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声音很轻,像片羽毛,拂过高铁车厢里混杂着泡面和消毒水味的空气。
“先生,能帮个忙吗?”
声音很轻,像片羽毛,拂过高铁车厢里混杂着泡面和消毒水味的空气。
我正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脑子里还在盘算着项目图纸的细节。听到声音,我转过头。
是邻座的女人。
她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一件素净的米色风衣,脸色是一种不太健康的白,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座椅里,显得特别瘦小。
我点点头:“您说。”
她攥着衣角,指尖泛白,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我不太舒服,想去一下卫生间。您能不能,陪我一下,就站在门口?”
这个请求有点突然。车厢里人来人往,一个成年女性,要去卫生间,却要一个陌生的男人陪同。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目光里带着一丝探寻。
她看出了我的犹豫,急忙补充道:“我怕……我怕会晕倒在里面,没人知道。麻烦您了,就几分钟。”
她的眼神很恳切,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我看着她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想到了我妻子。她怀孕的时候,也时常这样脸色发白,需要人扶着。
心里那点戒备瞬间就软了。
“没事,应该的。”我站起身,顺手把自己的电脑包往里推了推。“走吧,我扶着您?”
“不用不用,”她连忙摆手,扶着座椅靠背,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您走前面就行。”
从我们的座位到卫生间,不过十几米的距离。高铁行驶平稳,但她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刻意放慢了脚步,用身体的余光留意着她,随时准备伸出手。
到了卫生间门口,绿色的“无人”指示灯亮着。
她推开门,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谢谢您,我就在门口。”我说。
她点点头,侧身走了进去,但门没有立刻关上,而是留了一道缝。我有些不解,以为她有什么特殊需求。
正当我准备后退一步,保持些距离时,那道门缝里,她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比之前更轻,更急。
“先生,您靠近一点。”
我愣住了,心里咯NOD一下。这算什么?
“您别误会,”她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我有个东西,想请您帮忙。”
我皱了皱眉,走近那道门缝。
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些,刚好能让我看到她的手。那是一只极其消瘦的手,手背上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她的手心里,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方块。
“这个,您拿着。”她把东西从门缝里递出来,几乎是塞进了我的手里。
手帕是旧的,洗得发白,但很干净,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隔着布料,我能感觉到里面是一个坚硬的物体。
“这是什么?”我压低声音问。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某种交易吗?还是什么违禁品?社会新闻看得多了,人总会多几分警惕。
“一个……念想。”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我求您,帮我把它带给一个人。”
“您为什么不自己……”
“我没时间了。”她打断我,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绝望。
紧接着,她说了那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她的脸藏在门后,只有声音飘出来,急促而微弱。
“想要就快点。”
这句话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我。
“想要?”我脑子嗡的一声。在这样一个密闭、暧昧的环境里,一个女人对一个陌生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东西,感觉有些烫手。
门缝里的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歧义,呼吸一滞,随即用尽全身力气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您愿意帮我这个忙,就请快点收下。他……他要过来了。”
“他?”
“我丈夫。”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石子,砸进了我心里。我立刻明白了,这不是什么桃色陷阱,这是一个女人的求救。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到车厢连接处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他的眼神锐利,像鹰一样在车厢里扫视。
门里的她显然也听到了,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求您了。”她说完这句,猛地把门关上了。
卫生间的门锁,“咔哒”一声,落了锁。
我手里攥着那个手帕包,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拙劣的间谍,接了一个烫手的任务。
那个男人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不带任何感情,然后落在了紧闭的卫生间门上。他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浑身散发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压迫感。
我明白了。
她不是怕晕倒,她是怕他。
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朝自己的座位走去。手心里那个小包,仿佛有千斤重。我的心跳得很快,后背甚至有点发凉。
我不知道自己卷入了怎样一个家庭的漩涡,但一个女人的绝望,是那样真实地传递到了我的手上。
回到座位,我把那个小包悄悄塞进了我的电脑包内侧的口袋里。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那个女人才从卫生间出来。她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像一张透明的纸。那个男人立刻迎上去,很自然地扶住她的胳膊,低声问了句什么。
她摇摇头,没说话,任由他扶着,回到了座位。
整个过程,他们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车厢里恢复了平静,只有高铁飞驰的“呜呜”声。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但脑子里一团乱麻。
那个手帕包到底是什么?她让我带给谁?我又该去哪里找那个人?她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个谜团。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个恶作预剧。
列车广播响起了到站提示。是中途的一个大站。
我看到那个男人开始收拾行李,动作不紧不慢。他把她的外套拿下来,替她穿上。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体贴,那么正常。
可我忘不了她刚才在卫生间门口的眼神,那种被困住的、急于挣脱的眼神。
女人被他扶着,站了起来,准备下车。
在与我错身而过的一刹那,她的脚步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我感觉到有东西轻轻碰了我的膝盖。
我低头一看,一张折叠起来的火车票,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的座位上。
我迅速用手盖住,再抬头时,他们已经走远了。男人的手始终搭在她的手臂上,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一种控制。
我拿起那张车票。
不是他们的,是我的。她趁我不注意,从我的座位夹里抽了出来。
车票的背面,用指甲划出了一行浅浅的字迹,几乎看不清。
“滨城,海鸥路134号,给我儿子,周念。”
字迹很潦草,有的地方甚至划破了纸面,可以想象她当时有多么仓促和用力。
滨城,是我这次出差的目的地。
周念。这应该是她儿子的名字。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恶作剧。这是一个母亲,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完成的一场生命的托付。
列车再次开动,窗外的景色变换。我打开电脑包,拿出那个手帕包,躲在小桌板的阴影下,小心翼翼地打开。
手帕里包着的,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是一只小小的、用木头雕刻的鸟。
鸟的做工很粗糙,像是手工做的,翅膀的一角甚至有些磨损,露出了木头本来的颜色。但看得出来,雕刻它的人很用心,鸟儿的姿态是展翅欲飞的。
常年抚摸,让这只木鸟的表面变得异常光滑温润。
我把它握在手心,仿佛能感觉到一个母亲掌心的温度。
接下来的旅途,我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工作上的事。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和这只沉甸甸的木鸟。
我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她和丈夫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个母亲,要通过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去给自己的儿子传递一个“念想”,这背后该是何等的无助和悲凉。
到了滨城,我没有直接去酒店,而是按照那个地址,用手机地图搜了一下。
海鸥路134号,是一家儿童福利院。
我的心,又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她的儿子,竟然在福利院。
这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一个看起来家庭尚可的女人,为什么她的儿子会在福利院?
我站在福利院门口,有些犹豫。这里的大门是紧闭的,刷着蓝色的漆,上面画着白云和太阳。我能听到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
我该怎么进去?我又该以什么身份,去见一个叫周念的孩子?
说我是他母亲的朋友?可我连他母亲叫什么都不知道。
说我是受人之托?一个陌生男人,拿着一只木鸟,说是一个在火车上遇到的女人让你交给她儿子。这听起来太像骗子了。
我甚至担心,那个男人的势力,会不会已经渗透到了这里。如果我贸然出现,会不会给那个孩子带来麻烦?
我在门口徘徊了很久,从中午站到了下午。期间,有几对夫妻进去,似乎是来探望或者办理手续的。
最终,我决定用最笨的办法。
我走到传达室,对里面的大爷说,我是一家慈善机构的,想了解一下院里孩子们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可以资助的对象。
大爷很警惕,盘问了我半天。我只能硬着头皮,把我那家小设计公司的名字报了上去,说我们公司每年都有慈善预算。
或许是我看起来不像坏人,大爷最终拨通了院内办公室的电话。
很快,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她是福利院的副院长,姓李。
李院长把我带到了她的办公室。
我不敢直接提周念的名字,只能旁敲侧击,说我想资助一个家庭困难、性格比较内向的男孩。
李院长听了我的描述,叹了口气,从一堆档案里,抽出了一个牛皮纸袋。
“你说的,很像我们院里的周念。”
她打开档案袋,把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的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眉眼和火车上那个女人有七八分相像。他很瘦,眼神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和疏离。他一个人站在操场边上,看着别的孩子在玩耍。
“这孩子……什么情况?”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唉,说起来也挺可怜的。”李院长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周念不是孤儿。他妈妈还在,爸爸……法律上也在。”
“那怎么会……”
“他妈妈生了重病,是那种很花钱的病。他爸爸,一开始还挺积极的,后来……你也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夫妻也一样。为了治病,家里房子卖了,积蓄也花光了。他爸爸就把孩子送到我们这儿来了,说是暂时寄养,等他妈妈病好了就接回去。”
李院长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可这一寄养,就是两年。他爸爸一开始还来看看,后来就很少来了。他妈妈……我们听说,情况一直不太好,这两年,一次都没来看过孩子。”
我心里一紧。一次都没来过。
不是她不想来,恐怕是她来不了。
“那孩子他……知道这些情况吗?”
“我们没敢跟他说实话。就说妈妈在很远的地方治病,要很久才能回来。这孩子也懂事,从来不哭不闹,就是不爱说话。别的孩子都有人来看,就他没有。时间长了,性格就越来越孤僻。”
李院长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口袋里的那只木鸟,此刻变得更加滚烫。
“院长,我想……我想见见这个孩子。”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李院长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些犹豫。
“就以一个……想资助他的叔叔的名义。我不会乱说话,就是想看看他。”
或许是我的眼神打动了她,她点了点头。
周念被带到办公室的时候,正好是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服,更显得瘦小。
他低着头走进来,不敢看我。
“周念,这位陈叔叔,想认识一下你。”李院长的声音很温柔。
孩子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办公室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任何语言,在这样一个孩子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了那只木鸟。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木鸟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轻轻地推了过去。
周念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我。他的眼睛很大,很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木-鸟,一动不动。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的嘴唇开始哆嗦,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伸出手,那只小手也在发抖,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把那只木鸟捧了起来。
他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木鸟身上那道磨损的痕迹。
“是妈妈……”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鼻音,还夹杂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
“是妈妈的……飞飞。”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木鸟的翅膀上。
他没有哭出声,就是那样无声地流着泪,整个人像一尊被悲伤冻住的小小雕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李院长也看呆了,她显然不知道这只木鸟的来历。她走过来,蹲下身,轻轻地拍着周念的后背。
“念念,不哭,不哭。这是怎么回事啊?”
周念不理她,只是把那只叫“飞飞”的木鸟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世界的全部。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用一种近乎祈求的语气问:“叔叔,你……你见到我妈妈了?她在哪儿?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我。
我该怎么回答?
我能告诉他,我是在火车上遇到你妈妈的吗?我能告诉他,她当时脸色惨白,身边还跟着一个监视她的人吗?
我不能。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撒了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最艰难的一个谎。
“我……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暂时回不来。她很想你,所以托我把‘飞飞’带给你。她还说……”
我顿住了,脑子飞速旋转,回想着那张火车票背面的字迹。
“她还说,让你一定要记得,飞飞的翅膀,是为了保护蛋才弄伤的。”
这句话,是我编的。我赌了一把。我赌这只木鸟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只属于他们母子之间的,温暖的故事。
周念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一边哭,一边点头,哽咽着说:“我记得……妈妈说过……鸟妈妈,为了保护它的孩子,翅膀被石头砸到了……但是它不怕,因为它把宝宝护住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但我听懂了。
这个粗糙的木鸟,是这对母子之间的信物,是母亲讲给儿子的睡前故事,是她关于“爱”与“守护”的全部解释。
办公室里,只剩下孩子压抑的哭声。
李院长眼圈也红了,她大概明白了什么。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我把周念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这个小小的身体,瘦得硌人。他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哭湿了我的衣服。
我知道,这两年来,他所有的思念、委屈和不安,都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那只木鸟,就是钥匙。
从福利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滨城的夜风,带着海水的咸湿味,吹在脸上,很凉。
我没有回酒店,而是在海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心里很乱,一半是完成托付后的轻松,一半是更深的沉重。
我救赎了这个孩子片刻的思念,但然后呢?
那个女人,她的病怎么样了?她还在那个男人的控制之下吗?她知不知道,她的“飞飞”,已经安全地到了儿子手里?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偶然闯入他们生命的路人,一个临时的信使。我的任务完成了,就该退场了。
可我退不出去。
周念那双通红的眼睛,总是在我眼前晃。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处理着出差的工作,一边像着了魔一样,开始打听那个女人的消息。
我没有任何线索,只有一个姓氏,“周”,是从她儿子名字里猜的。还有一个大概的年龄。
这在大海捞针,没有任何区别。
我去了滨城最大的几家医院,特别是肿瘤科,假装探病,拿着一张网上随便找的女性照片,挨个病房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护士和病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我。
我一无所获。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天,我去福利院看周念。我给他带了些新衣服和画笔。李院长告诉我,自从我上次来过之后,周念的情况好了很多。
他开始和别的小朋友说话了,画的画也不再是黑漆漆的一片,开始有了颜色。
我们正聊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是火车上那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斯文儒雅。但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间,眼神骤然变冷。
“是你?”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敌意。
我心里一沉,但表面上不动声色。
李院长显然认识他,站了起来:“赵先生,您来了。”
赵先生。原来他不姓周。
“李院长,这位是?”他指着我,明知故问。
“哦,这位是陈先生,是来资助周念的爱心人士。”李院长连忙介绍。
“爱心人士?”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和他再次相遇。
“可能是在哪儿见过吧。”我平静地回答,“世界就这么大。”
他没再追问,而是转向李院长:“我来给周念办点手续。他妈妈……情况不太好,我想接他过去,陪陪她。”
听到“他妈妈情况不太好”这几个字,我的心揪了起来。
李院长面露难色:“赵先生,周念在这里已经习惯了。而且,他妈妈的病……”
“我知道。”赵先生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就是因为这样,才要让他过去。这是我们家的事,就不劳李院长费心了。”
他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几份文件,拍在桌子上。
“手续我都带齐了。今天,我必须把孩子带走。”
他的态度很强硬。李院长虽然不愿意,但从法律上讲,他是孩子的父亲,她没有任何理由阻拦。
我坐在一旁,如坐针毡。
我不能让他把周念带走。
我不知道他要把孩子带去哪里,但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绝对不是一个好地方。一个能把亲生儿子扔在福利院两年不管不问的男人,一个能把妻子控制得死死的男人,他突然大发善心要接孩子回去“尽孝”?
这背后一定有阴谋。
“赵先生。”我站了起来。
他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
“我能和您单独聊几句吗?”
他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先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威胁,“你是什么人?你接近周念,有什么目的?”
“我没什么目的。”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受人之托。”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矢口否认。
“你懂的。”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张火车票。
“滨城,海鸥路134号,给我儿子,周念。”我一字一句地,把背面的字念了出来。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他声音发颤,不再是刚才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一个姓林的女士,在火车上交给我的。”我故意说错了姓氏,试探他。
“她不姓林!”他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闭上了嘴。
“她姓什么不重要。”我步步紧逼,“重要的是,她不想让儿子跟你走。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信物托付给我,就是不相信你。”
“你胡说!”他有些失控,声音也大了起来,“她是我妻子!我们的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手!”
“家事?”我冷笑一声,“把生病的妻子控制起来,把亲生儿子扔在福利院,两年不闻不问,现在又要把孩子接走。赵先生,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纯粹是在诈他。
但他显然被我诈住了。
他的眼神开始躲闪,额头上也冒出了汗。
“我……我只是想让念念见她最后一面……”他喃喃地说。
“最后一面?”
“她……她快不行了。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悲伤,只有一种计划被打乱的烦躁。
我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她终究,还是没能撑过去。
“她有遗嘱。”我看着他,说出了我的猜测,“遗嘱的内容,对你不利,对吗?所以,你需要周念。他是你唯一的筹码。”
我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但从他的反应来看,我猜对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被看穿了所有秘密的恼羞成怒。
“我警告你,不要多管闲事。”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否则,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让你带走周念的。”我的态度也很坚决,“除非,我亲眼见到他的妈妈,亲耳听到她同意。”
我们两个人,在走廊里对峙着,谁也不肯退让。
就在这时,李院长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赵先生,陈先生,你们在聊什么?”
赵先生的表情瞬间恢复了正常,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转身对李院长说:“没什么。李院长,今天恐怕带不走孩子了,公司的文件有点问题。我改天再来。”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这事没完。
我把我的猜测,和盘托出地告诉了李院长。
李院长听完,脸色也变得凝重。她当了半辈子福利院院长,见过太多家庭的悲剧。
“陈先生,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她说,“赵先生这个人,我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每次来,都只是走个过场,对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担心他还会再来。”
“你放心,”李院长说,“只要孩子在我们院里一天,我就有责任保护他。没有他妈妈的亲笔信或者明确的授权,我不会让他把孩子带走的。”
李院长的话,让我稍微安下心来。
但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疙瘩。
我必须去见那个女人。
我不仅要确认她的真实意愿,我还要告诉她,她的“飞飞”,她的思念,已经安全送达。
我要让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得到一丝安慰。
可我该去哪里找她?
我手里唯一的线索,就是赵先生。
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跟踪他。
我不是专业的侦探,我能做的,就是在福利院附近守株待兔。我相信,他为了周念,一定会再来。
我在福利院对面的一家小旅馆租了个房间,每天就坐在窗边,盯着福利院的大门。
等了两天,第三天下午,赵先生的车,终于出现了。
他没有进福利院,而是把车停在路边,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福利院里一个负责后勤的男人走了出来,上了他的车。他们在车里待了十几分钟,那个男人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快步走回了院里。
我心里一动。
他在收买福利院的人。
我立刻给李院长打了电话,把情况告诉了她。
李院长很震惊,也很愤怒。她立刻去查了这件事。
果然,那个后勤人员,收了赵先生五千块钱,答应帮忙,想办法把周念骗出来。
赵先生的计划落空了。
但他并没有离开,车子依然停在原地。他在等。
我在旅馆的窗帘后面,也在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赵先生似乎失去了耐心,他发动了车子。
我立刻下楼,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跟着前面那辆黑色的轿车。”
出租车司机看了我一眼,像是看警匪片看多了的年轻人,笑了笑:“好嘞,坐稳了您。”
赵先生的车,没有开往市中心,而是朝着郊区的方向开去。
路越来越偏,周围的建筑也越来越少。
最终,他的车,在一个叫“静安疗养院”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里与其说是疗养院,不如说是一家临终关怀医院。院子很安静,甚至有些萧瑟。
我让司机在远处停下,付了钱,然后悄悄地跟了过去。
赵先生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
我等了大概十分钟,才走到疗养院的门口。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我。
“探视时间已经过了。”
“我找人,很急。”我说,“我找周雅芬的病房。”
周雅芬。
这是我瞎编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儿子叫周念,我猜,她名字里可能有个“周”字。
没想到,保安查了一下登记本,居然说:“三楼,307。”
我愣住了。
我居然,蒙对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
我顺利地上了三楼。走廊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水味。
我找到了307病房。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赵先生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遗嘱我已经找律师看过了,只要周念的监护权在我手里,你留给他的那些东西,我一样有权处置!”
“你休想……”一个微弱的女声传来,是她。
她的声音,比在火车上时,更加虚弱,气若游丝。
“周雅芬,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改不改?只要你把财产都留给我,我保证,会好好对周念。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你……无耻……”
“我无耻?要不是为了给你治病,我会欠一屁股债?你现在倒好,想把所有东西都留给那个小兔崽子,让我净身出户?门都没有!”
门外,我听得拳头都攥紧了。
这就是那个在火车上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丈夫。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赵先生正站在床边,面目狰狞。
而病床上的女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戴着氧气面罩,只有那双眼睛,还亮着,充满了愤怒和不屈。
是她。周雅芬。
他们看到我,都愣住了。
“是你!”赵先生的反应最快,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朝我扑了过来,“你居然敢找到这里来!”
我侧身躲开,把他推到一边。
我走到病床前,看着周雅芬。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木鸟,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枕边。
“周念,收到了。”我说,“他很好。他说,他记得鸟妈妈的故事。”
周雅芬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她看着那只木鸟,又看看我,眼神里的戒备和愤怒,慢慢地,被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感激所取代。
她想说什么,但氧气面罩阻碍了她。她挣扎着,想把面罩摘下来。
“你别动!”赵先生反应过来,冲过来想抢走那只木鸟。
我一把拦住他。
“赵先生,当着她的面,我们把话说清楚。”我盯着他,“你威胁她,逼她改遗嘱,还想利用孩子的监护权,侵占她的财产。这些,我都听到了。”
“你听到了又怎么样?这是我们的家事!”他还在嘴硬。
“不,这不是家事。”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们都回过头。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院长,另一个,穿着警服。
赵先生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原来,在我跟踪赵先生的时候,李院长已经报了警。她不放心我一个人,也觉得赵先生的行为已经涉嫌遗弃和胁迫。
警察来得比我慢一步,但正好,赶上了最关键的时刻。
赵先生被警察带走了。
病房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李院长走过来,握住周雅芬的手,把福利院的情况,把周念的情况,都告诉了她。
周雅芬听着,眼泪一直流。
她摘下氧气面罩,用尽全身力气,对我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
我摇摇头:“我只是……一个送信的。”
那天晚上,在警察和李院长的见证下,周雅芬用她最后一点力气,重新立了一份遗嘱。
她把她父母留下的所有财产,都放到了一个信托基金里,唯一的受益人,是周念。而基金的监管人,她指定了两个人。
一个是李院长。
另一个,是我。
我当时就愣住了。
“我……我不行,我只是个外人。”
周雅芬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汪秋水。
“你不是外人。”她说,“你是……‘飞飞’选中的人。”
三天后,周雅芬走了。
走得很安详。
她的手里,一直握着那只叫“飞飞”的木鸟。
赵先生因为涉嫌胁迫、虐待、遗弃等多项罪名,被立案调查。他想争夺周念抚养权的计划,也彻底破产了。
周念,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孤儿。
我出差结束,回到了自己的城市。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我每天上班,下班,画图,陪女儿搭积木。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每个月,我都会收到一份关于周念的信托基金报告。
每个周末,我都会和周念视频通话。
我看着他,一点点地,从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小男孩,变成了一个爱笑、爱画画的阳光少年。
他画得最多的,就是一只鸟。
一只翅膀受了伤,却依然努力飞翔的鸟。
有一次,他问我:“陈叔叔,我能……叫你爸爸吗?”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我告诉他:“我不是你爸爸。你爸爸妈妈,给了你最宝贵的生命和爱。我只是……一个帮你保管这份爱的叔叔。”
我没有答应他。
因为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取代他父母在他心中的位置。
我能做的,就是替那个在火车上把全世界托付给我的女人,守护好她的珍宝,看着他,平安、健康地长大。
后来,我向公司申请,调到了滨城的分公司。
我的妻子和女儿,也跟着我,搬到了这座海边的城市。
我们没有领养周念。李院长说,福利院里有专业的老师,有同龄的伙伴,更适合他的成长。
但我们的家,永远为他留了一间房,一双碗筷。
每个周末,他都会来我们家。我妻子教他做饭,我女儿拉着他一起画画。
他会叫我妻子“阿姨”,叫我“陈叔叔”。
他从来没有再提过“爸爸”那个词。
但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道,那里面,有家人的温度。
有一年,周念过生日。
我妻子给他做了一大桌子菜。女儿送了他一套新的画笔。
我送给他的,是一只我亲手雕刻的木鸟。
我的手艺,比周雅芬差远了,刻得歪歪扭扭。
周念接过去,却像捧着什么宝贝一样。
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陈叔叔,它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就叫‘守护’吧。”
是的,守护。
很多年后,我常常会想起那个下午,在飞驰的高铁上,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和那句歧义丛生的话。
“想要就快点。”
她想要的,不是解脱,不是怜悯。
她想要的,是她用生命换来的,那份爱的延续。
而我,一个普通的过客,何其有幸,成了这场生命接力中,那个递棒的人。
我的人生,也因为这场意外的托付,变得更加厚重和清晰。
我明白了,人与人之间最深的联结,有时候,无关血缘,无关身份。
它只关乎,在某个绝望的瞬间,你是否愿意,伸出你的手。
来源:奇妙扑克m1jE0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