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种女性经验的表达,是她的作品的灵魂,她将千千万万女性的生命体验连结在一起。在她身上,你可以看到一个女性的觉醒与反叛。
女性的疼痛是什么样的?
过去的我们不知道怎么描述,甚至下意识地想把它们藏起来。长久以来,这些经验总是沉默的。
直到读到作家张天翼写下的句子:
“她肩头酸沉,四肢困乏得难以抬动,膝头发软,双腿里像有丝丝缕缕的虫子来回窜。小腹痛如割刺。”
这种女性经验的表达,是她的作品的灵魂,她将千千万万女性的生命体验连结在一起。在她身上,你可以看到一个女性的觉醒与反叛。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她被困在男性的叙事里。父亲期望她成为巴尔扎克那样的作家,要求她从小写日记,家人还会定期检查。成长的氛围让她一直用贤妻良母的标准要求自己。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逃离这样的期待,并开始她的反叛。她拿起笔改写令她不舒服的细节,用回了自己原来的名字,书写她认为值得且重要的女性生命体验。
在时间的长河里,你会看到女性不同阶段的生命体验,但最终,她告诉了我们同一件事:
女性的身体和欲望,是日常生活里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
当她们觉得这些重要,就要去书写。
我会一直书写,我认为重要的事物
讲述:张天翼
20 多岁,我在离开家之前,一直都是一个非常乖、非常听话的女儿。
在我父亲的评价体系里面,他希望我做中国的巴尔扎克,写人间喜剧那样的小说,去描绘波澜壮阔的大时代的画卷。
从我两三岁开始,我爸就要求我每天写日记。他对这件事非常坚持,隔段时间还会检查,有时我写得比较敷衍,或者中间落了一大段,还挨过打。
我很抗拒这件事,到了青春期,日记里的东西我已经不希望别人去阅读了,也不希望用这种强制的方式持续,到现在,我都不愿意再去写日记了。
小时候,他给我买了很多很多的书。那时候天津有几条马路边,摆着书摊,盗版书十块钱三本。我爸爸就会带我到那里,对师傅说,我们来 50 块钱的。然后我们俩就趴在摊子上挑。他也挑,我也挑,挑上几兜子书,就像买大白菜一样扛回家。
有名的书,没有名的书我都去读,比如说明清的侠义小说、 90 年代大案要案纪实,各种名人的全集。我那时候也没有偏好,逮着什么吃什么。
我十几多岁时,《浮生六记》特别流行,里面最出名的是芸娘。她满足了千百年来男人对妻子的全部幻想,她对丈夫又体贴,会生活又有情趣,还愿意主动为丈夫纳妾。
中学时,大家特别喜欢Twins,她们有一首歌叫《下一站天后》,歌词里大概讲,纵使我站在台前如何发亮,也比不上跟我最爱的人回到家,在他耳边轻声地唱。
大家觉得,不管一个女性,是做了领导、老板,还是明星,最终的价值体现,还是要找到你的知心爱人,得到他一辈子忠诚的爱。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时候,贤妻良母,几乎是对于女人的一个最高称赞,是像圣杯一样的东西,作为女性,你要去争取这个奖牌。
到20多岁时,我还没有正式形成自己的想法,仍然会全盘地按照这样的审美去要求自己。那时我已经是一个非常有眼力的女孩了,会炒菜、会炖肉、能做四菜一汤。这些事像是进入婚姻之前的一种摩拳擦掌。
如果贤妻良母是个考试,我已经做了 20 多年的准备,我可以在这个考试里成功上岸。
20 多岁以前,我一直以文学作品里男性的视角,去看待世界。
举个例子,我有一篇小说写海滩,我写了一个比喻句,把海滩比作美人衣服中间露出的一块皮肤,当时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有时,隐约地,我会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20 多岁时,我去开会,桌上坐的都是作家,主办方一一介绍,这位是青年作家某某某,这位是作家某某某,轮到我时,他说,这位是美女作家纳兰妙殊。
那是一个非常不舒服的时刻。纵使我知道主办方是想强调他眼中的我的一个优势,但我只想像大家一样,被称为作家或是青年作家,而不是美女。
我以前的笔名是纳兰妙殊,这个名字像一幅画里的古代才女的名字,一个女孩子穿着一身白衣,留着长发,在品茶吟诗,写一些非常优美的文字。我对这个形象厌倦了,我觉得真实的我不是这样的,所以我要用回我自己的名字。
当我要改掉这个名字时,我的编辑、朋友和家人都觉得没有必要。当时,我已经用这个名字出了几本书,有了一些读者。他们说读者不知道你前面的那段职业生涯,白费了那个名字积累的名气和读者对我的认知。这很可惜。
但我觉得,这是我做过的最坚定的一件事。
张天翼作品《人鱼之间》
其实,回想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我很早就有了。以前,我看童话,很不喜欢白雪公主的故事。白雪公主看起来只有十几岁,她要跟七个男人住在同一间房间里,她没有任何隐私。如果七个小矮人足够体贴,应该给她单独创造一个房间。小矮人去工作之前还要排队到白雪公主面前,让白雪公主去亲吻他们。我也不能接受,我觉得这种亲密已经过界了。
还有睡美人,一个女孩睡过去了,醒过来发现一个男人在吻她,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尖叫吗?她居然就爱上了这个男的,然后嫁给了他。我感觉这在情感逻辑上讲不通。
这些故事对女孩其实是一种暗示:你不用去寻找,也不用吃什么苦,只需要睡在那里,然后睁开眼睛,你的王子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你愉快而幸福地接受这一切,就可以得到一个美满的人生。
这是一种谎言般的承诺。
只不过那个时候,面对这些“不舒服”,我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就选择默默地把它们吞下去。现在我会想,也许不是我错了。
如果说,童话平等地压扁了所有的角色,那么女性可能会被压得更扁,她们没有真正的欲望,没有真正的动机,没有真正的力量和手段,这对每个角色都是一种损失。
对我来说,改写童话是一种女性的复仇。我写小说是想将这些真实的爱恨、真实的欲望,还给她们。
小时候,我读过的书里就有关于男性身体的描写,我了解男性的生理经验,甚至比了解我自己的身体还要早。这些东西写出来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关于女性身体的问题和细节,就没有人会写得这么细。
这些东西真的不重要吗?我觉得不是。
我曾经收到过一条写作建议,一位读者认为写女性身体是不好的,认为女性作者不应该再用女性身体作为噱头,而应该用真正的内容去跟男作者一决高下,我觉得这里隐含了一个判断,女性的身体是次一等的素材,是低人一头的。
我觉得大家要摆脱这样的耻感,女性的身体是可以写的,没有什么。女性的身体,女性的欲望,也并不是次等品,不是低贱的东西。
女性独有的体验,跟人类所有的体验一样是平等的。站在一个平面上,我们可以平等地去批评、赞颂和欣赏。它跟所有的写作素材一样,对于写作者来说,素材没有高下之分,只有你写得好或不好。
当我们认为以前那种写身体的方式不对时,我们就去创造一种新的范式,一种新的语言。我觉得这是一个女性作家的责任。
没有一种体验和经验不值得书写。
张天翼作品《如雪如山》
生活里,我们可以写游泳,可以写失眠,可以写做梦,那我们就可以写做爱,我们可以写自拍,我们就可以写自慰,这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女性的一部分。就像我们说要跳舞,要吃饭一样,没有什么是需要去遮掩的。
写作是一种定义权,只要我觉得重要,我就可以命名,只要我认为它是值得的,就需要写出来的。
到二十五六岁,我才确定要写小说。
如果你有长了翅膀,一直在地上走的话,你就会觉得翅膀很重,但是当你飞起来时,你就会觉得这个翅膀没白长,“原来我有这个东西是为了去飞的”,是这样一种感觉。
我写《性盲症患者的爱情》时,还处于一个比较早期的阶段,那时没有找到自己真正的声音,就借了一个男性的角度去讲这个故事。
到了《如雪如山》,我觉得我比写《性盲症患者的爱情》时更有勇气了,好像可以抛弃假肢,用真正的肢体去走路、去讲故事。
在写每个故事时,我都会问自己,这种体验,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不是重要的?我自己是一个心智正常、很普通、很平凡的女人,如果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重要的,那么在这世界上,肯定也有其他人跟我有一样的感受。
在《如雪如山》里,我写了性骚扰、月经、生育代价……这些都是女性所背负的,沉默的雪山。生活中就是会有这样真实的不堪,会有真实的缺陷,会有真实的不足,把它写出来就好了,不要假装它不存在。
有人觉得写月经这个东西很矫情,没有必要小题大做。
小时候,我读过一本书叫《边城浪子》,里面有一个女孩子叫丁灵琳,她是一个非常爽朗的侠女,喜欢在身上挂很多小铃铛,风一吹过,铃铛会响。
有一次男主角傅红雪问她,你身上为什么要挂这么多铃铛?如果这个问题让我去回答,我可能会解释,这是我的武器。
但当时丁灵琳给出的答案是什么?她说,你也可以挂这么多铃铛,我绝对不管你。
从小到大我一直记得这句话,当别人质疑我,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你为什么觉得这个东西重要?
我会这样告诉他,你也可以去写你觉得重要的东西,我绝对不管你。
作为女性创作者,我觉得要坚定自己的信念,当我觉得这个东西重要,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去写下来,当我们说越来越多,那些声音自然就会被淹没。他们说不重要,他们说了不算。
契诃夫有一句话说,有大狗,也有小狗,小狗不应该因为大狗的存在感到慌张,所有的狗都应该叫,让它们各自用上帝给他们的声音就好了。
我可能不是一只大狗,只是一只比较小的狗,我不能做工作犬、猎犬,但我有自己的能力和声音去写东西,所以我坚信,我只能发出属于自己的狗叫声,我现在写出来的小说也只有我能写出来。
女性所经历和体验的,就要以女性的方式去书写。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