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店不大,三米宽的门脸,纵深也就五六米,白天把货架子摆出去,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叫陈金,1988年,四十二岁。
我在我们县城汽车站旁边,开了个五金店。
店不大,三米宽的门脸,纵深也就五六米,白天把货架子摆出去,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老婆叫春秀,给我生了个儿子,叫牛牛,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早上六点起来,帮春秀生了炉子,然后去店里开门。中午春秀把饭送过来,我扒拉两口,她守店,我回家眯一觉。下午接着守着,直到天擦黑,收摊回家,喝二两,睡觉。
日子就像我们县城门口那条河,看着是天天在流,其实一年到头,你看到的都是那点水。
波澜不惊。
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太阳特别毒,晒得柏油路都快化了,空气里一股子沥青味儿。
店里没什么生意,我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的风扇底下,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老白干”。
一辆黑色的轿车,锃亮,四个圈,我不认识是什么牌子,但一看就知道,贵。
它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店门口。
我们这小县城,平时连个“上海”牌的轿车都少见,更别说这种一看就是从省城来的高级货。
街坊邻居的脑袋,都像向日葵一样,齐刷刷地转了过来。
车门开了。
先下来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三十多岁,很精神,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个司机或者秘书之类的角色。
他小跑着到另一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只高跟鞋,先探了出来。
红色的,很细的跟,在我们这灰扑扑的县城里,像一小撮突然燃起的火。
然后,一个女人下来了。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不是我们这流行的的确良,料子我说不上来,但看着就高级。头发盘着,戴着一副墨镜。
她很白,那种长年不见太阳的白。
她站在那,打量着我的小破店,眉头似乎微微皱了一下。
我捏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心,咯噔一下。
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她摘下了墨镜。
就是这张脸。
瘦了些,成熟了些,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但骨子里,还是那张脸。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根弦,被人狠狠拨了一下,颤音传了十五年,一直传到了今天。
是她。
林悦。
那个十五年前,在咱们红旗大队,饿得两眼发绿的上海女知青。
我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白酒的香气混着沥青的暑气,一下就钻进了我的鼻子。
呛人。
时间一下子就回到了1973年。
那年我二十七,还没结婚,在村里的农具仓当保管员,算是个轻省差事。
爹妈走得早,我跟着叔叔婶子过,他们待我不错,但总归是寄人籬下。
我性格闷,不爱说话,村里人都说我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那年秋天,队里来了六个知青,三男三女,都从大上海来的。
一个个细皮嫩肉,穿着干净的蓝布褂子,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比,就像画上的人。
林悦就是其中一个。
她当时也就十八九岁,扎着两个辫子,眼睛又大又亮,但总是怯生生的,看人一眼就赶紧低下头。
她太瘦了了,风一吹就能刮跑似的。
我们队长王大拿,唾沫横飞地开欢迎会,说欢迎城市知识青年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林悦他们几个,就那么站着,一脸的茫然和惶恐。
我知道,他们完了。
我们这,是黄土高坡,一年到头喝不上几口带油星子的汤,干的是把人骨头都能榨干的活。
果然,下了地,不到三天,几个知青就都蔫了。
手上全是燎泡,肩膀被担子磨得血肉模糊。
尤其是林悦,她分到的活是割麦子。
那麦芒,扎在手上又疼又痒,她一个城里姑娘,哪受过这个。
我好几次在田埂上看见她,一边哭一边割,脸上一道道的泪痕混着泥土,像只小花猫。
最要命的,是吃不饱。
那时候定量低,壮劳力一天也就八两粮,知青们刚来,算半个劳力,一天六两。
六两苞谷面,做成两个窝窝头,喝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菜糊糊,就是一天。
这点东西,下地干一天活,不出半天就消化完了。
后半晌,饿得前胸贴后背,走路都打晃。
我因为在农具仓,偶尔能帮队里去公社拉点东西,能多挣点工分,加上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还算过得去。
我第一次跟她说话,是在一个月后。
那天下午,收工的钟声敲响了,社员们都三三两兩往家走。
我锁好仓库门,抄近路回家,路过知青点后面的那片小树林。
我看见她一个人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过去,她听见脚步声,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
夕阳照在她脸上,惨白惨白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看见她手里攥着个东西,拼命往身后藏。
我问:“你咋了?”
她不说话,就是摇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这人嘴笨,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就那么站着。
僵持了一会儿,我看见她藏在身后的手里,有绿色的汁液流下来。
我心里一沉,快走两步,掰开她的手。
是一把刚薅下来的野草,有的上面还带着泥。
她想吃这个。
我的心,就像被人拿锥子狠狠扎了一下。
“这个不能吃!”我声音有点大,吼了她一句。
她吓得一抖,哭得更凶了。
“我饿……”她终于说出了话,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
就这两个字,像两块石头,砸在我心口上,又悶又疼。
我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到她手里。
是一个烤红薯。
是我下午在炉子里偷偷烤的,还热乎着。
她愣住了,看着手里的红薯,又看看我,不敢相信。
“吃吧。”我说,“这个,能吃。”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像饿了几天的小狼崽子,抓着红薯就往嘴里塞。
也顾不上烫,狼吞虎咽。
吃得太急,噎着了,咳得满脸通红。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背。
她吃完一个红薯,好像才活过来一点。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也有点别的东西。
“谢谢你……”她小声说。
“没事。”我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我怕再待下去,不知道该说啥。
从那天起,我就多了个心事。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省下我的口粮。
我的粮票本来就比别人多一点,一个月能有三十斤。我平时吃得省,月底总能结余个三四斤。
以前,我拿这些结余的粮票,去换点烟叶,或者换两个鸡蛋解解馋。
但现在,我不换了。
我把省下来的粮票,偷偷攒起来。
知青点是个大杂院,人多眼杂,直接给肯定不行。
我想了个办法。
我知道她每天要去后山打猪草。
我就提前去她常去的那片地方,找个石头缝,或者一个隐蔽的树洞,把用纸包好的几张粮票塞进去,上面压块石头。
有时候是一斤的全国粮票,有时候是半斤的省内粮票。
不多,但够她去公社的粮站,换一个白面馒头,或者二两面条。
我不敢给多,怕惹人注意。
我从来不跟她说,她也从来没问过我。
我们就这样维持着一种默契。
我会在远处看着她找到那个石缝,看着她左右张望一下,然后迅速把纸包揣进怀里。
她每次揣好之后,都会朝着我可能在的方向,很轻微地,鞠一个躬。
我知道,她知道是我。
有一次,我放的不是粮票,是一个煮熟的鸡蛋。
那天是我生日,我婶子特意给我煮了两个。我吃了一个,留了一个。
第二天,我看见她从知青点出来的时候,辫子上别了一朵小小的野花。
我们这的姑娘,没人会干这个。
我觉得,那朵花是给我的。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此。
在村里碰见了,我点点头,她也点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我们之间,隔着全村人的眼睛。
“陈金跟那个上海女知青,眉来眼去的。”
“一个泥腿子,还想攀高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闲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飞。
我不在乎。
我就是觉得,不能眼睁睜看着一个姑娘,饿死在这片黄土地上。
她就像一棵种错了地方的南方小树,我能做的,就是偶尔给她浇一瓢水。
就这么简单。
这种日子,持续了两年多。
林悦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脸上有了点肉,干活也有了力气。
她不再哭了。
她开始看书。
她有个小木箱,里面全是书。我看不懂,听她說是《简爱》、《红与黑》什么的。
晚上,知青点的煤油灯下,别人都在打牌说笑,就她一个人安安静靜地看书。
有时候,她也会教村里的小孩认字。
她身上的那股怯生生的劲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 stubborn 的力量。
我知道,她跟我们不一样。
她不属于这里。
1977年,冬天。
一个消息像惊雷一样,炸响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恢复高考了。
村里的广播,一遍一遍地播着。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林悦。
这是她的机会。
是她离开这里的唯一机会。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去了知青点。
院子里乱哄哄的,知青们都在激动地讨论着这件事。
有人欢呼,有人哭泣。
我看见林悦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本书, কিন্তু她的眼神,是飘忽的。
我走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看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陈金哥。”她第一次这么叫我。
我“嗯”了一声。
“你……你也听说了?”她问。
“听说了。”我说,“你准备考吗?”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我的书,好多都在运动里被烧了……复习材料也没有……”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我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你等我。”
我回家,把我攒了小半年的三十块钱,全都拿了出来。
第二天,我骑着队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跑了一百多里路,去了县城。
我跑遍了县城唯一的新华书店和所有废品收购站。
我买到了几本皱巴巴的高中数理化课本,还有几沓草稿纸。
我把剩下的钱,都换成了蜡烛。
我把东西交给她的时候,她的手在抖。
“陈金in哥,这……这我不能要……”
“拿着。”我把东西硬塞给她,“你考出去了,就算是对得起我了。”
她没再说话,就是看着我,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那之后的两个月,她疯了一样地学习。
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知青点太吵,她就跑到我们家那个废弃的牛棚里去看书。
我把我家的那盏煤油灯给她用,还想办法给她弄点有营养的东西。
有时候是一碗鸡蛋羹,有时候是一碗小米粥。
她瘦得很快,眼眶都凹下去了,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考试那天,是我送她去的公社。
我借了村长老李家的驴车。
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
冬天的早上,冷得像冰窖。
我把我自己身上最厚的那件羊皮袄,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她坐在驴车上,裹着羊皮袄,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公社考场门口,她下车。
她回头看着我。
“陈金哥,等我。”她说。
“我考上了,我就回来接你。”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
我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她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
我心里又酸又涩,还有一丝不敢承认的甜。
我笑了笑,说:“你快进去吧,好好考。”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进了考场。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瘦弱的、却无比坚定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我知道,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考上了。
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
通知书寄到大队部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她是那年我们整个公社,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知青。
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了。
还是那辆驴车。
她换上了来时的那身蓝布褂子,洗得干干净净。
辫子也重新梳好了。
我们一路无话。
到了汽车站,她要上车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
“陈金哥,这是我的日记,我……我把它留给你。”
“还有,这个地址,你一定要给我写信。”
我接过本子,沉甸甸的。
我点点头。
她上了车,车窗摇下来,她看着我。
“陈金哥,你一定要等我!”她又说了一遍。
汽车发动了,喷出一股黑烟。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越开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回到家,打开那个日记本。
里面记录了她这两年的生活。
记录了她的饥饿,她的眼泪,她的挣扎。
也记录了我。
“今天,我又吃到了陈金哥给的红薯,真甜。”
“陈金哥今天为了我,跟二愣子打了一架。他平时不爱说话,但我觉得他比谁都好。”
“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我要带他一起离开这里。”
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我给她写信了。
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就请村里的小学老师帮我写。
我说,我一切都好,让她安心学习。
她也给我回信。
信里说,大学的生活很精彩,但她很想念我,想念我们村后的那片小树林。
她说,她每个月省下助学金,等攒够了钱,就回来。
第一年,我们一个月一封信。
第二年,变成两三个月一封。
她说她很忙,学生会,社团活动,还有功课。
我懂。
第三年,半年才有一封信。
信里的话,也越来越客气。
不再叫我“陈金哥”,而是叫我“陈金同志”。
信的最后,她说,她认识了一个很好的男同学,是北京来的,父亲是干部。他们很谈得来。
我看着那封信,看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请老师回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祝你幸福。
从那以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第二年,经婶子介绍,我认识了春秀。
春秀是邻村的,人很泼辣,但心眼不坏。
她说,她不嫌我穷,不嫌我闷,就图我这个人老实。
我们结婚了。
第二年,牛牛出生了。
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我把那个日记本,锁在了一个木箱子的最底下。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
“他爸!他爸!你发什么愣呢!客人来了!”
春秀的大嗓门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我回过神,看见她系着围裙,从里屋跑出来,一脸的惊奇和谄媚。
“哎呀,这位领导,您快里边坐,里边凉快!”春秀对着林悦,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花。
林悦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春秀身上,然后又看了看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探寻,还有一丝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是……陈金的爱人?”她开口了,声音很柔和,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距离感。
“是是是,我是他老婆,我叫王春秀。”春秀一边擦着手,一边点头哈腰,“领导您贵姓啊?”
林悦没有回答她,她的眼睛,又回到了我身上。
“陈金……”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陈金同志,好久不见。”
“同志”两个字,像根针,又扎了我一下。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是啊,好久不见。”我说,“你是……林悦吧?”
我故意装作不太确定的样子。
我不想让她觉得,我这十五年,一直在等她,在想她。
我有我的家庭,我的生活,我的尊严。
她听我这么说,眼神黯淡了一下,但稍纵即逝。
“是我。”她点点头,“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坐,坐,快请进!”春秀不等我开口,就热情地把林悦往里屋让。
里屋更小,更乱,一张床,一张吃饭的桌子,堆满了杂物。
春秀手忙脚乱地收拾桌子,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哎呀,家里乱,领导您别嫌弃。”
林悦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那个司机模样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警惕地看着四周。
“不用了。”林悦说,“我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老朋友。”
她从随身带的一个精致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信封很厚。
她把信封递给我。
“陈金同志,当年……谢谢你。这点钱,你拿着,改善一下生活。”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接。
我看见信封的封口处,露出一角红色的票子。
是“大团结”。
我猜,里面至少有一两千块。
八十年代末,一两千块,对我们这种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
够我把这个小店翻新一遍,够牛牛上到大学毕业。
春秀的眼睛都直了。
她捅了捅我的胳ax,压低声音说:“你傻愣着干嘛!快拿着啊!”
我没动。
我抬起头,看着林悦。
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那份“施舍”和“补偿”。
她觉得,她欠我的。
她现在飞黄腾达了,成了省长夫人(司机在外面跟人聊天时,我听见了只言片语),所以她要来还债。
用钱,来抹平我们之间的过去。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
我笑了。
“林悦同志。”我说,我也学着她的口气,“我当年帮你,不是为了让你今天来还钱的。”
“我帮你,是因为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我觉得我应该那么做。”
“那几张粮票,那个红薯,不值钱。你要是觉得欠了我什么,那你从考上大学那天起,就还清了。”
“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清楚。
春秀的脸都白了,她使劲掐我的胳膊。
林悦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她可能以为,我会感激涕零地收下钱,然后对她千恩万谢。
她手里的信封,举在半空中,显得有些尴尬。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解释道,“我只是想……”
“你是什么意思,我明白。”我打断她,“我们现在都过得挺好。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日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你现在是省长夫人了,身份不一样。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攀不上。”
我这话,说得有点冲。
甚至有点刻薄。
但我控制不住。
我看到她眼里的那种优越感,那种想要了结一段往事的轻松感,我就觉得堵得慌。
好像我那几年的真心实意,在她看来,就是一笔可以用钱来结算的账目。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那个司机男人,眼神不善地看着我。
春秀在旁边急得快哭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她狠狠地跺了我一脚。
然后她又满脸堆笑地对林悦说:“领导您别生气,他这人就是个棒槌,不会说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林悦没有理会春秀。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把信封收了回去。
“好。”她说了一个字。
“我明白了。”
“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黑色的轿车,像来时一样,悄无声iss地开走了。
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尾气味。
街坊邻居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那是谁啊?陈金还认识这么大的官?”
“听说是省长夫人!我的乖乖!”
“给他送钱他都不要,陈金这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春秀“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陈金你个败家子啊!”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送上门的财神爷你都往外推!我们娘俩跟着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我没理她。
我蹲下身,默默地收拾着地上那片碎掉的酒杯。
锋利的玻璃碴子,划破了我的手指,血珠子一颗一颗地渗出来。
我不觉得疼。
心里那股堵着的气,好像散了一点。
那天晚上,春秀和我大吵了一架。
她把那几千块钱能带来的所有好处,数落了一遍又一遍。
可以换个大彩电,可以给牛牛买架钢琴,可以把店面盘下来,不用再交租金。
“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人家现在是什么身份?省长夫人!手指头缝里漏一点,都够咱们吃一辈子的!你倒好,装清高!”
“那不是清高!”我吼了回去,这是我第一次跟她这么大声说话,“那是人味儿!”
“什么人味儿狗味儿的!能当饭吃吗?”
“能!”我说,“对我来说,能!”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的。
我一个人躺在小店的躺椅上,抽了一晚上的烟。
烟雾缭绕中,我又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个裹着我的羊皮袄,在驴车上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
她说:“陈金哥,等我。”
她说:“我考上了,就回来接你。”
我笑了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傻姑娘。
这个世界,不是你考上大学,就能说了算的。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和林悦,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从此再无交集。
但我想错了。
一个星期后,县里工商局的刘科长,亲自到我店里来了。
刘科长平时眼高于顶,我们这些个体户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递根烟。
今天他却满面春风,拉着我的手,一口一个“老陈”。
“老陈啊,你这店面太小了,屈才了!”刘科cháng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给你物色了个好地方,就在十字路口那个供销社,上下两层,一百多个平方,位置好吧?”
我愣住了。
十字路口的供销社?那可是我们县城最黄金的地段。
“刘科长,您别开玩笑了,那地方我哪租得起啊。”
“谁说让你租了?”刘科长眼睛一瞪,“县里研究决定了,作为扶持个体经济的典型,那个门面,无偿给你使用十年!”
我彻底懵了。
“刘科长,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没申请啊。”
刘科长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老陈,你还跟我装是不是?省里来的人都打过招呼了,点名要扶持你。”
“你就说,这事你办不办吧?”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是她。
一定是她。
她被我当面拒绝了,就换了这种方式。
她以为,这种披着“政策扶持”外衣的好处,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她还是不懂我。
或者说,她已经忘了当年那个愿意为了一句承诺而等待的农村青年,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
“刘科长,”我深吸一口气,“谢谢领导的好意。但这事,我不能办。”
刘科长的笑脸僵住了。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这个门面,我不能要。”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个小店挺好的,我挺知足。”
刘科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陈金!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他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你知道多少人为了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吗?白给你你都不要?”
“我不要。”我还是很平静。
刘科长气得臉色鐵青,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狠狠一甩手:“行!你行!陈金!你给我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气冲冲地走了。
这件事,很快就在我们县城传开了。
这下,我不光是“脑子被驴踢了”,我直接就成了“全县第一号大傻子”。
春秀跟我冷战了一个月。
她觉得我断了他们娘俩的活路。
牛牛在学校里,也被同学嘲笑,说他爸是个傻子,送上门的金元宝都不要。
儿子回家哭着问我:“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摸着牛牛的头,说:“牛牛,爹不是傻子。爹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牛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林悦会就此罢休。
我又错了。
她似乎跟我杠上了。
工商局的路走不通,她又走了教育局的路子。
一天,牛牛的班主任,我们县实验小学的王老师,亲自家访了。
王老师对我们家牛牛一顿猛夸,说这孩子聪明伶le,是个好苗子。
然后话锋一转,说省城有一所顶级的寄宿小学,教学质量全国闻名,正好有个转学名额,她已经帮牛牛争取到了。
学费、生活费全免。
我听着,心里一阵发冷。
她把主意打到我儿子身上了。
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春秀这次学乖了,她没敢吱声,就是紧张地看着我。
我给王老师倒了杯水,然后很客气地说:“王老师,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们牛牛,就在这上挺好的。我们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儿子,舍不得他离我们那么远。”
王老师还想再劝,我直接站了起来。
“王老师,天不早了,您也该回家了。”
这是赤裸裸的逐客令。
王老师的脸色很难看,但她也没再说什么,起身走了。
她走后,春秀我问:“陈金,你是不是跟那个省长夫人有仇啊?她干嘛非要这么帮咱们?”
我苦笑了一下。
“我们没仇。”我说,“她只是想还债。”
“还什么债?”
“良心债。”
春秀不说话了。
她虽然泼辣,但她不傻。
她大概也猜到了我和林悦之间,有过一段不寻常的过去。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跟春秀,讲起了我和林悦的故事。
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到我给她送粮票,再到我送她去考试。
我讲得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春秀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讲完之后,屋子里一片沉默。
过了很久,春秀叹了口气。
她说:“陈金,我以前是觉得你傻。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傻,你就是太实在了。”
“那个女人,她欠你的。但她现在想用钱、用权来还,就把你当年的那份心意给糟蹋了。”
“这事,我支持你。咱不要她的东西。”
“咱们一家三口,守着这个小店,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春秀awesome,眼眶有点热。
我这个婆娘,虽然大字不識,但活得比谁都明白。
我以为,我的拒绝,已经足够清楚了。
我第三次错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那辆黑色的奥迪,又停在了我的店门口。
这次,下来的只有林悅一个人。
她没穿连衣裙,也没穿高跟鞋。
她穿了一身很普通的蓝布衣服,脚上一双布鞋。
头发也放了下来,简单地扎了个马尾。
她好像一下子,又变回了十五年前的那个样子。
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沧桑。
春秀看到了她,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走进里屋,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林悦走到我面前。
“我们……能聊聊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请求。
我点了点头。
我让她坐在店里那张唯一的椅子上,我还是坐在我的小马扎上。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摆满螺丝钉和扳手的桌子。
“对不起。”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该用那种方式……我以为,那是在帮你。”
我没说话,递给她一瓶我们这最常见的橘子汽水。
她接过去,拧开,喝了一小口。
“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得特别庸俗,特别面目可憎?”她自嘲地笑了笑。
“没有。”我说的是实话。
我只是觉得,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毕业之后,我留在了上海。”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汽水瓶,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认识了老高,就是我现在的老公。他当时是学生会主席,很有能力,也很照顾我。”
“我们结婚了。他家里很有背景,他的事业一路绿灯。”
“我跟着他,从上海到北京,又从北京,调到这个省。”
“我当过老师,当过翻译,后来……就在家做全职太太了。”
“日子越过越好,住的房子越来越大,认识的人地位越来越高。”
“可是我……我总觉得不快乐。”
“我常常会做梦,梦见红旗大队,梦见那片黄土地,梦见那个牛棚,梦见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也梦见你。”
她抬起头,眼睛红了。
“陈金哥,你知道吗?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不是我想写的。”
“是老高……他看见了我们之间的通信。他让我做出选择。”
“我当时……太年轻了,也太懦弱了。我害怕失去他给我描绘的那个未来。”
“所以我选择了……背叛你。”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后来,我不敢再跟你联系。我怕你知道我的生活,会看不起我。我把你写给我的信,还有那个日记本,都锁起来了。那是唯一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了。”
“这次老高调到这里来工作,我知道我离你很近了。我就想来看看你。”
“我看到你的店,看到你的生活……我心里特别难受。”
“我觉得是我耽誤了你。如果當年……如果當年我勇敢一點,帶你一起走,你是不是就不會過得這麼辛苦?”
她终于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蓝色的布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递给她一张卫生纸。
“林悦。”我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林悦同志”。
“你没有耽误我。”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娶了春秀,有了牛牛,我过得很好。”
“辛苦吗?辛苦。但我们这的人,谁不辛苦?我觉得踏实。”
“至于当年……你不用自责。你一个城里姑娘,我一个农村光棍,咱俩就算当时真在一起了,也不会有好结果。你回不了城,我也去不了城里,最后只能是两个人在这黄土地上,一起受苦。”
“你走了,走出去,过上了好日子,我替你高兴。真的。”
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当年的那份情愫,是真的。
但现实的鸿沟,也是真的。
她能考上大学,飞出这个穷山沟,是我当时最大的心愿。
她实现了。
这就够了。
“可是我……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她哽咽着说,“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我沉默了。
我知道,这个心结不解开,她会用更多我无法接受的方式,来“补偿”我。
我想了很久。
然后,我站起身,走进里屋。
春秀和牛牛正趴在门缝那偷听。
我没理他们,我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木箱子。
箱子底,放着那个熟悉的日记本,还有一沓泛黄的信纸。
我把它们拿了出来。
我回到林悦面前,把日记本和信,放在桌子上。
“这个,还给你。”我说。
林悦看着那个日记本,浑身一颤。
她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那个褪色的封面,就像在抚摸自己逝去的青春。
“你……你還留着……”
“留着。”我说,“这是你当年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
“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从今往后,你就不欠我什么了。”
“林悦,你听我说。我陈金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人跟人之间,有些情分,是不能用钱、用权来衡量的。”
“当年我帮你,是我心甘情愿。我没图你任何回报。”
“你要是真想让我心安,就收回你那些安排。让我安安稳稳地,守着我的老婆孩子,开我的五金店。”
“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以后,就当个普通的老朋友。逢年过节,你想起来了,可以给我寄张贺卡。我也会记得,在很远的地方,有个叫林悦的姑娘,她过得很好。”
“这样,就够了。”
我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压在心底十五年的那块石头,终于搬开了。
林悦没有说话。
她抱着那个日记本,哭了很久很久。
哭得像个孩子。
最后,她站起身,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金哥。”她又叫回了这个称呼。
“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
她擦干眼泪,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很干净,很释然。
就像十五年前,那个吃到了烤红薯的女孩。
她走了。
没有坐那辆黑色的奥迪。
她是自己一个人,走着离开的。
她的背影,汇入了我们县城傍晚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从那以后,刘科长再也没来找过我。
牛牛转学的事情,也再没人提。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那条平静的河里。
春秀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但她对我,好像比以前更温柔了。
有时候我晚上喝多了,她会给我端来一碗热騰騰的解酒汤,嘴里骂着“老酒鬼”,下手却很轻。
牛牛还是在实验小学上学,每天放学就跑到我店里来写作业。
我的五金店,生意不好也不坏。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第二年春节,我收到了一个从省城寄来的包裹。
里面没有钱,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是一套全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就是当年我跑遍县城给她买的那一套的最新版。
还有一张贺卡。
贺卡上,是两行很娟秀的字。
“陈金哥,新年快乐。”
“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落款是:林悦。
我拿着那张贺卡,站在店门口,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笔“债”,终于以一种我们都能接受的方式,还清了。
它没有变成金钱,没有变成权力,它变回了它最初的样子。
——一份纯粹的,温暖的,关于青春和善良的记忆。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