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见轮椅上的祖母被推进寂寞的暮色里,看见灵堂白幡在厚重红帐下探出一角。
他说要娶我:「红妆十里,白头不离。」
我们在一起了。
……
骗你的。
他快死了,
而当初我嫁的人也不是他。
直到我和离后又与他拜高堂,寒风凄凉,却没有十里红妆,
但好在雪大,也算此生共白头,
「夫妻对拜!」
他没有起身,
他失信了。
这是第一次,我会原谅他。
此生没有下一次了,我不会原谅他的。
“絮絮吾妻,生死相依。”
1.
成亲那天,我没有哭。
我看见轮椅上的祖母被推进寂寞的暮色里,看见灵堂白幡在厚重红帐下探出一角。
是啊,三年孝期刚满,陛下便赐婚于我,多么荒唐。
「哎哟我的温大小姐,还愣着做什么,吉时已到,东宫可不比侯府,没人会惯着你!」喜娘火急火燎,拽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侍女临兰扶我入轿,满目血红,我却好似看见父亲回来的那天,从城门至侯府,那棺椁一路都在渗血。
今日的一切,讽刺至极……
……
那年蛮人袭境,我的及笄礼父亲没能参加,他走时说:「言刃,待满园金桂飘香,爹爹就回来陪你喝桂花酿。」
我从春分等到中秋,弦月盈满,春桃秋柿。
那晚月亮很圆,欢声笑语庆佳节,远方的路上,庞大的队伍送温将军凯旋。
明明今日中秋,明明金桂满枝。
或许行军无声,由远及近,世界缄默,坍缩成黑。
裕丰二十五年,我等了六个月,等来一场诀别。
……
裕丰二十八年,孝期三年已过,一纸皇恩怜悯孤女,赐婚太子。
十八岁这年小雪,当人生走向完全不可控的方向时,我才发现原来这就是我命定的结局……
2.
细雪飘,灯火摇。
我盯着合卺酒上的冰裂纹,胃里空得发疼。
临兰塞来汤婆子时,指尖比雪还冷。
「小姐,喝口茶吧。」
我接过茶盏,却在碰到那只手的瞬间僵住——
骨节修长,虎口有茧。
这不是临兰的手。
我被口水呛到,咳得满脸通红,想到来人的身份,我不愿这样失了面子,只能假装若无其事的坐着。
我越想越觉得浑身不自在,却听见那人在我头顶轻笑几声。
他附身调开我的盖头,看着我的眼睛挪榆:「夫人,本宫有那么可怕吗?」
他的眼睛像狐狸,笑起来带钩子。
他退到桌子旁边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递给我。
我看见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疏离取代笑意。
「这合衾酒喝完,你我二人便当礼成,我们都是迫不得已,本宫不会强迫你,姑娘早些休息。」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殿下,您身子金贵,您睡这里吧,我去睡外间……」
他没回头,撑伞走进雪里。
太子席止,母亲早亡,由贵妃带大。
本来极受宠爱,可谁知贵妃竟在三年前突然刺杀陛下,正是因为这件事,贵妃身死,太子也被厌弃,听坊间风声说陛下欲另立太子,东宫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夜里睡不着,大喜之日的梦里却全是侯府的灵堂和父亲的棺椁,我起身来到屋外看雪。
临兰为我披上大氅。
雪下得那么深,瑞雪兆丰年,希望能过个好年。
……
第二天打开房门,我看见席止站在院子里。
我向他行礼。
「姑娘往后不必向本宫行礼,也莫要再唤我殿下,你喊我表字计瑜便可。」
他顿了顿,又说:「我知你小名是絮絮,以后便这样唤你了。」
「是。」
他带我来到前厅,有一个与我差不多年岁的少年见到我便笑。
「兄长,这便是嫂嫂吧。长得可真好看。」说着便要凑过来。
他眉眼极深邃,有股异域的俊美之感。
席止开口:「令生,不得无礼,快来见过你嫂嫂。」
席令生?
我知了,他便是三皇子席峥,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小儿子。
他最爱风花雪月,不问朝政。
身世极为隐秘,没人知道他母亲是谁,但最受宠,从小寄养在太后名下。
坊间传言他还是陛下心中下一任太子的人选,我却没想到他和席止如此亲厚。
……
乘上马车后,我忍不住问:「计瑜,我们去哪儿?」
他理了理衣袖:「潮湖望松,踏雪寻梅。」
他今日心情极好,我也许久未出门了,心里难免雀跃。
「嫂嫂,你不知道,兄长其实是要带我们去见一个人。」席峥偷偷跟我八卦。
「什么人?」值得当朝太子如此重视。
「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昂,好像是个美人……」
我越发好奇了,原来席止,早已有了心上人?
八卦到此为止,我们到潮雪湖了。
踏上小舟前往湖心亭,隐隐听见有人在抚琴。
越来越近了,琴声停止,那人向我们这边行了叩拜大礼。
席止眼里光芒更盛,上了岸就赶紧将人扶起来:「先生请起。」
他抬起脸来,我愣住了。
「在下成晦,见过太子殿下。」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我见过他,在三个月前。
3.
那时孝期刚满。
当第一只聘雁砸进院子时,我正在给父亲的长刀上油。
纨绔们的笑声肆无忌惮,混着雁羽扑簌的声响。
临兰攥着扫帚发抖,而我盯着刀刃上映出的自己——
嘴角上扬,眼里结冰。
「梯子。」我扯断袖口碍事的孝纱,「今日加餐。」
我挽起袖子就往上爬:「临兰,你帮我把大雁全部捉过来,毕竟来都来了,不能白费公子们的一片苦心。」
院墙不高,我确保大雁们不会有性命之忧。
我隐匿身形,接过它们一只只往外砸,墙外纨绔冷不防被天外来雁一砸,好几个直接倒了。
我这才冒出头来笑话他们的窘态。
却不料在这雁羽纷飞的夕阳里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鸡飞狗跳的乱局,雁羽纷纷扬扬,只是一眼,世无其二。
他躬身向我行了一礼。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4.
成晦又转过身来向我和席峥行礼:「见过太子妃,见过三殿下。」
「先生多礼。」
席止拉着成晦去下棋,我知道他们有事要谈,很识趣的悄悄拽席峥的衣袖。
「计瑜,我带令生去那边的梅林踏雪,你们慢聊。」
「令生,跟你嫂嫂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谁知席令生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傻孩子却嚷起来:「嫂嫂,你不知道,这湖心亭才是观雪作画的最佳位置,我今日是来画画的,不会打扰他们,你也来跟我一起吧。」
成晦携了一颗棋子落下,闻言便笑:「殿下,便依了他吧。」
席止无奈:「真是没人能管得了你。」
我自告奋勇帮傻孩子研墨,恨不得将耳朵封起来。
他们谈的事我一个字也不敢听,我也明白他带我和席峥一同出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我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看着席峥行云流水,不由感慨他果然是京城第一风雅公子,怪不得席止对他如此不设防。
我沏了一壶茶靠在栏边赏雪景,困意袭来,我趴在栏杆上睡着了。
当我被冷醒时,我看见成晦独自一人喝茶观雪,而那兄弟二人在品鉴今日的新作。
成晦见我醒来:「娘娘,尚有片刻余暇,可否有幸与您手谈一局?」
「棋艺鄙陋,能得先生指点一二,是言刃之幸。」
「娘娘可是温将军之女?」他落下一子。
「是,先生问这个做什么?」听见他提起父亲,我心头一颤。
「那娘娘可还记得你我院墙匆匆一面?」他挑眉盯着我。
我垂下眼:「不曾记得。」
他笑起来,眼睑上的小痣跟着颤动。
似乎……很危险。
这时席止走过来:「絮絮,时间不早了,我们得走了。」
他喊了我的小名,好像已经有许久不曾听见过这个称呼了。
成晦将手中棋子丢回壶中:「娘娘,残局未了,后会有期。」
席止注意到桌上棋局,微微愣住。
成晦走到一半却猛的停住步伐:「听闻娘娘擅画,可知雪压梅枝时,最先断的都是向上生长的?」
席止上前一步打翻棋局:「先生错了,梅枝先断只因根基不牢。」
席峥也在一旁嚷嚷:「不对不对!我见过长在石缝里的梅,断枝入土又生根呢!」
成晦沉吟片刻,然后乘上另一只船:「悬潮告退。」
他的表字与这潮雪湖倒是投缘。
我没再看他,扶着席止的朝我伸出的手登上小船。
我心里想着被打翻的棋局,独自站在船头。席止从船蓬走出,为我撑了一把伞。
「絮絮,雪越下越大了,你要进去坐坐吗?」
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有时身处漩涡之中,我的一言一行皆身不由己,愚钝一点是最好的。
「计瑜,你进去吧,我手里有伞,雪落不到我身上。」
——温言刃,未来风雪声势浩大,你要护好你自己。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读不出他眼中的情绪。
我心里的棋盘上,局势早就乱了,我好像有很多破局之路,可有一子始终处于局眼,我动不了它,所以一条路也走不通。
京中的局势与这棋局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庞大,更杂乱。
我很被动,虽然处于风暴中心,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成晦,你留下的这残局,到底是什么意思?
5.
转眼就是冬至,我给下人们放了个小假。
那天下午我本来打算出去采买食材回来包饺子。
可谁料府苑铺子的帐如此庞杂难算,我闷着头没注意时间,再抬头却发现已到傍晚。看着天色暗下来,我越想越懊恼。
我推开院门,着急忙慌的往外走。
下一刻,我看见长廊尽头有人提灯而立。
太暗了,我看的不真切,这是席止吗?
「计瑜,我们今晚可能吃不了饺子了,我本想出去买的,可我却忘记了……实在抱歉啊……」我垂下头,走到他身前。
「娘娘恐怕是认错人了,不过真是可惜啊,本来是想来蹭饭的。」他抬起头来挑眉看我,满眼尽是笑意,哪来半分可惜。
我也惊到了:「先生?你怎么来了?难不成只是为了蹭一顿饺子?」
「那如果说,在下心中挂念那把伞,想来看看,娘娘会不会相信?」
说到伞——
前不久看到成晦在做伞,我也很感兴趣,便跟着他学,他说我很有天赋,等做出来一定要给他看。
现在那伞做倒是做出来了,可还是略显粗糙,只能等我改良完再给他看了……
最终他还是如实相告:「娘娘明察,悬潮今日差点被人赶出京城,太子殿下传信让我来这里找您,谁知干站半天却连口热乎饭也吃不上……罢了,悬潮还是还乡去吧。」
我想起前日席止同我说过,最近坊间流言极盛,都说太子不恤国事,整日沉迷山水,连带着身边人也都学坏了,整日玩乐,没个正行。
甚至还有人参他,他听了气得不行,席令生这家伙却拍桌大笑。
然后……
东宫门口贴了两天的“席令生不得入内”。
想来应该是陛下知晓了这件事,随意找了个理由要将成晦这个罪魁祸首赶走,被席止暗中保下送来了东宫。
「娘娘放心,我不白住。今晚我下厨,请你们吃饺子。」原先他的手藏在黑暗里,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手里柃了东西。
「先生!你要包饺子给我们吃吗?走吧走吧,可把我饿坏了!」席令生不知何时进来的,听见吃的立马窜出来两眼放光。
「令生?我刚进来的时候不是看见门上写着你不得入内吗?怎么,胆子肥了,不怕你兄长骂你?」成晦也看见了那张纸条。
「区区两天禁令早就过了,先生快走吧,我和嫂嫂给你打下手。」说着,便一手一个拉着我们去厨房。
……
成贤夫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而席峥一直捣乱,成晦只能让他去外面玩儿。
当席峥捧着一篮不知名的菜跑进小厨房时,成晦已经煮好了一锅饺子。
「嫂嫂你看!」他献宝似的举起沾泥的野菜,外面太冷,他的指尖都被冻得青紫,「我亲手挖的,包饺子最鲜。」
我接过篮子,突然被成晦攥住手腕。
他掌心滚烫,拇指重重碾过我虎口,片刻后。他让我继续揉面,然后把篮子拿走自己洗菜去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时,席止回来了。
「令生手艺见长啊。」他笑着舀了勺汤,却被成晦突然的咳嗽打断。
瓷勺"当啷"砸进碗里,那碗饺子正是用席峥采回来的野菜包的。
席峥歪头:「先生怎么总在吃饭时咳嗽?」
「老毛病了。」
「还好我提前夹了一个出来,先生身体不好,这个是孝敬您的。」席峥笑着说。
「……如此甚好。」成晦吃下了那个饺子。
他突然猛烈咳嗽起来,用衣袖掩面遮住自己,我看他实在难受,便只能先将他安顿好。
待我返回时,席令生已经起身准备走了,口中嘟嘟囔囔的抱怨着什么。
「令生,这就要走了吗?雪天记得走慢些。怎么感觉雪又要下了,你等着,我给你拿把伞。」
我拎给他一盏灯,再随手捡把伞给他,送他出去。
我回来准备收拾残局,却发现席止已经喝得有些微醺了,此时他正趴在桌子上用筷子敲碗。
看到我来了,他突然很激动:「娘亲……你怎么来了?」
……这是喝了多少?
我扶着他回房,当我转身要走时,他却扯住我的衣角:「娘亲……母妃已经不在了,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原来他口中的娘亲是贵妃娘娘。但外界关于贵妃的事迹太少,风言风语倒是多。
……他们甚至说贵妃和我爹有一腿。
这我怎么能信呢?我爹对我娘的情感毋庸置疑。
就在此时,席止突然笑了:「他已经杀了母妃,我不会再让他伤害您了。」
他的笑中带了几分疯癫。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样的席止,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还有他说的那番话——
席止现在将我认成了贵妃,那他口中的那个“他”应该是陛下。
所以,
是陛下杀了席止的生母!
这个认知让我害怕,他松开我的衣服,歪倒在了榻上。
我快步走出房门,心里前所未有的慌乱。
今夜的一切全乱套了。
失礼病弱的成晦,咄咄逼人的席峥,扭曲疯癫的席止……
好一个冬至,竟是如此收场。
那么,
明天和变故,到底哪个先来?
6.
冬至那夜发生的事被众人心照不宣的翻篇。
成晦就这样在东宫住下了,对外称他是太子妃的书画先生。
我也确实认他这个师父,但他教我最多的却是做其它稀奇的小玩意儿。
眼见新年已过,席止要忙的事更多了,常常找不到人,席令生这厮倒是常来蹭课,连带蹭吃蹭喝一条龙。
还有一个大消息——蛮人骚动不止,边境不堪其扰,怕是要迎来一场恶战。
自我父亲西去之后,蛮人更加猖獗,这次席止抓住机会自请平乱,陛下总算欣慰一回。
……
他出征那天正是大好春日。
我送他至城门,在跨上战马前,他轻轻捏了我的脸。
骏马向前走了几步,他转过身,笑意很浅。
如此明媚,我忍不住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
他的声音很轻,尾音被铁骑尘土卷走。
我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迢迢柳恨生,絮絮不知春。”
我全听见了。
可是席计瑜,你有你的大仇未报。
那日你在小舟上同我说的话我全记得,也都明白——
「絮絮,雪越下越大了,你要进去坐坐吗?」
——“絮絮,京城风雨已是定局,如果害怕的话,我会保护你。”
你不明白,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撑着伞走,能护自己一日是一日。
……
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事。
当时父亲的死,对外宣称是战场刀剑无眼。
棺椁抬回来之后,士兵守着寸步不离,更不让我去看。
不到三天便急着下葬,欲盖弥彰,实在奇怪。
下葬后我偷偷带着人把父亲的棺材挖出来,陛下特意下令夫妻合葬,我打开来看,却发现一切都是假象——
父亲浑身上下满是伤口,流血处乌黑发青,那不是蛮人胡口马刀的刀伤,而是大内诏狱的刑伤,他的死逼定有蹊跷!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母亲的尸骨不见了!只留下一件折叠整齐的衣服。
我头晕目眩的跪倒在地。
我自以为安乐无忧的日子被猛然撕开一个口子,里面尽是海浪与大风。
我试着查过,可是哪有那么简单,时局混乱,党同伐异,我仅有微薄之力,查出来打算怎么样另说,查不查得到才是前提。
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孤立无援,我像一只随波逐流的船。
身处其中,只剩一身寒伤。
7.
这场战役旷日持久。
本来三个月就可以结束,可是在最后关头蛮人却突然反扑,像是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一样。
传战报的马跑死了一匹又一匹,前线战事越来越激烈,军队已经开始缺粮。
秋天刚过,皇帝忧思过度也病倒了,丹药不离,席峥主动侍疾,已经很久没来东宫了。
京都黑云压城。
成晦收伞进门,我跑上前:「殿下有没有传消息回来?」
成晦咳起来,从袖子里摸出一封略微有些潮的信。
是的,他的咳嗽一直都没好,而且还越来越严重,我们想治,却一直查不出根源。
「殿下单独给你的。」
我有些诧异,连忙打开,
是一张放妻书——
「东宫席止,谨致温氏言刃: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昔年父皇赐婚,以卿将门之女配我失势储君,本非良缘。卿温婉持重,未失礼度,然君臣之义,终难成夫妻之情。
今蛮患未平,国祚飘摇,予今亲征,生死难料。特赐离书,还卿自由身。
此去边关,必定平乱。纵马革裹尸,以证英名;若天遂人愿,实乃万幸。
若他日卿遇良人……
不必告知。
裕丰二十九年秋,席止亲笔。」
我的心口闷闷的,半天没有回神。
「殿下安排哑奴明日送你离京,娘娘,这次走了,就别回来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
夜里灯火亮着,我拿出放妻书来,此时那张纸已经没有潮气。
我举着纸在灯火下看,果然背面还写着几行小字。
「温言刃:
此去江南,莫回头。
你父战死非蛮族所为——嘉门关一役,陛下密令断粮草,贵妃知情后被缢杀于凤仪宫。
你先去江南暂避,忧心的事可以等过了这阵子再查,要是我能活着回来,我会帮你查清。
若他日闻京中丧钟,是我践诺之时。
……计瑜」
原来是皇帝杀了我父亲,可他的动机什么?
难道是将军虎符,亦或是君臣离心?
这时突然有人轻轻敲了我的窗,我推开窗。
他的眉眼被灯火晕染得无比温润。
「先生有什么事?」
「前线战事吃紧,我明日便启程去找殿下,在走之前,想给你一样东西。」
他拿出一只木雕小船,「这是我闲暇时候做的,临别之际,就把它当做礼物送给你,恭喜你走出囚笼。」
我碰到他冰凉的指尖,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眸,欲言又止:「那……先生保重。」
「早些歇息,悬潮告退。」
看着成晦的衣角消失在拐角处,我才猛然记起,我和他好像还有一场残局未了。
世事如棋,一切都像是提前预示的结局。只是现在,所有执棋者,都入局了。
东宫太冷,住在这里的人总是相聚又离开。
多少是非功过,不够一场雪来埋。
8.
趁天色未亮,我带着临兰乘上哑奴的马车。
车马颠簸,直到出了城,我才发现京城中的人人自危与外城的惨状比起来简直轻如鸿毛。
歌舞升平满京华,饿殍千里遍四野。
他们的眼睛跟着我们的马车走,乱世的烟火中藏着万万人的呼声。
可惜没人听见。
我拉起帘子不愿再看。
……
马车行至苍梧山隘口时,雪突然大了起来。
我摩挲着成晦所赠的木雕小船,却听见车外哑奴和临兰发出短促的嘶鸣——那是席止留给我最后的护卫,以及我最信任的人。
一行骑兵从雪雾中冲出,箭矢钉入车壁。
我掀开车帘,看到哑奴和临兰咽喉插着大内制式的柳叶刀。
来不及悲伤,我暗中将木雕小船卡在车辙缝隙中,手中紧捏香囊,随后假装昏死过去。
领头的扛起我,甩甩他手里的刀,「撤!」
是的,他们用的是马刀,他们是蛮人。
我被带到了山中的寨子里,一路上打开香囊把里面特制的追踪粉撒在路边的树干上,这种东西只有在黑夜才会显色。
我假装悠悠转醒,面色惊惶,「你们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谁?!」
领头的把烟杆丢到一边,「贵人,刚才惊吓到您多有得罪,你别害怕,我们只是请您来小住一段时间,这里没人敢伤您,只是要劳烦贵人在那位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他说中原话没有一点口音,想来怕是在这里潜伏多年了。
他们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又为什么不伤我只囚我?
还有他口中的“那位”是谁?
我摸了摸耳环,没有回话。
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但我不想被困在蛮人手里,也不想跟“那位”扯上关系,我得想办法出去。
他们看的很严,我只能暗中动些手脚。
被囚的第十五天,消息传递艰难,没有人来救我,我只能自己行动。
我把领头的喊来,说想跟他聊聊。
我倒了两杯酒,他似乎有些防备。我端起我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把鬓角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
在把另一杯推到他面前,「请。」
他看我也喝了,便也喝了下去。
他不知道,我刚才整理鬓发时将耳环暗格里的药粉抹到了手上,虽然剂量少,但他活不了了。
我将簪子抵上他的咽喉想逼问他“那位”是谁。
这时我察觉到了不对劲,我听到暖帐外马嘶风吼,乱作一团。
下一刻有人掀帘而入,是成晦。
今天难得没下雪,现在火已经烧起来了,我们没时间耽搁。我和他同乘一骑狂奔至山下。
……
成晦说江南接应的人迟迟没有传来消息,正好班师回朝,席止便令他先来打探。
他看见我们的马车倒在路边,又发现我将木船卡在缝隙中,绕了半天无计可施。
直到天黑之后沿着树干上的追踪粉摸到了山上。
天亮之前,他将浸过油的干草围着寨子围了一圈,趁着风势最大的时候点燃。
火借风势卷成雪中烽燧,然后寨子大乱,他就趁机进来了。
……
成晦的胸膛振动,他又咳嗽了,只是这次不一样。我闻见了血的味道。
他的血染红我的肩头。我发觉他体温异常低:「先生这症状,是中毒吗?」
他低笑:「娘娘现在才发现么?悬潮本就是向死之人,小时候有道士为我算命,说我活不过三十岁…」
「天妒悬潮,恨我风流,舍我成空。」他说完就笑,然后笑音被咳嗽呛回去。
五蕴成空,诸法无我。谋志如此,世事参透。
他接着说:「今夜陛下特开宫宴庆祝殿下凯旋,特意传话要将你也带上,我送你回京。」
我不能有意见。
此身天地一虚舟,江山不自由。
9.
回到东宫,我让医师带成晦下去休息。
我推开席止的房门,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僵住,两年夫妻,这是最亲昵的一次。
「对不起,本意不想让你涉险的。」他的声音很低。
我轻轻推开他,注意到他的腿被绷带缠住。
「你的腿…」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他毫不在意的笑。
直到听到他语气中的笑意,我才抬头对上他的眼。
破碎的、漆黑的、陌生的,这是不对的。
我记得这双眼里常带笑意,是明亮的,那才是对的。
我后退两步。
他一下子顿住,好像看到极有意思的事,眼里笑出泪光。
那双眼里有暴戾,有难过,有残忍,更多的是疯癫。
「絮絮,我等不了了,一切都开始了,我已注定下地狱了。」
「若非父皇传话,否则我绝不会带你入宫。宫中有条向外的密道,只有我知道,今夜你找机会出去。」
「…不论生死输赢,别再回来了。」他的语气轻柔而冷漠。
我想起他明媚的笑容,想起他喊我“絮絮”的样子,想起他递过来的那杯合衾酒,想起他温柔的嗓音散在风中。
“迢迢柳恨生,絮絮不知春”。
旧时的席止,好像永远止步在关外。
一别浮云,死生憾恨。
我鼻头发酸,止不住的流泪。
这令人疼痛的俗世啊,哪怕将军,哪怕天子。
一芯灯火挣扎着枯败,何况孤女,何况东宫。
裕丰三十年,暴雪。
我们步入风雪,我们身不由己,我们要亲手写下结局。
10.
白玉三千阶,血泪生权。
金殿肃穆,不可妄言。九五之尊坐在屏风后,咳嗽声声入耳。
宴起,金玉叮当,歌姬齐舞。
席止让人抱琴上殿,他亲自为夜宴伴奏。
他弹的是《胡茄十八拍》,但其中有部分拍子被叠加重奏,琴音紧凑,似有金戈厮杀之意。
选这首曲子吗?
夜宴奏哀曲,哀中藏杀意。席止之心,昭然若揭。
我数着拍子,直到“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这句时,
“铮——”
第一声裂帛之音响起,
我看见他的指尖渗血,就着血液在桌上画了个圈。
这是我们定下的暗号,他提醒我该走了。
进入密道前的最后一眼,我看见三支信号烟绽放在空中。
而席止仍坐高台,就着断弦琴继续弹,琴音古怪。
我的余光好像看见成晦的身影从朱雀门进来。
琴弦断,宫变起。
……
走出密道后,我没有看见亭台瓦舍。
千梅岸,数枝雪,潮雪湖。
我的来处,我的归宿。
我看见一艘小船悠悠荡荡,船上无人,悬一盏灯。
有那么一刹,我觉得我很孤独。
我不由想起那只小船,想起去年冬至,成晦在长廊尽头提了一盏灯,暮色昏暗,衬得他满身寂寥。
我看见他在人潮中回首、逆流,茕茕孑立。
原来他也孤独。
我从袖中抽出短刃,听见皇城外的登闻鼓被敲响。
“咚——”
震撼天地,我心脏突然绞痛。
我割开拴住小船的绳子,我很想回去找他。
他们都叫我别再回去,但如果有我在他身边,他会不会不那么孤独?
我提着裙子往回跑,大氅、珠钗都被我丢下。
我想每个人应该都会被俗世困住。
井底蛙不见天日,笼中鸟头破血流。
女人被礼教束缚,小舟被暗桩拴住。
我割开绳子,算放我自由。
人生二十年,温言刃总算为自己活一回。
畅快淋漓,我合该笑,而不是哭,可我止不住。
晦者永夜。
如若无舟,悬潮作渡。
11.
登闻鼓声声震人心魄。
趁着众人骚乱,我躲在大殿帘后。
我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成晦。
古怪的琴音没有停止,屏风后的皇帝撕心裂肺的咳嗽。
「……逆子!」
一口血喷上屏风,皇帝重重倒地。
「陛下!」满殿文武俱惊。
后门被打开了,有人撑伞而立,却只站在风雪里,没有进来。
伞遮住他的脸,屏风遮住他的身形。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比了个手势。
禁军冲了进来,刀架在官员们的脖子上,无数把剑指向席止。
没人知道他是谁,可我知道!
那把伞,是我亲手做的。
冬至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找到它。
我也没想到,当时随手送出的伞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我更没想到——
席令生……
竟然是你!!
……
席止站起身来,眼神晦暗不明。
他应该也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倒下,会有人出现打乱他的计划。
席令生收伞进门,很久没见他,他已经长高了很多。
他把屏风推倒,让众人看见皇帝的样子。
「太子席止,意图谋逆,害死父皇。我今日奉父皇遗诏,特来诛杀此悖逆之徒。」
席止眼里的震惊和愤怒已经抑制不住。
「令生,你说什么……」
「我说,我今日是来杀反贼的。」他语气已然烦躁。
他令禁军收刀,亲自走到席止面前。
他像以前一样笑得天真无邪,「兄长,你不该对我好,更不该留下我。」
「是你咎由自取,怨不了我。」
「你!…」
登闻鼓声小了下去,天色已亮,有人打开了朱雀门。
为首之人是成晦,他素衣散发,身后千名儒生跪叩如潮。
成晦振袖,声如黄钟大吕:
「《书》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他骤然将竹简掷于丹墀,惊起鸦群蔽日:
「诸君且看!这竹简上刻的可是王道?是血!是成氏被诛九族时,儿郎们颈间喷涌的血!是嘉门关外,三万将士跪求粮草不得的泪!是我成氏代代相佐,却换来九族惨死之祸!」
成晦是成氏遗孤,这件事我很早便知晓。
昔年成氏是天下儒生心之所向,后来却以谋逆之罪被诛九族。
万幸成晦竟活了下来。
他踏过散落的简牍,指天立誓:
「成氏七代为帝师,今日请列祖英灵共鉴——」
「一罪悖天!《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陛下本非太子,为夺权联合蛮族,弑父杀兄,恶事做尽!」
「二罪毁礼!《礼》载'刑不上大夫',然则先皇后知晓陛下通敌后被绞杀,温将军忠肝义胆,沙场死战,却被帝王心术以极刑虐杀!若非温将军救我一命,成晦今日不能站在此处为成氏申冤!」
「三罪绝文!《诗》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而陛下焚江南成氏书院百座,坑杀儒生三千——」
他将手中经文漫天洒落,这哪里是经文,分明是篇篇血书:
「诸君!这些血书,是学生们被活埋前,声声泣血的绝笔!是成氏不辱使命,惨遭横祸的证明!」
席峥执剑刺来,成晦不退返进,任由刀剑刺进肩膀。
他昂首:「成晦今日以血证道——」
「剜我心可堵天下悠悠口?焚我骨可葬昭昭日月?!」
「且看这九重宫阙,哪一块砖不渗着忠臣泪,哪一片瓦不裹着世人骨!」
「诸君!」他骤然抬手指天,踉跄走向祭天台,吟诵声穿云裂石:
「《孟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诸君!今日成晦以血祭春秋,非为成氏一门,而为天下寒士争一口浩然气!」
「若天道当诛,请雷火焚我残躯!若人道当立——」
他转身怒指席峥,身后儒生齐诵《大学》:
「且听这万卷书声,震醒九泉之下昏君魂!」
成晦吐出一口血,跪坐在地。
席令生命人把宫门全部落锁,然后指挥手下禁军杀尽儒生。
我颤抖着跪下,为这些鲜活不屈的生命。
席令生,你怎么敢?
成晦情绪激动,他想要阻止,却也没了力气。
席令生在血色中信誓旦旦,「成晦所言皆虚,我早已截获了他通敌的密信。」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上面是成晦通敌的罪证。
字迹是成晦的,但我知道不是他。
席令生极喜欢成晦的字,模仿学习了很久,成晦的字自带风骨,跟席令生平常写字的风格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们没有证据证明这封信是席令生写的。
他让人将成晦带去诏狱,我们没有办法救他。
席令生当众宣读圣旨,上面写席止谋逆当诛,并另立席令生为太子。
玉玺笔迹皆无错处,满殿官员缄默其口,他们没有异议。
席止哈哈大笑,今日宫变,他和成晦布局计划了那么久,竟被一个及冠竖子打乱。
真是可悲可叹。
物是人非事事休,双负箫心剑名。
此生谁料,心在江山,身死敌手,
欲语泪先流。
12.
席令生威胁了满朝文武一番,但其实今日之事,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他们踩着白玉阶上的血水走出去,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清白二字。
席令生把禁军全部赶出大殿打扫血迹。
「出来吧。」
其实我藏的地方被禁军搜查过,但他们没有动我。
席令生早知我在,心思深沉如此,我怎么可能躲过他的眼睛。
我站出来,鬓发皆乱,泪水满面。
「嫂嫂肯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饮了一口酒。
「我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令生另生…母亲在我一生下来就为我取了字,她想让我记住这件事。」
「皇帝当时只是一个封王,他早就跟蛮人部落串通好要一起谋反,当时他从边境一路杀到皇宫,某日偶然发现部落里有个蛮人女子,见她长得美便强掳了她,还恬不知耻的自以为那是救赎。」
「他不知道,我母亲那时已经有了我,后来我早产他还以为我是他的儿子。」
「我母亲生完我之后没过两三年就自杀了,只塞给我一封血书要我为她报仇。」
「那时还小,便已经恨上了他。」
「兄长对我真的很好,后来我发现兄长也没有母亲,贵妃只是他的养母,我偷听老嬷嬷们讲话,才知道兄长的母亲是知晓皇帝联合蛮人叛国后才被灭口。」
「我把这件事旁敲侧击的告诉了兄长。起初他也不信,直到他自己查到了证据。」
「我那时想,太好了,兄长也跟我一起讨厌他了。」他笑得很快乐,只是很快,他就停下来盯着我。
「你知道吗?你跟贵妃长得真的很像。或许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贵妃就是你母亲。」
!!!!
我的心神在这一刻完全失去了平静,我想去摸袖子里的木雕小船,可我忘了它早就不见了,我的手是抖的,抓不住任何东西。
「你说…什么?!」我几乎是颤抖着从魂灵里挤出几个字。
「没错,他早就觊觎你母亲多年,趁温将军不在,他用你威胁你母亲,用假死药伪造你娘生产不顺而死的假象,实则在下葬后偷偷转移,将她囚禁在宫中,所以外界没有贵妃的画像。」
「但贵妃和你父亲的流言,确实是我让人传的。贵妃对我也很好,只有这样,才会让外界的人察觉到不对劲。」
「至于五年前贵妃突然刺杀皇帝,就是因为温将军被皇帝害死了。」
「皇帝真是多疑啊,他担心兄长被贵妃教坏了,竟然开始疏远他,又希望我能为他所用,真是恶心!」
「其实前段时间他就死了,今日这个只不过是蛮族秘术傀儡罢了,我撕了原本的圣旨,重新写了一封。」
「这些年来兄长对我不设防,实则他的计划我差不多都知晓了。」
「可你是个隐患,你在,我做很多事都不方便,去年冬至,那一碗毒饺子,其实是为你留的。」
什么?!!
那碗饺子虽然被毁,可成晦吃了一个。
「知道为什么成晦的咳嗽找不到原因吗,就是因为那个饺子呀。」他拍着桌子大笑,眼睛里满是血丝。
「再者当年成氏不服皇帝登基被诛九族,他被救下之前已经残了半条命。他确实活不过三十岁,因为这是我亲手为他写下的判词!」
疯了!!他真的疯了!!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凭什么他可以光风霁月的证道,而我只能隐忍着复仇!凭什么你那么喜欢他,却不看我一眼!」
「席令生!你疯了!没有人的苦难可以被你这样践踏!你凭什么逼他吃下有毒的饺子?!你凭什么杀死殿外千百儒生?!你以为你跟皇帝比,你就清白多少?!!」
「是啊,我早就疯了!我从一开始就想杀了你,可后来我后悔了;我下令让蛮人掳走你,可后来我又想让你亲眼见证我的成功和他们的失败!」
「最后我赢了,是我赢了!!不是么?」
「你的罪行,洗不干净的…就算登上帝位,你的臣下、你的亲侍、你的子民都不会服气,你会面临世人千百年的唾骂!!你迟早…血债血偿。」我已经没力气了,我只觉得好累。
人世飘零久,深恩尽负,死生师友。
致入局者,致执棋者,致满盘皆输。
致我们所有人。
13.
乾胥元年,新帝登基。
席令生没有杀席止,他将他废为庶人,留他去看一眼新世界。
他为我父母、为先皇后、为成氏一族昭雪,算是做了件好事。
天下似乎是新的天下,只是他诛杀千百儒生的罪行犹在,此番风波定,不知往来古今。
……
乾胥三年,又是冬至,他终于把成晦放了出来。
我们来到潮雪湖,我们要以天地为证。
历时五年,我和成晦终于要在一起了。
三年牢狱,即使没有受刑,他也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我心疼他,他却执意要来。
没有见证者,没有鸣钟九响,告祭山河。
我们只是两只受伤的孤雁,只是两只无钉舟。
所幸流水汤汤,恰相逢。
「一拜天地!」
我颤抖着喊出这句。
成晦的膝盖砸进雪地里,像一截枯柳折进深潭。
我担忧的看着他,
他咳着笑,握紧我发抖的手;「絮絮…咳…我等不到钟鸣了。」
雪落在他眉间,挡不住半点绝色。
滚烫的泪水已经要冲出眼眶,我苍白的安慰他:「一定可以的,悬潮,我有办法的。」
「二拜高堂!」
他咳出了血,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我有点担心他:「悬潮,要不…」
「没事,继续吧。」
「夫妻…」我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对拜…」成晦用很轻的声音念出这两个字。
太好了,我们总算在一起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我明明很开心,可心脏刺痛,肺腑迟钝,呼吸变得很困难,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成晦长久的俯身。
我想起雁羽纷飞的那个黄昏,他朝我敬礼,我没来得及回他就转身走了。
后来总是他向我敬礼,我却始终欠他一礼。
日后再补吧。
「悬潮,我带你回家。」
他还是没有起身。
我意识到了什么,把他扶起来,握紧他冰冷的指尖。
我虔诚地吻上他的唇,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礼成。」
天为鉴,三拜未成。
来世再补吧。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好在好在,这大雪漫天,我们跪坐其间,也算白头不离,生死相依。
悬潮,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离别絮语,温言成刃。
所以亲爱的,如果是诀别,
请不要在离别信的结尾加上我爱你。
……
后来我离开了京城,
找了一处靠海的房子。
悬潮无声,慈悲天地。
飒飒如潮,袭上衣角,此后人生百年,我站在水深及踝的岁月里,
如潮饮月,一身寒伤……
—全文完—
来源:只爱完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