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八零年冬天,北方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人揉皱了的旧报纸。
粮囤里的亲情
"滚出去!没有!一粒也没有!"二叔吴长河的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心口。
庭院里,寒风凛冽,我空着手,低头离去。
那是一九八零年冬天,北方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人揉皱了的旧报纸。
我叫吴明志,在县城一家纺织厂做工,那年因为连续歉收,家里的口粮告急。
妻子刚生了女儿,月子里没吃上一口肉,奶水稀得可怜,孩子整日哭闹,饿得小脸蜡黄。
家里的铁皮粮桶早已见了底,揭开盖子,只剩下几把粗粮混着米糠。
实在无奈,我才硬着头皮去找在粮管所工作的二叔借粮。
二叔家住在村子西头,一条泥巴路蜿蜒通向院门。
他家并不富裕,两间砖瓦房,院子里种着几棵柿子树,秋天结出的果子酸得倒牙。
二叔比我父亲小六岁,面容方正,眉毛浓黑,说话从不拐弯抹角。
自从我父亲五年前因病去世后,我几乎没再踏进过他家门槛。
那天,我推开院门时,听见屋里传来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声。
"叔,我来看您了。"我站在院子里喊道。
二叔从屋里出来,穿着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腰间别着一串钥匙,那是粮管所仓库的钥匙。
"哟,稀客啊,进来坐。"二叔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我支支吾吾地说明了来意,脸上火辣辣的。
"借粮?"二叔皱起眉头,声音突然提高,"你以为粮管所的粮食是我的啊?"
"不是,我是说…如果您家里有余粮…"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滚出去!没有!一粒也没有!"二叔猛地站起来,指着院门。
我愣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理说,他是我父亲亲弟弟,我这个侄子有难,理应伸出援手。
可他那日的态度,让我心寒至极。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路上遇到村里老支书,他叹息道:"今年年景不好啊,全公社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呢。"
"明志,你二叔他也是身不由己啊。"我娘坐在炕头,一边纳鞋底一边安慰我,"那年头谁家不紧巴着过日子?"
可我年轻气盛,心里的疙瘩结得死死的。
从那以后,逢年过节,我都找借口不去二叔家拜年。
村里人来来往往,串门子的时候都会提起二叔家的事情,说他在粮管所工作,日子过得红火。
可我只是冷笑,心想:再红火又怎样,连自家亲侄子都不愿帮一把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时间长了,我渐渐淡忘了那次借粮的事,只是与二叔的关系依旧如同陌路。
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县纺织厂效益不错,我从一名普通工人升为了车间副主任。
家里添置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在当时的县城,也算是个稀罕物件了。
每到电视台播节目的时候,邻居们都会搬着小板凳来我家看。
我女儿吴小燕也从牙牙学语的娃娃,长成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学生。
那些年,生活虽然还是紧巴,但总算能吃饱肚子了。
不知不觉中,我和二叔已经七八年没说过一句话。
有时在村口碰见,他想打招呼,我就装作没看见,径直走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厂在九十年代初也遇到了困难,开始实行"大包干",后来干脆半停产。
车间里的老工人三三两两地下岗回家,我也在其中。
那时候城里人都说:"铁饭碗碎了一地。"
一家人的担子全压在我肩上,我白天出去跑运输,晚上在家修自行车,硬是咬着牙把日子过了下来。
女儿吴小燕争气,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三年寒窗苦读,又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院。
可这喜讯带来的是沉重的学费压力。
那年开学前,我和妻子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东拼西凑也只凑了一半的学费。
眼看开学在即,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女儿突然从邮局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汇款单。
"爸,有人给我汇了五百块钱!"女儿兴奋地说。
我接过汇款单一看,汇款人那栏写着:"关心你的人"。
这笔意外之财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我以为是女儿的老师或者同学家长资助的,后来也就没再多问。
日子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那些困难的岁月早已过去,我也从纺织厂的临时工退了休,如今在小区当个看门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算安稳。
女儿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嫁了个老实人,生了个聪明的小外孙。
二零一三年春节前,村里老支书打来电话,说二婶走了。
按照乡里习俗,我得去吊唁。
回到阔别多年的村子,我发现变化很大。
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许多农户盖起了新楼房。
只有二叔家还是那两间砖瓦房,院子里的柿子树更加粗壮了,树干上布满了岁月的皱纹。
灵堂设在正屋,烧着纸钱的气味混合着香火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二叔的头发全白了,佝偻着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我默默地上了香,正准备离开,二叔却拉住了我的袖子。
"明志,留一下。"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送走了其他吊唁的人,二叔领我进了西屋。
那是间储物间,堆满了杂物。
角落里摆着一台老式的"红灯"收音机,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尘。
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照片,是我父亲和二叔年轻时的合影。
二叔费力地从一个老式木箱底下摸出一个发黄的布包,手微微颤抖着。
"这个,你应该看看。"他递给我。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纸张。
借条,公粮收据,还有一些粮票和布票。
用绳子捆得整整齐齐,显然是被人珍藏了多年。
仔细一看,那些收据全是我家名下的,日期正是一九八零年前后。
"你爹走得早,你娘拉扯你不容易。"二叔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点燃了一支烟,"当年你家那几亩地欠了公粮,是我替你家垫上的。"
我翻看着那些泛黄的票据,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每一次的数额和日期。
"那年,粮食紧张,上面查得严,粮管所的同志家里都派人检查,不许私藏粮食。"二叔深吸了一口烟,"那年你来借粮,我家也是揭不开锅,半个月没见着白面馒头。粮管所的粮食哪敢私自拿出来?我不是不想帮你,是真的不能啊。"
我愣住了,手里的票据突然变得沉重无比。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二叔无情无义,却不知道他在背后默默地为我家撑起一片天。
"你知道吗,当年人家都说我这个粮管所的人家日子好过,可我二婶连件像样的衣裳都舍不得买。"二叔低头看着地面,"有一回,公社来检查,发现我们家粮食比定量多了点,差点把我从粮管所开除。后来查明是我自己省下来的口粮,才算过关。"
听着二叔的话,我心中五味杂陈。
"你女儿上大学那年,二婶偷偷给她寄了五百块。"二叔从布包里又摸出一张汇款单存根,"她说,没能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上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些年,她一直惦记着你家的小燕,说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总想着能帮一把。"
原来那笔神秘的汇款是二婶寄来的!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原来这么多年,我错怪了二叔和二婶。
他们不是无情,而是身不由己;他们不是冷漠,而是默默关照。
"叔,我……"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一家人,别说这些。"二叔拍了拍我的肩膀,眼里噙着泪水,"你爹在世时常说,咱吴家人,再难也要挺直腰杆过日子。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把这些年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说到下岗时的艰难,说到女儿考上大学的喜悦,说到如今在小区当门卫的平静生活。
二叔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你这些年过得不易啊。"二叔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就一个遗憾,当年你来借粮那次,我态度太差。这些年,我没少后悔啊。"
"叔,都过去了。"我擦了擦眼泪,"是我不懂事,钻牛角尖。"
"你二婶走之前还念叨着你呢,说等你回来,要亲手给你做顿饭。"二叔的声音哽咽了,"她啊,就这么走了,没等到你回来。"
我猛然想起,似乎自从那次借粮风波后,我再没在二婶做的饭桌上吃过一顿饭。
这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记挂着我这个不懂事的侄子。
想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住了。
"叔,对不起……"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蹲下身子,抱住了这个苍老的身影。
二叔拍着我的背,也失声痛哭起来。
窗外,春节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村子里家家户户贴上了新春联,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唯有这间屋子,弥漫着哀伤和悔恨。
但在哀伤和悔恨之中,似乎也有一丝释然和和解。
那天晚上,我留在了二叔家。
我们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看着老照片,讲述着各自这些年的故事。
原来二叔一直关注着我的生活,从我结婚生子,到下岗再就业,几乎了如指掌。
"你不知道,你女儿考上大学那年,你二婶高兴得一宿没睡着。"二叔笑着说,"她说,咱们吴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啦!"
我心中一暖,没想到在我与二叔家断绝往来的这些年,他们始终把我当作亲人。
那晚,我在二叔家的炕上睡得特别香,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第二天清晨,二叔早早地起床,亲自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他煎的鸡蛋,黄灿灿的,就像初升的太阳。
"你小时候最爱吃我煎的鸡蛋,说比你娘做的香。"二叔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逢过年,父亲总会带着我来二叔家拜年。
二叔会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糖果给我,而二婶则会偷偷塞给我一个煮熟的鸡蛋,说是"压岁蛋",寓意来年平安。
那时的二叔家,是我童年最温暖的记忆之一。
不知从何时起,这份温暖被我遗忘在了岁月的角落。
吃过早饭,我帮二叔整理了一下院子。
那些年没人打理,院子里杂草丛生,柿子树的枝杈也长得杂乱无章。
"叔,我把这院子收拾好,您这把年纪了,一个人住得小心点。"我一边干活一边说。
二叔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眯着眼睛看我干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明志啊,你二婶走了,我这辈子也算完了任务。"二叔突然说道,"等过几年,我也该去和她团聚了。"
"叔,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停下手中的活,"您还得看着小燕结婚生子呢。"
"是啊,你爹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有出息,一定很欣慰。"二叔点点头,"你知道吗,你爹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怕你吃苦受罪。"
听到父亲,我心中一阵酸楚。
父亲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但在我心中,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
"你爹临走时,拉着我的手说,'老三啊,明志就交给你了,帮我照看着点。'"二叔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年,我没做到多少,是你二婶一直记着这事。"
原来,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二叔一直记在心里。
即使在我误解他、疏远他的日子里,他依然默默地履行着对兄长的承诺。
下午,村里的亲朋好友陆续来吊唁。
看着二叔佝偻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梭,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愧疚感。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尽过一个侄子的责任,而二叔却始终把我当作亲人看待。
"明志,听说你回来了。"村里的张大爷拉住我,"你二叔这些年不容易啊,盖房子的钱都拿去给你们家垫公粮了,自己还住在老房子里。"
我惊讶地看着张大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当年你家那几亩地年年歉收,欠了不少公粮,上面催得紧。你二叔怕你们家受处分,自己垫上了,家里连年的积蓄都搭进去了。"张大爷叹了口气,"你二叔是个实在人,这事他从来不对外人提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
原来,当年二叔拒绝借粮给我,不仅仅是因为他家里也困难,更是因为他已经在背后为我家承担了太多。
而我,却因为一时的不理解,和二叔家断绝往来这么多年。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批吊唁的人,我和二叔坐在院子里。
夜空中繁星点点,月光如水般洒落在院子里。
二叔掏出一包陈年的"大前门"香烟,递给我一支。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我一直舍不得抽,想着等你回来,咱爷俩一块抽。"二叔说。
我接过香烟,小心地点燃。
烟草的味道有些呛人,但却莫名地熟悉,仿佛父亲的气息通过这支烟,传递到了我的心中。
"叔,这些年,我错怪您了。"我深吸一口烟,说道。
"傻小子,一家人,说这些干啥。"二叔摆摆手,语气中带着宽容,"人这辈子,不就是为了个'情'字吗?亲情、乡情,都是割不断的。"
我们相对而坐,无言良久。
月光下,二叔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那些年的恩怨、误解,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血浓于水的亲情,终于冲破了多年的隔阂,温暖了两颗渐老的心。
"明志,你二婶走了,这老房子我一个人也住不了多久了。"二叔突然说道,"等我百年后,这房子就给你,算是我和你二婶的一点心意。"
"叔,您别这么说。"我连忙阻止他,"您身体硬朗着呢,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
二叔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我知道,在乡下人的观念里,临终前的交代是最郑重的。
二叔这是把我当作最亲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感。
这个曾经在我心中冷漠无情的二叔,其实一直是我最坚强的后盾。
第二天,我不得不返回城里。
临走前,二叔硬塞给我一袋自家种的黄豆,说是让我带回城里给女儿做豆浆喝。
站在村口,望着二叔瘦削的背影,我突然说道:"叔,等过几天,我接您去城里住段时间吧,让您见见小燕和外孙。"
二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使劲点点头:"好,好啊!"
回城的路上,我的心情格外轻松。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就像是重新找回的亲情,温暖着我的心房。
来源:丫丫红太狼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