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到达净土寺时已是下午三点半。丈夫说要带儿子去山上转转,他把淑妍送到寺庙的停车场,然后就和儿子去爬山了。净土寺毗邻麦积山石窟,坐落于幽静的山谷之中,四周山峦奇特、水色秀美、林木苍翠。
到达净土寺时已是下午三点半。丈夫说要带儿子去山上转转,他把淑妍送到寺庙的停车场,然后就和儿子去爬山了。净土寺毗邻麦积山石窟,坐落于幽静的山谷之中,四周山峦奇特、水色秀美、林木苍翠。
淑妍独自走到古寺门口,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再次嘱咐他照顾好儿子豆豆,注意安全。
丈夫带着儿子去爬寺庙后面的山了,淑妍则独自进入寺庙上香。豆豆刚满四岁,十分淘气,不在她眼皮底下时,她总是担心儿子会趁丈夫不注意到处乱跑。
自从做了母亲,便有操不完的心,淑妍心里不禁叹息。她曾经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虽然读的是普通大学,但毕业后幸运地考上了公务员,工作清闲,生活简单。后来她和交往了两年的男友结婚,婚后生活平淡。丈夫常说她是“傻白甜”的小女孩,如今她却真正被生活磨炼成了贤妻良母。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净土寺是古城最古老的寺庙,淑妍曾在读初中时和工作后各来过一次。这次来除了陪丈夫和儿子,她还要为亡父点一盏长明灯。她父亲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没有留下任何话。一想到父亲的严厉和不服输的性格,她心中依然隐隐作痛。直到父亲去世,她才逐渐理解了他的不易。父亲已经去世五年,每年在他的生日前,淑妍都会到寺庙为他祈福点灯,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安息。母亲曾说过很多回父亲是累死的。父亲年轻时既要上班赚钱,又要经营家里的生意,还要照顾爷爷的几亩薄田。一个人负担了三个人的活儿,怎能不累?想到这里,淑妍的眼眶不禁又湿润了。
淑妍走进寺庙,抬头仰望高处的佛殿屋顶,大片红瓦在阳光的映照下闪耀着醇厚的色泽。红瓦之下,回廊环绕,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古香古色的建筑庄严矗立。环顾四周,不见僧侣与香客的身影。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头顶也无飞鸟掠过。寺院后面的大山也是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宁静之中。
淑妍在寺庙里轻轻地走着,微风拂过,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诵经声。她打算先去请香,再前往大雄宝殿上香。不远处有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路边,默默清扫地面,动作轻缓。淑妍走近一些才看清是两个年轻女子。淑妍低声问道:“请问寺庙里请香的地方在哪里?”话音刚落,左边扫地的女子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淑妍,突然又惊又喜地喊道:“淑妍,真的是你!”
淑妍感到很吃惊,在这寂静的古寺中,竟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实在令人意外。她向前走了两步,阳光明亮,淑妍定睛一看,认出了对方——竟然是霓娜。
眼前的霓娜像一株清新独立的茉莉,头发依然浓密,身材依旧瘦削,但气色红润,和以前判若两人。她穿着浅灰色的阔腿裤和卫衣,外面套着一件鹅黄色的马甲工作服,整个人比过去更加漂亮了。素净的脸上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种清丽脱俗的气质。
淑妍惊叫道:“霓娜,怎么是你呀?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霓娜放下手中的扫把,一把握住淑妍的手,激动得脸都有些红了,说:“淑妍,你还好吗?”霓娜笑着,和淑妍紧紧拥抱又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呀?我们还是有缘。”淑妍也激动地回应道:“是啊是啊,相逢的人会再相逢。”淑妍看到霓娜的眼里闪烁着泪光,她也紧紧握住了霓娜的手。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和霓娜见面的场景。
那时的她们都在生活的苦海中挣扎。
六年前,淑妍和霓娜的初次相见,是在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上。那天她们都是来做手术的。由于大堵车,淑妍赶到医院时离手术开始仅剩一个小时。手术室外的灯光昏暗而凝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霓娜排在倒数第二个,淑妍则是最后一个。尽管她们有些紧张,但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为她们做手术的是同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她们都接受了输卵管疏通术。
手术后,淑妍和霓娜被安排在同一间病房。她们躺在相邻的病床上,彼此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淑妍躺在病床上,一直望着天花板发呆。麻药的作用逐渐退去,术后的疼痛开始袭来。她忍不住低声呻吟,而隔壁床的霓娜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却还不时安慰着淑妍。
医生走进病房,告诉她们手术都很成功。听到这个消息,淑妍和霓娜都松了一口气。医生叮嘱她们要好好休息,争取在半年内怀孕。
淑妍拿出纸巾递给霓娜,让她擦去额头上的虚汗。霓娜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在白色的枕头上,显得格外柔美。
“我叫淑妍,你叫什么?”淑妍轻声问道。“我叫霓娜。”霓娜的声音轻飘飘的,显然在强忍着疼痛。“你多大了?”淑妍又问。“我二十八了,你呢?”霓娜问道。“我都三十了。”淑妍答道。“看起来你像个大学生呢。”霓娜微笑着说。“我是娃娃脸。你年轻,更容易怀孕哦,加油!”淑妍鼓励道。“你结婚多久了?”霓娜问。“我结婚三年了,你呢?”淑妍答道。“我也结婚三年了。我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我妈去世得早,我一工作就结婚了。我爸找了继母,家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霓娜毫无保留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淑妍也坦诚相告:“我结婚的时候,以为怀孕是件容易的事,但第一次怀孕就胎停了。后来做了清宫手术,再检查时发现输卵管不通了。”“我也是。”霓娜叹了口气,“我之前偷偷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后来遇到我老公,又怀孕了一次,但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不想要孩子,就去小诊所做了手术。可能那次感染了,后来想要孩子时却怀不上了,检查发现输卵管不通了。”说到这里霓娜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淑妍,压低声音说,“可别让我老公听见,他不知道我以前的事。”
淑妍也跟着笑了。就在那一瞬间,她喜欢上了这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女孩。正值盛夏,霓娜穿着简约的白色T恤和牛仔裙,时尚又清爽。
“你的性格真好。”淑妍由衷地说道。“我妈去世得早,我很早就独立了。我爸在我妈去世半年后就把继母领回家了。我以前恨他,现在不恨了。我爸退休了,总得有个人给他做饭吧。”霓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
霓娜的乐观感染了淑妍。那天淑妍主动加了霓娜的微信,从此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出院手续办完后,二人依依不舍地告别。然而在医院外,她们再次相遇。淑妍忍不住问了霓娜的住址,惊讶地发现她们住得很近。霓娜提议:“我有个表姐开了家诊所,离我们很近。我们明天一起去输液吧。”
手术后需要连续输液五天以防感染。淑妍对不熟悉的人一向谨慎,但看着霓娜真诚而清澈的眼神,她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淑妍觉得,霓娜的真诚与可爱,谁都无法拒绝。
回到家后,淑妍躺在床上,忍不住翻看了霓娜的朋友圈。霓娜的朋友圈里满是吃喝玩乐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穿着各式各样的裙子,摆着可爱的姿势,或眨眼,或嘟嘴,让人忍俊不禁。霓娜真是个热爱生活、充满活力的女孩。相比之下,淑妍的朋友圈里只有与工作相关的内容,显得无趣而呆板。
对的人,初次见面便一见如故。第二天,她们一同前往霓娜表姐开的诊所。霓娜表姐按照医院的处方为她们输液,还给了她们折扣,价格比医院便宜近一半。输完液后,淑妍感激地说:“霓娜,你给我省了这么多钱,我得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我很想吃火锅。”霓娜眨了眨眼。医生叮嘱她们不能吃辣,但霓娜笑着说:“我可以望梅止渴啊。”淑妍也笑了,安慰道:“等我们都怀孕了,就一起去吃火锅。”
她们最终选择去吃比萨,喝果汁。吃饭时,淑妍得知霓娜在附近一家药店工作,大学读的是药学。霓娜告诉她,自己正在投简历应聘市里一家医院的药房,如果成功,收入会有很大的改观。
之后的日子里,她们的联系越来越频繁。每当在网上看到助孕的食谱或良方,霓娜都会第一时间分享给淑妍。当时,怀孕对她们来说是一道难题,是一座久攻不下的堡垒。
医生建议最好在半年内怀孕,但淑妍和霓娜都没有那么幸运。为了缓解紧张和焦虑,她们常常一起吃饭、看电影,或去公园散步。
一天,她们逛累了,走进一家蛋糕店。吃着蓝莓味的蛋糕,霓娜眨了眨眼睛小声说:“再不怀孕,我老公就要累死了。”淑妍听了哈哈大笑。即使在那样沮丧的日子里,和霓娜在一起,她依然感到快乐。
在医生说的最佳时间还剩一个月的时候,淑妍和霓娜都非常紧张。那个月她们没有见面,可是她们的运气都不好,都没有好消息。她们一起竭尽所能,一起万般无奈。那段时间,生活天昏地暗,她们失望,她们沮丧,想放弃又不甘心。
从那次之后,她们就很少见面了,都各自开始了新一轮的寻医问药,微信里偶尔会说几句话。转眼又半年过去,霓娜也没有好消息传来,淑妍一直吃一位老中医开的中药,但也没有好消息告诉霓娜。
最后在一个最崩溃最不可能的时机,淑妍怀孕了。那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淑妍去医院抽血确诊了怀孕,她想第一时间告诉霓娜,可母亲说,头三个月对谁都不能说,要保密。那段时间,霓娜约过淑妍几次,淑妍都以工作忙为借口拒绝了。淑妍的丈夫每天开车送她去单位,下班后又接她回家,她像大熊猫一样,被家人保护着。
后来,淑妍渐渐显怀,她想约霓娜一起吃饭,却发现霓娜失联了,微信联系不上,电话也成了空号。那时,她们相识快两年了,淑妍不知道霓娜去了哪里,霓娜就那样消失不见了。
孕育小生命的过程让淑妍一直精神紧绷。她感受着生命的奇迹,同时也时刻揪着心。从着床、胎心监护、排畸到生产,每一关都让她如履薄冰。她几乎与世隔绝地度过了整个孕期,直到孩子平安出生。当她看到那个小小的生命时,才如释重负般放松了下来。
孩子一岁前,淑妍的生活被喂奶、洗尿布、哄睡填满。她看着孩子呱呱坠地,牙牙学语,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这是她成年后最幸福的时光——母亲在旁,小儿绕膝。偶尔,她也会想起霓娜,想象着霓娜或许也和她一样忙碌于初为人母的幸福生活。她很想给霓娜推荐一本育儿书,如果霓娜的孩子还小,她还想送她一些自己买来却从未用过的母婴用品,甚至想分享一些哄孩子的经验。但是她已经无法联系到霓娜了,霓娜手机号是空号,微信也显示该账号已被注销。
孩子两岁时,淑妍路过霓娜曾经工作的药房,进去询问,发现药店的员工都换了,没有人认识霓娜。从那以后,淑妍没有再寻找霓娜。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有些人走进她的生活,而后又悄然消失。
淑妍整日奔波于单位和家之间,在办公桌和锅台、奶瓶、尿布之间轮换。除了孩子,似乎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她只知道,自己是这个幼小生命的全部世界。她带他来到这个世界,就要对他负责,守护他成长。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一天天长大。儿子三岁半上了幼儿园,淑妍才感觉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有一天,她认真照镜子时,看到了自己眼角的细纹和额头的白发。她笑了,心想,所有母亲的第一根白发,大概都与孩子有关吧。
独自走在繁华热闹的街头,淑妍偶尔也会想起霓娜,那个曾经与自己十分投缘的可爱女孩。她想,霓娜那样可爱的女孩,肯定又有了新的朋友,或许此刻也正像她一样照顾着幼小的孩子。淑妍还保留着霓娜的微信,尽管那已经是一个被注销的微信号。
因为生孩子,淑妍在职场碌碌无为;因为生孩子,她和许多朋友都失去了联系。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每天能和她互诉衷肠的人,都在远方——一个是大学同学,一个是高中时的死党。
街上人来人往,淑妍再也没有遇见过一个像霓娜一样的女孩,可以一见如故,互诉衷肠,仿佛前世是亲姐妹。
谁能想到,她们竟会在净土寺再次相见。淑妍这次回乡,特意请了探亲假。她在老家住了几天,带母亲看望老友。丈夫提议带儿子去麦积山,她便跟着来了,顺便到净土寺上香。
淑妍看着霓娜,泪花在眼眶里浮动。霓娜还是霓娜,仿佛时光从未改变她。想到她们在医院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恍如隔世。
霓娜说:“等我把这里扫完,我陪你去上香。”
淑妍很想知道霓娜为什么会在这里扫地。
扫完地后,霓娜拉着淑妍去了她住的寮房。寮房位于寺庙的一角,周围被几棵高大的古树环绕,树影婆娑,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诵经。寮房的门前有一片小小的菜园,种着几畦青菜和几架豆角,显得朴素而宁静。霓娜的屋子是大通铺,寮房虽简陋,却十分整洁。屋子能住八个人,但如今只住了三个人,霓娜和刚才一起扫地的女孩,还有一位居士大姐。
“这里晚上很安静,我常常在鸟鸣声和诵经声中醒来。我带你来这里是想让你看看环境,顺便取茶具。我们边喝茶边聊聊。”霓娜笑着说道,“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她们往山上走,霓娜捧着青瓷茶具,提了一壶开水,引着淑妍沿青石阶慢慢往上走,林间郁郁葱葱,耳畔传来清晰的鸟鸣声。
淑妍边走边问:“义工每天都做些什么?”“每天要做的事很多。打扫斋堂和寺院,洗衣服,缝衣服,还有很多零零散散的工作。”霓娜边走边说。
山路清幽,一路没有遇到人。她们走到半山腰的一棵古树下,古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树下有石桌石凳。淑妍停了下来,说:“我们就在这里喝茶吧,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净土寺的美景,是个不错的观景台。”淑妍说着坐了下来。她们坐在石桌旁,淑妍静静注视着霓娜洗茶杯、泡茶。“这是我上次去云南买的红茶,你尝尝。若是喜欢,回去的时候给你带两包。”
霓娜腕间的檀木念珠擦过石桌,为淑妍斟上琥珀色的茶汤。淑妍接过茶,在茶雾袅袅中,她看着霓娜闪闪发亮的目光。
“淑妍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那句话: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用松花酿酒,用春天的河水煮茶。古人真是浪漫。”“霓娜,你现在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淑妍笑着说。霓娜嘴角上扬笑着说:“那是因为我扔掉了所有的过往。”“霓娜,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淑妍还是忍不住发问了。霓娜微微一笑,望着淑妍说:“淑妍,祝贺你当了妈妈。”
想到儿子豆豆,淑妍笑了,她心里猜到了,霓娜如今过着和她截然不同的生活。
霓娜默默喝了一口茶,摩挲着杯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怀孕的事。有一次我到医院做检查,看到你挺着肚子在打化验单,但我没有上前和你说话。那时候,手术一年多了,我又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宫腔粘连,我又做了一次宫腔镜手术。那段日子,真的如在地狱里,每天打针吃药,每周还要去中医院针灸。那时候,每个月都满怀期待,可最后每个月都失望伤心。针也打了,药也吃了,我很想离婚,我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却意外怀孕了。前夫一家把我当成宝,我也觉得自己可能苦尽甘来了。我想到医院确定后,就把好消息告诉你,我知道你一直担心我,但又不敢问我的情况。但命运又一次和我开玩笑。怀孕后不久,我天天肚子疼,去医院一检查,结果竟然是宫外孕。在我的痛哭声中,我的一侧输卵管被切除了。”
氤氲的茶雾中,淑妍静静听霓娜抽丝剥茧般地讲述着。
“休息了两个月,我还不死心。前夫说,不行我们就去做试管吧。我一直觉得我对不起他,没有给他们家传宗接代。我们俩是高中同学,他喜欢了我很多年,才对我表白的。他的家境很好,父母都是国企职工,他在银行工作,平时很忙,但性格开朗。可我和他结婚后,为了要孩子,没有过过一天幸福的日子。我们去了医院,医生说做试管成功率不高的时候,前夫当时就慌了。那一刻,我的心凉透了。我终于知道,很多夫妻为什么在备孕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就散了。一回家,婆婆和公公都在。我一进门,他们就说,这些年为了怀孕的事,家里的积蓄花光了,他们也很无奈,但他们的儿子不能没有孩子。他们给了我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老房子,说是给我的补偿。前夫当时很平静,我知道这是他和父母商量好的决定。”
霓娜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望向远处的佛殿。霓娜喝了一口茶,接着说:“第二天早上,我和前夫去办了房子的过户手续,下午又去办了离婚证。办完离婚证,前夫哭了,他说他对不起我,他不想折腾,可是他真的很想要个孩子,给父母一个交代。他依然被命运掌控,而我终于被迫挣脱苦海。因此我一点儿也不恨他,我没有哭。那天傍晚,我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喊了药店的朋友来帮我拿。那天我一边搬东西,一边租房子。
“我其实无处可去,母亲去世后,我早就没有家了。从继母和她儿子住进我家起,我早已没有了容身之所。我搬到郊区最便宜的出租屋里,因为上班的药店离前夫家太近,我辞了职。结婚后,我和前夫的钱都花在了医院,我手里的钱只能交三个月房租。当时我万念俱灰,真想一死了之。我把我写过的几本日记都烧了,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整日以泪洗面,只想一死了之。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到一个残疾女孩在卖袜子。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想死了。生活还能惨成什么样?我长得好看,从小不缺追求者。没有孩子只是人生的一个遗憾,我拼尽全力努力过,没有成功,我也就不遗憾了。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的人多了去了,他们都好好地活着,我也要好好地活着。我打算离开兰州,我把他们给我的那套小房子租了出去。那房子在小学旁边,很好租,我从此有了最低生活保障。
“我想离开兰州,我想重新开始。也许是天意,那时我的手机丢了,我没有备份电话号码的习惯,所有的联系方式都不见了。
“我知道我该重新开始了。和旧的一切告别真的很难,我决定和过去一刀两断。我在上海找了一份药店的工作。上海工资高,我想攒点钱。当时我身上没有什么钱,上海的药店承诺我可以住在药店里,我才去的。我在上海待了一年时间,攒了不少钱,又去了苏州。这些地方都是我以前特别喜欢的地方。在苏州住了半年,我又去了杭州,我都是在网上把工作找好了才过去的。”
“那你从来没有回去过吗?”淑妍问。“每年清明节我回去一趟,给我妈扫墓。中间有两年我和我爸也没有联系过。前年扫墓的时候遇见我舅舅,才听说我爸病了,我顺便去看了看他,和他恢复了联系。我爸再婚后过得并不幸福,大小矛盾不断。继母的儿子结婚后生了孩子,她去给儿子带孩子了,剩下我爸一个人。我爸要离婚,人家也没有时间来办手续。我爸手里的钱被那女人骗光了,幸亏他还有退休金。我看我爸孤零零的,去年春节我还回去和他一起过年。前段时间,我爸打电话说,他和那个女人把离婚手续办了。我真替他高兴,不然以后纠缠不清的事情还会有很多。有一次在飞机上我翻阅杂志,看到一段话:我们也许前世做了很多次的爸爸妈妈,这一生要换一种体验,做点不一样的。让一切自然发生,你也许会有意外的惊喜。这段话解开了我的心结。我决定换一种活法。我要好好爱自己,是的,我和自己和解了。人生的遗憾何止这一点!”
淑妍静静地听着,她的眼眶多次发热。淑妍不知道如何安慰霓娜,任何话语在苦难面前都是无力的。她只是轻轻握了一下霓娜的手。霓娜的目光告诉她,她已经不需要淑妍的安慰了,她走出来了。
“两年前的清明前后,我梦见我妈了。我好几年没有梦见我妈了。那时,我在杭州的一家药店上班,我就到灵隐寺去给我妈上香。当时正好看到一则招募义工的启事,就试着填写资料申请当义工。可能和寺里有缘,填完资料的第二天就接到了师父的回访电话,通知我可以去寺庙做义工体验一下。从此我就常常在寺庙里当义工。我到很多城市的药店工作过,工作几个月,我有了点积蓄,就去旅行。旅行到一个地方,遇到古寺,如果想多停留几天,就留下来做做义工。现在寺庙都有微信公众号,联系很方便。
“在寺庙里,每天天还没亮,我会跟着师父们,踩着露水,绕佛礼拜。绕佛的时候,脚步轻轻的,心里也跟着静了下来。用早膳时,会念‘供养偈’。我才知道,原来吃饭也能这么庄重,每一口饭,每一口菜,都是在修行。
“做义工的那些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却又实实在在。师父们总是笑眯眯的,说话轻声细语的。有什么不懂的,问他们,他们总是耐心地解答。义工们也都和和气气的,谁需要帮忙,大家都会伸出手来。打扫卫生的时候,大家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没有人偷懒,也没有人争抢。这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安心,觉得踏实。
“过去我十分焦虑。做了义工后,我得到了平静。每个人的一天都有二十四小时,看你怎么度过了。”
霓娜一直在说话,淑妍默默地看着她,她一次次把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淑妍又泡了一壶茶,轻轻地给霓娜倒上。
霓娜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淑妍,轻声说道:“这几年,其实我很多次想过和你联系。我知道你的单位,网上也能查到你单位的电话,但每次我都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怕我的经历会影响你的心情。我知道你做了母亲,一定很忙碌,也一定很幸福。”
淑妍点点头,目光温柔。
霓娜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些年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并不是所谓的颠沛流离。其实在旅途中,我也遇到过追求者,有一个男人也曾让我心动,但我怕开始一段感情,怕结婚,怕去医院,怕打针,怕喝中药。我只想这样自由自在地活着。”
说完这些年的经历,霓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头平静地对淑妍笑了笑,说:“如今讲起这些,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霓娜,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淑妍感慨万千。“都过去了……”霓娜笑着说。
淑妍站起身,望着眼前的净土寺,想着自唐末宋初以来,这片土地经历了多少更迭变迁。在漫长的千年时光里,这座古寺见证了多少王朝的兴衰和人间的悲欢。
喝完茶,已是下午五点多。淑妍知道,在净土寺这个宁静的下午,她将永生难忘。她站起身,轻声说道:“时间不早了。”霓娜收拾好茶具,也跟着站了起来,说:“走吧,我陪你去上香。”
下山的时候,风轻轻吹来,柔和的阳光洒在大地上。淑妍和霓娜肩并肩走着。淑妍很想对霓娜说些什么,但她知道,说什么都显得轻飘飘的。她相信霓娜已经接受了一切,原谅了一切。如今,霓娜的目光里充满了爱和理解。
霓娜陪淑妍去上了香。她们去了大雄宝殿、文殊殿、古佛殿、天王殿、地藏殿。寂静的佛殿前,三三两两的香客虔诚叩拜,院落里的香炉前也有人点香祈福。
淑妍为亡父点了长明灯。父亲生前没有看到豆豆的出生,这是淑妍此生最大的遗憾。父亲去世后,豆豆才来到这个世界。如果父亲还在世,他刚满七十岁。淑妍跪在佛像前,泪水悄然滑落。
在大雄宝殿,淑妍默默地许了一个愿,祈求佛祖护佑霓娜一生平安幸福。上完香,她们又坐在了石凳上。起风了,霓娜的头发被轻轻吹起。几年没见,她们有说不完的话。淑妍讲起她的父亲,讲起育儿的酸甜苦辣。霓娜也谈起她的父亲。她说父亲得知她离婚后,展现出了难得的慈爱,经常给她打电话,劝她找份工作安定下来。父亲还把母亲为她存钱的存折交给了她,上面有二十万元。霓娜淡淡地说:“他知道,他老了还得靠我。”霓娜又说,“那些钱都是我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我要一直存着。等到我白发苍苍的时候,我慢慢用。用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妈。”
这时,两只猫缓缓走来。霓娜笑着说:“这棵树是猫咪最喜欢的地方。”霓娜从口袋里掏出猫粮,放在不远处的盘子里。猫咪低头吃起来。“寺里有很多猫,它们和僧人很亲近,现在也喜欢我。”霓娜说道。“没有人不喜欢你。”淑妍笑着补充道,“你是给人带来欢乐的人。”
霓娜笑了,笑声很轻。
小猫们吃过饭后,便错落有致地趴在阳光下,懒洋洋地睡起了觉。霓娜说:“这里植被好,空气湿润。你看,树上有好几只蜗牛。”淑妍这才注意到树上爬着的两只蜗牛。“我经常见到松鼠跳来跳去,还特意去镇上给它们买过瓜子。它们可喜欢吃了。”霓娜说道。
淑妍的丈夫和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豆豆一看到淑妍,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跑过来。“妈妈,我刚刚和爸爸去捉鱼了。”豆豆举着一双泥手,睁着大眼睛,满脸无辜地说。“是吗?捉到了吗?”淑妍拿出湿巾,给豆豆擦了擦手。“捉到了,后来我们把三条小鱼放了。”豆豆叹了口气。“你真棒。”淑妍说着,亲了亲豆豆的小脸。“妈妈,我和爸爸在寺庙里找了你很久。姥姥刚才打电话了,我们回姥姥家吧。”“好的,不过回去前,妈妈想介绍你认识一位阿姨。”淑妍笑着把儿子拉到霓娜面前,说:“这是妈妈的好朋友,霓娜阿姨。”“霓娜阿姨,你好。”豆豆伸出手要和霓娜握手。他最近喜欢和人握手。霓娜笑吟吟地和豆豆握了手。
离开的时候,淑妍和霓娜重新加了微信。霓娜给淑妍带了两包红茶,淑妍则从车里拿出一大包吃的。在山上时,她给丈夫发了微信,让他去附近的超市买些食物。霓娜笑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暮色已漫过佛殿,霓娜送淑妍离开。在路边,两人郑重地道别。淑妍紧紧握住霓娜的手,眼圈红了。霓娜轻轻拍了拍淑妍,淑妍则紧紧地拥抱了她。
夕阳的光洒在这片宁静的山谷,仿佛佛光抚慰着万物。
“再不走,天可要黑了。”霓娜笑着说。“霓娜,我们何时才能再见?”淑妍依依不舍地问。“淑妍,我在古城的药店找了一份工作。我喜欢你的故乡,说不定以后我会一直在这里生活。”霓娜回答。“霓娜,你现在自由得像风一样,真真正正地做自己。我真的很羡慕你的自由自在。如果看到好风景,记得给我发张照片。”淑妍说道。“放心,等你有假期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哪里玩三四天。不过,你大概没什么时间,要为孩子操劳。以后你就多看看我的朋友圈吧。”霓娜笑着说。
淑妍也笑了起来,她们的笑声在风中久久回荡。霓娜的笑声让淑妍安心了许多,她点点头,望着远处的大雄宝殿。佛殿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庄严。
淑妍笑着说:“霓娜,我们下次见面一定吃火锅。”霓娜点点头,笑道:“我们有缘,肯定会常常见面的。”
她们站在橙色的夕阳下,再次紧紧拥抱。这时,远处传来悠远绵长的诵经声,晚钟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霓娜站在路口,目送他们离去。车开了,淑妍打开车窗,回望挥手再见的霓娜。车子拐了两道弯,净土寺便再也看不见了。淑妍的心里五味杂陈,她并不担心霓娜,只是感叹命运、感叹生活。
车子开得很慢,丈夫的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了握淑妍的手。淑妍闭上眼睛,霓娜讲过的话又一次在耳畔响起,久久不肯散去。
从净土寺到市区,沿途风光很美。丈夫一路给豆豆讲着发生在这里的历史故事。淑妍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翻到了霓娜的朋友圈。霓娜最近的朋友圈是昨天发的,图片是一碗臊子面,定位在净土寺,配文是“今天的午餐是素臊子面”,后面加了一个可爱的笑脸。淑妍平时很少看他人的朋友圈,但她一路翻看霓娜的朋友圈,霓娜的朋友圈没有设置权限。淑妍看到她总在旅行,在全国各地打卡、拍照、爬山、喝茶。淑妍认真地看着霓娜拍的美景、霓娜的笑脸,和霓娜眼里的光。霓娜黑暗的日子已经过去,淑妍相信霓娜现在的日子充满了平静和暖意。
“妈妈,快看,今天的夕阳真美。”豆豆突然喊道。他透过车窗望着沿途的村庄和田野。淑妍没有抬头。“妈妈,快看落日啊。”豆豆又喊了一声。淑妍恍惚地说:“此刻我不想看落日,我只想看霓娜的朋友圈,看她这些年是怎么生活的。”
作者:赵剑云,女,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甘肃省文化领军人才,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第二十八届高研(深造)班。已发表小说数百万字,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和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及其他选本。已出版长篇小说《阳光飘香》《星辰之间》两部,长篇儿童小说《敦煌小画师》《米路的海》《月河湾的安安》《拉珍的礼物》等二十多部,中短篇小说集《不会在意》《浮生如寄》《若没有你》等五部。曾获第四届《小说选刊》年度新人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甘肃省优秀图书奖、第三届都市小说双年奖等奖项。
来源:半岛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