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清溪镇福星养老院的厨师,叫我老张就行。干这行十三年了,见过的老人多了去了。有钱的,没钱的,有儿女的,没儿女的。但像周老师这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我是清溪镇福星养老院的厨师,叫我老张就行。干这行十三年了,见过的老人多了去了。有钱的,没钱的,有儿女的,没儿女的。但像周老师这样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周老师姓周,叫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大家都喊她周老师。她是去年夏天搬来的,那天正好是我值班。记得当时外面下着雨,不大不小,但湿得厉害,地上的水洼映着天上灰蒙蒙的云,整个院子都是湿乎乎的。
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个旧手提箱,一大一小。大的那个提手都快磨断了,缠着胶带。小的那个倒还新一点,但也掉了漆。就这些东西,还是院长亲自帮她提的。
“这位是周老师,以后就住在咱们这里了,”院长边说边看着我,“你多照顾。”
我点了点头,看着这位周老师。她很瘦,但背挺得很直,头发花白,扎成一个小髻。脸上有些皱纹,但不多,眼睛很亮。穿着一件蓝格子衬衫,洗得发白了,袖口还补了一块布,但熨得很平整。
“我自己来就行,”周老师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不用麻烦大家。”
我帮她安顿好房间。她住的是普通间,两个人一间。我问她愿不愿意和别人住,她说都可以。最后我们给她安排了一个单间,因为她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很多房间都安排好了。
那个下午,我看着她一件一件地从箱子里拿出东西:几本书,一个相框,一些衣服,还有一盒什么东西。她把相框放在床头柜上,那是一张全家福,看起来挺老的照片了,一家四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这是您的家人吗?”我随口问道。
她点点头,没说话,继续整理她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去送早餐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起床了,正坐在窗边读书。房间收拾得很整齐,床上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块一样。
“您起得真早,”我说,“吃早饭了。”
“习惯了,”她说,“教了一辈子书,早上四点多就起来备课。现在老了,睡不着,还是那个点醒。”
原来她真的是老师。我把早餐放在她的桌子上,看了一眼她在读的书,是一本很旧的语文课本,书角都卷了。
“您以前教语文?”
“嗯,教了三十七年。”她合上书,看着窗外,外面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从这个镇上的初中退休的。”
我有点惊讶,“那您的学生不少吧?”
“也记不清了,几千人总是有的。”她笑了一下,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
我想问她的家人,为什么不来看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养老院,这种问题往往会触碰到老人们不愿提起的伤痛。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周老师很安静,从不麻烦别人。她早上起得很早,总是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写东西。中午和其他老人一起吃饭,偶尔聊几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听别人说。下午有时候在院子里散步,有时候在房间里睡一会儿。晚上早早就休息了。
就这样过了大概两个月,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每天早上,都会有一封信送到养老院来,收信人是周老师。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因为那天我值早班。邮递员小李骑着电动车来,把一沓信件交给前台的小赵。我正好在前台喝水,看到小赵翻着信件,突然说:“又是给周老师的。”
“又是?”我问。
“对啊,”小赵说,“天天都有,从她来的第一天开始。”
我有点好奇,但也没多问。毕竟,老人收信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能是她的家人或者学生吧。
但是几天后,我又一次路过前台,听到院长和小赵在说话。
“还是没有寄信人姓名?”院长问。
“嗯,只有地址,是县城那边的。”小赵回答。
院长皱着眉头看着信封,然后摇摇头,“好吧,还是照常给周老师。”
我越发好奇了。一个没有署名的信,竟然会每天都来,这太奇怪了。
又过了几天,我在院子里碰到周老师。她正坐在一棵老槐树下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旁边放着那天的信,信封已经拆开了。
“周老师,”我打了个招呼,在她旁边坐下,“看什么呢?”
“哦,《红楼梦》,”她抬起头,微笑着说,“教了一辈子,其实很多书都没时间好好读,现在有时间了,就慢慢看。”
我点点头,眼睛瞟向那封信。她注意到了,把信折好放进口袋。
“听说您每天都收到一封信?”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啊,天天都有。”
“是您的家人写的吗?”
周老师的笑容淡了一些,她看着远处的树,“是一个学生。”
“哇,那这个学生真有心,天天写信。”我有点惊讶。
“是啊,很有心,”她的眼神有些飘忽,“每一封都不一样。”
我没再多问。但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那些信。每天早上,那封信都会准时到达,前台的小赵会把它送到周老师手里。周老师每次收到信都会道谢,然后回到房间或者院子里的长椅上读信。
有一次,我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周老师的垃圾桶里有几个信封,但没有信纸。看来她把信都保存起来了。
月末的时候,养老院例行开会。院长突然提到了周老师的事情。
“周老师的情况有点特殊,”院长说,“她的子女都在国外,儿子在美国,女儿在加拿大,平时很少联系。据我所知,她来这里之前,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他们了。”
“那她干嘛不跟子女一起出国呢?”有人问。
“她不想去,说是舍不得这里。而且她有退休金,生活上不需要子女帮助。”院长解释道。
“那她天天收到的信是谁寄的?”我忍不住问。
院长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这个嘛,说来话长。”
后来,是护工老刘告诉我的。
原来,周老师退休后一直独自住在镇上的一套老房子里。她的丈夫早年因病去世,两个孩子都出国留学后就没回来。前年,周老师突然发现自己患了轻微的老年痴呆,医生说病情发展得很慢,但终究会越来越严重。
周老师考虑再三,决定卖掉房子,把大部分钱都寄给了子女,自己则用剩下的钱住进了养老院。她不想成为子女的负担,也不想让他们为了照顾自己而耽误事业。
“那信呢?”我问老刘。
“那些信啊,”老刘摇摇头,“都是周老师自己写的。”
“自己写的?”我吃了一惊。
“对,她每天晚上都会写一封信,第二天早上让院里的工作人员寄出去,地址是县城邮局的一个信箱。等信寄到那里,又会有人把信送回来,就像是别人寄给她的一样。”
“可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她害怕自己忘记事情,”老刘叹了口气,“她在那些信里写下她的记忆,然后装作是别人寄给她的,这样第二天再读的时候,就能记起一些事情。”
听完这些,我心里五味杂陈。想象一个老人,每天晚上坐在灯下,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记忆,然后第二天装作是别人寄来的信,重新读一遍,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常常去看望周老师。有时候聊聊天,有时候给她带一些自己做的小点心。她总是很高兴,但从不多说话。
一天晚上,我值夜班。路过周老师的房间时,看到门没关严,里面的灯还亮着。我轻轻推开门,看到周老师坐在桌前写信。
她没发现我,仍专注地写着。我看到桌上摆着几张照片,一本旧日记,还有几件小玩意儿:一枚发黄的徽章,一块手表,一朵干花…像是从很久以前保存下来的宝贝。
周老师一边看着这些东西,一边写信。写完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信装进信封,在信封上写了地址,然后把照片和小物件都收回一个盒子里,那盒子就是她刚来时从行李中拿出来的那个。
我悄悄退了出来,没有打扰她。
第二天,我去送早餐时,周老师像往常一样已经起床了,但她看起来有些疲惫。
“周老师,昨晚没睡好?”我问。
“做了个梦,”她轻声说,“梦到我的学生们了。”
我点点头,把餐盘放下,假装不经意地问:“您最喜欢哪个学生啊?”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每个老师都说不喜欢偏心,但其实心里都有几个特别记得的学生。”
“那您特别记得哪几个呢?”
周老师沉思了一会儿,“有个叫小王的,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上课爱走神,但作文写得特别好。还有个叫丽丽的女孩,她…”她突然停住了,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想不起来了。
我有些心疼,但没有表现出来。
“对了,”我说,“今天您的信到了,我给您拿来。”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谢谢你。”
我去前台取了信,交给周老师。看着她小心地拆开信封的样子,我心里酸酸的。
后来,我在院长办公室看到了一封信,是周老师写给院长的。信很短:
“感谢您的安排。知道自己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但不想麻烦子女,也不想让学生们看到我变成一个什么都记不住的糊涂虫。这样的安排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每天都能收到’自己’的信,仿佛过去的我在提醒现在的我:别忘了,你教过那么多孩子,你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
院长看到我在读信,说:“知道为什么我同意这个安排吗?因为有一天,周老师告诉我,她最怕的不是忘记,而是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什么。这些信,至少能让她记得自己曾经是个好老师,曾经教过很多学生,曾经被爱着、尊敬着。”
那天下午,我在院子里看到周老师正在和几个来参观的小学生聊天。孩子们围着她,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周老师微笑着回答他们的问题,眼神温柔而耐心。
“您教过多少学生啊?”一个小女孩问。
“很多很多,”周老师笑着说,“几千人吧。”
“他们还记得您吗?”另一个孩子问。
周老师愣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天早上收到的信,轻轻晃了晃:“当然记得。你看,今天还收到一封信呢。”
孩子们发出惊叹声,缠着她问信的内容。周老师笑而不答,只是看着远处,眼睛里闪着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周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做。在这个世界上,被记住或许比记住更重要。对于一个老师来说,知道自己的学生还记得自己,这或许是最大的安慰。
但令人心酸的是,周老师的学生们可能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了。她的子女远在国外,很少联系。所以她只能自己写信给自己,假装世界没有忘记她。
冬天来了又去,春天又到了。周老师住在养老院已经快一年了。她的健康状况还不错,但记忆确实越来越差。有时候她会忘记早餐吃了什么,忘记昨天和谁聊过天,甚至忘记自己住在哪个房间。
但她从未忘记查看每天的信。
有一天,周老师的女儿突然来访。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成熟了很多,头发很短,穿着干练的西装,一看就是工作很忙的样子。
“妈妈的情况怎么样?”她问院长。
“基本稳定,”院长说,“就是记忆力衰退得比较明显。”
女儿点点头,眼圈有点红:“我已经办好了手续,下个月带妈妈去加拿大。那边的医疗条件更好。”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知道周老师舍不得这里,但也许去国外对她的健康更好。
女儿去看望周老师,两人在房间里待了很久。我路过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当天晚上,周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写信。第二天早上,也没有信送到。
我有些担心,去敲周老师的门。没人应答,我推开门,看到周老师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发呆。
“周老师,今天没收到信,您没事吧?”我问。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有些迷茫:“什么信?”
我愣住了,然后小心地问:“就是您每天都会收到的那封信啊。”
周老师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看来,她终于忘记了这件事。
接下来的几天,周老师变得沉默寡言。她不再早起,也不再看书。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女儿每天都来陪她,但两人之间似乎有种说不出的隔阂。
一周后的一天早上,前台的小赵突然跑来找我:“老张,你快来看啊,周老师的信来了,但不是从县城寄来的!”
我赶紧跟着小赵去了前台。只见小赵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清清楚楚地显示是从加拿大寄来的。
“谁寄的?”我问。
“没写名字,只有地址,”小赵说,“我们要不要拆开看看?”
“不行,”院长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那是周老师的私人信件。”
院长接过信,亲自送到了周老师的房间。
那天下午,我去送水果的时候,发现周老师的房间门开着。她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封信,正在一遍遍地读。女儿站在她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
“妈,您高兴吗?”女儿问。
周老师抬头看了女儿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我没有打扰她们,悄悄退了出来。
第二天,又有一封信从加拿大寄来。再后来,美国也开始有信寄来。每天一封,从不间断。
周老师的状态也逐渐好转。她又开始早起,开始看书,甚至偶尔还会和其他老人聊天。
一个月后,周老师要去加拿大了。临行前一天,她请院长和几个工作人员,包括我,一起喝茶。
“这一年,多亏了大家的照顾,”周老师说,声音很平静,“我知道我的记性不好,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但我会记得大家的好。”
我们有些感动,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女儿告诉我了,”周老师继续说,眼睛里闪着泪光,“那些信,一开始是我自己写的。”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接话。
“但是后来的信,是真的有人寄给我的,”周老师微笑着说,“我的学生们,我的孩子们,他们听说了我的情况,开始给我写信。”
院长点点头:“是的,周老师。您女儿联系了您以前的一些学生,告诉他们您的情况。他们很热心,自发组织起来,每天轮流给您写信。”
我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确实有几个中年人来养老院探望周老师。他们自称是周老师的学生,但当时周老师已经不太记得他们了。他们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和周老师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原来,他们是来了解情况,然后开始写信的。
周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昨天收到的,一个叫小王的学生写的。他说他以前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上课爱走神,但作文写得还不错。”
我听到这里,心里一震。这不就是周老师之前提到过的那个学生吗?看来,那个学生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记得周老师。
“他现在是县里的一名作家,”周老师骄傲地说,“他在信里说,是我教会了他热爱文学。”
院长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离别那天,阳光很好。周老师穿着女儿新买的衣服,看起来精神了很多。她的儿子也从美国赶来了,是个高大的中年人,有些腼腆。
“爸爸当年很疼我们,”儿子对我说,“但他走得太早了。妈妈一直很坚强,把我们拉扯大,供我们出国留学。这些年,我们太忙了,很少回来看她。”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人生就是这样,有得有失。周老师的孩子在国外有了自己的事业、家庭,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只是,距离太远,联系难免少了。
周老师上车前,回头看了看养老院,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谢谢你们每一个人,”她说,“我可能会忘记很多事情,但我不会忘记这里。”
我们送走了周老师。养老院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养老院就会收到一封从加拿大寄来的信,是周老师写给我们的,讲述她在那边的生活。
信上说,她的病情稳定了,没有恶化。她住在女儿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寓里,每天有护工照顾。孩子们经常去看她。最让她高兴的是,她的学生们还在给她写信,那些信被翻译成英文,寄到了加拿大。
最近的一封信里,周老师说她在加拿大的社区大学找了份兼职,每周教两个小时的中文课。她说教书是她最喜欢的事情,虽然现在记性不好了,但教简单的中文还是没问题的。
信的末尾,她写道:“人老了,记忆会逐渐淡去,就像退潮的海水,露出了沙滩上的贝壳和石头。那些留下来的,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对我来说,那就是教书育人的日子,那些孩子们单纯的笑脸,和他们长大后取得的成就。”
我把这段话抄下来,贴在了自己的床头。它提醒着我,无论做什么工作,只要真心付出,总会有人记得你。
现在,福星养老院的公告栏上挂着一张照片,是周老师在加拿大的近照。照片里,她坐在一张教室的讲桌前,面前站着几个外国学生。她的头发全白了,但笑容依然温暖明亮。
照片下面,是院长亲手写的一行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每当新来的老人或者家属问起这张照片,我们就会讲述周老师的故事。关于一位老师如何用一生的爱浇灌学生,又如何在晚年得到回报的故事。
有时候,我会想起周老师刚住进养老院那天的样子:两个旧手提箱,一份孤独,和一个写给自己的秘密。她本以为自己会被世界遗忘,但事实证明,真正的爱,从来不会被时间抹去。
这也许就是做老师的意义吧。播下的种子,终会开花结果,哪怕你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种下过它们。
来源:闲云野鹤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