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房顶的石棉瓦上,像是有一万个脾气暴躁的债主在拿棍子抽我的顶梁柱。
96年的夏天,雨跟疯了一样。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的文艺片,是灾难片。
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房顶的石棉瓦上,像是有一万个脾气暴躁的债主在拿棍子抽我的顶梁柱。
我叫李一风,名字挺潇洒,活得像条搁浅的泥鳅。
三十出头,从国营红星机械厂“优化”下来快两年了。
厂子没了,老婆也跟着没了。
她说跟我过日子,一眼能看到六十岁,全是铁锈和机油味儿。
我没法反驳。
离婚那天,她把家里那台14寸的“飞跃”黑白电视机搬走了,说是给儿子小杰看动画片。
我看着她和她哥把电视塞进一辆破面包车里,心里就跟那电视机一样,雪花点乱闪,啥也看不清。
后来,我就在这片快要拆迁的老平房区,盘了个小门脸,开了个家电维修铺。
说是铺子,其实就是我住的屋子,前面隔出来一小块,摆张桌子,挂个牌子:专修电视、冰箱、洗衣机。
生意嘛,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街坊邻居的破烂家电,修好了给个十块二十的,有时候人困难,给包烟也就过去了。
这鬼天气,铺子里一个鬼影都没有。
我把卷帘门拉下一半,挡住倒灌进来的风雨,自己缩在里屋。
桌上摆着一盘炒花生米,一瓶二锅头。
花生米是隔壁王大妈送的,她说看我一个人不容易。
我懂,她就是想让我帮她免费修那个只会嗡嗡响的电风扇。
酒是自己买的。
不喝点,这漫长的雨夜,还有心里那股子憋屈劲儿,真不知道怎么熬。
墙上挂着本日历,红圈圈着一个日子。
下个月,小杰的学费该交了。
前妻李娟打过电话,语气还是老样子,冷得像冰柜里的冻肉。
“李一风,你别忘了小杰的学-费,一分都不能少。”
“我忘不了。”
“你最好是。别到时候让我去你那破铺子要,丢人。”
电话挂了,嘟嘟的忙音,比外面的雨声还烦人。
我仰头灌了一口酒,辣味从喉咙烧到胃里,好像要把那些烦心事都烧成灰。
可我知道,烧不掉。
它们就像这屋里的潮气,无孔不入。
就在这时,卷帘门被敲响了。
“哐、哐、哐。”
声音很轻,混在雨声里,要不是我正对着门口,根本听不见。
谁啊?这鬼天气。
我心里犯嘀咕,第一反应是哪个邻居家的电视又被雷劈了。
“谁?”我吼了一嗓子。
没人回答。
只有雨声和风声。
我皱了皱眉,难道是听错了?
“哐、哐。”
又来了两下,更轻了,带着点犹豫。
我放下酒杯,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
外面的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一股土腥味。
我有点不耐烦,一把将卷帘门“哗啦”一声拽了上去。
门口站着个人。
是个女孩。
浑身湿透了,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
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冻得发紫。
她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那裙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骨架。
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眼睛很大,惊恐地看着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
我愣住了。
这片儿我住了快三十年,没见过这张脸。
“你找谁?”我问,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些。
她张了张嘴,牙齿上下打着颤,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股寒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让我都打了个哆嗦。
“先进来吧。”我叹了口气,侧身让她进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
这年头,人心隔肚皮。
特别是她这副模样,来路不明。
万一是碰瓷的,或者是跟人合伙的仙人跳,我这破铺子可经不起折腾。
可看着她那双眼睛,那句“你走吧”硬是没说出口。
她犹豫了一下,小步挪了进来。
一进来,地上立马汪了一滩水。
我把卷帘门重新拉下,只留一条缝透气。
屋里没开大灯,就一盏15瓦的灯泡亮着,光线昏黄。
她站在那儿,手足无措,水顺着她的裤腿往下滴,嗒,嗒,嗒。
“先擦擦吧。”我从床底下翻出一条半旧的毛巾扔给她。
还是给小杰擦脸用的,后来小杰走了,就一直没动过。
她接过去,胡乱在脸上和头发上擦了几下。
“喝点热水。”我把暖水瓶递给她,又找了个搪瓷缸子。
她捧着缸子,手抖得厉害,热水的热气氤氲在她脸上,让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稍微有了一点活气。
“你……是哪儿人?怎么搞成这样?”我坐回小马扎上,离她两米远,保持着安全距离。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没看我,摇了摇头。
“跟家里吵架了?”
摇头。
“让人抢了?”
还是摇头。
得,这是个闷葫芦。
我有点后悔了,这算怎么回事?请回来一尊神仙。
屋里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除了雨声,就是她喝水时轻微的吞咽声。
我看着她,她穿着我儿子的旧T恤和一条宽大的运动裤,是我从箱子底翻出来的,洗得干干净净。
她自己的衣服,那条湿透的连衣裙,被我搭在屋角的铁丝上,还在滴水。
“饿不饿?”我问。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幅度,小得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站起来,走到里屋的小煤炉边。
锅里还有半锅中午剩的白粥,早就凉了。
我重新生了火,把粥热上。
“没啥好吃的,凑合吃点吧。”我把一碗热粥和半碟咸菜推到她面前。
她看着那碗粥,眼睛突然就红了。
但她没哭,只是低着头,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
吃得很慢,很安静。
我没再问什么。
问了也是白问。
这姑娘,心里藏着天大的事,不是我一碗粥就能换来一句实话的。
吃完粥,她把碗和勺子洗得干干净净,放回原处。
动作很轻,很仔细。
“你……”我刚想开口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她却先开口了,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大哥,我能……在你这儿住一晚吗?就一晚,天亮我就走。”
我看着她,她眼里全是恳求。
我能说什么?
把一个浑身湿透、无家可归的姑娘,在这样一个大雨夜里赶出去?
我李一风再混蛋,这事也做不出来。
“行吧。”我点了根烟,烟雾模糊了我的脸,“你睡床,我睡地上。”
我的床,就是一张硬板床,铺着一张凉席。
她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睡地上就行,我睡地上。”
“废什么话,让你睡就睡。”我语气有点冲。
不是对她,是对这操蛋的生活。
我从柜子里拖出我那床有点发霉的旧被褥,往地上一铺。
“早点睡吧。”
我关了灯,和衣躺下。
屋里彻底黑了,只有卷帘门缝隙透进来的那点微光,在地上划出一道惨白的线。
我能听到她上床的声音,很轻。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黑暗里,人的感官会变得特别敏锐。
我能听到雨点砸在屋顶上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
我能闻到空气里潮湿的霉味,混着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陌生的香皂味。
我还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很浅,很不均匀,带着压抑的抽泣。
她在哭。
无声地哭。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心里五味杂陈。
这姑娘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一个自身难保的下岗工人,操这个心干嘛?
明天天一亮,她走了,就当做了个梦。
想着想着,酒劲上来了,我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被尿憋醒的。
天已经亮了,雨停了。
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照得屋里的灰尘都在跳舞。
我睁开眼,第一反应是看那张床。
空的。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干。
人走了。
我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空落落的。
我爬起来,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咔作响。
走到床边,习惯性地想把枕头拍拍平。
手一摸,枕头底下,好像有个硬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反应是,那姑娘是不是偷了我什么东西,留了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在这儿?
我赶紧摸了摸裤兜。
钱包还在。
里面就几十块钱,还有我的身份证。
我松了口气,这才伸手把枕头掀开。
枕头底下,静静地躺着一块玉。
不是玉佩,也不是玉镯,就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巴掌大小,形状很不规则。
玉是白色的,在晨光下,泛着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泽。
我把它拿起来,入手冰凉,但很快,就感觉有一股暖意顺着手心往里钻。
很沉,压手。
我不是什么懂玉的人。
在我眼里,石头就是石头。
但这块“石头”,我光是看着,就觉得不一般。
它不像路边的鹅卵石,也不像柜台里那些亮晶晶的假货。
它有一种……怎么说呢,一种沉静的气质。
好像它在这里躺了千百年,看尽了人世间的风风雨雨。
我脑子嗡的一声。
这姑娘什么意思?
住宿费?
这也太贵重了吧。
还是……她故意留下的?怕我报警?
不对,我要是想报警,昨天晚上就报了。
我拿着那块玉,坐在床边,半天没动弹。
心里乱成一团麻。
这玩意儿,是福是祸?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王德发。
我发小,外号胖子王。
跟我一个厂的,比我早两年“下海”,现在在市中心的电子城租了个柜台,倒腾点水货手机、BP机什么的。
人精明,嘴碎,但靠得住。
我把玉用布里三层外三层包好,揣进怀里,锁上门,骑上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直奔电子城。
胖子王正趴在柜台上打瞌P。
“胖子!”我拍了拍柜台。
他一激灵,抬起头,睡眼惺忪,“我操,一风,你小子怎么来了?你那破铺子不开了?”
“少废话,给你看个宝贝。”
我把他拽到柜台后面,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
“什么玩意儿,神神秘秘的。”胖子王一脸不屑。
等我把布一层层揭开,露出那块玉,他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我……我操!”他结巴了,“这……这哪儿来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玉捧过去,翻来覆去地看。
还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放大镜,对着光照了又照。
“一风,你老实告诉我,这是偷的还是抢的?”他压低声音,表情严肃。
我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他听完,半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你的意思是,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在你家住了一晚,就留下这么个玩意儿?”
“是。”
“你小子……这是走了桃花运还是撞了邪?”
胖-子王摸着下巴上的肥肉,眼神里又是羡慕又是担忧。
“别扯淡了,你给看看,这玩意儿到底值不值钱?”
“值不值钱?”胖子王嗤笑一声,“这他妈要是真的,你小子就发了!”
“真的?”
“八九不离十。”他把玉递还给我,语气凝重,“这是块和田籽料,看这皮色,这油性,顶级的。没雕,是块原料,但就这块原料,扔到市面上,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千?”我心跳开始加速。
五千块,够小杰好几年的学费了。
胖子王摇了摇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
“五万?”我声音都抖了。
九六年的五万块,那是什么概念?
我爹妈在厂里干一辈子,退休金加一块都没这么多。
胖子王还是摇头。
他凑到我耳边,用气声说:“后面再加个零。”
五十万。
我感觉自己有点晕。
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胖子,你……你别他妈跟我开玩笑。”
“我拿我这二百斤肉跟你开玩笑?”胖-子王一脸严肃,“这东西,不能在咱们这小地方出手,得去南方,去香港。找对人了,价格还能往上翻。”
我看着手里的玉,它不再冰凉,而是滚烫,烫得我手心冒汗。
这不是一块玉。
这是一颗炸弹。
“那姑娘……到底是什么人?”胖子王喃喃自语,“能随手扔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家里不是一般的有钱啊。”
“可她那样子,明明是在逃难。”
“这就对了!”胖子王一拍大腿,“肯定是家里出事了!大家族争家产?还是躲债?或者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越说越兴奋,好像在看一部香港电影。
我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
我只想过安生日子。
这块玉,对我来说,不是惊喜,是惊吓。
“胖子,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两个选择。”胖子王掰着手指头,“一,把这玩意儿找个地方埋了,就当没见过。二,想办法把它变成钱。”
“我选一。”我毫不犹豫。
“你傻啊!”胖子王急了,“五十万!李一风!有了这笔钱,你还开什么破铺子?换个大房子,给你儿子找最好的学校,李娟那娘们儿都得哭着喊着回来跟你复婚!”
复婚?
我苦笑了一下。
我和李娟之间,早就不是钱的问题了。
“这钱,烫手。”我说,“我拿着不安心。”
“有什么不安心的?是那姑娘留给你的,又不是你偷的抢的。”
“万一她回来找呢?”
“回来找,你就还给她呗。她要是不回来,那就是你的了。这叫天降横财!”
胖子王的话,像个魔鬼在我耳边低语。
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个钩子,死死地钩住了我的心。
我承认,我心动了。
非常心动。
我需要钱,太需要了。
小杰的学费,我自己的生活,还有欠下的那点外债。
有了这笔钱,一切都迎刃而解。
我甚至可以离开这个灰扑扑的城市,去南方闯一闯。
但另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响:李一风,你是个爷们儿,不能占一个小姑娘的便宜。
这块玉,可能是她的救命钱。
我拿着玉,浑浑噩噩地回了铺子。
一整个下午,我都坐立不安。
我把玉拿出来,又放回去。放回去,又拿出来。
那温润的光泽,仿佛有魔力,不断诱惑着我。
到了晚上,我做了个决定。
等。
我等她一个月。
如果一个月内她不回来,我就把这玉处理了。
就当是她付的房租和饭钱。
我把玉用塑料袋包了好几层,藏在床底下一个破铁盒里,那是以前我放私房钱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跟以前一样,又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我还是每天开门,修那些破铜烂铁。
但我的心,已经不在那上面了。
每当有敲门声,我都会心头一紧,以为是她回来了。
每次看到跟她身形差不多的年轻姑娘,我都会多看两眼。
但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胖子王隔三差五就来找我。
“怎么样?想通了没?”
“再等等。”
“等个屁啊!夜长梦多!我给你联系了个南方的老板,绝对靠谱,价格公道。”
我总是摇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可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
也可能,是潜意识里对那笔巨款的恐惧。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她没回来。
我开始有点动摇了。
那天晚上,李娟又打电话来了。
“李一风,下个礼拜就开学了,钱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撒了个谎。
“那就好。小杰要去市里最好的那个实验小学,赞助费要一万块,你……”
“一万?”我声音都变了,“不是说三千吗?”
“三千那是以前!现在涨价了!人家都挤破头想进去,你以为那么容易?我托了多少关系才弄到个名额!”李娟的语气充满了不耐烦,“你到底有没有?没有我再想别的办法!”
“有!我有!”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挂了电话,我一拳砸在墙上。
墙皮簌簌地往下掉。
一万块。
我去哪儿弄一万块?
我把我这破铺子卖了都不值这个价。
那一刻,床底下的那个铁盒,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住了我的目光。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胖子王的电话。
“胖子,你上次说的那个老板,还在吗?”
胖子王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狂喜。
“在!当然在!我马上联系他!”
第二天,胖-子王就带着一个男人来了我铺子。
那男人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跟我们这破地方格格不入。
他姓陈,广东来的。
陈老板话不多,但眼神很毒。
我把玉拿出来,他只看了一眼,就点了点头。
“东西不错。”
然后他开始跟我谈价。
他不像胖子王说的那么慷慨,把价格压得很低。
他说这块料子虽然好,但里面可能有裂,有风险。
他说现在市场行情不好,出手也难。
总之,就是各种压价。
我一个门外汉,哪里说得过他。
胖子王在旁边帮我敲边鼓,唇枪舌战,唾沫横飞。
最后,价格定在了八万。
离胖子王说的五十万,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对我来说,八万,也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够小杰的赞助费,还能剩下不少。
“李兄弟,这个价,真的是看在王老板的面子上了。”陈老板笑呵呵地说,“你要是同意,我们现在就交易。”
我看着那块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就这么卖了?
那个女孩,她还会回来吗?
如果她回来,我拿什么还给她?
“一风,别犹豫了!”胖-子王给我使眼色,“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我咬了咬牙。
“行,卖了。”
陈老板从一个黑色的皮包里,拿出一沓沓崭新的钞票。
一共八沓。
他把钱推到我面前。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那红色的票子,散发着一股奇特的油墨香,有点呛人。
我的手在抖。
我点了三遍,确定是八万块。
我把钱收好,把玉交给了陈老板。
陈老板把玉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皮包里,站起身。
“合作愉快。以后有这样的好东西,随时找我。”
他跟胖子王握了握手,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卷帘门“哗啦”一声,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拽开了。
阳光刺眼,门口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戴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一脸横肉。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年轻,流里流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光头扫了一眼屋里,目光最后落在了陈老板手里的皮包上。
“东西呢?”光头开口了,声音沙哑,像砂纸在磨木头。
我心里一沉。
麻烦来了。
陈老板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镇定。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他妈跟我装蒜!”光头旁边的黄毛小子骂道,“把那块玉交出来!”
我跟胖子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
这些人,是冲着玉来的。
他们怎么知道的?
陈老板脸色也变了,他把皮包往身后藏了藏。
“几位朋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你妈!”光头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桌子,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我再问一遍,玉呢?”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我脸上。
我明白了。
这些人,就是那姑娘要躲的人。
他们一路追查,找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什么玉。”我硬着头皮说。
“嘴还挺硬。”光头冷笑一声,对身后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小年轻立刻朝我逼了过来。
胖子王想上来拦,被其中一个一脚踹在肚子上,疼得他嗷一声就蹲了下去。
“别动!”我吼道。
“小子,识相点,把东西交出来,不然今天让你这破铺子见血!”光头从后腰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陈老板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把皮包举了起来。
“大……大哥,东西在这儿,你们拿走,别伤人。”
光头一把抢过皮包,打开,拿出那个布包。
他解开布,看到那块玉,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
“算你识相。”
他把玉揣进兜里,又看了一眼皮包里的钱。
“这些,就当是给兄弟们的茶水费了。”
他把钱也拿了出来,扔给黄毛。
“我们走。”
三个人转身就要离开。
我脑子一片空白。
玉被抢了。
钱也没了。
我拿什么给小杰交学费?
我怎么跟李娟交代?
最重要的是,如果那个女孩回来,我怎么面对她?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了我的头顶。
“站住!”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抄起墙角的铁棍,就冲了上去。
“把东西留下!”
光头没想到我敢反抗,愣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我的铁棍已经砸到了他胳膊上。
“嗷!”他惨叫一声,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妈的,找死!”黄毛和另一个小子见状,立刻转身朝我扑了过来。
我跟他们扭打在一起。
我虽然是个修家电的,但年轻时在厂里也跟人打过架,有点底子。
但他们有两个人,而且下手狠。
很快,我就挨了好几下。
脸上火辣辣的疼,嘴角也破了,一股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胖子王也忍着疼冲了上来,抱住一个人的腿。
场面一片混乱。
陈老板早就吓得缩在墙角,屁都不敢放一个。
就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呵斥。
“住手!”
这个声音……
我猛地回头。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她。
那个雨夜的女孩。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衬衫。
头发扎成了马尾,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她的脸色还是有点白,但眼神不再是惊恐和怯懦。
而是冰冷,和愤怒。
“青青?”光头看到她,也愣住了,“你个臭丫头,还敢回来!”
女孩没有理他,快步走到我身边。
“大哥,你没事吧?”她看着我脸上的伤,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我没事。”我喘着粗气说。
“把东西还给我。”她转向光头,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
“还给你?呵呵。”光头揉着被打疼的胳-膊,狞笑道,“臭丫头,你以为你算老几?你爹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敢跟我横?那块玉,现在是我的了!”
“我再说一遍,还给我。”女孩的声音更冷了。
“做梦!”
光头话音刚落,异变突生。
一直站在女孩身后,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中年男人,突然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我只看到一个影子闪过,然后就是光头的一声惨叫。
他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然后滑落在地,抱着手腕痛苦地呻吟。
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黄毛和另一个小子都看傻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个中年男人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三下五除二。
两个人就都躺在了地上,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我,胖子王,还有陈老板,全都目瞪口呆。
这是……拍电影吗?
中年男人从光头的兜里搜出那块玉,又从黄毛手里拿回那八万块钱。
他走到女孩面前,恭敬地把东西递给她。
“小姐。”
女孩接过玉,看都没看,直接塞给了我。
然后,她把那八万块钱也推到我面前。
“大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我看着手里的玉和钱,脑子还是懵的。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孩叹了口气。
“我叫林青。”她终于告诉了我她的名字,“这些人,是我爸以前的生意伙伴,他们吞了我家的家产,还想抢走这块玉。”
“这块玉……”
“这是我家的传家宝,也是一个信物。”林青说,“我这次来北方,就是为了拿着它,去找一个能帮我家的世伯。”
“那你那天晚上……”
“那天我刚下火车,就被他们盯上了。我一路逃,甩掉了他们,但身无分文,又下着大雨,实在没办法了,才……”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大哥,谢谢你收留我。这份恩情,我林青记一辈子。”
她说着,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赶紧扶住她,“别,别这样,我……我也没做什么。”
“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是救命之恩。”林青的眼圈又红了,“这块玉,我不能给你。但这钱,你一定要收下。”
“不行不行!”我连忙摆手,“这钱是卖玉的钱,玉你拿回去了,钱我不能要。”
“这不是卖玉的钱。”林青摇了摇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赔偿你的损失,还有给你的感谢费。”
她指了指我一片狼藉的铺子,和我脸上的伤。
“这……”
“大哥,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林青的语气很坚决。
旁边的胖子王捅了捅我,“一风,收下吧,这是人家姑娘的心意。”
我看着林青那双真诚的眼睛,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收下了钱。
心里沉甸甸的。
“小姐,我们该走了。”那个中年男人提醒道。
林青点了点头。
她从兜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大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我接过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没有头衔,没有地址。
“我走了,大哥,你多保重。”
林青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那个中年男人拖着那三个像死狗一样的人,也跟着走了。
铺子里,只剩下我,胖子王,还有吓得魂不附体的陈老板。
陈老板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操……一风……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胖子王半天才缓过神来,“那姑娘……到底什么来头啊?现实版的神雕侠侣?”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手里的名片和那八万块钱。
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一场惊心动魄,又光怪陆离的梦。
后来,我用那一万块,给小杰交了赞助费。
他顺利地进了实验小学。
李娟拿到钱的时候,看了我很久。
“李一风,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朋友借的。”
她没再问,只是说了一句:“算你还有点良心。”
剩下的七万块,我没动。
我用布包好,藏在了那个铁盒里。
我把铺子重新收拾了一下,换了个新的卷帘门。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大雨的夜晚,想起那个叫林青的女孩。
我会拿出那张名片,看着上面的号码,却一次也没有拨通过。
我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场相遇,不过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小插曲。
而对我来说,却是一场改变命运的际遇。
它没有让我一夜暴富,却让我明白了,在这个操蛋的世界上,守住一点善意和底线,是多么重要。
一年后,我的铺子接到了一个大活儿。
市里新开的一家大酒店,所有的电视空调,都指定让我来安装和维护。
介绍人,是酒店的经理。
他说,是他们老板的朋友特别交代的。
我问是谁。
经理笑了笑,说:“一个姓林的小姐。”
那天,阳光很好。
我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崭新的招牌,心里暖洋洋的。
我知道,那场大雨,终于停了。
我的生活,也终于要放晴了。
再后来,我的维修铺慢慢做大,从一个小门脸,变成了一个小公司。
我招了几个下岗的工友,一起干。
日子越过越好。
我也再婚了,对方是小学的老师,很温柔,很贤惠。
小杰也长大了,考上了南方的名牌大学。
有一年暑假,他回来,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他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学姐。
“爸,那学姐可牛了,是学生会主席,家里好像是开大公司的,人长得又漂亮,好多人追她呢!”
“哦?是吗?”我笑着问,“叫什么名字啊?”
“姓林,叫林青。”
我手里的茶杯,轻轻晃了一下。
茶水漾了出来,洒在手上,有点烫。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
仿佛多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真的只是一场梦。
但我知道,不是。
我摸了摸枕头底下。
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我的心里,却好像一直藏着一块温润的玉。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
那块玉,那个女孩,那个雨夜,成了我生命里一个永恒的秘密。
一个关于善意,关于选择,关于命运的秘密。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开门。
如果我拿了那块玉,就立刻卖掉,远走高飞。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会更有钱。
也许会过上另一种“成功”的生活。
但我总觉得,我会失去一些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心安。
比如,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
96年过去了很久,那个时代独有的气息,铁锈味、煤烟味、希望和迷茫混杂的味道,都渐渐散了。
城市变了样,老旧的平房区早就被高楼大厦取代。
我那间小铺子,连同那段记忆,都被埋在了水泥森林的下面。
胖子王后来没倒腾水货了,用攒下的钱开了家不大不小的饭馆,生意红火。
我们还是会经常凑在一起喝酒。
喝高了,他就会搂着我的脖子,大着舌头说:“一风,你说,你这辈子最牛逼的事,是啥?”
我每次都笑笑,不说话。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
他想听我说那个关于玉和女孩的故事。
但我从没跟第二个人详细讲过。
包括我后来的妻子。
这不是不信任,而是一种守护。
守护那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在人生最低谷时,得到的一点微光。
李娟后来又结了婚,嫁了个小老板,日子过得挺滋润。
我们之间,除了儿子小杰,再无交集。
那段充满了争吵和失望的婚姻,也像旧照片一样,在岁月里泛了黄。
有一年,我公司接了个去南方一个沿海城市做工程的项目。
我亲自带队过去。
那是个很美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和我记忆里的北方老工业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工程结束那天,对方公司设宴款待。
在酒会上,我见到了他们公司的董事长。
一个气质优雅,雍容华贵的女人。
她看起来四十多岁,但保养得很好。
当主持人介绍她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个姓氏。
“林”。
酒会进行到一半,她端着酒杯,朝我走了过来。
“李先生,久仰。”她微笑着说。
“林董,您客气了。”我有些拘谨。
我们寒暄了几句,都是些场面话。
临走时,她突然说:“我女儿,常常提起您。”
我心里一震。
“她说,您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人。”
女人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谢谢您,李先生。谢谢您在那个雨夜,为她打开了一扇门。”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她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酒店的阳台上,站了很久。
海风吹在脸上,带着咸湿的味道。
我拿出手机,翻出那个我存了二十多年,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
林青。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有些故事,最好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
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对那段奇遇最好的尊重。
我们都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努力地生活着。
这就够了。
回到家,我从床底最深处,翻出了那个生了锈的铁盒。
里面,没有钱,也没有玉。
只有一张微微泛黄的名片。
和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我儿子的旧T-恤。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雨水的味道。
我笑了笑,把铁盒重新放了回去。
然后,我走进厨房,给我老婆和晚归的儿子,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人间烟火,才是最真实的生活。
而那些传奇,就让它,永远留在那个1996年的大雨夜里吧。
来源:云来月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