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年,他不过四十三岁,相较如今年轻了差不多四十载。那时的他,头发稠密,腰背笔挺,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透着一股倔强劲儿。
就算大姑再多活一个世纪,也能马上认出你是谁。
1986年春季,单位发起集体献血号召,父亲响应号召参与其中。
父亲是个急性子,打针时牵扯到了血管,结果右手较粗的血管被扎破,鼓起了一个高高的硬包。
那一年,他不过四十三岁,相较如今年轻了差不多四十载。那时的他,头发稠密,腰背笔挺,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透着一股倔强劲儿。
我伸出手去触碰那个硬块,父亲发出“嘶”的声响,然而嘴犟着说:“没事儿,咱男子汉不怕疼。”
父亲的大姐是大姑,他们年龄相差八岁,那时候长辈结婚都比较早,我来到世上时,大姑已年过四十。
幼年时,在我眼中她是个严肃之人,特别是那透过老式眼镜片审视人的双眼,常让我内心发慌,唯恐自己有哪处做得欠佳被她瞅见。
犹记她常身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色中山装,齐耳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步伐不紧不慢,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教书人的严谨气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东北的一座小县城里,大姑家中有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其外壳由红木打造,前面还配有一块厚实的玻璃罩。这可是整条胡同里仅有的一台电视机。每当中央电视台播出《霍元甲》《上海滩》这类热门连续剧时,邻居们都会蜂拥而至,把大姑家那面积不大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
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蒲扇,男人们吧唧吧唧地吸着烟,女人们边看边轻声交谈,屋内热得像蒸笼一般,大姑却从不厌烦,还会拿出一壶冰镇的酸梅汤,用搪瓷茶杯挨个给大家倒上。
“白师傅,您这儿挺便利的,大家都借个方便,真是太感谢啦。”邻居老大爷咧嘴笑着说道。
“大伙都别见外,这电视机又不是我一个人看的。”大姑总会这般回应,语气淡定得好似在讲今日的天气挺不错。
彼时,人们称教师为“白师傅”。其一,当时教师薪资可观,属于有文化的白领阶层;其二,教师被看作知识的传播者,恰似师傅带徒弟,只不过传授的是文化知识。
父亲常常如此评价他的姐姐:“你大姑这人呐,心里时刻惦记着整个大家庭。她当了一辈子老师,见多识广,心胸开阔,对待我们兄弟姐妹七个,就跟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
大姑年轻的时候,是县里最为出色的中学语文老师,教过的学生数量多到难以计数。不过,她走在街上时,每隔一小段路就会有学生向她问好,没走多远又会有人喊她“白老师”。
她的丈夫身为东北机械厂的工程师,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为人腼腆且不善言辞。夫妻二人的生活颇为富足,然而遗憾的是,命运弄人,他们一直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在我七岁时的农历正月十五,大姑丈贴好窗花后,套上厚实的棉外套,骑着自行车前往工厂加班。
当日天气极其寒冷,道路上都结了冰。一辆大解放卡车从拐弯处猛然冲了出来,刹车却失去了作用,一下子就把大姑丈撞得飞出去好远。
他即刻离世,享年不过四十九岁。
大姑并未落泪,只是面色如纸一般苍白,为他穿上那件与自己所穿款式相同的灰色中山装,手指哆哆嗦嗦地将扣子一颗一颗系好。
自那之后,大姑便开始独自生活,胡同里行人不断,唯有她家中的烟囱,升起的是一人份的烟火。
每到节假日的时候,父亲总会领着我们去探望她。
大姑总会事先备好一桌菜肴,有满满一大盘酸菜炖粉条,一盘糖醋排骨,另外还有凉拌木耳和醋溜土豆丝,虽不奢华却十分丰盛。
“吃呀,家里有客人来了,哪怕再艰辛也是甜蜜的。”大姑常常这般讲着,手上不住地给我们添菜。
每次我才把碗里的饭菜吃完,她就赶忙夹了满满一筷子菜,说道:“多吃些,多吃些,你看看你,瘦得像只猴子。”
1992年,我读初中的时候,恰逢国企改革的浪潮袭来,父亲工作的机械厂效益急剧下滑,工人们开始实行轮休制度,只能拿到原本工资的三分之一。机械厂那高耸的大烟囱,头一回不再往外喷吐黑烟了。
身为老员工的父亲被安排到厂办食堂工作,薪资瞬间减少了一大半。
妈妈在百货商场做售货员,每日在柜台前站立长达十几小时,腿部的青筋都凸显出来了,也仅仅能够勉强维持家庭的日常开销。
一个家庭的日子陡然间变得紧巴巴的,就连带肉的菜都成了难得一见的东西。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凛冽的北风呼啸着,透过我们家单薄的门窗纸钻了进来。此时,家里的煤球炉尚未点燃,父亲便发起了高烧。
脑门热得好似熨斗一般,躺在土炕上不住地颤抖,嘴里说着些没头没脑的话。
妈妈着急得直跳脚,说道:“这该如何是好?才发了薪水,交了你的学费,家里就仅剩下五十块钱啦。”
在那个时候,五十元钱莫说去医院看病,就连几副药都购置不起。
大姑到来之时,我正为某事犯难。
刚跨进门槛,胸口别着的“英雄”牌钢笔猛地磕在了门框上,传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那支钢笔,自她开启教书生涯的首日起,便别在她的衣襟之上。时光荏苒,三十多个春秋悄然流逝,笔帽已然被磨得熠熠生辉,可她始终未曾更换。
大姑一边摘下手套,一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呀?”接着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眉头瞬间紧皱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拿出两百块钱,说道:“先去看病,这事儿更重要。”
在那个时期,二百块钱绝非一笔小数目,完全能够抵得上一位普通工人半个月的薪资。
父亲难以推却,只好不情愿地收下,次日便前往了医院。
后来从母亲那里得知,在那段时间,大姑每月都会偷偷给父亲一百块钱。
并非直接给予,而是在周日邀请其来家中用餐,在对方离开时,“遗忘”一些东西在茶几下方;又或者让自己的父亲帮忙拿东西,趁父亲没留意,将东西放进他的口袋。
两年过后,工厂的情况有所改善,父亲才停止接受大姑的援助。
母亲叹息着说:“你大姑退休金不多,还省着花销来帮衬咱们,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尽头哟。”这时,父亲一声不吭,只是默默抽着烟。
1998年,我成功被外地的一所大学录取。
开学前一星期,大姑把我叫到她家里,从那个旧式衣柜的最里面取出一个泛黄的纸包,打开后是两千块现金,一沓全新的百元票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特别扎眼。
“这些钱给你当大学的生活费,上大学可不轻松,别让你父母太过忧心。”她语调平稳,仿佛只是递给我一支笔般平常。
我清楚这是她用于养老的钱财,几番推辞都未能成功,最终只得收下一千,其余的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
大姑并未强求,仅仅点了点头,说道:“听姑的,收下吧。等去了外地,要是钱不够用,就跟姑讲,别跟你爸妈提,他们已经很辛苦了。”
在大学的四年时光里,每到新学期开学,大姑总会通过邮寄的方式送来五百元。这笔钱被放在一个寻常的信封中,信封里还夹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字迹端正地写着:“保重身体,用心学习,若有事情,写信告知。”
仅仅如此,没有额外的叮嘱,也没有絮叨,然而语句当中,尽是关怀。
在我毕业的那一年,她年逾古稀,却坚持要出席我的毕业典礼。
我去火车站迎接她,一眼便瞧见大姑苍老了很多。她一头乌发已尽数变白,腰背不再挺直,身姿也有了弯曲的弧度。不过,她的目光依旧明亮,嘴角仍挂着那丝淡淡的、和蔼的微笑。
她身着一件藏青色的确良外套,虽被洗得泛白,却依旧干净利落,手上拎着一个旧布袋子,塞得满满当当。
她一边说着“给你弄了些老家的物件,东北大米,还有你喜欢吃的酸菜”,一边把一个分量十足的包裹硬塞到我手里。
火车站里人群川流不息,她孤零零地立在人潮之中,身形瘦弱却透着一股坚韧。就在那一瞬间,我的鼻子陡然泛起一股酸涩。
大姑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藏不住的欣慰,说道:“我这辈子膝下无儿无女,看着你们都有了好发展,比啥都让我欢喜。”
参加工作之后,我前往了南方的一座沿海城市。
工作繁忙,回家的频率日益降低,一年之中也就春节能回去一回,有时甚至春节都因工作事务难以抽身回家。
每次通电话时,父亲总会提及大姑:“你大姑老是念叨你,说你是咱们李家头一个大学生,日后会有大作为呢。”
“爸爸,您替我向大姑问声好,就讲我工作忙得很,等有空闲了肯定回去看望她。”我时常这般回应之后,接着又投身到工作里去了。
2005年我成婚之际,大姑已然八十二岁,身体行动不便,未能前来参加我的婚礼。
父亲将结婚照拿给她瞧,她戴上老花眼镜,摩挲着相片,满是欣慰地笑道:“新娘子真好看,和我年轻时一样有精气神。”
父亲回来跟我说,大姑看过照片之后,就开始四处翻找,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对檀木筷子,说:“这是当年你大姑丈在我结婚时送我的礼物,现在传给你们小两口。”
一双筷子被裹在一块绣有“福”字的红布之中,筷子上面刻着精美的纹路,很明显已经被用心珍藏了数十年。
父亲模仿着大姑的语气跟我说:“我这一生,只要看着你们都成家立业了,就没什么可遗憾的。”
在电话这头,愧疚的情绪在我心中翻涌,然而工作的快节奏将我紧紧束缚,让我难以抽身返回。
此后,孩子呱呱坠地,工作岗位变动,购置房屋,着手装修,生活里的琐碎之事如水流般将日程填得满满当当。
每到春节时分,我总会找时间携妻子与孩子回故乡探望父母和大姑。
大姑一直待在那座老院子中,既不肯搬去养老院,也不愿和父亲住在一起。
“还是熟悉的地方好呀,周围邻居都相互认识,要是身体有点小毛病,也会有人帮忙照应。”她常常这般讲着,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的评书,日子过得十分安稳。
门口那棵柿子树每年都会结出果实,院子里的鸢尾花一茬接着一茬地盛开。时光于这个小院子中悄然流逝,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却又好似一切都在暗暗发生着变化。
2022年,大姑的身体状况陡然变差。
她逐渐变得爱忘事,时而把锅搁在火上却忘了关掉火源,时而又记不起吃药这件事。
有邻居瞧见她独自伫立在胡同口,目光呆滞地望着穿梭往来的车辆,便询问她要前往何处,她却无法给出答案。
每天,父亲都会骑着自行车去看望她,给她买菜并做好饭菜,还会陪她交谈。
大姑常常告诫父亲:“先别跟小辉讲,他工作上事儿多,别让他操心。”
在通话过程中,父亲原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到最后仅仅讲道:“你大姑状况还不错,只是上了年纪,记忆力大不如前了。”
我察觉到父亲话语中的忧虑,然而由于工作繁忙,只能在电话中表达关切,未能亲身回去探望。
今年四月,我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他说:“你大姑马上要庆祝九十岁大寿了,她觉得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过生日,希望全家人都能到场。”
在电话的另一头,父亲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说道:“你大姑这一生为咱们这个家奉献了太多,她这个心愿咱们得帮她实现。”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小辉,你大姑近来脑子不太好使了,有些时候连人都认不出来,就只记得你小时候那些事儿。”
我没做任何迟疑,马上就请了假。
驾车从南方驶向北方,六百多公里的路途,我的心中满是愧疚与期待。
在过去的这些岁月里,我一直为工作和家庭奔波忙碌,对大姑的关怀实在是少之又少。
一路上,眼睛总是湿湿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童年时大姑给予的关爱,忆起在我家最为艰难的时刻她及时伸出的援助之手,还有我考上大学时她那满是欣慰的笑容。
在高速公路上,车窗外春日的田野呈现出崭新的绿意,然而我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大姑的模样——她戴着老式眼镜,身着灰色中山装,站在黑板前,一笔一划地教孩子们书写。
回到家的那天,父亲已然八十二岁高龄,两鬓头发皆白,后背也有些佝偻,不过精神状态还算不错。
他坚持要自己开车带我前往大姑家,说道:“你大姑如今视力不佳,听力也有些差了,不过头脑十分清晰,还记着你小时候的事儿呢。”
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在崎岖的小道上颠簸着前进,父亲紧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突起,但车子依旧行驶得平稳。
大姑家依旧是那座老院子,青瓦灰砖,大门稍有倾斜之态。门口的柿子树再度结果,小巧的青色柿子悬于枝头,恰似一盏盏碧绿的小灯笼。
轻轻推开那发出吱呀声的院门,一院子的菊花便呈现在眼前,有金黄的、雪白的、粉红的,它们竞相绽放、各展风姿。
在我的印象里,大姑向来钟情于菊花,她觉得菊花有着“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骨气。
于东北寒冷的冬日中,唯有菊花可在刚降下的雪后依旧昂首盛开。
庭院中有一个老式水龙头,其下方是一座由青石砖堆砌而成的水池,水池旁放置着一块搓衣板和一块香皂,由此看来,大姑依旧坚持亲自洗衣服。
爸爸拉着我迈进堂屋,大声叫道:“姐,小辉到啦!”
在堂屋当中,窗户敞开着,一缕阳光呈倾斜状照射进来,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药草与樟脑丸相混合的气味,这便是我记忆里老人家独有的气息。
一位头发雪白的老者坐在一张古旧的太师椅上,旁边搁着一台巴掌大小的老式收音机,正悠悠地播着评书。
声音传入耳中,她慢慢扬起脑袋,双眼稍稍眯缝起来,仿佛正竭力识别来者是谁。
她身着一件藏青色的棉布外套,衣领上别着一枚小小的红色星状徽章,这徽章是她当年荣获县特级教师称号时获得的荣誉象征。
“大姑,我是小辉。”我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拉过她的手。
大姑的双手干枯且毛糙,上面爬满了老人斑,写满了岁月的痕迹,然而仍旧温暖。
她将另一只满是褶皱的手伸出来,缓缓摩挲着我的脸庞,好似在确认着什么,眼眸里逐渐泛起光彩,说道:“原来是小辉呀,连声音都变了。”
尽管她的嗓音发颤,却依旧清晰,还透着一抹我熟知的威严,“就算大姑能活到一百岁,也照样能认出你是谁。”
在那个瞬间,我的双眼被泪水所遮蔽。
一幅老照片挂在堂屋的墙壁上,那是大姑青春年少时与她的学生们的合照。
在那张照片里,大姑立于中央,身着一套整齐的中山装,手中捧着一本书,目光沉稳又柔和,身旁围绕着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脸庞。
一张照片的旁边摆放着一本泛了黄的教案册子,上面满是大姑写下的密密麻麻的笔记,她的字迹十分工整,就和她本人一样。
大姑略带愧疚地说道:“小辉,你瞧我这记性差得很,都把你要来的事儿给忘了,也没准备啥可口的吃食。”
父亲面带笑容地搭话道:“姐,我之前不就跟您讲过了嘛,咱等会儿去饭店,让全家人一块儿吃顿团圆饭。”
大姑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说道:“在家里吃饭多棒呀,外面的饭菜价格贵还不卫生。”
这言语显然是老派的想法,当下的饭馆和过去相比早已大不相同,然而大姑的观念依旧停留在物资短缺的那个时期。
“大姑,今儿个是您生日,咱们就破一回例吧。”我小声劝说道。
大姑勉强答应了,不过执意要穿上她那件最棒的衣裳——一件深绿色的呢子大衣,那是她从学校退休时学校赠予的礼品,仅在最为重要的场合才会穿。
父亲替她取出外套,我瞧见衣服上还别着一枚色泽泛黄的胸章,上面刻着“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
大姑九十岁大寿过得十分简朴,全家人齐聚县城里最上档次的饭店,点了十道菜肴,老少几代围坐在同一张餐桌旁。
虽说号称是最棒的饭店,实际上不过是一家普普通通的中档餐厅罢了。然而,对于向来不去餐馆就餐的大姑而言,这已然算得上极为奢侈的消费了。
在餐桌旁,大姑执意给每一个人夹菜,尽管她的手略微颤抖,筷子拿得不太稳当,可她还是坚持亲自动手。
“大伙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儿,多吃些,多吃些。”她边说着,边笑得宛如孩童,眼睛弯成了一条线,脸上的皱纹堆凑起来,反倒显得十分鲜活。
“大姑,您尝尝这块红烧肉,软糯得入口就化啦。”我为她夹了一块有肥有瘦的红烧肉。
大姑摆了摆头说:“肥肉我不吃,油脂太多,对心脏没好处。”
她夹起一棵青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说道:“能吃上青菜就心满意足了,我们那时候,蔬菜可都是稀罕物呢。”
用餐结束后,大姑紧紧握住我的手,提议我陪她在饭店周边散散步。
早春的暖阳轻柔地铺在她的肩头,给她年迈的身形添了一抹金黄。
“小辉呀,大姑没啥能留给你的,就这些年攒下的一点儿钱。”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本红色的存折,硬塞到我手中,“你别拒绝,大姑这辈子没子女,把你们当成自己亲生的。这钱留着给你家孩子读书用。”
我的鼻子蓦地一酸,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缓缓将存折推回去,说道:“大姑,这钱您留着自己用。我如今工作安稳,孩子的学费也有着落,不用担心。”
大姑固执地晃了晃脑袋,说道:“你收下!大姑这一生没什么可遗憾的,唯一的憾事就是没能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大学。如今能帮你们一把,对大姑来说是件幸事。”
她目光坚毅,恰似往昔于黑板前教我们书写时一般,容不得丝毫辩驳。
我实在狠不下心再次拒绝,只能收下了。
大姑在路过一家小卖部时,突然止住了脚步,眼睛看向橱窗里摆放着的一盒奶糖。
她眼含追忆的光芒,笑着说道:“你小时候对这东西可喜欢得紧,每次到我家来,我总会特意给你留上一个。”
我购置了一盒,剥出一粒递给了她。
大姑把糖接过来,没有马上吃,而是谨慎地包起来,放进衣兜,说:“留着让你爸尝尝,他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
刹那间,我蓦地醒悟,大姑这一生,始终都在替他人考虑,将最棒的东西留给旁人。
在返程途中,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你大姑这一生过得很艰难。年轻的时候拼尽全力工作,日子好不容易开始有了好转,你大姑丈却离世了。这些年来,她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这个家庭,给予了我们这些晚辈。”
我轻轻颔首,脑海中浮现出大姑年轻时的模样,照片里的她是一位眼神明亮、牙齿洁白且充满英武气概的女教师。
时光流逝使她的容貌不再,但未能让她对家人的深情有丝毫减退。
她属于会为了家人倾其所有,却不图任何回馈的人。
“爸爸,您跟大姑打小就这么亲密吗?”我询问道。
父亲轻轻晃了晃脑袋,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说道:“哪有这回事呀,小时候我可害怕她了。她比我年长八岁,一直把我当弟弟来管教。我还记得有一年,我偷偷拿了邻居家的几个鸡蛋,被她发觉了,非要我自己去赔礼道歉。那时候觉得多丢人啊,可她就是那么倔。直到后来我才懂得,她这是在教我如何做人。”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越到了远方,缓缓说道:“你大姑在年轻时,可是咱们县里响当当的女老师,教过的学生数量众多,即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文革’那段时期,由于她出身不佳,被下放到农村进行劳动改造。那时候的日子苦不堪言,每天都要到田地里劳作,到了晚上还得写检讨。但她从未有过任何怨言,回来之后依旧投身教育,将一批又一批学生送出了农村。”
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春天的田野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我蓦地发觉,自己对大姑的认识实在是少之又少。
于我记忆里,她始终是那般严肃又不失温暖的长辈形象,可我却未曾知晓她年轻时的拼搏与坚毅。
我询问道:“大姑年轻的时候是否怀揣过什么梦想呢?”
父亲露出了笑容,说道:“她呀,年轻的时候渴望成为一名作家。那时候她常常创作一些小故事,还把它们寄给当地的报社。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教师,便把写作的梦想暂且放下了。但她十分喜爱读书,家里的书比衣服数量还多。我记得我小时候,她总会在煤油灯下读书到深夜,有时候连煮豆子这件事都给忘了。”
听闻此言,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返家之后,我着手收拾大姑这些年寄给我们的信件。
大姑书写的字迹十分工整美观,清晰得宛如印刷出来的一般,每一封信里都饱含着对亲人们的关怀与激励。
我又找出了自己儿时的照片,彼时大姑尚显年轻,眉眼之中透着一股坚毅的英气。
我将那些信件装订成了册子,接着找出家中留存的大姑年轻时的相片,做成了一本简单的“大姑生平记”。
封面上的照片里,大姑身着中山装站在讲台前,那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她眼神既坚定又温和,手中还握着粉笔。
在大寿举办后的第三天,我又一次前往大姑家。
她坐在院子当中的藤椅上享受着阳光,身旁摆着一把利刃般的菜刀,身前则有一盆刚洗净的萝卜,瞧这情形是打算切制萝卜干。
瞧见我到来,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意,说道:“小辉,你这会儿不是该回去工作了吗?”
我坐到她身旁,说:“大姑,我打算多陪您几天。”
一边说着,我将做好的册子递给她,告知道:“这是送给您的一份礼物。”
大姨把册子接过来,谨慎地翻开。
瞧见自己年少时的照片以及那些泛着黄的信件,她的双手轻轻颤动,眼眶里泪光闪烁。
“你们居然还留着这些信?我本以为早就没了呢。”她嗓音发颤,泪水止不住地淌下,“那会儿没有电话,写信是仅有的联络办法。每次写完信,我就眼巴巴盼着能早点收到你们的回信,只要知道你们都平安就好。”
她翻出一张照片,那是她与学生们在操场站立的合照。
在照片里,她身着干净利落的中山装,精神饱满地站在学生们身旁,身姿挺拔。
她摩挲着照片,眼神里满是往昔的回忆,缓缓说道:“这张照片摄于1978年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就在那一届,我所执教班级里有五名学生成功考入大学。当时,整个学校都为之震动,校长还特地召开了表彰大会。那可是我教师生涯中最值得自豪的瞬间。”
我拉着大姑的手说道:“大姑,多谢您这些年给予我们的关爱。”
大姑摆了摆头,说道:“家人彼此,不讲谢词。”
她仰起头,望向院子中的柿子树。这棵树历经了数十年岁月,树干粗壮,树皮满是岁月的痕迹。
我在这院子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见证着这棵树从幼苗逐渐长成参天大树。你小的时候,最爱爬到树上摘柿子,有一回险些摔下来,可把我给吓坏了。如今柿子熟透了,你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时光如流水一般,眨眼间就消逝了。
她目光柔和且深邃,仿佛跨越了时间,瞧见了那个爬树的小男孩。
我询问大姑:“大姑,您是否还记得我小时候您给我讲过的那个关于萤火虫的故事呀?”
大姑脸上浮现出笑容,眼眸里瞬间闪过一抹亮光,说道:“哪能不记得呀。那时候正值夏天,蚊子多得很,你被叮得浑身都是包,又哭又闹地怎么也睡不着。我就领着你到院子里去看萤火虫,还给你讲萤火虫的事儿,说别看萤火虫个头小,却能在黑暗里发出光亮,为别人照亮前行的路。”
我轻声开口:“您曾讲过,人应当如萤火虫一般,即便自身的光亮微弱,也得尽力去照亮他人。”接着又道,“大姑,这些年来,您就如同我们家的萤火虫,为我们每个人照亮了前行之路。”
大姑眼眶里闪烁着泪花,不过她迅速将其拭去,说道:“傻孩子,别乱说啦。大姑这一生普普通通,没干成啥大事情,就盼着你们都能过得好。”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后从衣兜当中拿出一个小布袋子,袋子里装着一枚刻有“白荷花”三个字的旧式印章。
“这枚图章是我以前教书时用的,每次批改作业都会盖上去。如今把它送给你,也能当作一份纪念。”
我将印章接过来,感觉它特别沉,这不仅是物理上的重量,更蕴含着深厚的情感。
我笑着对大姑说:“大姑,我小时候还记得您老用这枚印章在我作业上盖‘优’呢。”
大姑摆了摆头说:“你肯定是记错啦,我向来不会随意给出‘优’的评价。你拿回来的那些作业,我批改的时候都特别严格,只要有一个错别字都不会放过。毕竟我心里清楚,严格要求才是真正的关爱,过分宽松那可是有害无益的。”
那日午后,我在院子里陪大姑坐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跟我讲述了不少往昔的事儿,有她当老师时的趣闻,有她和大姑丈青春年少时的经历,还有那些困苦岁月中的坚守与憧憬。
上世纪六十年代,日子极为艰难,连填饱肚子都是奢望。我跟你大姑丈每日分到的粮食仅有几两。可我们从未有过怨言,心里清楚全国百姓都在一同克服困境。那时,我们住在学校分配的一间小平房里,冬季寒冷异常,夜里睡觉时被子上都会结一层霜。不过,只要能够教书育人,我便感觉无比幸福。
聆听大姑诉说往昔的故事,我仿若目睹了在那艰难岁月中依旧坚守梦想的青年女教师。
夕阳缓缓西下,庭院中的影子被抻得老长。
我凝视着大姑平静的侧面,虽满是褶皱却仍显坚定,刹那间,我明白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这般长时间地交流了。
在返程途中,我打定主意延长休假时间,多陪伴大姑几日。
尽管工作十分关键,然而家人的相伴更为宝贵,特别是对一位已度过九十载岁月的老者而言。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我每日都会前往大姑家。
有的时候陪她晒着太阳,有的时候给她念着报纸,有的时候帮她收拾院子,有的时候仅仅是安静地坐一块儿,听她诉说往昔的故事。
大姑的记性依旧很棒,她晓得每位家庭成员的生辰,晓得每一个关键的日子。
她跟我说,这些年来她始终坚持写日记,把家里的各类事情都记录下来。
“等我以后不在了,这些日记就给你们留着。家族的历史也算历史,是要记录下来的。”她讲这话的时候神色平和,就好像在聊明天的天气情况。
我询问她是否畏惧死亡,她微笑着晃了晃头,说道:“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人活一世,若能将应做之事完成,能看到亲人都安然无恙,便没什么可遗憾的了。我呀,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啦。”
她伸手示意了一下衣柜,说道:“里头有件刚做好的衣裳,是我给自己备下的。人终有离去的那天,与其心怀恐惧,倒不如从容以对。”
我对她的豁达既心怀敬佩,又满是心疼。
在我离开的前一日,我帮大姑收拾了房间。
我于她书桌的抽屉之中,发觉了一摞泛黄的稿纸,其上是大姑在年轻时创作的小说与散文。
那些文字平实且真诚,诉说着平凡人的悲欢离合,包含知青回城的经历,有乡村老者的坚持,还有工人阶层的拼搏,每一篇皆洋溢着对生活的热忱以及对人性的关怀。
我将这些纸张谨慎地放入文件夹内,打算把它们带走。
大姑瞧见后,笑着说道:“那些全是年轻时的异想天开,写得不行,你就别拿啦。”
“大姑,这些可是您的心血结晶,我打算好好保存起来。”我态度坚决地说,“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们可以把它们整理出来出版,帮您实现年轻时的梦想。”
大姑摆了摆头说道:“没必要出版了。能让家里人瞧瞧就心满意足了。文字这玩意儿,是给有缘分的人看的。对我而言,你们就是跟我最有缘分的人。”
她的目光沉稳且坚毅,蕴含着历经时光雕琢后的聪慧。
启程当日,全家老小都来为我送行。
大姑专门换上了那件深绿色的毛呢大衣,系上了她最钟爱的那条丝巾,还把头发梳理得整齐利落。
她叮嘱我开车时在路上速度放慢些,多歇一歇,到了家给她通个电话。
在那一瞬间,她已并非那位九十岁的老妇人,反倒成了一位心系晚辈的长者,目光里尽是关怀。
我给了大姑一个拥抱,她的身躯轻盈如一片飘飞的羽毛,然而却弥散出一股顽强的力量。
在告别的时刻,她紧紧攥住我的手,眼神里写满了眷恋,说道:“大姑这一生没什么可惋惜的,只盼着能多活些年头,看着你的孩子长大成材,看着你的事业再攀高峰。”
“大姑,您肯定能行的。”我带着哭腔说道,“等明年,我带着孩子来看您,那时候他能给您背诵古诗,您还能考一考他。”
大姑轻轻颔首,眼中满是期待的亮光,说道:“行呀,我盼着呢。”
她转过身,从口袋当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纸包里有几颗柿子核。她说道:“这是去年咱们家院子里长出来的柿子留下的核。你们那边南方气候不错,也种上一棵。这样能让孩子们明白,咱们是一家人,根是连在一块儿的。”
我将柿子核接过来,一股暖流在心底油然而生。
在驾车返程的途中,父亲始终缄默不语。
直至临近高速路口之际,他方才开腔:“你大姑这一生,过得坦坦荡荡,毫无愧疚。她最大的期盼,便是瞧见你们都过得不错。”
通过后视镜,我瞧见父亲眼眸里闪动的泪花。
“爸爸,您别担心,往后我会经常回来探望的。”我紧紧握着方向盘,“大姑当时的模样,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爸爸缓缓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说道:“乖孩子。”
返回南方的家中后,我将大姑的文稿认真整理妥当,装订成了册子。
浏览那些书写规整的语句,好似瞧见一位青春年少的大姑,怀揣着理想与热忱,以笔墨记述着时代的更迭和世间的暖意。
我把那几颗柿子核种到了阳台的花盆中,期望它们能在南方的日光下扎根生长,变成高大的树木。
在我看来,人生最为宝贵的财富并非金钱与地位,而是那些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相伴左右、向我们倾注爱意的人。
大姑宛如一盏明灯,为我们家数代人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尽管她终究会年华老去,然而她的爱与精神,会永远留存于我们心间,为我们前行的道路照亮方向。
每到万籁俱寂之时,我总会忆起大姑家院子中的那株柿子树,忆起她那平和安宁的笑颜,忆起她讲过的那些质朴却富含深意的言语。
我明白,不管未来我前行到多远的地方,这份情谊都将成为我人生里最为宝贵的珍宝。
我也会如大姑那般,将这份爱传承下去,为更多人照亮前行之路。
恰似庭院中那盏陈旧的灯,即便光亮微弱,也能于最为黑暗的时分,为归途点亮光明。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