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从县里卫生院回来,背篓里是给村里换的药,几盒红霉素软膏,几瓶紫药水,还有半斤棉花。
一九八零年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石头烤出油来。
我从县里卫生院回来,背篓里是给村里换的药,几盒红霉素软膏,几瓶紫药水,还有半斤棉花。
就这点东西,花了我攒了三个月卖鸡蛋的钱。
我叫陈进,不是医生,村里人都叫我“陈大夫”。
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全公社第一。
录取通知书寄到大队那天,我爹抽了半宿的烟,第二天,把通知书塞灶膛里烧了。
他说,家里穷,供不起。
我没哭,也没闹,就是心死了。
后来就跟着村里的老中医当学徒,他走了,我就成了这十里八乡唯一的“赤脚医生”。
说白了,就是个懂点草药、会扎两针的庄稼汉。
翻过眼前这道“阎王坡”,就到我们大湾村了。
路不是路,是人踩出来的泥道,窄得只能过一个人,旁边就是悬崖。
我抄了条近道,从一片野林子里穿过去。
林子里阴凉,能躲会儿太阳。
就是那儿,我看见了她。
她就倒在一条小溪边上,脸冲下,一半身子泡在水里。
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蓝裤子,脚上是双城里姑娘才穿的白边布鞋。
一看就不是我们山里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荒山野岭的,别是出事了吧。
我走过去,蹲下身,小心地把她翻过来。
一张汗津津的、烧得通红的小脸。
嘴唇干得起了皮,眉头死死地锁着。
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烫手。
这烧得不轻。
我当时第一个念头是,赶紧走。
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要是个死人,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她还有气,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是个活人。
活人就不能见死不救。
我咬了咬牙,心里骂了句娘。
我这人,就是心软,见不得这个。
我把她从水里拖出来,让她靠在一棵树上。
她嘴里一直在无意识地哼哼,像是喊“妈”,又像是喊“水”。
我拧开自己的水壶,里面就剩一口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喂到了她嘴边。
她本能地吞咽着,像沙漠里快渴死的旅人。
喝完水,她好像安静了点。
怎么办?
把她扔在这儿,天黑了,山里有狼。她这情况,肯定活不过今晚。
背回村里?
三十里山路。
我看了看她,再掂了掂我背上那比命还金贵的药。
他妈的。
我把药小心翼翼地从背篓里拿出来,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
然后把背篓垫了些软和的树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到背上。
一上肩,我差点没跪下。
看着挺瘦,怎么这么沉。
骨头架子都压得我咯吱响。
“姑娘,你可千万别死在我背上。”
我喘着粗气,自言自语。
“你要是死了,我可是要偿命的。”
她没反应,脑袋软软地耷拉在我肩膀上,滚烫的呼吸喷在我脖子上。
三十里山路。
我以前自己走,两个钟头就到了。
今天,我感觉这路没头了。
太阳在头顶上烤,汗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流,迷得眼睛都睁不开。
脚下的石头硌得我脚底板生疼。
背上的她,像一团火。
我感觉自己背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座烧红的铁炉。
“水……”
她又开始哼哼。
“没水了,大姐。”
我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
“到了村里就有水了,你再忍忍。”
我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我只知道,我快撑不住了。
腿肚子转筋,眼前一阵阵发黑。
有好几次,我都想把她放下来,让她自生自灭算了。
我图什么啊?
为了一个不认识的城里姑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可每次一有这个念头,我就想起我爹烧掉我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
他说,进子,认命吧,我们就是山里人的命。
我不认。
我凭什么要认命?
今天我要是把她扔下了,那我就真的认命了。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邪劲。
我冲着天,吼了一嗓子。
“啊——!”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我继续走。
一步,一步,像头犟牛。
我开始跟她说话,也是跟我自己说。
“姑娘,你叫啥名啊?城里来的吧?”
“看你这身衣服料子,家里条件不错啊。”
“我们这山里,穷。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
“你可得争气,活下来。活下来,就能回城里吃肉了。”
她偶尔会回应我几句胡话。
“爸……我不想下乡……”
“好热……冰棍……”
爸?下乡?
我心里一动。
难道是知青?
不对啊,这几年知青回城都走得差不多了。
怎么还有往乡下跑的?
而且她这细皮嫩肉的,哪像是干过农活的样子。
我没再多想,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走路上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
山里的黄昏,来得特别快。
我终于看见了我们村口的歪脖子柳树。
那一刻,我腿一软,差点没直接瘫在地上。
到了。
终于到了。
我几乎是爬着进了村。
村里人看见我背着个姑娘回来,都围了上来。
“进子,你这是从哪儿捡了个媳妇回来?”
说话的是村里的二赖子,嘴里不干不净。
我没力气理他。
“都让让!人发高烧呢!”
我吼了一嗓子。
大家看我脸色不对,都吓了一跳,自动让开一条路。
我把她背回我那两间破泥屋。
屋子是我爹妈留下的,我一个人住。
我把她小心地放在我那张硬板床上,她身上的热度,隔着衣服都能烙到床板上。
我顾不上喘气,立刻从怀里掏出我的宝贝药。
先是给她物理降温。
我打了盆井水,用毛巾浸湿了,给她擦脸、擦脖子、擦手心脚心。
她的皮肤真白,白得像上好的瓷器。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泛着一层象牙似的光。
我不敢多看,心里默念着非礼勿视。
然后我找出一支体温计,夹在她腋下。
十分钟后拿出来一看。
三十九度八。
再烧下去,人就得烧傻了。
我翻遍了我的药箱,没有退烧的西药。
县卫生院的药太贵,我买不起。
只能用土办法了。
我找出几味清热解毒的草药,捣碎了,兑上水,撬开她的嘴,一点点给她灌下去。
又写了个方子,让邻居家的半大小子狗蛋去村西头的王瘸子家抓药。
王瘸子懂点中药,算是我半个同行。
忙活完这一切,我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狗蛋很快把药抓回来了。
我熬了药,等稍微凉了点,又给她喂下去。
一整个晚上,我几乎没合眼。
她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说胡话,手脚乱蹬。
我一遍遍地给她换毛巾,喂水,按着她不让她掉下床。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安静下来了。
我再去探她额头。
不那么烫了。
我松了口气,靠在墙角,就那么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
一睁眼,看见村长李大嘴正站在我屋里,一脸严肃。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伸着脖子往屋里瞧。
“陈进,你小子胆子不小啊。”
李大嘴一开口,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从哪儿弄个女娃子回来的?知不知道现在政策紧,不准搞歪门邪道!”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村长,你这话说的。我是看她晕倒在山里,把她救回来的。”
“救回来的?”
李大D嘴斜着眼看我。
“谁知道你是救人还是害人?这女娃子要是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我火气也上来了。
“我不救,她就死在山里了!到时候让人发现了,咱们大湾村脸上就有光了?”
李大嘴被我噎了一下。
他走到床边,看了看床上的姑娘。
“这……这人还没醒?”
“烧退了,应该快了。”
我没好气地说。
就在这时,床上的姑娘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像山里的清泉,虽然还有些迷茫,但很亮。
她看了看屋顶的茅草,又看了看围在床边的一圈人,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困惑。
“这是哪儿?”
她的声音很虚弱,但很清脆,像黄鹂鸟叫。
“姑娘,你醒了?”
我走过去。
“这里是大湾村。你发高烧晕倒在山里,我把你背回来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还是有戒备。
她想坐起来,但浑身没力气。
“我……我叫林岚。”
她轻声说。
“我是来找我爷爷的……他在附近的农场。”
农场?
我们这附近只有一个劳改农场。
我心里犯起了嘀咕。
村长李大嘴一听,眼睛亮了。
“哦!你是来探亲的啊!那好办,那好办。等你好了,我们就送你过去。”
他一脸谄媚的笑,跟刚才判若两人。
“林……林同志,你先好好休息。陈进,你给人家好好照顾着,听见没?要是出了岔子,我扒了你的皮!”
说完,他把看热闹的人都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她。
气氛有点尴尬。
“谢谢你。”
她看着我,轻声说。
“我叫陈进。”
我不知道该说啥,憋出这么一句。
“是你……背我回来的?”
“嗯。”
“走了多久?”
“三十里山路。”
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是你给我治的病?”
“我就是个赤脚医生,懂点土方子。”
我挠了挠头。
她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好奇,还有一点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身上的衣服……”
她忽然说。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我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在她挣扎的时候,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脸一红,赶紧转过身去。
“那个……不小心弄的。”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
接下来的几天,林岚就在我这儿养病。
我每天给她熬粥,熬药。
我们村穷,没什么好东西。
我就去河里摸了两条鱼,给她炖了汤。
她胃口不好,每次都只吃一点点。
但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我们开始聊天。
我知道了,她是从北京来的,今年十八岁。
她口中的“农场”,果然就是那个劳改农场。
但她爷爷不是犯人,是农场的场长。
这就说得通了。
她还说,她不是来“探亲”的,是离家出走。
因为她爸想让她去当兵,她不想去,就偷偷跑出来找爷爷。
“我爸那个人,专制,霸道,什么事都得听他的。”
她说起她爸,一脸的不服气。
“他以为我是他手下的兵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听着,没说话。
当兵,多好的事啊。
多少农村小子打破头都想去。
她倒好,还往外跑。
城里人的想法,我真是搞不懂。
“你呢?你为什么当医生?”
她反问我。
我把我的事跟她说了。
考上大学,去不成,最后当了赤脚医生。
我说得很平淡,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
她说。
“这有啥对不起的。”
我笑了笑。
“命嘛。”
“不是命。”
她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我。
“有本事的人,到哪儿都一样。你比我们学校里很多老师都懂得多。”
她说的是我那些草药知识。
这几天,她对我那些瓶瓶罐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跟她讲什么草药治什么病,什么节气采什么药。
她听得津津有味,还拿个小本子记下来。
那本子,纸张雪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纸。
她那支笔,也是我没见过的,亮闪闪的,一按就能出笔芯。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几天,就像一场梦。
梦醒了,她就要走,我还是我,还是这个大湾村的穷医生。
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
那天,她对我说:“陈进,我想给我爷爷写封信,你能帮我送到农场去吗?”
“行。”
我答应得很干脆。
农场离我们村还有二十里路。
她写好了信,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
“这个,你拿着。”
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塞给我。
是大团结,还有几张五块的,加起来得有三十多块。
我当时一个月,给队里干活,也就挣个七八块钱。
我把钱推了回去。
“不用。”
“这是你应得的!你救了我,还给我吃住,医药费……”
“救人不是为了钱。”
我打断她。
“你要是真想谢我,以后回了城,别忘了山里还有个叫陈进的人就行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赌气。
她愣住了,看着我,没再坚持。
第二天,我揣着信,去了农场。
那是我第一次去劳改农场。
门口有持枪的哨兵,高墙电网,气氛森严。
我把信交给哨兵,说是给林场长的。
哨兵盘问了我半天,才将信将疑地收下。
我没在那儿多待,转身就走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我送完信的第二天下午,我们村里,开来了一辆吉普车。
一辆绿色的,北京212吉普车。
我们村连拖拉机都少见,更别说这种小汽车了。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大人小孩,都围了上去,像看西洋镜一样。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穿着四个兜军装的年轻人。
他扶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下了车。
那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领章,但腰板挺得笔直,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我当时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这阵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果然,那个年轻的军官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请问,你是陈进同志吗?”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带着一股子京腔。
我点了点头。
“林岚同志是在你这里吗?”
我还没回答,屋里的林岚已经听见了动静,跑了出来。
“爷爷!”
她一看见那个老人,眼圈就红了,扑了过去。
老人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嘴里念叨着:“你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跑这么远,吓死我了!”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爷孙俩,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就是林场长。
看着还真不像个场长,倒像个……老将军。
林场长安慰好孙女,转过身,向我走来。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那目光,让我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
“你就是陈进?”
他开口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是。”
“小岚的事,我都听说了。”
他向我伸出手。
“谢谢你,小同志。你救了我孙女的命。”
我赶紧伸出我那沾满泥土和草药汁的手,跟他握了一下。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但很有力。
“应该的。”
我说。
那天晚上,林场长没有走。
他就住在了我们村大队部。
村长李大嘴忙前忙后,跟个哈巴狗似的。
晚饭,李大嘴非要在我家吃。
他说,林场长点名要尝尝我的手艺。
我没办法,只能把家里仅有的一块腊肉拿了出来,又炒了两个素菜。
饭桌上,林场长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分量。
他问了我的家庭情况,问了我的学业,问了我当赤脚医生的事。
我都一一回答了。
林岚坐在她爷爷旁边,一直很安静,只是时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
吃完饭,林场长把李大嘴他们都打发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陈进。”
林场长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想跟你谈谈。”
“您说。”
“你是个好小伙子,有本事,有担当。”
他说。
“待在这山沟里,屈才了。”
我心里一颤。
“我们家小岚,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他话锋一转。
“她从小被我们惯坏了,性子野。这次跑出来,她爸都快急疯了。”
“她爸……”
我忍不住问。
林场长吸了口烟,缓缓吐出。
“她爸在部队。是个军人。”
我点了点头,心想,原来是军属。
“陈进,我知道你是个实在人。”
林天正看着我,目光灼灼。
“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我沉默了。
要求?
我想要什么?
钱?我刚才已经拒绝了林岚。
工作?他一个农场场长,能给我安排什么好工作?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看见了林岚,她也在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
我深吸了一口气。
“林场长,我不要钱,也不要工作。”
我说。
“我……我想继续读书。”
我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很多年的话。
“我想当个真正的医生,不是在这种山沟里,给人看看头疼脑热的赤脚医生。”
林场长愣住了。
林岚也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场长才掐灭了烟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很欣慰。
“好小子。”
他说。
“有志气。”
“只是……上大学的事,现在很难办。”
我心里一沉。
“不过,”他又说,“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可以帮你问问,看能不能让你去军区的卫生学校进修。虽然不是大学,但也能学到真本事。”
军区卫生学校!
我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可是正规的学校,出来就是干部身份!
“我愿意!”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谢谢您!林场长!”
我激动得差点给他跪下。
“先别谢我。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
林场长摆了摆手。
“而且,进去之后,能学成什么样,还得靠你自己。”
“我明白!我一定好好学!”
我用力地点头。
第二天一早,林场长就带着林岚走了。
那辆绿色的吉普车,在村口扬起一阵尘土,很快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林岚坐在车后座,一直回头看我。
我站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也一直看着她。
我们谁也没说话,但好像又说了很多。
村里恢复了平静。
我又变回了那个每天背着药箱,在山里穿行的赤脚医生陈进。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月,两个月。
林场长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
“看吧,我就说城里人靠不住。嘴上说得好听,一走就没影了。”
“那陈进也是傻,放着钱不要,要去上什么学。”
“就是,读书能当饭吃?”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不是没有动摇过。
也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梦。
也许,林场长只是随口一说,早就把我忘了。
我开始有点后悔。
那天,我为什么不要钱呢?
有了那几十块钱,我至少可以把我的泥屋修一修,再买几本新医书。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封信,从北京寄到了我们大队部。
信封上,写着“大湾村 陈进收”。
字迹娟秀,是林岚的。
邮递员把信给我的时候,整个大队部的人都围了过来。
我揣着信,像揣着个宝贝,一路跑回了家。
关上门,我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信纸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陈进:
见字如面。
回到北京已经两个多月了,一直想给你写信,但家里出了些事,耽搁了。
我爷爷已经把你的事跟我爸说了。我爸他……他一开始不同意。他说,部队有部队的规矩,不能随便开后门。
我跟他大吵了一架。我说,你连救命恩人都不帮,你算什么军人!
后来,爷爷也发火了。他说,陈进不是要我们走后门,他是凭自己的本事。我们只是给他一个机会。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了,他这个军长,也别当了。”
看到这里,我手一抖,信纸差点掉在地上。
军……军长?
林岚的爸爸,是个军长?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一直以为,她爸顶多是个团长、师长。
军长!
那是什么概念?
在我们这种山沟里,县长就是天一样大的官了。
军长,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我背着发高烧走了三十里山路的那个女孩,竟然是军长的千金。
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我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
“……我爸被爷爷骂了一顿,没话说了。他派人去调查了你的情况,了解了你高中时的成绩,还有这几年你在村里行医的事。
前几天,他终于松口了。
陈进,好消息!军区卫生学校的特招名额,已经给你争取下来了!
通知书应该很快就会寄到你那里。
你准备一下,下个月就要去学校报到了。
陈进,我真为你高兴!
你说得对,有本事的人,不应该被埋没在山沟里。
北京很想你。
不对,是我很想你。
等你毕了业,来北京找我吧。
林岚
1980年10月5日”
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
“P.S. 我爸说,他欠你一条命,是小岚的命。他还说,等你到了学校,他要亲自见见你。”
我拿着那封信,手一直在抖。
我反反复复地读了十几遍,每一个字都好像烙进了我心里。
我走出屋子,看着门外连绵不绝的大山。
以前,我觉得这山,是困住我的牢笼。
现在,我觉得,它是我人生的起点。
我冲着大山,又吼了一声。
这一次,不是发泄,是喜悦。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军区卫生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红色的封皮,烫金的大字。
我爹那天没在家,我把通知书拿到我娘的坟前,烧给了她。
娘,你的儿子,有出息了。
我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
村长李大嘴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进子啊,出去了,可别忘了我们大湾村。”
我点了点头。
我怎么会忘。
这里是我的根。
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那几本翻烂了的医书。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天起,要彻底不一样了。
火车坐了两天一夜,才到省城。
我按照通知书上的地址,找到了军区大院。
门口的哨兵,比劳改农场的还要威严。
我报上我的名字和来意,哨兵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有一个年轻的警卫员出来接我。
他领着我,穿过一栋栋整齐的楼房,来到一所学校门口。
“解放军XX军区卫生学校”
一行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的心,也跟着一起跳动。
报道,领被褥,分宿舍。
一切都像在做梦。
我的宿舍是六人间,室友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士兵。
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好奇。
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穿着便装,从地方特招进来的。
开学典礼那天,我见到了很多领导。
校长,政委,一个个都在台上讲话。
我坐在下面,听得热血沸沸。
典礼快结束的时候,主持人突然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军区的林军长,给大家讲几句话!”
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随着众人一起抬头,看向主席台。
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坚毅的中年军人,走到了话筒前。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上扛着闪亮的将星。
虽然离得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的眉眼,和林岚,和林场长,有七八分相似。
他就是林军长。
林岚的父亲。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会说什么?他会提到我吗?
林军长的讲话很简短,但很有力。
他讲了战争年代的艰苦,讲了当军医的责任,讲了对我们的期望。
他的声音,和林场长一样洪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从头到尾,他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我。
我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典礼结束后,我正准备回宿舍,那个带我进来的警卫员找到了我。
“陈进同志,林军长请你过去一下。”
我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
我跟着警卫员,来到办公楼的一间小会客室。
林军长就坐在里面,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衫。
他看见我,站了起来。
“你就是陈进?”
“是,首长好!”
我紧张得两腿发软,下意识地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
他笑了。
“坐吧,别紧张。”
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只敢坐半个屁股。
他给我倒了杯水。
“小岚的事,谢谢你。”
他开门见山。
“首长,您言重了。换了谁都会那么做的。”
“不。”
他摇了摇头。
“我派人去问过了。那条山路,三十里,就是空手走,都要一身汗。你背着一个人,从中午走到天黑。”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邃。
“我带兵打仗半辈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你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人。”
我没想到,他会给我这么高的评价。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小岚她爷爷,给我写了封信,把你夸上了天。”
林军长继续说。
“他说,你是块璞玉,只是被埋在了山里。”
“我一开始,是不信的。我觉得,他是在为小岚求情。”
“所以,我派人去查了你。”
他的话很直接,让我有点不舒服。
“我查了你的档案,你高中的成绩,你落榜的原因,你当赤脚医生的这几年,为村里人做过的事。”
“调查结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档案袋,递给我。
“这是你的学籍档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军区卫生学校的正式学员。两年后,如果你成绩合格,我会把你分到军区总医院去。”
我接过档案袋,感觉有千斤重。
“但是。”
他话锋一转。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救了小岚。”
“是因为,你值得帮。”
“部队是讲究实力的地方。我给了你机会,路要怎么走,看你自己。”
“你和小岚……”
他顿了一下。
“你们是朋友,我不反对你们来往。但是,你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不要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大到,不是我努力读书,就能弥补的。
“我明白,首长。”
我低着头说。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好。”
他点了点头。
“去学习吧。拿出你在山里走路的那股劲头来。”
从林军长的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情很复杂。
我既感激他给了我这个机会,又为他最后那番话感到刺痛。
是啊,我是谁?
一个山沟里出来的穷小子。
林岚又是谁?
军长的千金。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
我本来就有底子,又比别人肯下功夫。
解剖学、药理学、内科学、外科学……
那些厚厚的教科书,我一本一本地啃。
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图书馆,或者在解剖室。
同学们都叫我“拼命三郎”。
我每个月的考试,都是全校第一。
我和林岚,还保持着通信。
她的信,成了我艰苦学习中,唯一的慰藉。
她跟我讲北京的趣事,讲大学的生活,讲她对未来的憧憬。
我也跟她讲我的学习,讲我对医学的理解。
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那天林军长说的话。
但那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了。
毕业典礼上,我作为优秀学员代表发言。
我站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我看见了校长,看见了我的老师们。
我还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林军长。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
我的毕业分配,果然是军区总医院。
而且是最好的科室,心外科。
报到那天,我的带教老师,是医院的主任医师,一个五十多岁的知识分子。
他扶了扶眼镜,看着我的档案。
“陈进?你就是林军长特招进来的那个兵?”
“是,老师。”
“嗯,理论基础很扎实。不过,光会考试可当不了好医生。”
他说话很不客气。
我知道,他是对我有偏见。
我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学习,干活。
收病人,写病历,换药,拉钩……
我什么都干,从不叫苦叫累。
手术室里,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慢慢地,科室里的同事,对我的态度,也开始改变。
他们发现,我不是靠关系进来的草包。
我是真的有本事。
有一天,主任做一台复杂的心脏搭桥手术。
手术进行到一半,病人突然大出血。
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手术视野全被染红了。
所有人都慌了。
“快!吸引器!纱布!”
主任大喊。
但血根本止不住。
病人的血压,在监护仪上,直线下降。
“找不到出血点!完了,这病人要死在台上了!”
一个年轻医生绝望地说。
就在这时,我一直紧紧盯着手术区域,脑子里飞快地回想着解剖图谱。
“主任!”
我突然开口。
“在冠状动脉左前降支的起始部下方,有一个很小的分支血管,可能是缝合的时候,被缝扎针撕裂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我。
“你确定?”
主任的目光,像刀子一样。
“我确定!”
我毫不犹豫。
“好!”
主任当机立断。
“按他说的位置,找!”
几秒钟后。
“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里!”
助手兴奋地大叫。
主任迅速地缝合了那个小小的破口。
血,止住了。
病人的血压,也慢慢回升。
一台手术,做到了深夜。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走出手术室,主任叫住了我。
“陈进。”
“老师。”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今天,谢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
他说。
“你救了病人,也救了我。”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
那一刻,我知道,我终于在这家医院,站稳了脚跟。
我把这个好消息,写信告诉了林岚。
她的回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
信里,只有一个字。
“棒!”
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后来,我听医院里的老人说起,才知道我的带教老师,是国内顶尖的心外科专家。
他脾气古怪,眼高于顶,从来没收过徒弟。
我是第一个。
而推荐我到他手下的,正是林军长。
我去找林军长道谢。
还是那间会客室。
他看起来,比两年前老了一点,但精神还是很好。
“坐。”
他指了指沙发。
“听说,你最近在医院,表现不错。”
“都是老师教得好。”
“你不用谦虚。你的事,你们主任都跟我说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柔和。
“陈进,你没有让我失望。”
“当年,我把你弄进学校,很多人不服气。现在,没人再敢说什么了。”
“你用你的实力,证明了我的眼光。”
我心里一阵温暖。
“首长,谢谢您。”
“要谢,就谢你自己。”
他说。
“对了,小岚下个月要回来。她大学毕业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毕业了?”
“嗯。她要去法国留学,读社会学。走之前,想回来看看。”
留学……
法国……
这些词,离我那么遥远。
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被拉大了。
一个月后,林岚回来了。
她来医院看我。
那天我刚下手术,穿着一身绿色的洗手服,累得像条狗。
她就站在科室门口等我。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发长了,烫成了时髦的卷发。
整个人,漂亮得像电影明星。
我们四目相对。
一瞬间,我竟然有点自卑。
“陈进。”
她朝我笑,还是那么好看。
“我回来了。”
“嗯。”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瘦了,也黑了。”
她说。
“你……漂亮了。”
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她“扑哧”一声笑了。
“走,我请你吃饭。”
我换了衣服,跟她一起走出医院。
我们找了家小饭馆。
她跟我讲她在大学里的事,讲她申请留学的事,讲她对未来的规划。
我静静地听着。
我发现,我好像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了。
她的世界,太大了。
而我的世界,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医院。
“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问我。
“我……我想继续在心外科干下去。争取早日主刀,当个好医生。”
“然后呢?”
“然后……没想过。”
她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陈进,你不想去北京吗?”
“北京?”
“对啊!以你的本事,来北京协和,或者301医院,肯定没问题!我可以让我爸……”
“林岚。”
我打断了她。
“我不想再靠你爸爸了。”
她愣住了。
“我能有今天,已经很感谢他了。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
“可是……”
“没有可是。”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林岚,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说出了那句,我一直不敢说的话。
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马上要去巴黎了,你会见到更广阔的世界,更优秀的人。”
“而我,只是个医生。我的生活,就是手术,病人,病历。”
“我们……不合适。”
我狠下心,说完了这句话。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陈进,你混蛋!”
她抓起桌上的水杯,朝我泼了过来。
然后,她哭着跑了出去。
我坐在那里,浑身湿透,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样。
我没有去追。
我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这对她,对我都好。
几天后,我收到了林场长寄来的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句话。
“臭小子,你配不上我孙女。”
我看着那句话,苦笑了一下。
是啊。
我配不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收到林岚的信。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成了医院里最年轻的主刀医生。
我做的手术,成功率越来越高。
我发表的论文,开始在全国性的医学期刊上刊登。
我成了军区总医院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很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有护士,有干部子女。
我都拒绝了。
我心里,好像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五年后,我因为一项技术革新,获得了全军科技进步二等奖。
颁奖典礼,在北京举行。
我作为获奖代表,再次见到了林军长。
他亲自给我颁的奖。
他已经退居二线,头发全白了,但精神矍铄。
“好小子,真给老子长脸。”
他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典礼结束后,他叫我去了他家。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四合院。
院子里,种着葡萄和丝瓜。
林场长也在。
他老了很多,坐在轮椅上,看见我,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了一边。
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我,笑了笑。
“是陈医生吧?快请坐。饭马上就好。”
我猜,她就是林军长的夫人。
“小岚呢?”
我忍不住问。
“她在法国,还没回来。”
林夫人说。
“那丫头,在外面野惯了,不想回来了。”
林军长叹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点沉闷。
饭后,林军长把我叫到书房。
“陈进,你今年,三十了吧?”
“是,首长。”
“该成个家了。”
“……”
“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小岚。”
他一句话,就戳穿了我的心事。
“当年,你跟她说那些话,我都听说了。”
“你小子,看着老实,骨子里,比谁都傲。”
“你觉得你配不上她,所以你逼着自己放手。”
“这几年,你拼了命地往上爬,就是想证明,你配得上她。”
“我说的,对不对?”
我低着头,无言以对。
他全说对了。
“陈进,你是个好医生。但是,在感情上,你是个懦夫。”
他毫不留情地批评我。
“你以为,小舍的幸福,是建立在你的军功章上吗?”
“你错了。”
“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丈夫。”
“她想要的,只是那个在八零年的夏天,把她从山里背出来的陈进。”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去吧。”
林军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法国,把她找回来。”
“告诉她,你不是懦夫。”
“机票,我给你买。”
我抬起头,看着他。
“首长……”
“别叫我首长。”
他笑了。
“以后,叫我爸。”
我站在戴高乐机场的出口,心里忐忑不安。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见我。
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别人。
我只知道,我必须来。
我等了很久。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看见了她。
她还是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剪了利落的短发。
她拉着一个行李箱,正四处张望着。
比五年前,更成熟,也更有韵味了。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朝她走过去。
一步,一步。
像当年,在山路上一样。
她也看见了我。
她愣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走到她面前。
“林岚。”
我开口,声音沙哑。
“我来接你回家。”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扔下行李箱,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一刻,我感觉,我拥有了全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不是不想回来。
是她爸妈,把她骗回来的。
他们说,林场长病重,想见她最后一面。
而我,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圈套”。
一个善意的,温暖的圈套。
回国的飞机上,林岚靠在我的肩膀上。
“陈进,你知道吗?”
“当年我给你写的那封信,‘北京很想你,不对,是我很想你’,我爸看见了。”
“他当时什么都没说,就把信给我收起来了。”
“前几天,他才把信还给我。他说,‘去吧,去把他追回来。当年是爸不对,爸给你道歉’。”
我握紧了她的手。
“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我和林岚,在北京举行了婚礼。
很简单,只请了最亲的家人和朋友。
林军长和林场长,那天笑得像个孩子。
婚后,我被调到了北京的301医院。
我依然是那个拼命三郎,在手术台上,救死扶伤。
林岚成了一名大学老师,教社会学。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们给她取名叫“陈念”。
思念的念。
我常常会想起,一九八零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毒辣的太阳,那条走不到头的山路,和那个我背在身上,像火炉一样的女孩。
我用了半生的努力,去追赶她的脚步。
到头来才发现,她其实,一直站在原地等我。
她说,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在最无助的时候,遇见了我。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那天,我没有选择回头,没有把她背出那片大山。
我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三十里山路,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远,也最值得的路。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