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走的那天,天阴得厉害,像一块脏了的灰色抹布,把整个营区都盖住了。
我走的那天,天阴得厉害,像一块脏了的灰色抹布,把整个营区都盖住了。
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带着一股子尘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十五年了。
我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看什么都新鲜。
现在,这味道闻起来,只剩下离别。
我的行李不多,一个半旧的帆布包,一个装着这些年攒下来的零碎玩意儿的纸箱。
纸箱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像我那颗被时间磨得粗糙,此刻却又无比敏感的心。
我把最后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旧军装放进包里,拉上拉链的声音,刺啦一声,像是划破了这十五年的光阴。
屋子里空荡荡的,我住了十五年的地方。
墙上还留着挂过的照片的印子,一张一张,都是我和首长的合影。
现在照片取下来了,只剩下浅色的方块,像一个个空洞,盯着我看。
床板光秃秃的,我睡了五千多个日夜的床板,上面的每一道划痕我都熟悉。
我用手摸了摸,冰凉,坚硬。
十五年,好像什么都没留下,又好像什么都刻在了骨子里。
我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
阳光挣扎着从灰蒙蒙的云层里挤出来一点,斜斜地照在窗台上,那盆首长让我养的君子兰,叶子绿得发亮。
我每天都给它浇水,擦叶子,比对我自个儿还上心。
首长说,君子兰养的是个心性。
我心性如何,自己不知道,只知道这盆花,我再也不能照顾了。
我该去跟首令道个别了。
他的办公室就在楼下,那扇厚重的木门,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把手的位置。
我推开过那扇门无数次,送文件,送茶,或者只是在他疲惫的时候,默默地站在一边,给他添点热水。
可今天,我的手停在门把手前,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门把手是黄铜的,被岁月磨得温润光滑,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他办公室常年飘着的,淡淡的墨水和旧书的味道。
这个味道,曾经让我觉得心安。
现在,却像一根针,扎得我心里发慌。
我还是敲了门。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是我这十五年养成的习惯。
“进来。”
首长的声音,还跟以前一样,沉稳,有力,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推开门,他正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文件。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一根根,银丝一样,刺得我眼睛疼。
他没抬头。
好像我只是一个进来送文件的普通干事,而不是那个跟了他十五年,他说过比亲儿子还贴心的小张。
“首长。”我开口,声音有点干。
他这才缓缓地抬起头,从老花镜后面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哦,小张啊,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嗯,那就好。”
然后,就没话了。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为我这十五年的军旅生涯倒计时。
我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以为,他会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几句体己话。
哪怕是骂我几句,说我以后到了地方上,别那么犟,也行啊。
可他没有。
他就那么坐着,又低头去看那份文件,好像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比我这个大活人重要。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冰窖里。
我算什么呢?
一个勤务兵,一个秘书,一个司机……一个用了十五年,现在用旧了,该换掉的零件?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那双皮鞋,是我昨天晚上擦了三遍的,亮得能照出人影。
我想体体面面地走。
“那……首长,我走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嗯。”他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连头都没抬。
我猛地抬起头,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哪怕是一丝不舍,一丝留恋。
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像一座雕塑,冷硬,没有表情。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怕我再待一秒,就会在他面前哭出来,那太丢人了。
我转身,脚步像是灌了铅。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走到门口,我还是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已经入定。
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可我却觉得,他离我好远好远,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
我的十五年,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拥抱,没有嘱咐,甚至没有一句“一路顺风”。
我关上门,隔绝了那个我熟悉了十五年的世界。
门外,还是那条长长的走廊,光线昏暗,两边的墙上挂着各种奖状和荣誉照片,红得刺眼。
我像个游魂一样,飘下了楼。
司机老王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他靠在车门上抽烟,看见我下来,赶紧把烟掐了,迎上来帮我拿行李。
“都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
我们俩都沉默着。
车子开出营区大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栋熟悉的办公楼,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被分到首长身边。
那时候,我也是坐着一辆车,从这个大门进来。
那时候的我,紧张,兴奋,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我以为,我会一辈子跟着他。
现在,幻想破了。
像个肥皂泡,“噗”地一下,什么都没了。
车里的空气很闷,我摇下车窗。
风“呼”地一下灌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得我眼睛发涩。
老王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没外人。”
我摇摇头,把头扭向窗外。
眼泪,不能流。
一个兵,流血不流泪。
这是首长教我的第一句话。
车子一路开往火车站。
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已经开始黄了,一片一片地往下掉,铺了一地。
车轮碾过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岁月在叹息。
到了火车站,老王帮我把行李搬下来。
车站里人来人往,广播里播着到站和离站的通知,嘈杂,而又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这种烟火气,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陌生,有点害怕。
我就要回到这个世界里去了。
一个没有首长,没有军装,没有号令的世界。
我能适应吗?
我不知道。
老王一直把我送到站台上。
火车还没来,站台上挤满了人,南腔北调,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小张,”老王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看着他,他一脸的纠结。
“王哥,你说吧,咱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老王又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我。
文件袋被封得严严实实,上面什么字也没写。
“这是……?”我愣住了。
“首长让我给你的。”老王说,“他交代了,让你上了火车再看。记住,一定要上了火车。”
我的心,猛地一跳。
首长?
他不是对我……
我接过文件袋,入手很沉,像装了一块砖头。
我捏了捏,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纸。
“他……他还说什么了?”我追问。
“没了。”老王摇摇头,“就这一句。”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尖锐地响起。
人群开始骚动。
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
“行了,上车吧。到了地方,安顿好了,给我来个电话。”
“王哥……”
“别说了,快上车。”他推了我一把。
我被人群裹挟着,上了火车。
找到自己的座位,我把行李放好,然后贴着车窗,往外看。
老王还站在站台上,在人群里,显得那么孤单。
他冲我挥了挥手。
我也冲他挥手。
火车缓缓开动。
老王的身影,连同那个我待了十五年的城市,一起,被甩在了身后。
我靠在座位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是首长给我的临别赠言?
是一笔安家费?
还是一封……批评信?
我不敢想。
我怕,打开之后,会是更深的失望。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节奏单调而又催眠。
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向后倒退。
田野,村庄,小河……
一切都那么陌生。
我把文件袋放在腿上,手指摩挲着封口处的火漆印。
那个印,是首长的私人印章,我再熟悉不过了。
上面刻着一个“正”字。
首长常说,做人要正,做事要正,心要正。
我犹豫了很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厢里亮起了灯。
周围的旅客,有的在打牌,有的在聊天,有的已经睡着了。
我像一个孤岛。
最后,我还是下定了决心。
不管里面是什么,都是一个了断。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文件袋的封口。
我的手在抖。
我从里面抽出一沓厚厚的纸。
第一页,不是信,而是一份文件。
一份……十五年前的,处分决定草案。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我的部队番号。
事由是:在一次重要演习前夜,因疏忽大意,遗失了一份涉密文件。
文件虽然在半小时后找到了,但根据保密条例,应给予记大过处分,并调离核心岗位。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炸了。
这件事,我记得。
那是我刚到首长身边不久,还是个愣头青。
那天晚上,首长让我整理第二天演习要用的图纸和资料。
我手忙脚乱,把一份标注着“机密”字样的文件,随手夹在了一本地图册里。
等首长问我要的时候,我翻遍了整个办公室,都找不到了。
我当时吓得脸都白了,汗水把军装都浸湿了。
我以为我的军旅生涯,到此为止了。
首长当时,发了很大的火。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了我足足有半个小时。
那是我见他发过最大的一次火。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后来,还是他在那本地图册里,找到了那份文件。
我以为,这件事,就是被他骂一顿,就过去了。
我以为,他只是脾气不好。
我从来不知道,当时,已经有了一份处分决定草案。
记大过,调离核心岗位。
如果这份处分真的下来了,我不可能再留在首长身边,更不可能有后来的提干,立功。
我可能早就被退回原籍,灰溜溜地结束了我的军人生涯。
可是,这份草案的下面,处理结果那一栏,是空的。
为什么?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二页。
第二页,是一封信。
一封首长亲手写的,给上级领导的信。
信的字迹,是他那手刚劲有力的毛笔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刻刀刻上去的。
信的内容,不长,但我看了足足有十几分钟。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打在我的心上。
信里,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说,是我这个领导,平时疏于教导,管理不严,才导致了年轻同志犯下这样的错误。
他说,这个兵,是个好苗子,有灵性,肯吃苦,不能因为一次无心之失,就毁了他的前程。
他说,所有的处分,他一个人承担。
请求组织,给他一次机会,也给这个年轻人一次机会。
信的末尾,他的落款,笔锋重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的眼睛,模糊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为我扛下了所有。
他用他自己的前途,保住了我的前途。
我记得,那次事件之后没多久,军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晋升名额。
所有人都说,那个名额,非首长莫属。
他的资历,他的功绩,都够了。
可是,最后公布的结果,却是另外一个人。
当时,我们都替他抱不平。
他自己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他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工作。
我们都以为,是上面有什么别的考虑。
现在我才明白,不是的。
是因为我。
是因为他为了保我,主动承担了责任,影响了他的晋升。
我这个傻瓜,我这个蠢货!
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因为他临走时对我的冷淡,而心生怨恨。
我简直,不是人!
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我把脸埋在文件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想哭,却又哭不出声。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用一把钝刀子,在心口上,一刀一刀地割。
疼,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继续往下翻。
文件袋里,还有很多东西。
有我每一次生病,他悄悄让卫生员给我开的药方,上面有他用红笔标注的注意事项。
有我父母来部队探亲,他亲自安排的食宿清单,细致到我父亲爱吃什么,我母亲有什么忌口。
有我有一年冬天,在外面执勤冻伤了手,他托人从东北搞来的冻伤膏的配方,那是一张泛黄的草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草药的名字。
还有……还有我每次立功受奖的申请报告。
每一份报告后面,都附着他写的推荐信。
他把我说得那么好,那么优秀,好像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兵。
可我知道,我不是。
我有很多缺点,我冲动,我固执,我有的时候还很懒。
是他,一点一点地,把我身上的毛刺,都磨平了。
他教我写字,教我下棋,教我做人的道理。
他会在我骄傲的时候,敲打我。
他会在我失落的时候,鼓励我。
他就像一座山,默默地,为我遮风挡雨。
而我,却一直以为,那只是他的工作,他的职责。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那张严肃的面孔下,藏着一颗怎样柔软的心。
文件袋的最底下,是一张照片。
一张我从没见过的照片。
照片上,是我。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实弹射击,卧在靶场上,瞄准的样子。
那时候的我,还很青涩,脸上带着紧张和兴奋。
照片的像素不高,有点模糊,像是用老式相机偷拍的。
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还是首长的笔迹。
“吾家有儿初长成。”
短短七个字,我却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呆住了。
吾家有儿……
吾家有儿……
他,他竟然是这么看我的?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他的兵。
原来,在他心里,我早就是他的……孩子。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把那张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口,放声大哭。
车厢里的人,都朝我看来。
我不在乎。
这一刻,我只想把这十五年的委屈,十五年的愚钝,十五年的悔恨,全都哭出来。
火车,依然在“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
它载着我,离开那个我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可是我的心,却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死死地拽着,拽回了那栋办公楼,拽回了那个坐在办公桌后,鬓角花白的身影面前。
首长。
我的首长。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来跟我告别?
你知不知道,你的冷漠,像一把刀子,差点杀死了我?
我哭着,笑着,像个疯子。
我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冷漠,他是怕我舍不得。
他怕我留恋,怕我离不开他这个“拐杖”,到了地方上,无法独立行走。
他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我对他的依赖。
他是在逼我。
逼我快点长大,逼我去面对一个新的世界。
就像老鹰把小鹰推下悬崖一样。
看起来残忍,其实,是想让它学会飞翔。
这才是他。
这才是我的首长。
永远都那么深沉,永远都把最深的情感,藏在最冷的外表之下。
他的爱,不说出口,却重如泰山。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我下了车,站在陌生的站台上,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没有感到迷茫,也没有感到害怕。
我的心里,是满的。
被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老王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小张啊,到了?”老王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嗯,王哥,我到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那就好,那就好,找个地方先住下,别舍不得花钱。”
“王哥,你……在首长身边吗?”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在。”
“能让他接个电话吗?”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电话那头,有轻微的走动声,还有老王压低了声音在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喂。”
还是那个单音节,沉稳,有力。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强忍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哽咽。
“首长。”
“嗯。”
“我到了。”
“嗯。”
“东西……我看了。”
电话那头,长久地,没有声音。
我甚至能听到他,和我一样,克制而又沉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他在听。
“首长,”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谢谢您。”
谢谢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谢谢您,把我从一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教导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谢谢您,这十五年的养育之恩。
“臭小子。”
电话里,传来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笑骂。
“到了地方,好好干,别给我丢人。”
“是!”我挺直了腰杆,像在接受命令一样,大声回答。
“行了,挂了吧。”
“首长!”我急忙喊住他,“您……保重身体。”
“知道了,啰嗦。”
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许久没有动。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是新的开始。
我带着他给我的,最沉重,也最宝贵的行囊,踏上了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我回到了老家,一个南方的小县城。
起初,很不适应。
部队里雷厉风行的节奏,和这里悠闲缓慢的生活,格格不入。
我一度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我做过保安,送过快递,甚至在工地上搬过砖。
每一次,当我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拿出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一遍一遍地看。
看着首长为我写的那些信,看着他为我做的那些事,看着照片背面那七个字。
“吾家有儿初长成。”
我就又有了力气。
我不能给他丢人。
我开始学习,考各种证书。
我把在部队里养成的,吃苦耐劳,严谨认真的作风,用到了学习和工作上。
生活,渐渐有了起色。
我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做起。
我跑业务,见客户,做方案。
我把每一次任务,都当成一次战斗。
我把每一个客户,都当成一个需要攻克的堡垒。
几年后,我成了公司的销售冠军,部门经理。
我买了房,买了车,还娶了一个贤惠的妻子。
我的生活,走上了正轨。
我常常会给老王打电话,询问首长的近况。
老王说,首长退休了。
退休后,他没有选择留在繁华的大城市,而是回了乡下的老宅。
他说,首长身体还硬朗,每天种种菜,养养花,写写字,过得很清闲。
我总说,要去看看他。
可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了。
我知道,这是借口。
其实,是我近乡情怯。
我怕,我还没有混出个人样,没脸去见他。
我怕,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直到去年,我被公司提拔为分公司的总经理。
我知道,是时候了。
我跟公司请了长假,带着妻子和孩子,开车回了首长的老家。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风景很美,像一幅水墨画。
我们一路打听,才找到了首长的家。
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农家小院,篱笆墙上爬满了牵牛花。
院子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长势喜人。
一个穿着粗布对襟衫,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佝偻着腰,在给一畦青菜浇水。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阳光照在他身上,温暖而又安详。
那就是我的首长。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他不再是那个威严的,不苟言笑的将军。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我的车,停在院子门口。
他听见声音,直起腰,朝我们这边看来。
他的眼睛,有些浑浊了,眯着看了好一会儿。
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我离他,只有十几米的距离。
我能看见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我能看见他手上,沾满了泥土。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我的妻子,抱着孩子,先开了口。
“请问,是……张首长家吗?”
首长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我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
我学着十五年前,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双脚并拢,身体站得笔直。
然后,我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首长!警卫员张海鹏,向您报到!”
我的声音,洪亮,有力,回荡在寂静的小山村里。
首长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浑浊的眼睛,在一瞬间,亮了。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行热泪,从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下来。
“你……你个臭小子……”
他走过来,伸出那双沾满泥土的,粗糙的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
“你还知道回来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他。
“首长,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带着您给我的所有,回来了。
那天,我们在首长家,吃了一顿饭。
师母还是那么和蔼,拉着我妻子的手,问长问短。
首长抱着我的儿子,怎么也看不够。
他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
饭桌上,他一杯接一杯地跟我喝酒。
我们聊了很多。
聊部队的过去,聊我的现在,聊孩子的未来。
他没有再提那份文件袋。
我也没有。
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出口。
我们都懂。
临走的时候,首长把我送到村口。
夕阳西下,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海鹏啊,”他突然开口,“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看着他。
“不是打了多少胜仗,也不是得了多少勋章。”
他指了指我,笑了。
“是带出了你这么个兵。”
我的眼圈,又红了。
我转过身,不敢让他看见。
车子,缓缓启动。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
他一直站在村口,冲我们挥手。
夕阳的余晖,把他整个人都染成了金色。
他像一棵老松,苍劲,挺拔,永远都矗在那个我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我知道,这辈子,无论我走多远,飞多高,我的根,都在这里。
那个文件袋,我现在还珍藏着。
它就放在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每当我工作累了,或者遇到什么烦心事,我就会打开它,看一看。
它像一个充电器,总能给我无穷的力量。
它也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不能忘本。
前几天,老王给我打电话。
他说,他也要退休了,准备回老家,就在首长那个村子隔壁。
他说,他要去陪着老首长。
他说,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离不开他。
我笑着说,王哥,等我退休了,我也去。
我们,再一起,给首长当兵。
电话那头,老王笑了。
我也笑了。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窗外,万家灯火,一片璀璨。
我知道,在这片璀璨的灯火中,有一盏灯,是属于我的。
而点亮这盏灯的人,是我的首长。
他用十五年的时间,把我从一块顽石,雕琢成器。
又用一种最严厉的方式,把我推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
我能做的,就是像他期望的那样,做一个正直的人,认真地工作,好好地生活。
不辜负他的教诲,不辜负那段燃烧的岁月,不辜负,他藏在心底,那句沉甸甸的——
“吾家有儿初长成。”
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营区。
阳光正好,操场上,战士们的口号声,响彻云霄。
首长就站在办公楼的窗前,静静地看着。
我像往常一样,给他泡好一杯茶,端过去。
他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温暖,而又慈祥。
梦醒了,枕边常常是湿的。
我知道,那是我生命里,最宝贵的十五年。
它已经刻进了我的骨血里,永远,都无法磨灭。
有时候,儿子会问我,爸爸,你为什么总看着那个旧旧的牛皮纸袋发呆呀?
我就会把他抱在怀里,指着窗外的天空,告诉他。
“因为,那里藏着一个,让爸爸学会飞翔的秘密。”
是的,飞翔。
每个人的一生中,可能都会遇到那么一个人。
他或许严厉,或许沉默,或许不善言辞。
但他会用自己的方式,为你撑起一片天,指引你前行的方向。
他会把你,当作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
如果你遇到了,请一定要珍惜。
因为,那是你一辈子的,幸运。
而我,就是那个最幸运的人。
来源:直爽海燕tIH8E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