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八岁,一家不大不小公司的销售主管,自己手下管着七八个人,业绩不好不坏,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我叫林未。
三十八岁,一家不大不小公司的销售主管,自己手下管着七八个人,业绩不好不坏,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老公张健,自己开了个小小的装修公司,说是老板,其实就是个大号包工头,每天开着他那辆半旧的帕萨特,把“日进斗金”四个字挂在嘴边,实际上一个月到手的钱,还没我多。
我们有个儿子,乐乐,今年九岁,正在上小学三年级,调皮捣蛋,成绩中不溜,是那种你多看一眼都嫌烦,但真有事了又能让你心疼死的生物。
这就是我的生活,不好不坏,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喝不死人,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直到今天晚上。
张健斜躺在沙发上,脚搭着茶几,一边剔牙一边看财经频道,电视里正装革履的主持人,用一种打了鸡血的语调,播报着最新出炉的福布斯富豪榜。
“……而今年最大的黑马,无疑是‘奇点科技’的创始人,年仅三十九岁的陈漾!以其开创性的AI底层架构,身价暴涨至九百亿,首次登榜便跻身前十……”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拳头狠狠攥了一下。
陈漾。
这个名字,像一根生了锈的针,从我记忆最深的海底,猛地扎了出来,带着咸腥的、被遗忘的时光的味道。
我手里的苹果,“啪”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沙发底下。
“哎你干嘛呢,一惊一乍的。”张健不满地瞥了我一眼。
我没理他,死死盯着电视屏幕。
一张放大的、高清的脸,占据了整个画面。
还是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像是藏着星辰大海,只是眼角的几缕细纹,让他褪去了十年前的青涩,多了一种运筹帷幄的沉稳。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手工西装,站在聚光灯下,从容,自信,仿佛天生就该属于那里。
真的是他。
我那个,被我嫌弃太穷,被我骂作“烂泥扶不上墙”,被我亲手推开的前夫,陈漾。
“……据悉,陈漾先生将在今晚的发布会现场,宣布一个个人重大决定,让我们拭目以待!”
主持人的声音充满了悬念。
我的手脚一片冰凉。
张健还在那儿咂嘴:“啧啧,九百亿!三十九岁!这他妈是人吗?这得是多少辈子才能挣到的钱?老婆,你说我要是也有这脑子……”
他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像放起了老旧的黑白电影。
十年前,我和陈漾的家,是一个位于城中村、三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
屋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墙皮一碰就往下掉渣。
唯一的电器,是一台二手市场淘来的、制冷效果约等于没有的空调。
夏天,我们热得像两条脱水的鱼,只能一遍遍地冲凉水澡。
冬天,屋里比外面还冷,我们得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裹在身上,再盖上两床沉甸甸的棉被,才能勉强睡着。
那时候的陈漾,在一家小小的软件公司上班,拿着微薄的薪水。
但他所有的业余时间,和几乎全部的薪水,都投进了他那个所谓的“创业项目”里。
就在我们那张吱呀作响的餐桌上,他摆满了各种电路板、芯片、电线,每天晚上捣鼓到半夜。
他跟我说,他在做一个全新的算法,一个可以改变未来的东西。
我听不懂。
我只知道,我们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着落。
我只知道,我已经三个月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
我只知道,我同事的男朋友,今天又送了她一个名牌包包,而我生日那天,陈漾送我的,是他自己焊的一个会发光的、丑得要死的机器人。
“未未,你相信我,等我成功了,我给你买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他总是这样抱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一开始,我是信的。
我相信他眼里的光,相信他描绘的未来。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那种光,在我眼里,渐渐变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生活,是柴米油盐,是房租水电,是人情往来。
不是靠一句“相信我”就能撑下去的。
我们开始吵架。
为了一百块钱的电费。
为了我妈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们什么时候买房。
为了他又不吃晚饭,把钱省下来去买一个我看不懂的零件。
“陈漾,你能不能现实一点!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未未,就快了,真的就快了,我的模型已经跑通了百分之八十!”
“我不要听你的模型!我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想再住这破地方了!我不想再为几块钱跟菜市场大妈吵半天了!”
“再等等我,求你了,再等等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可我已经等不了了。
那种贫穷带来的绝望,像水草一样,死死缠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意外怀孕了。
拿着那根显示两道杠的验孕棒,我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无尽的恐惧。
我无法想象,在这样一间破屋子里,养大一个孩子。
我无法想象,我的孩子,要跟着我们一起,过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
我跟他摊牌,要么,放弃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找一份正经的、能挣钱的工作,我们好好过日子。
要么,我们离婚。
他通红着眼睛,看了我一夜。
天亮的时候,他哑着嗓子说:“我们……离婚吧。”
“但是未未,孩子……孩子能不能……”
“我不会要这个孩子。”我打断他,话说得决绝,“我不想我的孩子生下来就受苦。”
我至今都记得他当时的眼神。
那双曾经亮得像有星星的眼睛,在那一刻,彻底熄灭了。
像是宇宙在一瞬间归于死寂。
我们就这样离了婚,我去医院打掉了那个孩子。
没有纠葛,没有拉扯,平静得像是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办完手续那天,他把我送到路口,从口袋里掏出所有钱,皱巴巴的一共三百二十六块五毛,塞到我手里。
“未未,好好照顾自己。”
我没要,转身就走。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掉了。
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张健。
他不是什么青年才俊,但有房有车,有自己的小公司,能给我一个安稳的、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的生活。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买金项链,会带我去不错的餐厅吃饭。
他不懂什么叫浪漫,也不懂什么叫梦想。
他只知道,多接一个单子,就能多挣几万块钱,就能给乐乐报个更好的辅导班。
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现实”。
我们结婚,生子,日子就像上了发条的钟,不好不D坏地走着。
我以为,我已经把陈漾,连同那段贫穷又难堪的过去,一起埋葬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他。
直到今晚。
电视里,主持人激动地宣布:“好了,现在让我们把镜头交给发布会现场,陈漾先生有话要对大家说!”
画面切换,陈漾走到了舞台中央。
他清了清嗓子,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感谢各位媒体朋友,感谢我的团队,我的投资人。”
他的声音,通过电视音响传出来,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
是我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今天,除了发布公司的未来战略,我确实还有一件私事,想占用大家一点时间。”
他笑了笑,台下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和快门声。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张健也坐直了身子,一脸八卦地盯着屏幕:“哟,要搞事啊这是?宣布出柜?还是有私生子?”
我没空理他。
只见陈漾的目光,穿过镜头,穿过成千上万的观众,落向了台下的某个方向。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
那种温柔,我曾经拥有过。
“十年前,我一无所有,住在一间不到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的呼吸停滞了。
出租屋……
“那时候,我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付不起,我爱的人,也离开了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淡淡的、仿佛在诉说别人故事的平静。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下来了。
张健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转过头,看着满脸是泪的我,愣住了。
“老婆,你……你哭什么?”
“他说的……他说的那个离开他的人,是不是……”
我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电视里,陈漾还在继续。
“在我人生最黑暗,最看不到希望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她没有嫌弃我的落魄,也没有嘲笑我的梦想。她只是告诉我,‘你眼里的光,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别让它熄灭了。’”
“她用她微薄的薪水,陪我吃了无数顿泡面,在我每一次想要放弃的时候,她都会握着我的手说,‘陈漾,我相信你。’”
“所以今天,我站在这里,拥有了这一切,都不是因为我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我的世界里,有过她。”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丝绒盒子。
“咔哒”一声,打开。
镜头给了那枚戒指一个特写。
巨大的、璀璨的粉色钻石,在灯光下,闪耀着令人目眩的光芒。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以,苏晴,”陈漾单膝跪地,高高举起那枚戒指,望向台下,“你愿意嫁给我吗?”
镜头迅速转向台下。
第一排,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站了起来。
她很美,是一种知性、温婉的美。
她捂着嘴,眼眶里含着泪,却在笑。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苏晴。
原来她叫苏晴。
一个陪他吃泡面,相信他眼中有光的女人。
一个……我没能成为的女人。
我看着电视里,苏晴哭着点头,陈漾冲上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为她戴上那枚象征着财富和爱情的戒指。
他们拥吻。
全世界都在为他们祝福。
而我,像一个局外人,一个可笑的小丑,坐在这间九十平米、还着房贷的屋子里,看着我亲手推开的男人,在福布斯排行榜上,向另一个女人求婚。
“我操!”张健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指着电视,又指着我,一脸的不可思议,“陈漾……那个陈漾……就是你那个前夫?!”
“那个你跟我说,穷得叮当响,没一点出息的……前夫?!”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觉得,脸上冰凉的,不止是眼泪。
还有我那可悲又可笑的,碎了一地的自尊心。
那一晚,我和张健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林未,你他妈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通红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知道什么?”我木然地问。
“知道他会发财!你是不是后悔了?啊?你是不是觉得当初瞎了眼,跟了我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我没有。”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
“你没有?你没有你哭什么!你当我傻吗?看着前夫成了亿万富翁,榜上别的女人,你心里是不是跟刀割一样难受?”
是。
是难受。
但不是因为钱。
或者说,不全是。
我只是突然发现,我当初拼了命想要逃离的,是我如今再也回不去的。我当初嗤之以鼻的,是别人梦寐以求的。
这种巨大的落差和讽刺,像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张健,你能不能别嚷嚷了?乐乐还在睡觉。”我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睡觉?我今天还就嚷嚷了!我他妈就是个笑话!我娶了个老婆,结果她心里还惦记着她那成了首富的前夫!林未,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窝囊?”
他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
窝囊吗?
我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因为常年喝酒而凸起的小肚子,还有那身穿了三年的、起了球的睡衣。
我突然就想起了陈漾。
十年前的陈漾,虽然穷,但永远干干净净。
他会把唯一的两件白衬衫,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用刷子刷得没有一丝污渍。
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他看我的眼神,永远专注,永远热烈。
我们虽然穷,但我们聊未来,聊梦想,聊宇宙和星辰。
而我和张健呢?
我们聊的,永远是这个月的房贷,下个季度的业绩,乐乐的补习班费用,还有今天菜市场的菜价又涨了五毛钱。
我闭上眼,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我累了,不想吵了。”
“你想躲?没门儿!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张健一把拽住我。
“说什么?说我后悔了?对,我后悔了!我后悔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你!我后悔我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潭死水!你满意了吗?!”
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张健愣住了。
他大概从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眼里,我一直是个温顺、务实、情绪稳定的妻子。
我们对视着,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好……好……林未,你可真行。”他松开我,连连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嘲讽,“原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行,是我张健没本事,配不上你。”
他摔门进了次卧。
“砰”的一声,把我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张健陷入了冷战。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早出晚归,我甚至不知道他晚上有没有回家睡觉。
我们唯一的交流,是关于乐乐。
“乐乐的作业你辅导一下。”
“乐乐的兴趣班该交钱了。”
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
公司里也不太平。
陈漾求婚的新闻,铺天盖地。
他和他未婚妻苏晴的爱情故事,被媒体包装成了一个“十年守候,终成眷属”的现代童话。
故事里,苏晴是那个慧眼识珠、不离不弃的完美女人。
而我,那个“嫌贫爱富的前妻”,虽然没有被点名,却成了这个童话故事里,最不堪的背景板和反面教材。
同事们在茶水间窃窃私语。
“哎,你们说,那个陈漾的前妻,现在肠子是不是都悔青了?”
“那还用说?放着九百亿不要,找了个包工头,换我我得撞墙!”
“也不能这么说,谁有前后眼啊?十年前谁知道他能有今天?”
“那也只能怪她自己没眼光,没格局呗。你看人家苏晴,那才叫投资啊,长线持有,最后成了最大赢家。”
她们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飘进我的耳朵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端着水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她们立刻噤声,尴尬地散开。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销售数据,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林未,是我,周然。”
周然。
陈漾大学时最好的哥们儿,也是我们的证婚人。
我们离婚后,就再也没联系过。
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有空吗?见个面吧。”
我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找我,是为了什么。
是替陈漾来炫耀?还是来嘲讽我?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回了一个字。
“好。”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
或许,我只是想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一些关于陈漾的,我所不知道的过去。
我们约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
周然比以前胖了些,也沧桑了些,但眉眼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林未,好久不见。”他朝我笑了笑,笑容有些复杂。
“好久不见。”我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你……还好吗?”他问。
“还行。”我扯了扯嘴角,“你呢?”
“我也还行,在陈漾公司里混口饭吃。”他自嘲道。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我开门见山。
周然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他不知道我来找你。要是知道了,非得扒了我的皮。”
“那……”
“我就是……有点不甘心。”周然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林未,你知道吗,你跟陈漾离婚后那两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我的心一紧。
“他把自己关在那个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写代码,跑数据。饿了就啃面包,困了就在桌子上趴一会儿。有一次我去看他,他瘦得脱了形,满脸胡子拉碴,跟个野人一样。我让他去吃饭,他说没钱。我把钱包拍在桌子上,他看都不看一眼,说,‘然子,你别管我,我死不了’。”
“他说,他这辈子,就只剩下这件事可以做了。”
“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成,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周然的声音很低,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着。
“后来,他的项目终于有了点眉目,拿到了第一笔天使投资。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给自己买身好衣服,也不是去吃顿大餐。”
“他去了一个楼盘,用那笔钱,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
“他跟我说,‘然子,你说,未未会不会喜欢这儿?这儿离她上班的地方近,小区里还有个大花园。’”
我的眼泪,瞬间就模糊了视线。
原来,他拿到第一笔钱的时候,想到的,还是我。
“可是……可是他……”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可是他后来遇到了苏晴,是吗?”周然替我说了出来。
我点了点头。
“苏晴是个好女孩。”周然说,“她是陈漾的天使投资人的助理。在陈漾最难的时候,她确实帮了他很多,也给了他很多精神上的支持。”
“但林未,你知道吗,陈漾跟苏晴在一起后,有一次喝多了,拉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然子,我是不是很没用?我终于有能力给她一个家了,可她已经不要我了。’”
“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我穿上婚纱,没能让我住进他亲手买的房子里。”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我却只听得见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
我一直以为,是我抛弃了他。
我一直以为,他早就忘了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从没想过,在我不知道的那些年里,他竟然是这样过来的。
我更没想过,他功成名就之后,心里的那份遗憾,竟然还是我。
“那他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在电视上,说那些话?”我哑着嗓子问,“说我离开了他……说苏晴是他的光……”
“因为他恨你。”周然一字一句地说。
“……”
“他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你当年那句‘我不会要这个孩子’,像一把刀,插在他心上,十年了,都没拔出来。他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陈漾不是废物,他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当初的选择,错得有多离谱。”
“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向苏晴求婚。”
“他是为了,向你宣战。”
周然走了。
我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我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周然的话,像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审判,将我钉在了耻辱柱上。
原来,我不仅是个嫌贫爱富的女人,还是个亲手扼杀了他的希望,又在他心里留下了一根拔不掉的刺的罪人。
我回到家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
张健和乐乐都还没回来。
也好。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我脱力地倒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陈漾的脸,张健的脸,周然的话,同事的议论……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旋转。
我到底是谁?
我是林未。
是那个曾经陪着陈漾吃泡面,眼里也闪着光的林未。
是那个被贫穷逼到绝望,狠心打掉孩子,转身离开的林未。
是那个贪图安稳,嫁给了张健,过着不好不坏日子的林未。
是那个被前夫的成功刺痛,被现任丈夫猜忌,活成了一个笑话的林未。
哪一个,才是真的我?
或者,每一个,都是我。
手机响了,是乐乐的班主任。
“乐乐妈妈吗?乐乐在学校跟同学打架了,你和孩子爸爸赶紧来一趟吧。”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我赶到学校的时候,乐乐正撅着嘴,站在办公室墙角。
他脸上挂了彩,嘴角青了一块,校服的扣子也掉了一颗。
另一个小男孩,在他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站着他气势汹汹的妈妈。
张健也来了,正对着老师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对不起啊老师,都怪我们没教育好……”
“道歉有用吗?你看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了!这事没完!必须让你们家孩子当着全校的面给我儿子道歉!”对方家长不依不饶。
“你凭什么让他道歉!是他先骂我的!”乐乐不服气地吼道。
“他骂你什么了?”我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乐乐的眼睛。
乐乐的眼圈红了,他看着我,嘴巴瘪了瘪,没说话。
“说啊!”我摸了摸他的头。
“他……他说……我爸爸是个没用的包工头……”乐乐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还说……他还说我妈妈,是个被人甩了的女人,因为她前夫现在是……是大富豪……”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个家长脸上的嚣张,变成了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张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尴尬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看着乐乐,看着他那双因为委屈和愤怒而通红的眼睛。
那双眼睛,多像啊。
多像当年,那个跟我吵架时,眼睛通红的陈漾。
我的心,疼得快要裂开。
原来,大人世界的不堪和丑陋,已经这么快,就波及到了我的孩子。
是我。
是我让他,承受了这一切。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拉过乐乐的手。
然后,我看着那个趾高气昂的家长,一字一句地说:
“我儿子打人,是他的不对,该怎么赔偿,医药费,我们一分都不会少。”
“但是。”
“你,还有你的儿子,必须为你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向我的孩子,我的先生,还有我,道歉。”
“否则,这件事,我们也没完。”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那个女人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温顺的女人,会突然这么强硬。
“你……你凭什么……”
“就凭你用道听途说的八卦,来羞辱一个九岁的孩子。就凭你用你的无知和刻薄,伤害了一个家庭的尊严。”
我看着她,目光冰冷。
“我先生,他不是什么没用的包-工头,他靠自己的双手,挣干净的钱,养活我们一家人,他是我儿子的榜样,是我的依靠。他比那些只会嚼舌根的人,高贵一万倍。”
“我,是离过婚,我的前夫,现在是很有钱。但那是我过去的人生,是我自己的选择,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你今天对我儿子的伤害,已经构成了诽谤和人格侮辱,如果你不道歉,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说完,我不再看她,拉着乐乐,对张健说:“我们走。”
张健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个样子。
我们走出办公室,身后传来了老师的劝解声和那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我都没有回头。
走到操场上,乐乐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扑进我怀里,哭得浑身发抖。
“妈妈……对不起……”
我抱着他,眼泪也掉了下来。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妈妈。”
“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那天晚上,张健没有再睡次卧。
等乐乐睡着后,他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们沉默了很久。
“林未,”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今天……谢谢你。”
“我谢我什么?”我看着窗外的月亮,“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知道。”他顿了顿,“对不起,前几天,是我太混蛋了。”
“是我不该把气撒在你身上,更不该说那些话。”
我摇了摇头:“不怪你。换成是我,我可能比你反应还大。”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林未t,”他突然问,“你……还爱他吗?”
我愣住了。
爱吗?
我不知道。
我对陈漾,有愧疚,有遗憾,有不甘,有心痛。
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我已经分不清,那里面,还有没有爱情的成分。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但我知道,我现在是你的妻子,是乐乐的妈妈。”
“这就够了。”张健说。
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粗糙,温暖,带着一股常年跟水泥钢筋打交道留下的味道。
跟陈漾那双骨节分明、总是很干净的手,完全不同。
“林未,我知道我没陈漾有本事,这辈子也挣不了九百亿。”
“我也给不了你什么浪漫,什么星辰大海。”
“但我能保证,只要我张健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和乐乐,再受今天这样的委屈。”
“这个家,我撑着。”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悔恨,也不是因为心痛。
而是一种,久违了的,被称作“感动”的东西。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
“张健,”我说,“我们……别再吵架了,好不好?”
“好。”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和张健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好像消失了。
他不再对我阴阳怪气,我也放下了心里的那份别扭。
我们开始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交流,沟通。
他会跟我讲工地上遇到的烦心事,哪个工人不听话,哪个甲方又在挑刺。
我也会跟他吐槽公司里的奇葩客户,哪个同事又在背后搞小动作。
我们会在乐乐睡着后,一起坐在阳台上,喝点小酒,聊聊对未来的打算。
他说,想再攒点钱,把公司规模扩大一点,多招几个人,自己就不用那么累了。
我说,我想去考个证,看看能不能转岗,销售这行,年纪大了,有点跑不动了。
日子,依然是那杯温吞的白开水。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能从里面,品出一点甜味了。
关于陈漾的新闻,还是会时不时地跳出来。
他和苏晴的世纪婚礼,定在了下个月。
地点在巴厘岛一个不对外开放的私人海岛上。
据说,光是婚礼的预算,就高达九位数。
我看到这些新闻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
但那种尖锐的刺痛感,已经变成了隐隐的钝痛。
像一个早已愈合的伤口,在阴雨天,提醒着你它的存在。
我开始学着,把他当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前夫”。
一个出现在财经新闻和娱乐八卦里的,与我无关的符号。
我以为,我们的世界,再也不会有交集。
直到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人,打来的电话。
是陈漾的妈妈。
我的前婆婆。
“是……是未未吗?”电话那头,是老人迟疑又带着点怯懦的声音。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阿姨,是我。”
我们离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当年,她和我妈一样,也不看好我和陈漾。
她觉得儿子不务正业,是个败家子。
她觉得我跟着他,是跳进了火坑。
她不止一次劝我,让我跟陈漾分手。
“未未啊,”电话那头,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阿姨……阿姨想见你一面,行吗?”
“阿姨,出什么事了?”我急忙问。
“你……你先别问,我们见了面再说,好吗?阿姨求你了。”
我无法拒绝一个老人的哀求。
我们约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
十年不见,她老了很多。
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她看到我,眼泪就下来了,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瘦了,瘦了……”
“阿姨,到底出什么事了?您别哭啊。”我扶着她坐下。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旧得发黄的存折,塞到我手里。
“未未,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
上面的户主,是我的名字。
而存折里,从十年前开始,每个月,都会存进一笔钱。
一开始是五百,后来是一千,两千,五千……
到上个月,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这是……”我震惊地看着她。
“是阿漾存的。”老人擦着眼泪说,“他跟你离婚后,每个月都往这里面存钱。他说,这是给你的,算是……算是对你的补偿。”
“他说,他知道你当年打掉孩子,心里肯定也难受。他没本事,给不了你好的生活,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手头宽裕点。”
“他让我别告诉你,怕你不要。”
我拿着那本沉甸甸的存折,手抖得厉害。
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本存折的存在。
我从来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竟然一直在用这种方式,“照顾”着我。
“阿姨,我不能要这个钱。”我把存折推回去。
“你必须拿着!”老人按住我的手,哭着说,“未未,阿姨对不起你!当年是我不好,是我没本事,没能帮你们一把,还老是说那些话给你添堵。”
“阿姨,都过去了。”我的眼眶也湿了。
“过不去!”老人突然激动起来,“未未,你能不能……能不能去见见阿漾?”
“见他?”我愣住了。
“他……他要结婚了,跟那个姓苏的姑娘。”老人说,“我知道,那个姑娘也很好,对他也好。可是……可是阿漾他心里,根本就不快乐!”
“他现在是有钱了,住大房子,开好车,可他脸上的笑,都是假的!他只有在喝多了,或者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拿出你以前的照片,一看就是大半夜。”
“未未,我知道阿姨这个要求很过分,你现在也有自己的家了。可是……我实在是不忍心看他这样啊!他这十年,活得太苦了!”
“你去见见他,跟他把话说开,行不行?不管结果怎么样,让他把心里的那个结,解开,好不好?”
老人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和满眼的泪水,我没办法说出一个“不”字。
我不知道,去见陈漾,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更不知道,见了面,我们能说什么。
说“恭喜你,你要结婚了”?
还是说“对不起,我当年不该离开你”?
哪一句,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但最终,我还是答应了。
不为别的,只为那个在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写代码的青年。
只为那个拿到第一笔钱,就想给我买房子的男人。
只为那个,在我不知道的十年里,默默给我存钱的他。
我想,我是该跟他,有一个正式的告别。
跟过去的我,跟过去的他,跟我们那段早已结束的青春,做一个了断。
我跟张健说了这件事。
我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把前婆婆找我,以及那本存折的事,都告诉了他。
他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烟雾缭awsome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不真切。
“你想去吗?”他哑着嗓子问。
“我想去。”我说,“张健,我不是想去跟他旧情复燃,也不是想去破坏他的婚礼。”
“我只是想……去跟他道个歉,也道个别。”
“把话说清楚了,我才能真正地,放下过去,跟你和乐乐,好好过日子。”
张健掐灭了烟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挣扎,有不甘,但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叹息。
“去吧。”他说。
“早点回来。”
我没想到,他会同意。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底的疲惫,心里一阵酸楚。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张健,谢谢你。”
“谢什么。”他拍了拍我的手,“赶紧去,赶紧回。乐乐还等着你给他检查作业呢。”
我是在陈漾公司楼下的咖啡馆,见到他的。
也是周然安排的。
他比电视上看起来,更清瘦一些。
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休闲裤,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
他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
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让他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陈漾。”
他闻声回头。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眼里的平静,瞬间被打破。
震惊,错愕,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被当场抓包。
我们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十年。
整整十年。
我们终于,又这样面对面地坐着。
“你……”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会来?”
“阿姨找我了。”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苦笑。
“她都跟你说了?”
我点了点头,把那本存折,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这个,我还给你。”
他看了一眼存折,没有拿。
“给你了,就是你的。”
“我不能要。”我坚持,“陈漾,我们已经离婚了。”
“是啊,离婚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连这点补偿,都不肯收下吗?”
“这不是补偿。”我说,“陈漾,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不该在你最难的时候离开你,更不该……不该拿孩子的事,来伤害你。”
“对不起。”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心里一块压了十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还是没说话。
只是眼圈,一点点地红了。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他哑着嗓z问。
“是。”我说,“也是为了,跟你说一声,恭喜。”
“恭喜你,要结婚了。”
“苏晴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对她。”
我说得很真诚。
因为我知道,只有他幸福了,我心里的那份愧疚,才能真正地减轻。
他突然笑了。
笑得有些凄凉。
“林未,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拥有了这一切,很风光,很得意?”
“你是不是觉得,我开那场发布会,在全世界面前跟她求婚,就是为了报复你,为了让你难堪?”
我没有否认。
“是。”他说,“我承认,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离开我那天,我就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我要让你知道,你当初的选择,错得有多离一P谱。”
“我要让你后悔。”
“我要让你看着我,和我身边的女人,过上你梦寐以求的生活,而你,只能在旁边看着。”
他的话,像一把刀,字字句句,都扎在我心上。
虽然我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还是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做到了,不是吗?”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你后悔了吗?林未,看着我,告诉我,你后悔了吗?”
我迎上他的目光。
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而通红的眼睛。
我突然,就不疼了。
我笑了。
“是,我后悔了。”我说。
他愣住了。
“我后悔,当初没有多一点耐心,多一点勇气,陪你走下去。”
“我后悔,错过了陪你一起奋斗,一起成功的机会。”
“我后悔,让你一个人,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但是,陈漾,”我话锋一转,“我不后悔,嫁给了我现在的老公。”
“我不后悔,生下了我的儿子。”
“我的生活,或许没有你的精彩,没有你的富裕。我的老公,也没你有本事。”
“他会因为我看了你的新闻而吃醋,会跟我吵架,会说很多难听的话。”
“但他也会在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维护我,虽然他笨拙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会在我们冷战之后,笨拙地跟我道歉。”
“他会在我决定来见你的时候,心里明明难受得要死,却还是对我说,‘去吧,早点回来’。”
“陈漾,我的生活,或许是一杯白开水,但现在,这杯水里,有我丈夫的体谅,有我儿子的欢笑,有我们一家人,平淡又真实的温度。”
“我很满足。”
我说完,站起身。
“你的婚礼,我就不去了。”
“祝你幸福,陈漾。”
“这一次,是真心的。”
我转身,离开。
没有再回头。
我不知道,我走后,陈漾是什么表情。
我只知道,当我走出咖啡馆,看到外面灿烂的阳光时,我感觉自己,像是获得了新生。
回到家,张健和乐乐正在客厅里,一大一小,头对头地拼着乐高。
听到开门声,他们同时抬起头。
“妈妈/老婆,你回来啦!”
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我的心,瞬间被填满了。
我走过去,蹲下身,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们。
“我回来了。”
是啊。
我回来了。
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回到我自己的家里。
这里,没有九百亿的身家,没有全世界的瞩目。
但这里,有我的丈夫,我的孩子。
有我选择的,并且将要一直走下去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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