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料子是好料子,滑溜,挺括,可就是卖不出去。我们县城的人,还认老棉布,觉得那玩意儿才吸汗,实在。
那年我26岁,一事无成。
从南方“倒”回来的那批“的确良”衬衫,全砸在了手里。
料子是好料子,滑溜,挺括,可就是卖不出去。我们县城的人,还认老棉布,觉得那玩意儿才吸汗,实在。
我爹抽着烟袋,蹲在门口,看我把一捆捆的衬衫从“东风”牌卡车上卸下来,堆进院子里。
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烟锅头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他看我的眼神。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败家子。”
这三个字,他没说出口,但我听见了,清清楚楚,比他吼出来还响。
我把最后一捆货扔在地上,灰尘呛得我咳嗽。
“爸,这只是暂时的。”我梗着脖子说,声音干得像砂纸。
他磕了磕烟灰,站起来,走进屋里。
门“吱呀”一声关上,把我和一院子的失败隔绝在外。
那一刻,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家里待了三天,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妈的叹气,我爹的沉默,邻居们探头探脑的眼神,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第四天,我揣着兜里剩下的一百多块钱,跟我妈说,我去省城找同学,看看有没有新门路。
我妈往我兜里又塞了五十,眼圈红了。
“在外头,别亏着自己。”
我没敢看她的眼睛,抓起一个军用水壶,一个装着两个馒头的布袋,逃一样地冲出了家门。
我没去省城,我没脸去。
我跳上了一辆去邻省的破旧长途汽车。
车上挤满了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味、方便面味,还有一种牲口棚里才有的骚味。
我靠着窗,窗玻璃上糊着一层油腻的泥点子,看外面的山和树飞速倒退。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
也许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坐到天涯海角,坐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车子“吭哧吭哧”地爬上了一座大山。
山路十八弯,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司机是个黑胖子,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着个大茶缸子,时不时“滋溜”喝一口。
开到半山腰,车子突然“咯噔”一下,然后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慢慢停了下来。
一车人都醒了。
“咋回事啊?”
“坏了?”
司机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骂了句我听不懂的方言。
他下去检查了一圈,回来时脸黑得像锅底。
“娘的,离合器片烧了。”
车厢里“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那咋办啊?”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司机吼了一嗓子:“嚷嚷啥!嚷嚷能把车修好?等着!我去前头找人!”
说完,他就顺着盘山路,一溜烟地没影了。
剩下我们一车人,大眼瞪小眼。
等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太阳从头顶晒到了西斜,车厢里像个蒸笼。我的水壶早就空了,嗓子眼直冒火。
我心里那股邪火,“噌”地一下就窜上来了。
等?等到什么时候?
我问旁边一个本地口音的大爷:“大爷,翻过这座山,到下一个镇子,远不远?”
大爷眯着眼看了看山势:“走大路,起码还得二十里。不过,有条小路,从这儿插过去,能省一半。”
他指了指路边一道被灌木丛遮掩的豁口。
“年轻人,腿脚利索的话,天黑前能到。”
我心动了。
二十里山路,我走不动。十里,咬咬牙,没问题。
我跟大D爷道了谢,抓起我的布袋和水壶,跳下了车。
车上的人看我,像看个傻子。
“哎,小伙子,山里不安全!”有人喊。
我头也没回。
安全?我的人生早就没什么安全可言了。
那条小路,刚开始还算清晰。
看得出,是山里人踩出来的,窄窄的一条,蜿蜒着钻进林子里。
林子里很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偶尔的鸟叫。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走得很快,心里盘算着,到了镇上,先找个小旅馆住下,喝一肚子凉水,再好好吃顿饭。
走着走着,路就变得模糊了。
杂草越来越深,几乎没了我的膝盖。好几次,我都得用手拨开挡路的树枝。
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明晃晃的,这会儿就像被一块灰布蒙上了。
我有点慌了。
这不对劲啊。
按理说,我应该已经看到镇子的轮廓了。
我停下来,想辨认一下方向。
四面八方都是一模一样的树,一模一样的草。
我迷路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我开始喊。
“有人吗?”
“喂——”
回答我的,只有山谷里空洞的回音。
我彻底慌了神,开始在林子里乱窜。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听着格外渗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的腿像灌了铅。
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被一根树藤绊倒,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布袋里的馒头滚了出去,沾满了泥土。
我趴在地上,闻着泥土和腐烂叶子的腥气,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
完了。
我陈勇,没死在生意场上,要死在这荒山野岭里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烟火味。
很淡,若有若无。
我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像条狗一样,耸着鼻子,拼命地嗅。
没错,是烧柴火的味道!
有人家!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朝着烟味传来的方向,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我冲出林子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愣住了。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山谷。
谷底,亮着几点昏黄的灯火,像鬼火一样。
一个村子。
一个地图上绝对不会有的村子。
村子很安静,静得诡异。没有狗叫,没有鸡鸣,甚至没有一点人声。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村口的木头牌坊,上面刻着几个我看不懂的符号,像某种古老的文字。
一股寒意从我脚底板升起。
这是什么地方?
我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朝村子走去。
村里的房子,都是木头和石头垒的,样式很古朴,屋顶上长满了青苔。
我走近第一座房子,想敲门讨口水喝。
手刚抬起来,我就透过没关严实的窗户缝,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屋里,一个女人正背对着我,坐在火塘边。
她身上……什么都没穿。
火光勾勒出她赤裸的背脊和腰线,皮肤是健康的蜜色。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像被谁打了一闷棍。
我看到了什么?
我怀疑自己是饿昏了头,产生了幻觉。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凑过去看。
不是幻觉。
那个女人,真的,一丝不挂。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我26了,不是毛头小子,可这种场面,我只在一些被查封的画报上瞥见过。
那感觉不一样。
画报是死的,是假的。
眼前的,是活生生的,真实的。
我像个做贼的,猛地缩回脑袋,心虚地看了看四周。
村子里依旧死寂。
我不敢再看,转身就想跑。
可我刚一转身,就撞上了另一个人。
或者说,另一个女人。
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像个幽灵。
月光下,我能看清她的脸。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眼睛很大,很亮,像山里的泉水。
然后,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
她……她也一样。
从头到脚,坦坦荡荡,什么遮掩都没有。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让我一阵眩晕。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羞耻,是震惊,是恐惧,还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原始的冲击。
那个年轻女人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点害羞或者异样,只有纯粹的好奇。
她歪了歪头,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没见过的物件。
然后,她开了口。
说的是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调子很古怪,软软的,像唱歌一样。
我吓得魂飞魄散。
这是什么鬼地方?
土匪窝?还是什么邪教?
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跑!
我猛地推开她,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了,拔腿就往村外狂奔。
我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会看到一群没穿衣服的女人,像鬼一样追出来。
我跑出了村子,一头扎进了黑暗的树林。
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里火辣辣地疼,腿再也迈不动一步,才停下来,扶着一棵大树,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回头看。
村子里的那几点灯火,已经被黑暗吞噬了。
什么都看不见。
我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刚才的一切,是真的吗?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
是真的。
那个村子,那些女人……
我打了个寒颤。
太诡异了。
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可是,往哪儿走?
这黑灯瞎火的,我连北都找不着。
我挣扎着站起来,想继续走。
可刚走两步,脚下一滑,我整个人就顺着一个斜坡滚了下去。
脑袋“咚”地一声,撞在了一块石头上。
眼前一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板床上。
身上盖着一张粗麻布织成的毯子,有点扎人。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屋顶。
屋顶是木头的,熏得黑乎乎的。几缕阳光从屋顶的缝隙里钻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了看得见的光柱。
空气里,有一股草药的味道。
我这是在哪儿?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脑袋一阵剧痛,又躺了回去。
“你醒了?”
一个声音传来。
我转过头,看到了她。
就是那个在村口被我撞到的年轻女人。
她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陶碗。
阳光照在她身上。
这一次,她穿着衣服。
一件灰色的麻布短褂,一条同色的长裙,很简单,但很干净。
我松了셔口气,心里的紧张感稍微缓解了一些。
看来,她们不是时时刻刻都……那样。
“这是哪儿?”我问,声音沙哑得厉害。
她好像听不懂我的话,只是把手里的碗递了过来。
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汁,气味很冲。
我皱了皱眉。
她指了指我的额头,又指了指碗,做了个喝的动作。
我这才意识到,我额头上缠着布条。
原来是她救了我。
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我昨天,还那么粗鲁地推开了她。
“谢谢。”我说。
她还是听不懂,但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对我笑了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接过碗,把那苦得让人舌头发麻的药汁,一口气灌了下去。
喝完药,她又递给我一个陶盆,里面是清水。还有一个木勺,勺子里盛着一些白色的粉末,闻起来有股清香。
她指了指我的牙,又做了个刷牙的动作。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那是用来洁牙的盐。
我按照她的示意,漱了口。嘴里的苦味淡了许多,人也精神了一点。
她收拾好东西,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急了,一把拉住她的衣角。
“等等!”
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比划着,指了指外面,又做了个走路的姿势。
我想问她,怎么才能走出这座山。
她看懂了。
她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我的腿。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我的左脚脚踝,肿得像个馒头。
我试着动了一下,钻心的疼。
看来是昨天滚下山坡时扭伤了。
她又对我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指了指床,示意我好好躺着。
说完,她就转身出去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们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习俗?
她们是与世隔绝了吗?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子里打转。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这间小木屋里养伤。
那个年轻女人,每天都会来给我送饭,送药。
我从她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手势的“交谈”中,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叫“月”。
一个很美的名字。
我也告诉她,我叫陈勇。
她学着我的发音,叫我“cen……yong”,调子很奇怪,但很认真。
月告诉我,这里叫“云溪谷”。
她们的族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
除了送饭,月有时候也会坐在床边,做她自己的事。
她会用一种我没见过的植物纤维,捻成细线,然后编织成各种各样的东西。篮子,绳子,甚至还有渔网。
她的手很巧。
我躺在床上,看着她。
她很安静,做事情的时候,特别专注。阳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发现,我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我对这个地方,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好奇。
那天下午,月又来看我。
她带来了一些野果,红彤彤的,像小灯笼。
我吃了一个,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好。
我看着她,鼓起勇气,问出了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我没有直接问,那太冒犯了。
我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然后又指了指外面,做了一个脱衣服的动作,脸上带着询问的神情。
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学术,很纯洁,像个搞研究的。
月的脸,竟然红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红。
她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衣角,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我说了些什么。
这次,她说得很慢,还不停地用手比划。
我连蒙带猜,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们并不是一直不穿衣服。
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才会那样。
比如,在祭祀的时候。
或者,在溪水里沐浴的时候。
她们相信,云溪谷的山、水、树木,都是有神灵的。
脱去衣服,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最纯粹地接触自然,感受神灵的恩赐。
这是一种……仪式。
一种表达敬畏的方式。
我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是这样。
这和我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我感到一阵羞愧。
是我自己思想龌龊,把人家那么神圣的习俗,想得那么不堪。
“对不起。”我轻声说。
月摇了摇头,对我笑了笑,表示没关系。
我的脚伤,一天天好起来。
我已经可以拄着一根木棍,在屋子周围慢慢地走了。
我开始真正地观察这个村子。
村子不大,大概有二三十户人家。
房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谷里,一条清澈的小溪从村子中间穿过。
溪边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
我发现,这个村子里,好像……没有男人。
我见到的,全是女人。
有像月一样年轻的,有像她母亲一样中年的,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
她们都很安详,很宁静。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们一起去山里采摘果实和草药,一起在溪边浣洗衣物,一起在村口的空地上纺织。
她们的生活,简单,原始,却又充满了某种和谐的美感。
我像一个闯入者,一个异类。
我穿着我的“的确良”衬衫和西装裤,拄着拐杖,站在她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她们看到我,会停下来,好奇地打量我,然后对我微笑。
那种微笑,很纯粹,不带任何杂质。
我开始试着和她们交流。
除了月,村里还有一个会说一些“外面”话的人。
是一个老婆婆,她们都叫她“兰姑”。
兰姑是村里的长者,懂得很多事情。她的头发像雪一样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眼睛很亮,像能看穿人心。
我从兰姑那里,了解了更多关于云溪谷的故事。
原来,云溪谷的男人,并不是没有了。
他们住在山的另一边。
山谷里的女人,负责耕种、采摘、纺织,维持村子的日常。
而男人,则负责狩猎、守卫,保护山谷的安全。
只有在每年春天播种和秋天收获的时候,男人们才会回来。
他们会一起庆祝,一起祭祀。
然后,在兰姑的主持下,年轻的男女会结合,繁衍后代。
这是一种古老的传统,已经延续了不知道多少代。
“我们和外面的世界,不一样。”兰...姑看着远处的青山,悠悠地说,“外面的世界,太吵了,太脏了。”
我沉默了。
是啊,外面的世界。
有卖不出去的“的确良”,有父亲失望的眼神,有长途汽车上浑浊的空气。
而这里,只有清澈的溪水,新鲜的空气,和一张张宁静的脸。
我突然觉得,我那个失败的人生,在这里,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我的脚伤,差不多全好了。
我已经可以扔掉拐杖,正常走路了。
这意味着,我该离开了。
可是,我竟然……有点舍不得。
我舍不得这里的宁静,舍不得清晨的鸟鸣,舍不得兰姑给我讲的古老故事。
也舍不得……月。
这些天,月每天还是会来找我。
她会带我去看她种的南瓜,带我去摸溪水里滑溜溜的石头,会教我辨认哪种蘑菇有毒,哪种可以吃。
我们之间的交流,已经不再需要太多的手势。
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那天,她带我爬上了村子后面的一个小山坡。
从山坡上,可以俯瞰整个云溪gǔ。
夕阳下,炊烟袅袅,像一幅画。
“cen yong,”月突然开口,叫我的名字。
“嗯?”
“你要走了吗?”她问。
她的“外面”话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很清楚。
我愣住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的脚好了,是该走了。”我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月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
她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揪着路边的一棵小草。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我们沉默地站了很久。
直到太阳完全落山,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色的晚霞。
“月,”我开口,“外面的世界,跟这里不一样。”
“我知道。”她说。
“我……我在外面,是个很失败的人。”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做生意赔了钱,连家都不敢回。”
月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
“什么叫,失败?”她问。
我被她问住了。
是啊,什么叫失败?
赚不到钱,就是失败吗?
得不到别人的认可,就是失败吗?
在云溪谷的这些天,我看到了另一种活法。
她们没有钱,没有我们所谓的“成功”。
但她们拥有我们没有的东西。
内心的平静,和对生命最本真的敬畏。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月,谢谢你。谢谢你们救了我。”
“如果你不想走,可以留下。”月突然说。
我的心,猛地一跳。
留下?
留在这个世外桃源?
每天看着日出日落,听着溪水潺潺?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可是……我能留下吗?
我属于这里吗?
我习惯了外面的世界,习惯了电灯,习惯了汽车,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欲望和纷扰。
我能像她们一样,过着这么简单,这么纯粹的生活吗?
我做不到。
我的脑子里,装了太多“外面”的东西。
那些东西,就像灰尘,已经渗入了我的骨髓,洗不掉了。
“我……”我艰难地开口,“我得走。”
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得懂的失望。
但她很快就掩饰了过去,对我笑了笑。
“好。那我明天送你。”
第二天一早,月就来找我了。
她递给我一个布包,里面装着烤干的红薯和一竹筒的清水。
“路上吃。”
“谢谢。”
兰姑和村里的其他女人,也都出来送我。
她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对我微笑。
我对着她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月送我到村口。
就是我当初闯进来的那个地方。
“从这里,一直往前走,不要拐弯,就能走到大路上。”月指着林子深处说。
“嗯。”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相对无言。
“那我……走了。”我说。
“嗯。”
我转过身,迈开了脚步。
走了十几步,我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月还站在那里。
晨光中,她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我看到她抬起手,对我挥了挥。
我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我转回头,加快了脚步,不敢再看。
我怕再看一眼,我就会改变主意。
我沿着月指给我的路,一直走。
这一次,我没有迷路。
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我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
我走出了那片森林。
外面,就是那条盘山公路。
一辆运木材的卡车,正“突突突”地从我面前开过,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我看着那辆卡车,看着远处延绵的公路,看着这个熟悉的,属于我的世界。
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不真实。
我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是郁郁葱葱的森林。
云溪谷,就藏在那片绿色深处。
它就像一个梦。
一个我无意中闯入,又不得不醒来的梦。
我摸了摸口袋里,月给我装的烤红薯,还带着余温。
我不是在做梦。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汽油和灰尘的味道。
我沿着公路,朝山下走去。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
也许,我还是会失败,还是会一事无成。
但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在我的心里,永远有了一个叫云溪谷的地方。
那里有清澈的溪水,有宁静的女人,还有一个叫月的姑娘。
她们教会了我,什么叫敬畏,什么叫纯粹。
我一边走,一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烤红薯。
咬了一口,很甜。
就像那个下午,月递给我的野果。
我走下山,搭上了一辆顺风车。
车主是个健谈的生意人,一路都在跟我吹嘘他这次又赚了多少钱。
我听着,只是微笑。
我在一个小镇下了车,找了个最便宜的旅馆住下。
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又黑又瘦,像个野人。
但我的眼睛,好像比以前亮了。
第二天,我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还是那样的破车,还是那样浑浊的空气。
但我已经不觉得烦躁了。
我靠着窗,看着外面飞逝的风景,心里很平静。
回到家,我爹还是蹲在门口抽烟。
院子里那堆“的确良”衬衫,还在那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回来了?”
“嗯。”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爸,我错了。”我说。
我爹的烟袋,顿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了我很久。
那眼神,不再是失望,而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回来就好。”他哑着嗓子说。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一桌子菜。
我爹,破天荒地拿出了他藏了多年的好酒,给我倒了一杯。
“以后,想干啥,就干啥吧。”他喝了一口酒,说,“别怕。”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那堆“的确良”,我没再管它。
我找了一份在县水泥厂扛包的工作。
每天累得像条狗,但心里踏实。
我开始攒钱。
我想,等我攒够了钱,我想做点什么。
做什么,我还没想好。
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为了证明给谁看。
我只想做一件,我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云溪谷。
想起那里的山,那里的水。
想起兰姑说的那些古老的故事。
想起月。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也坐在火塘边,借着火光,编织着她的渔网?
她还会记得我这个,来自“外面”世界的,失败的年轻人吗?
我把那段经历,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那是我的秘密。
一个关于纯粹和敬畏的秘密。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89年,90年,91年……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们这个小县城,也一天天变得不一样了。
高楼拔地而起,马路越来越宽,街上的汽车也越来越多。
我离开了水泥厂,用攒下的钱,和我爹一起,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
生意不好不坏,够我们一家人吃穿。
我结了婚,妻子是邻村的姑娘,一个很朴实,很善良的女人。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生活就像一条平缓的河流,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
我以为,云溪谷会永远成为我记忆里的一个梦。
直到那一年,县里要开发西边的山区,搞旅游。
我从报纸上,看到了那张规划图。
当我的手指,划过图上那个叫“野狼沟”的地方时,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知道,那里,就是云溪谷的入口。
他们要修一条路,直接穿过那片森林。
他们要在那里建度假村,建缆车。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他们会发现云一溪谷。
他们会像一群饿狼一样,扑向那个宁静的村庄。
我能想象得到。
那些扛着摄像机,扛着测量仪的“文明人”,闯进那个村子时,会是怎样的情景。
他们会用怎样猎奇和贪婪的目光,去看待那些纯粹的女人。
他们会把她们的习俗,当成一种可以贩卖的“奇观”。
他们会用他们的“文明”,去摧毁那里的宁静和和谐。
不行!
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那几天,我像疯了一样。
我到处打听,找人,想阻止这个项目。
但没人理我。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开五金店的,一个疯子。
“陈老板,你是不是糊涂了?那是给咱们县里创收的好事啊!”
“开发旅游,带动经济,你懂不懂?”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
但我更懂,有些东西,一旦被破坏,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走投无路。
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必须回去。
我必须去告诉她们,危险来了。
我跟妻子说,我要出趟远门,进一批货。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好了行李。
“早点回来。”她说。
我没敢看她的眼睛。
我坐上了去邻省的班车。
时隔多年,路已经修得很好。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柏油马路上。
我找到了当年那个半山腰。
这里已经变了样。
路边建了一个观景台,还有卖零食和纪念品的小贩。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条小路。
路口已经被疯长的灌木堵死了。
我用带来的砍刀,劈开一条路,钻了进去。
林子里的景象,还是和当年一样。
我走得很快。
我的心,跳得比当年逃跑时还快。
当我冲出林子,看到那个熟悉的山谷时,我愣住了。
村子……还在。
炊烟……还在。
但是,不一样了。
村口那个古老的木牌坊,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油漆刷得锃亮的牌坊。
上面用鲜红的大字写着——“云溪谷民俗风情村”。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门票五十元。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像个行尸走肉,失魂落魄地走进村子。
村子里的路,都铺上了青石板。
路边,开了一排的“农家乐”和纪念品商店。
商店里卖的,是粗制滥造的“手工”织品,还有印着“云溪谷”字样的T恤。
几个穿着冲锋衣,背着相机的游客,正在和一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女人讨价还价。
那个女人,脸上画着浓妆,笑得很职业。
我看到了溪水。
溪水不再清澈。
水面上漂着塑料袋和方便面盒子。
几个孩子,正拿着弹弓,打水里的鱼。
我没看到兰姑。
我没看到那些安详宁静的脸。
我只看到一张张麻木的,或是精明的脸。
我抓住一个正在兜售草编蚱蜢的年轻人。
“月呢?”我问他,“月在哪里?”
我的声音在发抖。
那个年轻人,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
“月?哪个是月?我们这儿叫小芳、小丽!”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往村子深处走。
我要找到她。
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找到了当年我住过的那间小木屋。
木屋还在,但门口挂上了一个牌子——“风情客栈,住宿一晚八十”。
门开了。
一个穿着鲜艳衣服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然后,她的脸上,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职业的笑容。
“老板,住宿吗?”
我看着她。
看着她画着眼线,涂着口红的脸。
看着她眼里那种,我再也看不懂的光。
我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月。
不是我的月。
我的月,眼睛像山里的泉水,笑起来像弯弯的月牙。
她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女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啊。你找谁?”
“我找月。”我说,“她以前住在这里。”
女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哦……你说的是阿月啊。”她说,“她早就嫁出去了。”
嫁出去了?
“嫁到哪里去了?”我追问。
“嫁到山外面去了。”女人有些不耐烦地说,“嫁给一个城里来的老板了。你到底住不住店?”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
我没再说话。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所谓的“民俗风情村”。
我走过那些喧闹的商店,走过那些举着相机的游客,走过那个崭新的牌坊。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我心里那个美好的梦,会碎得连渣都不剩。
我回到了那片森林。
我在林子里,坐了整整一夜。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我第一次闯进这里时的恐惧和慌乱。
想起月递给我那碗苦涩的药汁。
想起兰姑说的,“外面的世界,太吵了,太脏了”。
她是对的。
我们,真的把这里弄脏了。
第二天,天亮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我走出了森林。
我没有回家。
我去了县政府。
我找到了旅游局的负责人。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拍在了他的桌子上。
“我要承包西山。”我说。
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
包括我的家人。
但我不在乎。
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关系,所有的力气,甚至不惜背上了巨额的债务。
最终,我拿到了西山未来五十年的开发权。
拿到合同的那天,我没有一点喜悦。
我只是觉得很累。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山。
我拆掉了那个刺眼的牌坊,拆掉了所有的“农家乐”和商店。
我把所有的游客,都“请”了出去。
然后,我花钱,把村子里的年轻人,送出去读书,学技术。
我告诉他们,等他们学成了,再回来建设自己的家乡。
不是建成一个供人猎奇的“风情村”。
而是建成一个,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美丽的家园。
很多人不理解。
他们骂我傻,骂我断了他们的财路。
我没有解释。
有些事,是无法解释的。
我把我的五金店,搬到了山脚下。
我成了云溪谷的守门人。
我不知道我能守多久。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
也许,直到我死。
我只是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为那个地方,留下一点干净的东西。
为我心里那个,叫“月”的姑娘,留下一点念想。
这些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她嫁出去,是件好事。
至少,她不用再看到,这个被我们弄脏了的世界。
去年,我儿子大学毕业了。
他学的,是植物学。
他说,他要回到西山,研究这里的植被,建立一个自然保护区。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但又不一样。
他的眼睛里,没有我的迷茫和失败。
只有坚定和热爱。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跟他讲了云溪谷的故事。
讲了我年轻时,那段荒唐又奇妙的经历。
讲了那个叫月的姑娘。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爸,”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笑了。
夕阳照进我的小店,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但有些东西,会以另一种方式,传承下去。
就像这西山上的树,枯了,又会发新芽。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而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被这个地方改变了命运的普通人。
一个,从那个神秘村庄里,“吓跑”了的年轻人。
只是,当年我跑,是出于恐惧和无知。
而后来我回来,是出于敬畏和守护。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成长。
来源:软月裹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