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都不知道我这样嘴拙的人,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孩儿的。
我是谢疏容的药人,他养我十年。
待我羽翼丰满时,便逃了。
他寻到我,掐着我的脖子,红着眼眶问我为何?
为何?
因为在我心里,有比喜欢他更紧要的事儿。
我想做个人,一个自由的人。
1
春日,桃花开的甚好。
自前几日桃花打了花苞开始,门口的车马日日不间断。
我紧紧的锁了院门,只带着只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只还小,熬了三日,终是觉得无聊了,嚷着要出去看看。
我原就嘴拙,拿她无法,只能开了院门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她才三岁,嘴皮子比隔壁庄子最碎嘴的张桂花还利落。
我都不知道我这样嘴拙的人,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孩儿的。
田里的麦苗将发芽,塘子里的水还浅。
只只捏着一根臂长的木棍,蹲在塘沿上胡乱搅动。
我坐在她旁边,拽着她的衣摆,害怕她掉进去。
「阿娘,你说这水里为什么没鱼?」
「去岁放的鱼苗长成了大鱼,都被咱们吃进了肚子,今岁的鱼苗还没放进去。」
我正正经经的同她说道。
「阿娘果然聪敏,说的很对。」
她丢了手里的木棍,撅着小屁股去摘田埂上新开的小花。
她将两根肉乎乎的手指捏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摘了一朵。
「阿娘,我给你插上。」
她捏着花儿,在我的发顶一通插。
花儿插没插好我不知道,只她自己歪着脑袋,说好看。
我提着篮子挖野菜,她也跟着挖。
虽然年纪小,可她认识的倒比我多。
「阿娘,春花说他们家的主人要一直住到桃花谢了才走,这半个月她不能与我一处玩了。
你也莫要去寻她阿娘,她阿娘忙着伺候主人,没时间与你说话。」
「好。」
「阿娘,你说主人到底是什么人?怎得他们一来春花一家都要伺候着?」
我愣了一瞬,一时半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在只只眼里,人便是人,只男人和女人,男童与女童,从来没有主人这样的人。
「大概就是花钱雇他们干活的人吧?」
只只点点头,便不再问了。
日头渐渐热起来,我便牵着只只往家走。
门口尘土飞扬,又有一队马车行了过来。
我和只只站在路边等着马车过去。
「阿娘,这是谁家的马车?」
我用手遮了遮日头,踮脚张望。
是谢家的家徽。
我心头一震,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
转身将只只挡住。
「是谢家的。」
车队很快就过去了,毕竟谁会在意一个带着孩子的乡间妇人?
贵人最是娇气,这般尘土飞扬的,自不会有兴致掀开车帘。
我带着只只回家,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挑拣新挖回来的野菜。
只只就着热水吃一块我早晨才做好的桃花糕。
粉粉嫩嫩一块,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院门忽被推开,我仰头去看。
原是我忘了关门。
我最善于忍耐,只是万没想到来的会是他。
「呵!阿妤,好久不见。」
他扬唇一笑,邪气又凛然。
2
腿上的篓子掉在了地上,我咬唇看着他,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
「公子是何人?为何闯入我家?」
将才还晴好的天一瞬起了风。
长风扬起他轻且单薄的衣角,翻飞如雪。
他嗜白衣,系红色的发带。
时光流转,他好似没变。
左眼下的泪痣凄湟魅惑,狭长的眼深邃嗜血。
我怕他,又总想变成他。
他快如疾风,只一瞬便到了我的眼前。
他手中的剑冷冽如霜,轻轻抵在我心窝。
我静静看着他。
修长的眉,狭长的眼,挺直的鼻梁,单薄无情的唇。
「你要杀我?」
我问他。
又觉得自己问的甚是多余,他分明一副就是来杀我的模样。
毕竟他这样的人,绝不容许被人舍弃。
我最知他的。
他不容许是因为他曾被长久且无情的丢弃过。
「阿妤,我怎舍得?」
他的声音低哑缠绵,好似在说动听的情话。
「是么?」
我抵着剑,往前跨了半步。
剑锋后扯,他亦往后退了半步。
我在往前,他又退,直到退无可退,他手中的剑落了地。
又一阵风裹着院外的桃花落了他满身。
「过往皆消,你又何必执着?」
我淡漠的看着他,语气冷淡。
他目色苍凉,垂下的眼眶红了个透彻。
「好生薄凉。难道你走的这些年,没有一时半刻想起我?」
原来往前走的只有时间,我把他丢在了过往,他自己还是那个动不动就张牙舞爪的少年郎。
「没有。」
「我不信。」
他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拽进他的怀里。
是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雪松寒凉。
他垂头,将殷红的唇紧紧的贴在我的上。
辗转碾揉,又狠狠撕咬。
我不知疼痛,只任由咸涩的鲜血湿润了口唇。
「你要对我阿娘做什么?」
我心头仓皇,伸手将眼前的人推开。
只只就站在我身旁,手里还捏着她的半块桃花糕,用一双狭长的眸子瞪着眼前的人。
她将桃花糕扔了出去,桃花糕落在他的袍角,染了淡粉的一块。
我抖抖索索蹲下身,将只只揽进怀里。
我想此刻我的脸上定然没半分血色吧?
我曾一声不吭的逃脱,将他一个留在了花还没开好的春日。
即便偶尔惶恐,却从未想过还会见到他。
毕竟江南离辽北,何止千万里之遥。
他缓缓蹲下身,袍角在我眼前打了个璇儿,像开出了一朵洁白寒凉的花儿。
只只藏在我怀里。
「你是谁?」
他的声音轻而低,紧绷的厉害。
「我是我阿娘的孩儿。」
只只答的气势磅礴。
我摸摸她的发顶,后悔没教她说谎。
「是么?那你为何与我生的这般像?」
他咬牙切齿的问道。
「约是你生的一般?」
看着眼前人迤逦的面容,我昧着良心说道。
「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我。」
他咬牙切齿。
我垂眸,不愿意直视他。
「阿妤,若是我要娶妻呢?」
3
只只已经睡下了。
她对着昏黄的铜镜照了半日,自己给自己找到了阿爹。
「阿娘,今日来的那人是我阿爹对吧?怎得他一见你就用剑戳你?阿娘不想认他是不是?那我便也不要他了吧!」
她歪着脑袋,说不想要阿爹。
「不要也成么?你不是总嚷着想要爹么?」
「若是阿娘不喜欢他,我不要他也成的。」
……
夜色朦胧。
只只嘟着小嘴,咕噜咕噜小猫一般无忧无虑的睡觉。
我给她盖好被子,下床吹灭了灯。
窗户还开着,有风吹进来。
我关上窗。
窗外悉悉索索。
刚住进来时还有地痞流氓来过几次,挨了打以后便再没来过了。
莫非窗外是毛贼不成?
「谁?」
当你厉害到了某种程度,实在不需要对谁都小心翼翼。
且谢疏容也从没有教过我该活的小心翼翼。
「狗。」
窗外的人哑着嗓子狠声说道。
「我家不养狗,从哪来的便回哪去。」
我将手里的棍子又放回了门后。
「怎得?你的狗丢了这许多年,如今它自己寻回来了,你便不要了?」
……
我本就口拙,此时更加无言以对了。
只能上床翻身躺下。
窗户上映出了一个修长又略显单薄的影子,影子摇摇晃晃,眼看要倒了一般。
「王妤,你在不开门,我砸窗了。」
听起来不像开玩笑。
定然是喝酒了,千万不要和醉鬼讲道理,这事儿还是他教会我的。
今晨他说要娶妻,红着眼眶离开时,我以为会是我们不会再见了。
我下了床,披了件薄斗篷,拿起棍子,打开房门。
他靠着墙,垂头坐着,一身酒味儿。
果然是醉酒了。
要不然谢疏容怎么会来寻我呢?
他及冠之时便以才名动天下,年纪轻轻便是先帝身边的重臣。
我抱着棍子在他眼前蹲下,他仰起头,眼睛里藏着暗夜的星子,亮的惊人。
「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喃喃说道。
我无言以对,毕竟他说的是真的。
他养了我将近十年,教我人情世故,读书写字,让我与普通人无异。
我长硬了翅膀,又不顾他死活的转身逃离。
他今早没杀了我,可见这些年的脾气已然好了太多。
「阿妤,院里的樱桃快要熟了,我们回吧!」
他伸手将我拽进怀里。
我发觉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身上冰冷一片。
我张开手臂,将他裹进了斗篷里。
他身上的酒味儿很浓,带着淡淡的梨花香。
我心头酸涩,眼眶热的厉害,可我不会流泪。
「我已经嫁人了,不能跟你回去。谢疏容,我不能跟你回去吃樱桃了。」
从我明白自己在喜欢他的那一刻起,我和他的缘分便尽了。
他是朝中重臣,以他的身份,本就该配一个千娇百媚的世家小姐。
若叫我做妾,我想我会立时去死吧?
我曾经不能做人,所以等谢疏容教会我什么是人时,我迫不及待的,用尽气力的,只想做一个自由的人。
可妾室,与那屋中摆设,院中娇花有何区别?
我想做个人,仅此而已。
「阿妤,你还要骗我?你嫁的何人?他如今在哪里?你叫他出来与我说话。」
他在我耳边呢喃。
热气喷在我耳边,我忍不住瑟缩。
我学了些人情世故,简单的事情还能处理,可是要非常严密的制造一个谎言,好似还不能够。
忘了给自己寻个夫君了。
夫君用时方知无。
哎。
4
我听见他得意的笑了。
「扶我起来。」
我扶着他的双臂站起来,他松手,摇摇晃晃进了屋。
等我着急忙慌点了灯,他已经爬上了床,用一只手拄着下巴,嘴角带着个如梦似幻的笑,静静的瞅着只只。
我拿着棍子站在床旁,不知道该不该把他给打出去。
「眼睛嘴巴像我,一看就倔。」
「生的这般好看,日后门槛怕是要被毛头小子踏破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轻轻捏了捏只只肉嘟嘟的脸颊,看起来十分苦恼。
想的好生长远。
「阿妤,过来。」
我在床沿上坐下,他伸手将我怀里的棍子抽出去扔在了地上。
「阿妤,我教过你什么?」
单薄的月光透过窗,静悄悄落在谢疏容的侧脸上。
他教我的第一句诗:云间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他玩笑说,日后旁人若是问你想嫁什么样的人,你这样回他。
他确实就生成了这幅模样。
「你教我杀人,爱人,最紧要的,是爱自己。」
我知道月光从不是我的,可是哪怕只是一时半刻,它也曾落在我的肩头。
他离我这样近,好似立刻就要贴上我的尖鼻头。
我从不会特意喜欢什么,不知为何,独对他身上的味道动心。
「我教你自私些,万事先想自己,没想到你这般听话,翅膀硬了,最先丢掉的却是我。
阿妤,你好狠的心。」
他仰头,露出半截修长莹白的脖颈。
殷红的唇微微张开,眼眶红的厉害。
「谢疏容,你勾我。」
我喃喃自语。
旧时他就是用这个模样勾着我,说要教我人情世故。
「是又如何?」
他回的理直气壮,伸手又将衣服扯开了许多,露出了精致的锁骨和半片结实的胸膛。
嫡出的矜贵公子,勾栏瓦舍的魅惑做派。
可我偏生最吃这套。
辛亏我幼时吃毒药多,面瘫,做不出太多表情。
胸膛里一颗心扑通通,踹了只小兔子般。
我默默咬唇,闭眼摸索着被子,往他头上一蒙。
「你醉酒了,快些睡。」
我了解他,以他脾气,要打发他出去是绝无可能了,只能待到明日再说。
「阿妤,你难道对我身子失去兴趣么?」
他隔着被子闷声闷气的说道。
「再不睡,我便用棍子敲晕你,你信不信?」
我恶狠狠的将被子往下扯了扯,叫他露出脑袋来。
他委屈巴巴瞅了我一眼,乖乖睡下了。
我熄了灯,摸黑在只只的另一侧躺下。
他呼吸清浅。
可小小的一间屋子里,又处处都是他的味道。
月光倾泻,好似旧时。
旧时我见他的第一面,虽不会说话,不懂悲喜。
可一眼就认定了他。
5
我出生江北最大的医药世家王氏。
王氏最有名的并不是诸如回春养容丸,子午壮阳丹之类一听就知道功效的丸药。
王氏最厉害的,是能养出能解天下百毒的药人。
不管多厉害的毒,只要取药人的半碗心头血便能即刻解毒痊愈。
药人价值万金。
只因药人难得。
要制成药人,必须得是王氏血脉的女子,于五岁起服以各类毒药,又以丹药解之,再左以日日药浴,直至第一次落红后方成。
即便王氏血脉天生奇异,但多数也熬不过去。
养了十个,有时也活不成一个。
想要一个药人,数年不得也是常事。
除了家世显赫,金钱充裕,还得看与王氏的交情。
所以王氏子弟虽不入士,却依旧在大庆声名显赫。
其奢靡尊贵,可比之皇亲国戚。
我是王氏嫡枝五郎的九女,我与母亲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她生的很美,抱我哄我,喂我吃桂花糕。
她还给我起名妤,盼我聪慧温柔。
我五岁时入了重华院,自此在未出过院门。
我不知重华院的院子有多大,只日日关在房中,由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媪伺候着喝药泡澡。
渐渐的,我忘了该怎么说话。
我看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透过薄纱糊的窗。
薄纱是青色的,我看过的世界也是青色。
我知春夏,是因为床沿有爬虫,知秋冬,是因为窗棂染了霜。
我喝了药,嘴里塞了布,手脚被捆着,躺在柔软的床上,死去活来,抽筋扒皮。
就这样日复一日。
我没死。
十岁的时候院门大开,有人接我出去。
天上挂着火球一般的东西,刺的我睁不开眼。
我用双手遮住眼,那火球散出的热撒在我的手上,竟然一点也不烫。
我欢喜的放下手,试着慢慢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温柔的颜色。
我凭着五岁前的记忆,知道那是蓝,是天空的颜色。
有飞鸟划过,它看起来又小又脆弱,可依旧能震翅高飞。
有人牵着我,走过五彩斑斓的世界,走向了未知。
我站在很大的屋子里,被许多人围观指点。
他们看起来很高兴,我想笑,可我不会。
和我一起出来的姑娘却哭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我从一个院子挪到了新的院子。
每天吃以前从没吃过的饭,还有了一个伺候我的嬷嬷。
她会说话,却说的很少。
虽然记忆模糊,可我惦记我的阿娘,一边比划,一边问她。
嬷嬷看起来很伤怀,她摇摇头,见我模样痴傻,许久后只说了两个字。
「死了。」
我还没能再见她一面,她就死了么?
我不会哭,也不会难过。
只是努力的想记起她的模样,可是时间太久,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拿了纸画了她装在胸口,只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她是我的阿娘。
过了几日,嬷嬷给我收拾行礼。
我默默放下手里的桂花糕,我知道,我要离开了。
嬷嬷和我说了,有贵人会来买我,只要谈好了价钱,我就要走了。
嬷嬷什么也不让我带,我只偷偷捏了一块桂花糕。
听说买我的是陈留谢家。
我也不知是什么人家,只是来接我的马车十分华丽,比我住的院子还更好些。
一路颠簸,我从春芽初发走到了繁花似锦。
烟雨迷蒙,接我的嬷嬷说这就是江南。
嬷嬷撑着宽大的油纸伞扶我下了马车,穿过角门,走过回廊,雨水落在栽满荷花的池塘里,温婉缱倦。
一方小小的院子,一个白衣的少年。
他趴在窗沿上看雨,我们进门,惊了他的蛰。
6
送我来的的嬷嬷站在院门口,对着他行礼,喊了一声公子。
他不应。
只用一种桀骜又不屑的眼神看着我们,然后轻轻抬起手。
他的手腕用红绳系着,洁白无瑕的手指还染了些红。
「我杀不了人了。」
他淡淡的说道。
一双狭长的凤眼闪着诡异的亮光。
嬷嬷抖了抖,没敢说话。
很快房门里走出了两个面无表情脚步轻快的婢女。
「李嬷嬷将人留下就行。」
李嬷嬷便解脱了一般,撑着伞逃了。
我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只安静的看着趴在窗户上的少年。
他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轻轻的勾了勾。
我顶着漫天的雨朝他走过去。
无人拦我。
雨湿了我的发,也湿了我的眼眶。
他趴着,我站着,我比他高些,便垂头看他。
「你是母亲买来的药人?」
他的鼻梁挺直,下颌纤巧,嘴唇却艳的惊人,脸颊亦泛着两团红晕。
我不会说话,但知道自己来是为了干什么,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哑巴?」
他双手被缚,想抬起胳膊,看着又十分艰难。
「我的病,你怕是治不好。」
他笑了笑,看起来无所谓的很。
「你有名字么?」
他嘴角上扬,好似对我产生了无限的兴趣。
「阿……阿妤。」
我生硬又结结巴巴的说道。
阿娘这样叫过我。
「原来你会说话啊?那你怎么不多说几句?看见我不害羞么?或者你害怕吗?为什么面无表情?」
害羞?害怕?
我歪头看着他,不懂他在说什么。
「公子,你该歇晌了。」
两个婢女便走到他身边,伸手扶着他,他看起来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她们将他强硬的扶去了内间。
他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悲悯无奈。
只这一眼,我便认定了他。
我便在这方小院子里住了下来。
当夜午时,两个婢女端了一个白瓷细碗,捏着一把细且长的匕首来取血。
她们出手利落,我本就无感,并不觉得多疼。
只垂头看着碗里愈来愈多的血发呆。
房檐落下的雨滴滴答答,甚是好听。
我有些喜欢。
两个人一点也不多话,利落的给我包扎了,又端了一碗药叫我喝了。
我躺在冷冰冰的床上,闭上眼睛,很快便睡了。
药人没有情绪,不会难过也不会忧愁,所以哪里来的梦?
房里的桌椅板凳,院里的花草可会疼?自是不会的。
我与它们一样。
只要不出这方院子便无人管我。
吃饭有人端,喝茶有人倒。
只是无人给我束发,我从未学过,只披散着头发对着铜镜发呆。
镜子里的女孩儿瘦瘦小小,一张脸白的渗人,眼睛又大又圆又无神,鬼一般。
王家的丫头小厮说过,我生的像鬼。
7
有人静悄悄站在我身后。
铜镜的一角照出了他的半边脸,他扬着嘴角,好似在笑。
可他并不是真的想笑。
今日的他与前几日不同,手没有缚着,看起来很有力气。
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捏住我的脖颈,慢慢收紧。
直到我喘不上气来。
我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他的眼睛这样亮,好似星子堆叠起来的,璀璨耀眼。
「你不难受么?为什么不挣扎?你就要死了。」
他满是疑惑又充满兴味的问我。
挣扎?难受?
那是我早就习以为常的事儿,经历的太多,习惯了。
我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来,却不会说。
他忽就松了手。
只垂头看着我。
「你不会束发?」
我点点头,捏起梳子,递给他。
「你,会。」
他忽然就很开心起来,真的笑了。
「你倒是胆子很大,敢叫公子给你束发。」
他伸手接过梳子,对着我的头,摆弄起来。
这是一场漫长又无聊的较量。
我一项坐的住,任由他摆弄我的头发。
等他终于歪歪扭扭将我的头发束在脑后时,雨停了,出了太阳。
他放下梳子,靠在门框上望天。
光撒在他身上,柔和温暖,和其他少年一般模样。
「阿妤,海棠开了。」
他回头看我,叫的是我的名字。
除了阿娘,从没人叫过的名字。
一个名字,竟也是动人的啊!
因为只有人才会起名字。
我慢吞吞走过去站在他身旁。
院墙下一片海棠,树冠上一片嫩红,自顾自的烂漫着。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一时竟看呆了。
或许我本就是呆的吧?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他看着海棠,我看着他。
只是觉得他说的这样好,我却说不出。
「冬至,准备纸笔。」
他半似欢喜半似忧愁的喊到。
那长的白,眼睛上挑看起来很凶的婢女便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
「要看我画画吗?」
他问我。
我点头。
「说愿意,愿意。不说就不带你去。」
他看着我的眼睛,凶巴巴的说。
我张嘴,努力的发出声音。
「愿-意,愿意。」
他扯着我的衣袖,脚步轻快。
洁白的衣摆开出了一朵花儿,他嘴角带着一个狡黠的笑,比春日还好看。
我看着他的发尾,摆动的衣袖,感受到穿堂而过的微风,风里的花香。
我的世界会动,是活的。
我虽不会笑,可我知道,我很欢喜。
我坐在桌前,看看他纸上的海棠,又去看窗外的。
可他纸上的,比窗外的更明艳动人些。
有些诡异的明艳。
如泣血般。
「喜欢吗?日后我教你画?我还教你说话,读书写字,你陪我玩儿,好不好?」
「好。」
他看起来很开心,咧开嘴角笑了笑。
日子寻常,他教我读书写字,人情世故。
很快一个月就过去了。
江南的夏日闷热,他本就不出院门,如今连房门都不出了。
他整日摆弄笼子里的八哥和瓷碗里的鱼。
看起来很寂寞。
这夜月圆,房里闷的更厉害了。
我望着黑漆漆的天,猜测着肯定要下一场大雨。
8
冬至和霜降从早上便如临大敌,拿着刀端着碗,要取我的心头血。
我愣愣坐在床沿上,听她两个左一句右一句的说话。
「等明日吧!若是上次喝下去的有用,兴许这血就不用取了呢?」
冬至说道。
「要是没用呢?」
「那就取吧?」
冬至捏着刀子,毫不犹豫的取了血。
我觉不出疼来,四肢却不由自主的抽动。
霜降细心的帮我包扎了伤口。
我喝了补血的药,昏昏沉沉睡了半日,等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冬至和芒种就在谢疏容的房门口守着,院里除了风声,安静的坟场一般。
谢疏容房里的灯亮着,他的影子透过薄纱印在暗夜,姿态诡异。
我和他之间,隔着几株芭蕉,一扇薄窗。
酝酿了一日的大雨终于劈里啪啦打在了宽大的芭蕉叶子上,又落在泥土里。
一道惊雷划破暗夜,声势浩大。
雨湿了我的衣摆,我定定看着他的窗户。
他的影子变的扭曲恐怖,野兽般的嘶吼穿透雨帘,溜进我的耳朵。
我觉得害怕。
我听冬至和芒种说话,知道他得了一种怪病。
他喝过我的血,可他的病没有好。
我害怕他会就此死去。
他若是死了,还会有谁愿意教我做一个人呢?
他这样对我,或许我对他来说和他养在笼中的八哥,瓷碗里的小鱼一般无二。
可是我还是害怕。
我一无所有,能抓住的好似只有他。
可是我的血对他没用。
那么日后我会怎样?
会被卖给别家?还是送给谢家的其他人?
那些人会怎么对我?只是取血吗?
我对未知的一切迷茫又害怕。
我踩着水坑跑到谢疏容的窗下,只一瞬,身上便湿透了。
「回去。」
冬至看了我一眼,冷冰冰的说道。
谢疏容说冬至和霜降是他的母亲精挑细选出来伺候他的人。
说这话时他嘴角带着个戏谑的笑。
她们是来看管他的,不叫他见外人,不叫他出院门。
他和我一样,也是被他的母亲养在一方天地里。
他也会望着划破天际的飞鸟发呆,他总问我,这一路走来,看过什么风景。
我走了很长的路,路上的风景很多,只是没人会耐着性子陪我看。
我磕磕巴巴的说给他听,他不嫌我说话慢,会认认真真的听。
「公子。」
我隔着窗户喊他。
他不回我,窗户上的影子不见了。
「外面下了好,好大的雨。」
「我害怕。」
「我想进去。」
我拍了拍窗棂。
等着里面的人与我说话。
带着期盼的等待是这样的难熬。
惊雷又起,窗户上出现了他被缚在一起的手。
我伸出手去,隔着薄薄的纱,去触碰他的。
他不说话。
「冬至姐姐,我要一起。」
「我要与公子一起。」
我仰头看着冬至,祈求道。
「你知道公子得的什么病么?狂躁症,他发了病会杀人,你会死。」
同样是冰冷无情的音调。
「不怕。」
我更害怕的是,如果没了谢疏容,我会怎样?
比起有可能被他杀死这样已知的答案,我更害怕未知的命运。
「姐姐,我要进去。」
9
房门打开又关闭,房里灯火辉煌。
谢疏容就坐在窗前的桌旁,他双手被缚着,安静的趴在桌上,长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眼角红的害怕,露出的一只眼睛亮如星辰。
只是那光既诡异又怀疑。
他看见我,微微笑了笑。
「公子,下雨了。你看。」
我伸开双臂,叫他看一看我袖口滴滴答答落下的水滴。
「你说这叫落汤鸡。」
「阿妤,你不怕吗?」
他嗓子哑的厉害。
「怕,不怕你。」
他愣了一瞬,缓慢的坐直了身子。
他伸出手来,轻轻掐住我的脖颈。
我知道自己一定憋的脸颊青紫,我除了微微蹙眉,再做不出更多的表情。
我不怕疼,只是觉得快要窒息了。
他忽然松开了手,我跌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没意思。」
他淡淡说了一句,又安静的趴回了桌子。
我站起来,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喂我,我没力气了。」
我将水递到他唇边,他没喝水,张口咬住了我虎口。
我呆呆站着,任由他小兽一般细细研磨撕咬。
他松口时,虎口的位置已经血肉模糊。
他伸出一点粉红的舌尖,缓慢的将粘在唇上的血渍舔去。
灯火通明,他如暗夜妖孽。
「没意思。」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没意思,只是明白,这一刻他不想再杀我了。
「我扶你躺下?」
他眼角微湿,看起来像是困了。
「我九岁发病,恰是在剑术课上。我杀了两个族中的兄弟。
血流的满地都是,若不是老师制服了我,我或许还会杀更多的人。
我听说狼每每月圆就会变身,可我是个人,为何每到月圆就会变的狂躁难安呢?
母亲请了天下最好的医者,却无人能医我的病,每每十五,母亲便给我服下软筋散,缚住我的手,好叫我不至于发狂杀人。
母亲不知使了多少力气,才将我有狂躁之症的事情压下,又叫我努力读书,终于得了个才名。
只是我不能入仕,父亲既厌我又怕我,我十二岁这年,母亲终于又生下了十一弟。
父亲便将我远远的送到了这方院子,母亲也没阻拦,为什么?」
我知道他不是在问我。
原来他也有不懂的事情。
我扶着他坐在床沿上,他垂头看着我,眼睛湿漉漉的,像我曾在某个驿站见过的一只孤独又可怜的小狗一般。
我想他和我是一样的。
我们是一样的。
日升月落,我同他一起过了第一个年,我给他画了一副画,写了一首诗,包了粽子,还酿了桃花酒……
日子快的都来不及细数,这年我十六,脱胎换骨,终于长成了一个人该有的模样。
他已满了二十,及冠了。
谢家派了一个老嬷嬷,说是他母亲的奶嬷嬷。
奶嬷嬷姓宋,来时拉了一车东西。
都是给谢疏容的及冠礼。
他已不是少年,肩膀渐渐宽阔,下巴生了胡茬。
他不是不在发病,只是即便是发了病,也看起来平静无害。
宋嬷嬷看了他谦谦有礼又温和无害的模样。欢喜的又哭又笑,听见他已不在发病,说要将这事儿说给他父亲母亲。
只有我知道,谢疏容终于长成了一个十分厉害又可怕的大人。
10
我记得很清楚,那日是重阳节。
谢家的马车将他拉进了谢家巍峨又古朴的院门,他站在门口,望着檐角的瑞兽,五彩斑斓的琉璃瓦微微的笑。
他本就好看,这般笑起来更是光彩夺目。
门口站着的男子,不论年纪大小,无一人及他半分。
女子也是。
我跟在他身旁,稍稍仰头,便能看清他眼底暗黑的汹涌澎湃。
他的母亲抱着他欢喜的垂泪,他母亲的身旁站着他的十一弟。
他温和的安慰母亲,又蹲下身和那与他生的七分像的男孩儿说话。
谢家教养出来的,虽还是个孩儿,却进退得宜,客客气气。
谢疏容在谢家有了一方容身的小院儿,冬至和霜降嫁了人。
院子里又有了十几个伺候的婢女,还有谢疏容自己买来的两个小厮。
他亲自给他们起了名字,一个叫美人,一个叫佳人。
这是他的恶趣味。
没人提我药人的身份。
我便与他的四个大丫头一起伺候他的起居。
他随着他的父亲出出进进,忙的不可开交。
鸿宇三十一年,有个叫王匡的叛乱,只半年不到,便占了大半个大庆,国君无法,将国都迁至开封。
宫中日日歌舞生平,陛下听闻谢疏容才名,宣他进宫。
谢疏容做赋一篇,自此名满天下。
又一年春日,谢疏容虽身无官职,却与陛下身边的近臣无异。
陛下常邀他商讨朝中大事,开封关于他的传言各种各样。
谢疏容叫我在外书房伺候,他母亲不允,怕我爬了他的床。
毕竟我的年纪大了,谢疏容的样貌身份又皆是顶尖的。
「母亲莫不是忘了?她是个药人,破了身便无用了。」
他似笑非笑的同他母亲说道。
他母亲快四十的人了,因着保养得宜,面皮紧致光滑,生的十分美貌,打眼看去,
来源:我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