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住的这个老小区,就是这样,永远混杂着油烟、市井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气息。
我拎着一袋刚打折的吐司,慢悠悠地往家走。
傍晚的风总算带了点凉意,把路边大排档的孜然味儿吹得满街都是。
我住的这个老小区,就是这样,永远混杂着油烟、市井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气息。
拐进小区门口那条窄路,我看见一圈人围着,里三层外三层。
手机高高举起,像一片片黑色的向日葵。
这种热闹,通常不是好事。
我踮起脚尖,从人缝里看过去。
一个大爷躺在地上,花白头发,脸色青紫,一动不动。
旁边一个大妈急得直拍大腿,“哎哟!老王!老王你怎么了!”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是不是中暑了?”
“看着不像,脸都紫了。”
“快打120啊!”
“打了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到。”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上个月公司团建,刚学了CPR(心肺复苏)。
教官唾沫横飞地讲:“记住,黄金四分钟!你们每个人都可能是救命的英雄!”
当时我还跟同事吐槽,这辈子估计都用不上。
现在,这个场景就这么直挺挺地砸在我面前。
人群像一堵墙,嘈杂,犹豫,但没人上前。
那种集体性的观望,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我的腿有点软。
上,还是不上?
脑子里两个小人开始打架。
一个说:“林然,你疯了?救护车就快到了,你上去万一按出问题怎么办?现在这社会,好人没好报。”
另一个说:“那是一条人命。你就看着他死?”
我看着大爷已经开始发直的眼神,心里那点犹豫瞬间被碾碎了。
去他妈的。
我把吐司袋子往地上一扔,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让一让!让一让!我会急救!”
人群“哗”地散开一个口子,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跪在地上,手都在抖。
“喂!大爷!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反应。
我摸了摸他的颈动脉,几乎感觉不到搏动。
呼吸也没了。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忆培训时的步骤。
解开他衬衫的扣子,露出干瘦的胸膛。
双手交叠,定位,垂直向下,用力按压。
“一、二、三、四……”
我一边按,一边在心里默数。
手臂很快就酸了。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辣又涩。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
“这小姑娘行不行啊?”
“别是瞎按吧。”
“看着还挺专业的。”
我没空理他们。
三十次按压,两次人工呼吸。
我捏住大爷的鼻子,掰开他的嘴。
一股浓重的烟味和一种老人特有的、混杂着酸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忍住。
我对自己说。
我俯下身,嘴唇贴了上去。
冰凉,干瘪,带着烟草的粗糙感。
我吹了两口气,看着他的胸膛有轻微的起伏,才直起身子,继续按压。
重复。
再重复。
我的体力在飞速流失,脑子也开始发懵。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剩下我机械的动作和沉重的喘息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身下一声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我停下来,低头一看。
大爷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胸口开始自主起伏。
他活过来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都脱了力,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周围响起一片“哎哟”的惊叹声和稀稀拉拉的掌声。
“醒了!醒了!”
“这姑娘真是活菩萨!”
刚才那个拍大腿的大妈冲过来,抓着我的手,“姑娘,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我摆摆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了过来,迅速接手。
量血压,测心率,戴上氧气面罩。
我松了口气,撑着地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像面条。
就在这时,那个刚缓过气来的王大爷,突然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我。
他的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尖锐的惊恐。
“我的……我的牙……”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旁边的医护人员问:“大爷,您说什么?”
王大爷挣扎着想坐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我。
“金……金牙!我的金牙没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刷”地集中在我身上。
我愣住了。
什么金牙?
王大爷旁边的那个大妈也愣了一下,随即凑过去看他的嘴。
“哎哟!老王,你那颗大金牙呢?”
王大爷更激动了,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控诉。
“是她!就是她!”
他含混地喊着,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她……她刚才亲我……她偷了我的金牙!”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嗡”的一下全冲上了头顶。
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这一次,不再是赞美。
“啊?偷金牙?”
“不会吧,这姑娘看着不像啊。”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刚才她确实嘴对嘴了,没准儿……”
我看着王大爷那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看着他那张空了一个洞的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救了他。
我给他做人工呼吸。
他醒过来,却说我偷了他的金牙。
这是什么人间喜剧?
不,是人间荒诞剧。
医护人员也面面相觑,一个年轻的护士小声对我说:“姑娘,你……你先别走,等警察来了再说吧。”
警察?
我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耳朵里嗡嗡作响。
救个人,救出了一个“盗窃嫌疑人”的身份。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大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
说我没有?
谁信?
一个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老人,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
人们的天平会倾向谁,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我看着周围那些审视、怀疑、幸灾乐祸的眼神,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百口莫辩。
刚才还抓着我手喊“活菩萨”的大妈,此刻也松开了手,默默退后了两步,眼神里充满了复杂。
我成了孤岛。
警察很快就到了。
一辆闪着警灯的桑塔纳,停在人群外。
下来两个警察,一个年纪大的,看着像个老民警,一脸疲惫。一个年轻的,精神头很足,但表情严肃。
老民警拨开人群,开口就是一股浓浓的京片子味儿。
“怎么回事儿啊?谁报的警?”
那个大妈立刻迎上去,指着担架上的王大爷,又指了指我,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当然,在她嘴里,重点已经不是我救人,而是“这姑娘一亲,老大爷的金牙就没了”。
老民警听完,皱起了眉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职业性怀疑的目光。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身份证带了吗?”
我木然地从包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林然。”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年轻警察拿着我的身份证,在警务通上核对着信息。
老民警则走到担架边,俯下身问王大爷。
“大爷,您确定是她拿了您的金牙?”
王大爷已经戴上了氧气面罩,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我,像两把淬了毒的锥子。
老民警直起身,叹了口气,对我说道:“林然是吧?那这样,你跟我们回所里一趟,做个笔录。”
回所里?
我猛地抬起头,“凭什么?我救了他!我没有偷他的东西!”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老民警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语气变得更公式化了。
“姑娘,你别激动。我们只是了解情况。这位大爷是当事人,他指控你,我们按规定就得调查。”
“调查?怎么调查?搜身吗?”我气得发笑,“你们搜!现在就搜!当着大家的面搜!如果搜不出来,他是不是要向我道歉?是不是要赔偿我的名誉损失?”
年轻警察走了过来,把身份证还给我,语气生硬地说:“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看着他们,再看看周围那些看戏的嘴脸,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淹没了我。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在一个人快死的时候,没选择袖手旁观。
结果呢?
我成了嫌疑犯。
我被当成小偷。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好,我跟你们走。”
我不想再在这里,被这群人当猴子一样围观。
我捡起地上那袋已经被踩得不成样子的吐司,拍了拍上面的灰,跟着两个警察向警车走去。
背后,是救护车关上门的声音,和人群不绝于耳的议论。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派出所里,冷气开得很足。
那种冰冷的空气,让我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坐在讯问室的铁椅子上,对面是那个老民警,姓张。
张警官给我倒了杯水,语气缓和了一些。
“姑娘,别紧张。就是问几个问题。”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桌上那盏发出惨白光芒的台灯。
“你跟王大爷,就是那位老人,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晕倒的?”
“大概七点左右,我下班回家路过。”
“当时周围有多少人?”
“很多,围了一圈。”
“为什么你会上去急救?”
我听到这个问题,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抬起头,看着张警官的眼睛。
“因为我会,因为他快死了,这个理由够吗?”
张警官被我问得噎了一下,点点头,“够,当然够。你做了件好事。”
“好事?”我冷笑一声,“然后被当成小偷带到这里来,这就是好事的下场?”
张警官叹了口气,“林然,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办案讲究证据。现在的情况是,王大爷一口咬定,他在晕倒前,金牙还在。醒来后,你给他做过人工呼吸,然后金牙就不见了。从逻辑上讲,你确实有嫌疑。”
“逻辑?”我重复着这个词,“那我的动机呢?我图什么?图他一颗不知道戴了多少年的旧金牙?我犯得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冒着被抓的风险,去偷一颗牙?”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所以才需要调查。”
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张用偏见和荒谬织成的大网里。
无论我怎么挣扎,都只会越缠越紧。
“你们搜吧。”我摊开手,“我的包,我的口袋,你们可以搜。如果需要,女警可以搜我的身。”
张警官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强制搜查,除非有证据表明你身上藏有赃物。”
“那你们想怎么样?就因为他一句话,我就要一直背着这个小偷的罪名?”
“我们会去现场再勘查一下,看看金牙是不是掉在附近了。另外,我们也会联系王大爷的家属,进一步了解情况。”
张警官的语气很平稳,但我能听出里面的敷衍。
这就是程序。
冰冷、刻板、没有人情味的程序。
我被晾在讯问室里,时间过得特别慢。
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拿出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
翻开通讯录,父母?不行,他们知道了只会干着急,然后连夜从老家杀过来。
朋友?
我划到了陈默的名字。
她是个律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电话接通了,陈默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林大然!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说好的一起吃小龙虾呢?”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陈默……”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默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你怎么了?哭了?出什么事了?”
我把事情的经过,用最快的速度讲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我听到了陈默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我操……”她爆了句粗口,“这他妈叫什么事儿啊?”
“我现在在派出所,他们说要调查。”我绝望地说。
“你别慌,林然,你听我说。”陈默的声音立刻变得冷静而专业,“第一,你绝对不能承认任何你没做过的事情。第二,除了基本信息,不要回答任何引导性的问题。第三,要求他们出具传唤证,如果没有,你待满八小时就可以走。”
“可是……我的名声怎么办?小区里的人都看见了,明天估计全公司都会知道。”
“名声?”陈默冷笑一声,“现在是名声的问题吗?现在是你要怎么从这个泥潭里出来的问题!那个老头要是咬死了不松口,这事儿就麻烦了。”
“那怎么办?”
“等。等警察的调查结果。如果他们找不到牙,那个老头又没有别的证据,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的。最坏的结果,就是一桩悬案,你背个嫌疑。”
“我不要背这个嫌疑!”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知道你不要!”陈默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但现在不是你说了算!林然,你给我冷静点!你现在是在警察局,不是在菜市场!你越激动,对你越不利!”
我被她吼得一愣,然后慢慢冷静下来。
是的,我不能慌。
我挂了电话,感觉心里稍微有了一点底。
又过了一个小时,张警官和那个年轻警察回来了。
张警官的脸色不太好。
“林然,我们去现场看过了,也用手电筒找了,没有发现金牙。”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们联系了王大爷的儿子,他正在从外地赶回来。王大爷现在情绪很激动,坚持要我们给你立案。”
“立案?”我瞪大了眼睛,“就凭他一句话?”
“他的口供就是证据的一种。虽然是孤证,但我们必须重视。”
“所以呢?你们要拘留我?”
“那倒不至于。”张警官摆摆手,“只是这个案子,我们会继续跟进。你留一下你的住址和联系方式,最近不要离开本市,随时配合我们的调查。”
这话说得很客气。
但翻译过来就是:你现在是犯罪嫌疑人,被我们监控了。
我签了字,按了手印,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夜已经深了。
街上空荡荡的,只有路灯投下我孤零零的影子。
我感觉好冷。
不是身体的冷,是心里的冷。
回到小区,已经快午夜了。
我低着头,像做贼一样,快步走向自己的楼栋。
可还是有几扇窗户亮着灯,窗帘后面,我能感觉到窥探的目光。
我几乎是逃回了家。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为什么?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核桃一样的眼睛去了公司。
果不其然。
我一进办公室,就感觉气氛不对。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探究。
平时跟我关系最好的小雅,凑了过来,小声问:“然然,你没事吧?我听我妈说了,她当时也在场。”
我心里一凉。
果然,一晚上的时间,足够流言蜚语传遍每一个角落。
“我没事。”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你……真的拿了那个大爷的……?”小雅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我看着她,感觉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你觉得呢?”我反问她。
小雅尴尬地笑了笑,“我当然不信了!但是……外面传得很难听。”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打开电脑,工作群里一片寂静。
但私聊的小窗口,却在不停地闪动。
各种版本的谣言,肯定已经在这些小群里炸开了锅。
我成了公司的“名人”。
“金牙侠女”。
这是我后来听到的,最恶毒的一个外号。
中午吃饭的时候,没人叫我。
我一个人去了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份三明治,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味同嚼蜡。
阳光很好,但我感觉自己像是站在阴影里。
下午,总监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林然,你最近是不是……家里出了点事?”
他话说得很委婉。
“是。”我点头。
“公司这边,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他顿了顿,“你知道,我们是个注重形象的公司。虽然我相信你的为人,但是……这种负面新闻,对团队影响不好。”
我明白了。
“总监,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是说,你是不是……先请个假,休息一段时间,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
这是变相的停职。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撇清关系”的脸,突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解释了。
“好。”我说。
走出总监办公室,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回到座位,开始收拾东西。
小雅走过来,眼圈红红的,“然然,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我摇摇头。
其实我心里清楚,谁都怕惹上麻烦。
换做是我,可能也会选择远离风暴中心。
我抱着我的纸箱子,走出了写字楼。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家?
那个充满了窥探和议论的小区?
我不想回去。
我给陈默打了电话。
“我被停职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陈默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地址发我,我来接你。”
半小时后,陈默的红色小跑车停在我面前。
她把我塞进副驾,一脚油门,车子蹿了出去。
“去我家住。”她说,不容置疑。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是我出事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丝暖意。
在陈默家的这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白天,她去上班,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上网搜“做好事被讹”、“人工呼吸并发症”之类的关键词。
网上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这就是社会现实,傻子才去扶老人。
有人说,要相信法律,清者自清。
还有人分析,人工呼吸时,如果老人有松动的假牙,确实有可能在气流冲击下脱落。
脱落?
那会掉到哪里去?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会不会……被他自己吞下去了?
这个想法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立刻给张警官打了电话。
“张警官,我是林然。我有一个猜想,那个金牙,会不会是被王大爷自己吞下去了?”
电话那头的张警官沉默了一下。
“有这个可能。但是,林然,这只是你的猜测。我们不能凭猜测就让一个刚出院的老人家去医院拍片子。”
“那怎么办?就因为他不愿意去检查,我就要一直背着黑锅?”我急了。
“我们会跟他家属沟通的。你再等等。”
又是“等等”。
我还要等多久?
我的工作没了,我的名声毁了,我每天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
我等不了了。
陈默下班回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把一沓文件拍在桌上。
“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她说,“我们得主动出击。”
“怎么主动?”
“我已经查过了。那个王大爷,叫王建国,今年72岁,退休前是首钢的工人。老伴前年去世了,有一个儿子在深圳工作,一年也回不来一次。他现在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默挑了挑眉,“别忘了我是干嘛的。”
“我们明天去找他。”陈默说,“当面跟他谈。我倒要看看,他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他会见我们吗?”
“他儿子今天回来了。我托人要到了他儿子的电话。我已经约好了,明天上午,在他们家楼下的社区活动室。”
我看着陈默,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感激。
她总是这样,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像个女战士一样,挡在我前面。
第二天,我跟着陈默,再次回到了那个让我不堪回首的小区。
走进社区活动室,我一眼就看到了王大爷。
他坐在轮椅上,气色比那天好了很多,但脸色依旧阴沉。
他旁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一脸疲惫和不耐烦,应该就是他儿子,王强。
张警官也在,还有一个穿着居委会红马甲的大妈。
这阵仗,像是一场三堂会审。
我深吸一口气,和陈默一起走了过去。
王大爷一看到我,眼睛就瞪圆了,指着我,嘴唇哆嗦着。
“你……你还敢来!”
他儿子王强赶紧按住他,“爸,你别激动。”
然后他转向我们,推了推眼镜,语气很客气,但透着疏离。
“你就是林小姐吧?我是王强。我爸的事,给您添麻烦了。”
“添麻烦?”陈默冷笑一声,抢在我前面开口,“王先生,您这话说的就太轻巧了。我朋友救了你父亲,现在被当成小偷,工作都丢了,这叫‘添麻烦’?”
王强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我们……我们也不是故意的。我爸他……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糊涂。”
“糊涂?”王大爷不干了,挣扎着喊道,“我糊涂?我清醒得很!就是她!我的金牙就是她偷的!那是我老婆留给我的念想!花了我们当时半年的工资!”
他的声音在活动室里回荡,引来了几个在旁边下棋的老人的注意。
我感觉那些目光又像针一样扎了过来。
我的手心全是汗。
陈默却很镇定,她拉了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然后看着王强。
“王先生,既然你父亲这么笃定,那我们报警处理,走法律程序,你看怎么样?”
王强一听这话,脸色变了。
“别……别啊。都是街坊邻居的,没必要闹那么大吧?”
“现在还叫街坊邻居?”陈默反问,“我朋友现在在小区里走路都得低着头,这叫街坊邻居?王先生,我们今天来,不是来跟你们吵架的。我们就想解决问题。”
张警官也开口了,“王强,你爸这情况,光凭他一口咬定,我们公安机关也很难办。我们建议,还是先去医院做个检查。”
“检查?”王强皱起了眉,“检查什么?”
“拍个片子。”我说出了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查查金牙,是不是还在大爷的身体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大爷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
“胡说八道!我的牙怎么会在我肚子里!你们就是一伙的!想赖账!”
“爸!”王强呵斥了一声,然后为难地看着我们,“这……这不太可能吧?”
“为什么不可能?”陈默步步紧逼,“我咨询过医生了。在急救过程中,特别是人工呼吸,强大的气流完全有可能把松动的假牙吹进食道。这不是天方夜谭,是有医学案例的。”
她拿出手机,调出几篇相关的医学文章,递到王强面前。
王强将信将疑地看着。
居委会大妈也凑过来看,一脸惊奇。
“哎哟,还真有这种事?”
张警官也点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性。王强,为了弄清事实,也为了还林小姐一个清白,我觉得这个检查,有必要做。”
王强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文章,又看了看轮椅上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父亲。
“去医院检查,又是挂号又是排队的,我爸这身体也折腾不起啊。”他找着借口。
“钱我们出。”陈默说得斩钉截铁,“检查费,营养费,误工费,我们都出。只要你们愿意去查。如果查出来,牙不在他肚子里,我们当场给你父亲磕头道歉,再赔偿你们一万块钱精神损失费。怎么样?”
陈默的话,像一颗炸弹,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王强愣愣地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我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这完全是赌博。
如果猜错了,我们就彻底输了。
但我看着陈默笃定的眼神,心里那点不安又被压了下去。
我相信她。
我也相信我的判断。
活动室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王强终于咬了咬牙。
“好。我们去查。”
他转头去劝王大爷。
“爸,咱就去查一下。查一下,要是没有,他们就得给咱们道歉赔钱!让这个女的好好丢丢人!”
他显然是把这当成了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王大爷虽然还是一脸不情愿,但听到能让我“丢人”,似乎也动心了。
他哼哼唧唧地,总算是没再反对。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张警官当场联系了最近的医院,开通了绿色通道。
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杀向了医院。
去医院的路上,我坐在陈默的车里,手脚冰凉。
“陈默,万一……万一不在怎么办?”
“没有万一。”陈默一边开车,一边说,“林然,你要相信科学,也要相信你自己。你救了他,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该心虚的,是他们。”
她的话,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到了医院,一切都很顺利。
挂号,拍片。
王大爷被推进了放射科。
我和陈默、王强、张警官,还有那个不请自来的居委会大妈,都等在外面。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王强坐立不安,不停地看手机。
居委会大妈则拉着张警官,小声地八卦着。
只有陈默,气定神闲地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我学着她的样子,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大概二十分钟后,放射科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刚打印出来的X光片。
“谁是王建国的家属?”
我们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我是,医生,怎么样?”王强急切地问。
医生把片子举到灯箱上,指着上面一个模糊的区域。
那是一片代表着腹腔的灰色阴影。
而在那片阴影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轮廓清晰的、密度极高的白点。
“看到了吗?”医生说,“腹腔上段,疑似金属异物。从形状和密度来看,是牙科用金属的可能性很大。”
他顿了顿,下了结论。
“八成,就是那颗金牙。”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世界都安静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白点。
就是它。
这个折磨了我这么多天,让我身败名裂的罪魁祸首。
它一直都在。
不在我的口袋里,不在小区的草丛里。
它在它主人的肚子里。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陈默一把扶住了我。
我转过头,看到王强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他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X光片,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居委会大妈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张警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沉冤得雪了,姑娘。”
我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这不是委屈的眼泪,是释放。
是把这些天所有的愤怒、不甘、绝望,都冲刷出来的眼泪。
王大爷被推了出来。
他显然还不知道结果,看到我们,还想说什么。
王强一个箭步冲上去,把X光片杵到他面前,声音都变了调。
“爸!你自己看!牙在你肚子里!在你自己的肚子里!”
王大爷愣住了。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片子,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涨红,从脖子根,一直红到额头。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羞愧、和恼怒的颜色。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最后,他猛地一扭头,把脸转向了墙壁,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真相大白了。
以一种如此戏剧性,又如此无可辩驳的方式。
医院的走廊里,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王强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足无措。
“那个……林小姐……对不起,真对不起。我爸他……我们真不知道会是这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就要往我手里塞。
“这是一点心意,您看您工作也……这钱您务必收下,就当是我们赔罪了。”
我看着那个红包,红得刺眼。
我后退了一步。
陈默替我开了口,她的声音冰冷而清晰。
“王先生,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钱。”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询问。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看着王强,也看着不远处那个背对着我们的、固执的背影。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说,“我救人,不是为了钱。我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不是为了钱。”
“我只要一句道歉。”
我的目光,越过王强,落在了王大爷身上。
“我要他,亲口跟我说一句,对不起。”
王强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他走到轮椅边,蹲下身,低声跟他父亲说着什么。
我能听到王大爷固执地嘟囔着:“我……我哪知道会这样……”
“爸!你快跟人家道个歉!这事是咱们不对!”王强的声音带着哀求。
王大爷沉默了。
整个走廊,只剩下我们几个人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以为他不会开口了。
我甚至已经准备和陈默一起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嘶哑,带着万分不情愿的声音,从墙角传来。
“对……对不住了,姑娘。”
声音很轻,几乎被医院的嘈杂所淹没。
但我听见了。
每一个字,都听见了。
这不是一句诚恳的道歉。
它充满了被迫和羞耻。
但它终究是来了。
我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就走。
陈默跟了上来,挽住了我的胳膊。
张警官和居委会大妈也跟了出来。
“林然,所里这边,会给你出一个情况说明,帮你澄清事实。”张警官说。
“谢谢您,张警官。”
“应该的。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
居委会大妈也一脸愧疚地凑过来,“小林啊,大妈对不住你,之前还怀疑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我摇了摇头。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计较这些了。
回到陈默车上,我靠在副驾上,一动也不想动。
“结束了。”我说。
“结束了。”陈默发动了车子,“今晚吃小龙虾,我请客,给你去去晦气。”
我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事情的后续,比我想象中要平淡。
派出所的情况说明,贴在了小区的公告栏里。
白纸黑字,盖着红章。
上面清晰地写明了事件的来龙去脉,证实了我的清白。
我成了小区的另一个“名人”。
这次是正面的。
出门的时候,总能碰到一些大爷大妈,对着我竖起大拇指。
“好样的,姑娘!”
“现在像你这样的好孩子,不多了!”
之前那个怀疑我的小雅,给我发了长长的一段道歉微信。
公司总监也亲自打了电话给我,请我回去上班,还说要给我加薪。
我拒绝了。
那个让我感到冰冷和孤立的地方,我不想再回去了。
我递交了辞职信,决定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关于王大爷,我后来也听说了一些。
他儿子王强,没过两天就回深圳了。
据说走之前,跟社区申请了居家养老服务,每天会有人上门给他做饭、打扫。
那颗金牙,最终通过非手术的方式排了出来。
他没有再来找过我。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各自延伸向不同的远方。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还是会路过那个事发地点。
每次路过,那天的场景都会在脑海里回放一遍。
人群的嘈杂,大爷青紫的脸,我嘴里那股烟草和腐朽的味道,还有那句尖锐的“她偷了我的金牙”。
这些画面,像一道疤,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它时时刻刻提醒我,人性的复杂和叵测。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我又拎着一袋吐司往家走。
同样的路,同样的时间。
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王大爷。
他一个人坐着,看着天边的晚霞,背影萧索而孤独。
他瘦了,也更老了。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我以为他会像那天在医院一样,迅速地避开。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我们之间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隔着一段荒唐的过往。
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是在后悔,还是在怨恨?
我也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是该冷漠地走开,还是该礼貌地点点头?
最终,我什么也没做。
他也什么也没做。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十几秒。
然后,我看到他,非常非常缓慢地,对我,点了一下头。
那个动作的幅度很小,小到几乎看不见。
但它确实发生了。
那不是道歉,也不是示好。
那更像是一种……确认。
一种无声的,复杂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能懂的确认。
我愣了一下。
然后,鬼使神差地,我也冲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接着,我转过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没有再回头。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突然觉得,心里的那道疤,好像不那么疼了。
这个世界,有时候很操蛋。
人心,有时候很混账。
但或许,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微小的、不易察рей的善意和理解,才显得格外珍贵。
至于下一次,如果再碰到类似的事情,我还会不会上?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但我想,当我站在人群里,看着那张濒死的脸时,我心里的那个小人,可能还是会骂一句“去他妈的”,然后冲上去吧。
毕竟,我叫林然。
一个有点愤世嫉俗,有点胆小怕事,但骨子里,大概还是个傻子的,普通人。
来源:风拂相思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