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东方红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跟个喘不上气的老牛似的,慢悠悠地往队部挪。
81年,那风跟刀子似的。
北大荒的冬天,能把人的骨头缝都吹透。
我叫王建成,二十六,不是啥英雄好汉,就是一个没能回城的知青。
留在了这片黑土地上,成了八五二农场的一个拖拉机手。
那天收工,天都快黑透了。
东方红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跟个喘不上气的老牛似的,慢悠悠地往队部挪。
风里头,好像夹着点什么声儿。
细细的,跟小猫叫唤一样。
我把拖拉机停了,四周黑黢黢的,只有几颗冻得发白的星星。
“呜……呜……”
声音又来了,就在路边那片白桦林里。
这个鬼天气,能有啥?黄鼠狼子?还是被套住的兔子?
我心里头发毛,但还是壮着胆子跳下车,抄起车上那把防身的铁锹。
声音是从一个破柳条筐里传出来的。
筐上盖着一块破旧的棉布,已经被雪打湿了一半。
我用铁锹把子小心翼翼地把棉布挑开。
一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是个孩子。
一个婴儿,脸冻得发紫,嘴唇哆嗦着,哭声已经弱得快听不见了。
我傻了。
彻彻底底地傻了。
谁啊?谁这么狠的心,把这么个小玩意儿扔在这冰天雪地里?
这不存心要她的命吗?
我伸出手,指头刚碰到她的脸,那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孩子似乎感觉到了点热乎气,竟然不哭了,小嘴无意识地咂摸了两下。
我心里头最软的那块地方,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筐里头,除了这孩子,还有半袋奶粉,一小块看不出成色的玉佩,和几件小得可怜的旧衣服。
没了。
连个字条都没有。
我抱着柳条筐,站在寒风里,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送去场部?
他们八成也是送到福利院。这天寒地冻的,路上颠簸一下,这孩子的小命就没了。
再说,福利院那地方……我听说过,孩子多,顾不过来。
我看着筐里那张青紫的小脸,她忽然睁开眼,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他娘的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我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又苦又甜的决定。
我把她抱回了家。
我的家,就是农场分的一间土坯房。
四面漏风,冬天得在窗户上糊好几层报纸。
我把孩子放在炕上,用我所有的被子把她裹起来。
屋里没生火,我赶紧把炉子点着,劈柴烧得“噼里啪啦”响。
屋里渐渐有了点热气,孩子的小脸也慢慢缓和过来,有了点血色。
我笨手笨脚地给她冲了奶粉。
水温多少合适?不知道。
放多少奶粉?不知道。
我尝了一口,别烫着她就行。
我用个小勺,一点一点地往她嘴里喂。
她饿坏了,小嘴跟个无底洞似的,喝完一小碗,还咂摸着嘴。
看着她,我心里头五味杂陈。
我一个光棍,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现在多了张嘴。
还是个奶娃娃。
这日子,可咋过啊?
一晚上,我没敢合眼。
就守在炕边,一会儿摸摸她额头,怕她发烧;一会儿看看她是不是又尿了。
第二天,我给她起了个名。
叫王暖。
我希望她能暖暖和和地活下去,也希望她能给我这冰冷的日子,带来点暖气。
王暖的到来,像是在我们那一片儿扔了颗炸弹。
我抱着她去卫生队检查身体,队里的张大妈眼睛瞪得像铜铃。
“建成,你小子……啥时候搞出来的?”
我脸涨得通红,“捡的。”
没人信。
风言风语很快就传开了。
说我跟哪个队的女知青好上了,人家回城了,把孩子扔给了我。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懒得解释。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还能一个个去堵上?
我得琢磨怎么养活王暖。
那半袋奶粉,两天就喝完了。
农场的供应站里有卖,死贵。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够她喝半个月的。
我把爹妈留给我的一块旧手表当了,换了钱,全买了奶粉。
没有尿布,我就用自己的旧秋衣秋裤,剪成一块一块的,洗了用,用了洗。
北大荒的冬天,水龙头拧开就是冰碴子。
我每天晚上都得烧一大锅热水,给她洗尿布。
一双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又红又肿。
队里开拖拉机的兄弟老蔫儿看我可怜,偷偷跟我说:“建成,去问问李寡妇家,她家那头老山羊刚下了崽,有奶。”
我第二天就提着两瓶罐头去了。
李寡妇看着我,又看看我怀里裹得严严实实的王暖,叹了口气。
“你这又是何苦?”
我没说话,就把罐头往她炕上一放。
从那天起,我每天天不亮就去李寡妇家挤半瓶羊奶。
羊奶腥,王暖一开始不喝,一喝就吐。
我急得满嘴起泡。
后来我学着书上说的,把羊奶煮开了,晾凉了,再兑上点水。
她才慢慢习惯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王暖像一棵小树苗,在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竟然也扎下了根。
她会笑了。
她会翻身了。
她会含含糊糊地叫“大大”了。
我第一次听见她叫我,我一个快三十的汉子,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傻子。
那一声“大大”,比什么都值钱。
为了她,我什么苦都能吃。
白天开拖拉机,晚上回来给她做饭洗衣。
有时候累得沾着炕沿就能睡着,可只要她一哭,我立马就能弹起来。
那块捡到她时带着的玉佩,我用红绳穿着,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想,这可能是她亲生父母留给她唯一的念物了。
等她长大了,万一……万一能凭这个找到亲人呢?
虽然一想到这个“万一”,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王暖三岁那年,农场改革,搞承包。
我脑子活,没继续开拖拉机,而是承包了一小片地,又在场部附近开了个小小的修理铺。
修拖拉机,修柴油机,修各种农具。
我手艺好,人也实诚,生意慢慢就好起来了。
日子总算没那么紧巴了。
我给王暖买了新衣服,买了她最喜欢的麦乳精。
她长得特别快,也特别聪明。
邻居家的孩子还在玩泥巴,她已经能跟着收音机里的广播,断断续续地念报纸了。
我心里头那个美啊,觉得我闺女就是个天才。
上学了,王暖的成绩一直是班里第一。
奖状贴了满满一墙。
我每次去给她开家长会,都把腰杆挺得笔直。
老师一夸她,我就咧着嘴笑,比自己得了奖还高兴。
但烦恼也来了。
学校里总有那么些淘气的半大孩子,笑话她没有妈。
“王暖,你妈呢?”
“你是你爸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王暖每次都气得眼圈通红,但她不哭,就用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们。
有一次,一个小子把她推倒了,还抢了她的书包。
她回家没跟我说,自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掉眼泪。
我发现了,问她怎么了,她就是不说。
第二天,我从邻居嘴里知道了这事。
我当时火就上来了。
我找到那小子家,他爹妈还护着。
“小孩子打打闹闹,你一个大人至于吗?”
我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拍在桌子上。
“医药费。现在,让你儿子给我闺女道歉。”
那小子被我吓着了,乖乖地道了歉。
回家的路上,王暖一直攥着我的衣角。
“爸,我是不是你捡来的?”她小声问。
我的心一揪。
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捡来的,你是老天爷看我太孤单,专门派来陪我的宝贝。你是我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头埋在我怀里。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问过这个问题。
她好像把这件事,深深地埋在了心里。
日子过得飞快。
一转眼,王暖就上高中了。
她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学习好,性格也好,就是有点内向,不爱说话。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心里的那个结。
她考上了省城的重点高中。
我要去陪读,她死活不同意。
“爸,你还得挣钱呢,我一个人能行。”
她第一次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把她送到火车站,给她买了一大包吃的。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把头探出窗外,冲我使劲挥手。
“爸,回去吧!我到了就给你打电话!”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没哭。
但我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我整个世界,都被那趟火车带走了。
那几年,是我最玩命的几年。
我把修理铺扩大了,没日没夜地干。
只要能挣钱的活,我都接。
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我闺女在外面受委屈,不能让她比别的孩子差。
她也争气。
三年后,一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
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我们这个小小的农场,都轰动了。
我摆了十几桌酒,请了所有的亲戚邻居。
我喝多了,拉着每个人的手,一遍一遍地说:“我闺女,考上北京的大学了!我闺女……”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二十多年的苦,值了。
送王暖去北京上学,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
我穿着她给我买的新衣服,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硬座。
北京,真大啊。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我跟个土老帽似的,看什么都新鲜。
王暖拉着我的手,给我介绍这,介绍那。
我看着她脸上自信飞扬的笑容,觉得这比天安门还好看。
安顿好她,我就要回去了。
临走前,我把一个存折塞给她。
“这里头是爸给你攒的学费和生活费,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
“爸,你给我太多了……”
“不多。我闺女是大学生了,不能穿得寒酸。”我拍拍她的头,“好好学习,别想家。”
其实,最想家的人,是我。
回到空荡荡的屋子,我一连好几天都缓不过神来。
以前,总有个身影在屋里晃来晃去,写作业,看电视,跟我斗嘴。
现在,安静得可怕。
我只能靠着她每周打来的电话,熬过这漫长的日子。
她在电话里说她的大学生活,说她的同学,说她的老师。
我听着,就好像我也在北京,陪在她身边一样。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王暖大三那年暑假回来,跟我说了一件事。
她说,她想考航天相关的专业,以后当个科学家。
我愣了。
“那玩意儿……能行吗?太难了吧?”
“爸,我想试试。我喜欢。”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
我还能说啥?
“行,我闺女想干啥,爸都支持你。”
日子就这么到了2006年。
王暖二十五岁了。
她已经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正在为一个国家级的重点项目忙碌着。
那年夏天,她没回家,说项目太紧张,走不开。
我嘴上说着“工作要紧”,心里却失落得不行。
八月的一天,天气闷热得像个蒸笼。
我正在院子里修理一台抽水泵,浑身都是油污。
邻居家的狗突然狂叫起来。
我抬起头,往巷子口一看,整个人都定住了。
一排。
整整一排挂着白色牌照的军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们这条破旧的土路巷子口。
车是黑色的,擦得锃亮,在太阳底下反着光,晃得人眼晕。
我们这穷乡僻壤,别说军车,就是小轿车都少见。
一下子来这么多,跟拍电影似的。
巷子里的邻居都从窗户里探出头,交头接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心里也犯嘀咕,这是干啥?抓逃犯?
车门开了。
先下来几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一个个笔挺得跟小白杨似的,眼神锐利。
他们散开,站成两排,像是在迎接什么大人物。
然后,从中间那辆车上,下来一个男人。
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没有军衔的军装,但那气势,比我见过的最大的官还大。
他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像鹰一样,扫视着我们这个破败的小院。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
女人看起来比他年轻些,保养得极好,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气质优雅,但脸色苍白,眼眶红肿,像是刚刚哭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
直觉告诉我,他们是冲我来的。
那个男人迈开步子,径直朝我走来。
他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停在我面前,隔着一张摆满零件的破桌子,看着我。
他的目光,有审视,有复杂,还有一丝……我说不出的情绪。
“你就是王建成?”他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擦了擦手上的油,站直了身子,“我是。你们是?”
那个女人突然激动起来,上前一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被那个男人用眼神制止了。
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很旧了,有些发黄。
上面,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二十五年前,大兴安岭林区,一个柳条筐,一个女婴。”男人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这辈子设想过无数次这一天的到来。
我想过他们可能是穷困潦倒的父母,找上门来,痛哭流涕。
我想过他们可能是狠心绝情的混蛋,我得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
但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场面。
军车,首长,还有……这阵仗。
“孩子……孩子呢?”那个女人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我没有回答他们。
我转身,走进屋里,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拿出了那块玉佩。
这块玉佩,王暖长大后就不戴了,我一直替她收着。
我走出去,把玉佩放在桌子上。
那个女人看到玉佩,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一把抓起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哭得撕心裂肺。
“是它……是它……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那个男人也眼圈泛红,他深吸一口气,向我伸出手。
“同志,谢谢你。谢谢你养大了我的外孙女。”
外孙女?
我脑子嗡嗡作响。
那……这个哭得快要昏过去的女人,就是王暖的……亲妈?
那个男人,是她外公?
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她……她在哪儿?”女人哭着问我。
“她上大学了,在北京。”我木然地回答。
“北京?哪个大学?”
我报了学校的名字。
那个男人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我们找了她二十五年。”男人缓缓地说,“当年,她妈妈……也就是我的女儿,和她的父亲,都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保密单位工作。因为一项研究,他们被境外敌对势力盯上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情况非常危急,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把刚刚出生的孩子,送到一个最不可能被找到的地方,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们选择了北大荒。我们知道这里苦,但也知道这里的人……朴实。”
“留下玉佩,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这块玉,是她奶奶家的祖传之物,上面有特殊的记号。”
“这些年,我们一刻也没有放弃寻找。直到最近,我们才通过一些技术手段,大致锁定了范围。”
“我们的人,已经在这里排查了两个月了。”
我听着,像是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一个和我无关的故事。
可故事的主角,是我的暖暖。
我养了二十五年的闺女。
“那……你们现在是来……”我艰难地开口。
“我们来,接她回家。”男人说得理所当然。
回家?
哪个家?
我这儿,就不是她的家了吗?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接她回家?你们说得轻巧!”我忍不住吼了出来,“二十五年!你们知道这二十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她刚来的时候,就这么丁点大,浑身都冻紫了!要不是我,她早就在那片林子里喂狼了!”
“她没奶喝,我一个大男人,低声下气去求人家的羊奶!”
“她没尿布,我把自己的衣服剪了给她用!大冬天,我一双手冻得跟烂萝卜一样给她洗尿布!”
“她上学被人欺负,说她没妈,是我去跟人拼命!”
“她考上大学,是我一宿一宿不睡觉,在修理铺里干活给她挣学费!”
“现在,她长大了,出息了,你们开着车来了,说一句‘接她回家’,就要把她带走?”
“凭什么!”
我越说越激动,指着他们的鼻子,浑身都在发抖。
二十五年的委屈,二十五年的辛苦,二十五年的担惊受怕,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
那个男人没有生气。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满是愧疚。
那个女人,更是哭得站不住,被一个年轻的警卫员扶着。
“同志,我们知道。我们都知道。”男人低声说,“你的恩情,我们这辈子都还不完。”
“我不要你们还!”我红着眼睛说,“我只要我闺女!”
“她也是我的女儿!”女人哭喊道。
“你现在才想起来她是你的女儿?早干嘛去了!”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场面,一下子僵住了。
巷子里的邻居们,也都听明白了大概。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巷子口。
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王暖。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背着一个双肩包,头发扎成一个马尾。
她本来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偷偷跑回来的。
可她看到的,是家门口这一排排的军车,和院子里剑拔弩张的我们。
她愣住了。
“爸?这是……”
她一步步走过来,目光里充满了困惑。
当她看到那个哭泣的女人,看到她手里攥着的那块玉佩时,她的脚步,停住了。
王暖很聪明。
她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暖暖……”那个女人颤抖着,向她伸出手,“我的孩子……”
王暖没有动。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她看看那个女人,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迷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
“爸,”她转向我,声音都在发抖,“他们是谁?”
我看着我闺女那张苍白的脸,心疼得像是被揉碎了。
我该怎么跟她说?
那个男人走了过来,站在王暖面前。
“孩子,我是你的外公。这位,是你的妈妈。”
“我们……来接你回家。”
王暖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赶紧上前扶住她。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家?”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所有人,“哪个家?”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女人,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陌生和疏离。
“二十五年了。”
“你们现在才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天晚上,谁也没走。
男人,也就是王暖的外公,叫林振国,是一位退休的将军。
女人,王暖的妈妈,叫沈清,是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
他们就在我家那张破旧的饭桌上,断断续续地,讲完了那个尘封的故事。
王暖的父亲,叫周正,也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
当年,他们夫妻俩的研究,触及了国家最高机密,也引来了杀身之祸。
在一次护送研究资料的途中,他们遭到了伏击。
周正为了保护资料和沈清,牺牲了。
沈清身负重伤,被抢救了回来。
但她腹中的孩子,成了那些人下一个目标。
为了保护这唯一的血脉,林振国决定兵行险着,将刚出生的王暖,送到了这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们伪造了孩子夭折的假象,骗过了所有人。
这是一个悲壮而无奈的故事。
我听着,心里的怒火,也渐渐熄灭了。
我能理解他们的苦衷。
在国家大义面前,个人的情感,显得那么渺小。
可理解,不代表我能接受。
王暖一直沉默着。
她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等他们说完,她站了起来。
“很感人的故事。”她淡淡地说,“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清愣住了,“暖暖,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你妈妈啊!”
“妈妈?”王暖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我没有妈妈。我被人指着鼻子骂,说我是捡来的野孩子。”
“我上小学,开家长会,看着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陪着,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滋味吗?”
“我生病发高烧,是我爸,一个人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十几里路,把我送到卫生队。”
“我考上大学,是我爸,没日没夜地干活,把一沓沓带着油污的钱塞给我,让我别在外面受委D屈。”
“在我过去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妈妈’这个词,是空的。”
“现在,你突然出现,告诉我你是我的妈妈。你让我怎么接受?”
王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插在沈清的心上。
也插在我的心上。
沈清捂着脸,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
“你不用说对不起。”王暖摇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做了一个你认为正确的选择。”
她顿了顿,转过身,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
“但是,我爸,也做了一个他的选择。”
“他选择在那个下雪的夜里,把我抱回家。”
“他选择用他全部的力气,把我养大。”
“所以,”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看着林振国和沈清,“他才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叫王暖。我姓王,不姓沈,也不姓周。”
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林振国看着王暖,眼神复杂。
他大概没想到,他这个外孙女,性格如此刚烈。
“孩子,我们没想过要抹杀你的过去。我们只是想补偿你。”林振国沉声说。
“补偿?用什么补偿?”王暖反问,“用北京的户口?用你们家的大房子?还是用你们的权势地位,给我一个光明的前途?”
“对不起,这些我都不需要。”
“我学的是航天物理,我的未来,要靠我自己的本事去争取,而不是靠谁的补偿。”
“至于我的家……”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简陋的土坯房,“就在这里。”
那一晚,我们谈了很久。
或者说,是他们说了很久,我和王暖听了很久。
他们想让王暖跟他们回北京。
他们说,王暖的父亲周正,还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和一些重要的研究手稿,需要她去继承。
他们说,沈清的身体一直不好,当年受的伤留下了病根,加上多年的思念,已经油尽灯枯,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女儿生活在一起。
他们甚至对我许诺。
“王大哥,”林振国放下了所有的架子,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对我说,“我们知道,钱弥补不了你的恩情。但我们还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在北京给你买套房子,把你接过去,我们一起生活。我们共同抚养暖暖。”
“或者,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满足。”
我摇了摇头。
我看着坐在我身边,一直紧紧攥着我手的王暖。
我还能有什么要求?
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就在我身边。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我说。
所有人都看着我。
“让暖暖自己选。”
“她想去北京,我砸锅卖铁也送她去。她想留在这儿,谁也别想把她带走。”
我的话,就是最后通牒。
林振国和沈清,沉默了。
王暖看着我,眼眶红了。
她知道,我这是在把选择权,也是把最沉重的压力,交给了她。
那一夜,王暖在我房间里,跟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起了小时候的事。
她说,她一直记得,我为了给她买一双新球鞋,把攒了很久的零钱罐都倒空了。
她说,她一直记得,我为了给她开家长会,特意把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换下来,穿上那件唯一像样的旧中山装。
她说,她也恨过。
恨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她没有。
恨为什么自己是被人丢掉的孩子。
“但是爸,后来我想通了。”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像小时候一样,“老天爷是公平的。它虽然没给我一个亲妈,但它给了我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这就够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这个闺女,我没白疼。
第二天,王暖给出了她的答案。
她对林振国和沈清说:“外公,妈妈。我理解你们当年的苦衷,我也愿意承认你们是我的亲人。”
沈清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但是,”王暖话锋一转,“我不会跟你们回北京常住。”
“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家在这里。我爸在这里。”
“我会完成我的学业。毕业后,我或许会去北京工作,因为我的专业在那里有最好的发展平台。但我每年都会回来,陪我爸。”
“你们,如果想我,可以来看我。或者,我放假的时候,也可以去北京看你们。”
“我们可以是亲人,但我们不能像一个普通的家庭那样生活在一起了。因为我们错过了二十五年。”
“这二十五年,是我爸给我的。谁也拿不走。”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沈清的眼里,有失落,但更多的是释然。
林振国看着王暖,良久,点了点头。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像我们林家的孩子。有骨气。”
他们走了。
没有带走王暖。
巷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邻居们看我的眼神,变得更加敬佩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沈清几乎每周都会给王暖打电话,小心翼翼地,问她的学习,问她的生活。
像一个正在努力学习如何当母亲的新手。
林振国也给我打过两次电话。
电话里,他没有再提什么补偿,只是用一个老人的口吻,跟我聊家常,问我身体怎么样,修理铺的生意好不好。
有一次,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说:“老王,我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你算一个。”
我不知道该说啥,就“嘿嘿”笑了两声。
王暖研究生毕业了。
她进入了国家航天中心工作,成了一名真正的科学家。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留在了北京。
但她真的做到了她的承诺。
每个长假,她都会飞回来看我。
她用她的第一笔工资,给我买了一台全自动洗衣机。
“爸,以后别再用手搓了,伤手。”
她还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把那间漏风的土坯房,变成了干净明亮的砖瓦房。
她甚至想把我接到北京去。
我拒绝了。
“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了,邻居都熟。去了你那儿,跟坐牢似的,不去。”
我知道,她有她的世界。
我不想成为她的拖累。
我只要知道她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了。
有一年春节,王暖回来,还带了一个年轻人。
一个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的斯文小伙子。
也是航天中心的,她的同事。
小伙子很紧张,站在我面前,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叔……叔叔好。”
王暖在旁边踢了他一脚,“叫爸!”
小伙子脸一红,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爸。”
我看着他,又看看我闺女脸上幸福的笑容。
我笑了。
我把王暖拉到一边,小声问:“你外公和你妈,知道吗?”
“知道。我妈还挺喜欢他的。我外公派人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一遍,没问题。”王暖调皮地眨眨眼。
我点了点头。
这就好。
后来,沈清和林振国也来过一次。
就在这个小院里,我们两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沈清给我敬了一杯酒。
“大哥,这些年,辛苦你了。”她一饮而尽。
林振国也端起酒杯,“老王,我替周正,也敬你一杯。谢谢你,给了暖暖一个家。”
我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看着王暖和她身边那个叫小李的男朋友。
我忽然觉得,这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人生,哪有那么多对错呢?
不过都是在特定的时间,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罢了。
如今,我已经快六十了。
修理铺早就不开了。
每天就在院子里养养花,喂喂鸡,跟老邻居们下下棋,吹吹牛。
王暖和小李结婚了,在北京安了家。
他们给我生了个大胖外孙。
小家伙虎头虎脑的,第一次视频,就冲着我咧嘴笑。
王暖说,等孩子大一点,就带他回来看我。
她说,要让孩子知道,他的姥爷,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我算什么了不起的人呢?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拖拉机手,一个修理匠。
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做的最正确,也最骄傲的一件事。
就是在1981年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把那个快要冻僵的小生命,抱回了家。
我给了她二十五年的平凡岁月。
她还给了我一辈子的温暖和牵挂。
我坐在院子的躺椅上,看着北大荒湛蓝的天空。
风,依旧那么硬朗。
但吹在身上,暖暖的。
来源:鹤川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