓子眼都发紧。
这么多年,我早该猜到是这样的。
那年我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留下,也没回头。
我知道她会难过,可我没想到,她能难过一辈子。
一张照片,陪她老去,却也被她亲手划掉我。
她是想忘了,还是怕自己忘不了?
我坐在地上哭了很久,窗外天黑得很快,养老院的路灯亮了,走廊传来护工们换班的声音。
我用手背擦干眼泪,慢慢站起来,走到桌前,打开抽屉,把那块手帕重新叠好,放进贴身口袋里。
我心里想着,她如果哪天真的彻底忘了我,那也好。
起码,比现在这样每次见到我就像见到仇人,要轻松一点。
可我就是不争气,我就是想知道,她心里到底还剩多少我。
哪怕只有一点,我也想知道。
哪怕是恨。
要不是那张照片,我可能永远不会正视自己当年做的事。
我原本不敢想、不愿想,但眼泪流完了,心里那些堵了半辈子的东西开始自己翻腾出来。
那是上世纪70年代,我还年轻,穿一身军装,腰板挺得比现在的钢管还直。
部队下乡搞对口支援,我被派到了她那个村,搞农机培训,顺带着也干些体力活。
她是村里小学的代课老师,那年刚满十八,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了月牙。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水井边。她提着一桶水,走不动了,我一把抢过来替她提。
她看着我,没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那一笑,印在我心头,一直到现在都没散。
我们那个时候不敢乱说话,也不敢乱牵手。她常常背着我做饭、送水、偷偷塞个鸡蛋进我口袋。
她说:“等你复员了,就回来娶我,我等你。”
我点了头,握着她的手,像宣誓一样:“等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娶你。”
我不是骗她,那时候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可后来,部队突然来调令,我被抽调进京,临走前的前一天,我跑去她家,想当面说一声。
她娘坐在灶台边炒菜,红着眼睛没说话;她爹站在门口,拦着我,说:“走吧,别再见了,我们家姑娘可不是给你耍的。”
我没敢进去,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那晚她去了村口。
我上车的时候,看见她站在雨里,一身湿透,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
她拼命喊我的名字,我却被几个战友拦住了,不让我下车。
她追着车跑,直到摔倒在泥地里,还在哭。
我用被子蒙住头,咬着牙没回头。
部队说,回去就能提干,说我表现好,上面有人要见我。
可没人告诉我,这一切的背后,是安排好了的婚事。
对方家里是军政系统的,一把手的女儿,听说我“能吃苦、没背景、好操控”。
我妈也同意,说:“一个山沟沟里的穷丫头,有啥好惦记的?你要是不答应,以后别回这个家。”
我试过反抗,说我有对象了,可没人听。
我爸一句话堵死了我的嘴:“你要真不娶,就给我滚出这个家,咱们断绝父子关系。”
我当时没工作,也没房,哪来的本事“滚出”去?
我妥协了。
婚礼那天,我照样穿着军装,但脸上没笑。
她不知道,我结婚那天,一整夜没睡,手里拿着她送我的那块手帕,眼睛干涩得连泪都没掉一滴。
后来听说,她守着村口等了我整整一年,连学校的代课工作都辞了。
再后来,她被村里人说成是“被军人玩弄后抛弃的女人”,没人敢娶她,连孩子都不让去她家门口玩。
最后,她娘病倒了,她爹气死了,她一个人守着老屋过了十年,才被逼着嫁给了一个老光棍,听说那人是个酒鬼,脾气不好,还动手。
她那辈子,被我毁了。
我娶了别人,生了儿子,住进了单位分的房子,爬上了位置,穿上了皮鞋。
可每当我关上门,脱了鞋,坐在沙发上听戏的时候,我脑子里总有个画面——
她跪在雨地里,满脸是泥,对着离开的卡车喊:“你说过你会回来的……”
可我没回去。
她等我,我却没等她。
我们都被命运裹挟着往前走,可她走的那条路,一开始就是我推着她选的。
05住进养老院三个月后,我听到的关于她的传言越来越多。
有人说她脾气不好,有时笑,有时哭,前脚还在阳台唱戏,后脚就冲厨房摔碗。
也有人说她年轻时候就不太正常,嫁了个酒鬼,被打了十几年,打到神志都不清了。
护工最怕照顾她,几次都申请换房。她一犯病就把人推开,说什么“你们别碰我,他会来的”,谁劝都没用。
有一次,她大声喊着一个名字,把一个男护工吓得退了好几步。
那天晚上,我坐在床上,听着隔壁墙传来她的喊声。
我突然在想,她到底疯没疯?
一个疯子,怎么会记得几十年前那块手帕上绣的鸳鸯?
怎么会把我的照片留着?又怎么会把我的脸划掉?
这些天我脑子里总在转,她是不是早就认出我来了?
只是……她恨我,不想让我知道。
也可能,她心里根本就没忘,只是装疯,装到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她屋里的灯常常半夜还亮着,我偶尔会趴在门边听,能听到她嘴里念叨着一些话。
大部分听不清,但有一次,我确实听见了她低声说了一句:“你到底在哪儿……”
我那一晚没睡。
第二天早上,我见她房门虚掩着,屋里没人。我心一紧,以为她出事了。
我没多想,推门进去,屋里很安静。
窗帘拉得半开,桌子上放着几个药瓶,还有一碗没动的米粥。
我轻手轻脚地准备把门关好,顺便把窗子打开透口气。
可就在我走到她书桌前时,脚踢到一个东西。
是一本旧得不能再旧的小本子,红色封皮都褪成了粉色,像是被翻了很多年。
我蹲下身,把本子捡起来,手指触到它的一瞬间,我的心就跳得厉害。
那种感觉,就像是摸到了她的心事。
我没翻,只是站在那里愣了几秒。
可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断了,我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页空白,第二页也没写什么。
第三页,左上角写着一句话:
“他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不敢靠近。”
我眼前一花,腿差点站不稳。
我反复看了三遍,没错,是她的笔迹,跟照片背后的落款一模一样。
那几个字写得很轻,却像一把锤子,敲在我心口。
她认得我。
她早就认得我。
她知道我住在她隔壁,知道我每天偷偷看她,知道那盒点心是我买的,灯泡是我换的。
她一直都知道。
可她没叫我名字,没回我一眼,没说一句“你回来了”。
她装作不认识,只因为……她知道我不敢认。
我突然想起了那些她的“疯话”:“你是谁?”“别过来!”“我等你……”
她不是疯了,她是怕自己一旦认了我,我却不认她。
她不想在晚年,再被拒绝一次。
我合上那本日记,把它放回原位,轻轻走出她的房间,轻得连一声响都没发出。
那一晚,我梦见她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拿着一本破旧日记,一笔一划地写着那句话:
那天夜里风特别大,养老院走廊的窗子吹得哗啦啦响,一直没睡着。
快凌晨一点,隔壁突然传来一阵重物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茶杯碎裂的脆响,还有护工的惊呼声。
我心里猛地一紧,鞋都没穿好就冲了出去。
她倒在房门口,护工们正手忙脚乱地扶她,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别碰我!别碰我!他会生气的——他会走的!”
她的头发散了,脸上全是泪,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一直盯着走廊那头。
我冲过去,蹲下身子想扶她,她的手却猛地一把攥住了我。
她那一刻的力气,比我想象的大。
她死死地拉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神突然一下子清明了,像是迷雾散开的天。
“你到底是谁?”
她就这样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里面没有恨,也没有怕,只有疑问,和一点点熟悉的光。
我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
我该怎么回答?
说我是你盼了半辈子的那个人?说我来晚了?说对不起?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能感觉到她手心在发抖,可我比她抖得更厉害。
那一刻我知道,只要我点头,她就会抱住我哭;只要我说“是我”,她就会原谅我。
可是我不敢。
我怕她下一秒就忘了。
我怕她这一瞬的清明,是病前的回光返照,喊出这句话之后,就再也不会记得我是谁。
我更怕,如果我承认了自己,她会想起那几十年被扔在原地的痛,会想起我从没回去的日子。
我怕她再一次被我伤到。
“您先松手,我们马上送医院!”护工急得满头大汗。
可她的眼睛还是盯着我,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我……我是你邻居。”我咬着牙,说完这句话,像是把自己活埋了一样。
她脸上那点点清明,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迅速熄了。
她松开我的手,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她嘴唇动了一下,像是在说:“果然不是。”
我听不清楚,但我心里明白。
她还在等那个人,而我却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
救护车来了,几个小伙子把她抬上担架。
临关门前,她又睁开眼,转头望我一眼。
眼神模模糊糊的,但不像刚才那样疯癫,像是……失望,也像是认命。
护工站在我旁边,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没回答,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原地,像棵钉在地上的老树,风一吹,叶子全碎了。
她走了,去了医院。
我那晚回了屋,坐了一宿。
窗外的风停了,养老院安静得像是没人住过。
我一夜没睡,天亮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老到再没力气面对她的眼睛。
可我心里还在翻腾一句话:
她明明认得我,为什么不问早一点?
又或者,其实她一直在等我开口。
我却……连一个“我回来了”都没说出口。
07她被送去医院之后,我两天没出门。
饭也吃不下,电视也不开,就坐在床沿上,手里捏着那块手帕,反复揉,又反复摊开。
那一夜,她问我“你到底是谁”的眼神还清清楚楚地印在我脑子里。
我骗了她,也骗了自己。
明明已经走到她面前了,结果一句实话都没敢说出口。
第三天上午,院长找人敲了我房门,说要跟我谈点事。
他大概五十来岁,是个话不多但做事稳妥的人,一直对我也算客气。
我以为是医院那边传来什么消息,心里有些慌,跟着他走进办公室,结果他却拿出一份薄薄的纸,说:“这是她当时入院时自己填的资料,最近我在整理档案,看到备注那一栏……不太寻常。”
他把那张纸推到我面前。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行字。
“如果有个叫李占山的老人来找我,请让他多陪陪我。”
那是她的笔迹,虽然歪歪斜斜,但我认得。那是她年轻时填借条、记账簿时的字,一笔一划都熟悉得很。
我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拍了一下,心一下子揪得死死的。
她早认得我了。
我刚来那天,她就知道了。
她从没叫我名字,是因为她比我更怕——怕她喊出来,我却转身走开。
我把那张纸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来了,打在纸上,晕开一团淡淡的墨色。
院长没说话,只是默默拿出纸巾递给我。
“你们是不是以前……认识?”他小心地问。
我点了点头,嗓子像卡了什么,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们年轻的时候,是要结婚的。”
“唉……”院长叹了口气,“怪不得她脾气那么倔,别人来劝都没用。其实她挺正常的,只是……心里太苦了。”
我没接话,眼前还是那几个字:
“请让他多陪陪我。”
她是等我来的。
她早就知道我住在隔壁,知道我为什么搬进来,也知道我每天偷偷看她、给她送点心、换灯泡。
她装作不认识,是在给我留尊严。
我以为她疯了,结果疯的是我。
我回到房间,把那张纸折得整整齐齐,放进我那本老相册里。
我对着空房间说了一句:“你早该骂我一顿,哪怕打我一巴掌,也别这么忍着。”
可她没听见。
她在医院,还没回来。
窗外的风小了,阳光照在我脚背上,暖得很。
我忽然想起,我们年轻时约过一件事。
她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咱俩一起坐着晒太阳,我就绣个坐垫给你,搁在板凳上,屁股不凉。”
我说:“你绣什么我都坐,哪怕是狗也坐。”
她当时笑着打了我一拳,说我没个正经。
这事儿我记了五十年,可那块坐垫,她到现在还没给我。
我也还没坐。
我现在只想她快点回来,哪怕不说话,让我就这么坐在她身边,晒一下午太阳也好。
08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往医院跑。
医生说她的情况不太稳定,有时候能清醒一小会儿,有时候连护工都不认得了。
我每天就在她床边坐着,不说话,就陪着。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嘴里偶尔念几句梦话,我听不清,但知道她在翻着心里的旧账。
我不敢握她的手,就把那块鸳鸯手帕轻轻放在她手心。
她没反应,可我看到她的指尖动了一下,像是想握住,又像是不敢。
第三天深夜,病房的灯昏黄,她忽然睁开了眼。
我刚要起身叫护士,她却低声说了句:“别走。”
我赶紧坐回去,靠近她,凑到床边。
她的眼神比平常清明许多,虽然有点迷糊,但不像发病时那样乱说话。
她盯着我看了好久,像是要把我脸上的皱纹都数清楚,才缓缓开口:“你还记得……那年冬天,我冻伤了脚,是谁给我送的棉鞋?”
我点点头,声音有点哑:“是我。”
“你那时候说,娶了我,就让我一年四季穿暖的,不冻着,不饿着。”她笑了笑,眼睛里泛着泪光,“结果呢?”
我眼眶发酸,强忍着不让泪掉下来。
她又问了一句:“我这辈子,值吗?”
我一下子握住她的手,那只手骨头突突的,冰凉。
“你一直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我说。
“可你后来,选了别人。”
“我不该选别人。”我声音发抖,“是我错了,是我没本事。”
她轻轻闭了闭眼睛,呼吸浅得像猫的脚步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说:“你要是早一天认我,我就不这么走了。”
我低下头,额头抵在她手背上:“是我不敢认,我怕你不原谅。”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像一口陈年老酒,带着倦意、遗憾,还有点点释然。
我抬起头的时候,她眼睛还是睁着的,嘴角挂着个淡淡的笑。
她看着我,轻轻说了句:“你终于……回来了。”
下一秒,她手指动了一下,像是想再握紧我,却没力气了。
我突然慌了,喊了她的名字。
我喊得不大声,但是几十年来,我第一次真正地喊出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
护士冲进来,检查完之后,轻声跟我说:“她走得很安详。”
我点点头,没哭,也没动。
我只坐在那里,盯着她的脸,像个被丢在原地的老兵,手里握着那面来不及举起的旗子。
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
她这一生,苦也吃了,人也盼了,到头来连我的一句“我回来了”,都是在弥留之际才听到。
我心里发堵,像有人拿着石头压着胸口。
我想她问的那个问题——“我这辈子,值吗?”
她其实不是在问我,是在问她自己。
我想告诉她,她值,值到我愿意用余生去还。
可她已经听不见了。
09她走的第三天,我去了殡仪馆。
养老院安排得很简单,一个小厅,一张遗像,一副黑白花边的相框。
照片是那张年轻时候的——她穿着蓝布衬衫,笑得腼腆,那是我当年拿傻瓜相机拍的。
照片上的她,比晚年清瘦时更圆润些,眼睛也更有神。
那天来了不少人,大部分是养老院的老人,还有几个以前她村里的亲戚。
没人知道我是她什么人,我就站在角落,手里捏着那块鸳鸯手帕,等主持人开始念悼词。
几个护工悄悄擦着眼泪,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女护工红着眼睛说:“她走之前,一直说要等一个人。我们都以为是她老伴儿,结果从头到尾也没见谁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经意扫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震,突然觉得,再不说,就真的没人知道她等了谁。
我咬了咬牙,走到了灵前,鞠了三个躬。
然后我站直了身子,转身朝着满屋子的老人和护工开了口。
“我有句话,想在她走之前说的,但我没来得及。”
大家都看着我,眼里带着疑惑。
“她是我年轻时的恋人。”我说,“我们约好了要过一辈子,可是我没做到。”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我声音有点哑,但一句句都是真话。
“她等了我一生,我却因为怯懦、因为顾虑,错过了她。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有人开始低声抽泣,有人唏嘘地摇头。
我继续说:“她不是疯子,她只是被丢下太久,心里太苦。”
“她的脾气倔,是因为她还在等一句解释,还在等那个人能站出来认她一声。”
我抬起头,看向灵前的她。
“我今天认了。”
“她叫我名字的时候,我装作没听见;她问我是谁的时候,我不敢回答;她快走的时候问我‘值不值’,我才敢握住她的手。”
“现在,她走了,我只剩一句话想对她说——对不起,你一直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靠着椅子坐下,手里那块手帕被我握得皱皱巴巴的。
屋里安静了很久,终于有个老人叹了口气,说了一句:
“你们两个,一个活成了悔恨,一个活成了疯子。”
我听见那句话,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她这一生太苦了,等了我这么久,等来的却是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而我连一句“我还记得你”都没敢说。
我在她年轻的时候没站出来,现在只能在她走后告诉别人,她这一生不是没人疼、不是没人要。
她只是,没等来那个敢为她做决定的人。
我就是那个胆小鬼。
那天之后,我把她的遗像带回了养老院,放在了我的窗台上。
每天清晨我会泡壶茶,摆上两只杯子,一个给她,一个给我。
她那杯茶总是凉的,可我还是一直倒。
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但我愿意,就这么陪着她,再迟,也陪到底。
她走后的一个月,我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
每天早上照旧烧水、泡茶,两个杯子,一左一右。
她那杯,我一直没撤。
有天上午,我刚从食堂回来,护工那小姑娘在楼下叫我:“李叔,院长让您去一趟办公室。”
我去了。
院长递给我一个U盘,说是要清理监控硬盘前,特意把这段拷了出来,问我要不要留个纪念。
我拿回房间,插上电视,画面一点点跳出来。
那是我们住在这儿的第一个月,画质有点模糊,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抱着一件旧毛毯,坐在阳台椅子上。
我在对面吃早饭,她斜着身子,偷偷朝这边看。
画面放大后,我看清她的眼神。
专注、温柔、克制。
不是一个疯子该有的样子,是一个心里藏着事的人才会有的。
换场景,是我下楼去散步,她在后面落了十几步远,脚步很轻,一直跟着。
我坐在石凳上歇,她就远远站在树后头,隔着树影看我,手里捏着一个小包。
再下一段,是我午休,她推着小推车去洗衣房,途中路过我门口,手轻轻摸了一下我挂在门把手上的毛衣。
她的手在我那件外套上停了一下,指尖在名牌上轻轻蹭了蹭。
我眼前一黑,心一下子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认得我,从第一天起就认得。
她每天看我、听我走路的声音、偷偷跟着我,不是疯,是不敢认,是不想让我为难。
她宁愿自己被当成疯子,也不逼我开口。
她把所有的情绪都收起来,只给自己看。
我那一刻哭了。
不是大哭,是那种一下子喘不上气的哭。
她不是忘了,是一直记得;不是疯了,是装疯。
她在等我来认她,而我却一次次装聋作哑。
我坐在床头,看着那块手帕,低声说:
“我来晚了……对不起。”
照片放在窗台,阳光正好,她笑得还是那样腼腆。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这一生,不疯,哪能活下来?
要是她事事都记得清楚,怕是早就撑不过那些年了。
可她偏偏活了下来,倔强地、孤独地、安静地把日子熬到了最后。
她不是疯了,是太懂爱了,懂得爱该克制、该体面、该不打扰。
她不是忘了我,是原谅了我。
我这辈子,亏欠她的太多,等来世再还。
可要真有来世,我一定一早就认出她,不装、不逃、不等。
我一定第一天,就拉着她的手告诉她:
“这一次,我不会再走了。”
来源:贺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