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候的林涛,刚毕业一年,像一颗被扔进黄浦江的石头,连个响声都听不见。他在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跑业务,每天的工作就是用磨破了鞋底的皮鞋,去丈量这座城市的冷漠。口袋里的钱,永远比手机电量耗得快。
那双补不上的袜子
一个不需要袜子的买家
林涛第一次见到陈炳坤大爷,是在上海一个闷热得能拧出水的七月下午。
那时候的林涛,刚毕业一年,像一颗被扔进黄浦江的石头,连个响声都听不见。他在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跑业务,每天的工作就是用磨破了鞋底的皮鞋,去丈量这座城市的冷漠。口袋里的钱,永远比手机电量耗得快。
那天,他刚被一个潜在客户用最客气的言辞请出门,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一头扎进了南京西路背后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路边有家老字号的百货商店,门口支着个小摊,卖打折的袜子。林涛一眼就瞥见了,十块钱三双,纯棉的。
他的脚趾头已经在袜子上顶出了一个洞,早上出门时,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角度,生怕在客户面前脱鞋时露出窘迫。他蹲下身,正准备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一只苍老的手,拿着一双包装精美的袜子,递到了他面前。
“小伙子,看看这个。”
林涛抬起头,看见一张布满褶皱的脸。老人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袖,眼神却异常清亮。他手里的袜子,是百货商店里卖的那种,厚实,精致,包装盒上印着烫金的“恒源祥”。林涛认得,一双要卖七十八。
“大爷,我……我买这个便宜的就行。”林涛有些尴尬。
“便宜的穿着不吸汗,跑一天下来,脚难受。”老人把袜子又往前递了递,语气不容置疑,“我送你。”
林涛彻底懵了。他打量着老人,不像骗子,更不像精神有问题。他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不用不用,大爷,我怎么能要您的东西。”
老人没理他,自顾自地拆开包装,把那双崭新的、散发着棉花香气的袜子塞进林涛手里。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林涛匪夷所思的动作。他指了指林涛的脚。
“你现在穿的,能让我看看吗?”
林涛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揭开了最不堪的秘密。他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你别误会。”老人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和,“我就是想看看。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了。”
林涛看着手里的新袜子,又看看老人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知怎么,心里的防备松动了。他犹豫了一下,走到路边的花坛边坐下,慢慢脱下了那双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皮鞋。
袜子的脚跟处磨得稀薄,大脚趾的地方,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赫然在目。
老人也蹲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个破洞,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像是透过那个小小的洞口,看到了什么遥远而痛苦的回忆。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穿上这个吧。”他把新袜子放在林涛的膝盖上,“好袜子,能让你站得稳一点。”
说完,他站起身,转身就走,步履有些蹒跚,很快就汇入了弄堂里的人流。林涛甚至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手里只剩下那双带着体温的、昂贵的袜子。
他呆坐了很久,直到晚高峰的喧嚣将他淹没。他换上了新袜子,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舒适感,厚实、柔软,包裹着他疲惫的脚。他把旧袜子塞进包里,像是藏起了一个羞耻的证据。
那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回那个八人间的出租屋,而是用身上仅剩的钱,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桶泡面和一瓶啤酒,坐在黄浦江边,看了一夜的灯火。
脚上的暖意,让他第一次觉得,这座冰冷的城市,或许还有一丝温柔。他不知道,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将会在三年后,变成一把淬了毒的刀,扎进他心里,悔恨终生。
深圳来的风
第二次见到陈大爷,是一个月后。
林涛凭着那双“好袜子”带来的莫名自信,居然真的谈成了一个小单子。虽然提成不多,但足以让他喘口气。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家百货商店,买了一模一样的恒源祥袜子,想还给陈大爷。
他在那条小马路转悠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午后,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陈大爷正和一个送外卖的小哥说着什么,手里同样拿着一双新袜子。外卖小哥一脸戒备,连连摆手,骑着电瓶车飞快地跑了。
陈大爷看着远去的背影,眼神里又是那种熟悉的、淡淡的失落。
“陈大爷!”林涛快步走上前。
老人回过头,看见林涛,眼睛亮了一下。“是你啊,小伙子。”
“大爷,我找您好几天了。这个,还给您。”林涛把手里的袜子递过去,“上次谢谢您了。”
陈大爷摆了摆手,没有接。“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怎么样,穿着还舒服吧?”
“特别舒服。”林涛由衷地说,“真的,那天……谢谢您。”
“一双袜子而已。”陈大爷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秋日的菊。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家老旧的饮食店,“没吃饭吧?我请你吃碗馄饨。”
那家店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灶台上的大锅冒着腾腾的热气。陈大爷是熟客,跟老板娘打了声招呼,要了两碗大份的荠菜鲜肉馄饨。
等待的间隙,林涛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大爷,您为什么……要送我袜子?”
陈大爷用开水烫着碗筷,动作不紧不慢。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拉回一段记忆。
“我有个儿子,叫阿文。”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比你大不了几岁,在深圳工作,自己开了家公司,做得还不错。”
林涛点点头,静静地听着。
“阿文刚去深圳的时候,比你现在还难。”陈大爷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上海的市井,看到南方的天空,“睡过天桥,啃过冷馒头。有一次,为了见一个大客户,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了身像样的西装,结果到了人家公司楼下,才发现自己的袜子破了个洞。”
故事讲到这里,林涛的心猛地一抽。
“他当时跟我说,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都被那个小洞给戳穿了,想掉头就走。可他没走,他躲进卫生间,用订书机,把那个洞给钉上了。”陈大爷说着,自己都笑了,眼角却有些湿润,“后来你猜怎么着?那个客户在签约的时候,无意中说,他最欣赏的就是那些在细节上都追求完美的人。阿文回来跟我说,爸,幸亏我把那个洞补上了。他说,一双好袜子,有时候就是人的底气。”
馄饨端上来了,皮薄馅大,汤里飘着猪油、蛋皮丝和葱花,香气扑鼻。
“后来,阿文的公司走上正轨了。他给我打钱,让我别省着,想吃什么买什么。可我一个老头子,能花多少钱?”陈大爷用勺子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我就想着,上海像阿文当年那样的年轻人肯定不少。我就买点好袜子,送给那些看起来需要底气的小伙子。就当是……替我儿子积点德吧。”
一个温暖而励志的故事。林涛心里的所有疑云都散了。原来是这样。他看着眼前这位慈祥的老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个在工地上搬了一辈子砖的男人,每次打电话,说的也都是“在外面别亏待自己”。
“您儿子,一定很孝顺。”林涛说。
“孝顺。”陈大爷点点头,眼神里满是骄傲,“就是太忙了。他说等公司再做大一点,就把我接到深圳去养老。这风,都吹了好几年了。”
那一碗馄饨,林涛吃得特别慢,也特别香。他觉得,自己不仅填饱了肚子,还被一种叫“希望”的东西喂饱了。他想,陈大爷的儿子可以,自己也一定可以。
从那天起,林涛和陈大爷成了忘年交。他不再叫他“陈大爷”,而是学着上海本地人的样子,亲切地叫他“陈爷叔”。
弄堂里的馄饨
接下来的日子,林涛像是被那双袜子开了光。他的业绩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从公司的小透明,慢慢做到了小组的销冠。他换了合租房,有了自己的单间,皮鞋也从一百多块的杂牌,换成了八百多的ECCO。
但他始终没扔掉陈爷叔送他的第一双袜子。他把它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叠好,放在衣柜的最深处。每当遇到困难,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拿出来看一看,想起那个关于“底气”的故事,然后重新充满力量。
他每个月都会去看陈爷叔一两次,有时候拎点水果,有时候买些熟食。陈爷叔总会留他吃饭,大多数时候,还是去那家小店吃馄饨。爷叔从不问他工作顺不顺利,赚了多少钱,只是偶尔会看看他的鞋,然后欣慰地笑笑。
林涛也见过几次陈爷叔“送袜子”的场面。对象都是些和他当年一样,眼神里带着迷茫和倔强的年轻人。有的人会接受,有的人会拒绝。爷叔从不强求,只是在被拒绝后,会一个人在路边站很久。
林涛劝过他:“爷叔,您别这样了,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
陈爷叔总是摇摇头:“我看得出,谁是当年的阿文。”
关于阿文,林涛听爷叔讲了很多。阿文喜欢吃荠菜馄饨,阿文小时候调皮,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阿文第一次拿奖学金,给他买了瓶二锅头……在陈爷叔的描述里,阿文是一个有血有肉、鲜活立体的形象。他聪明、勤奋、孝顺,是所有父亲梦想中儿子的模样。
林涛甚至在爷叔家里,看到过阿文的照片。那是一张放在相框里的七寸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灿烂,眉眼间和陈爷叔有几分相像。
“这是阿文大学毕业时照的。”爷叔每次擦拭相框,动作都格外轻柔,“一晃,都快十年了。”
林涛也尝试过和“阿文哥”联系。他想,自己受了爷叔这么多照顾,理应跟阿文哥说一声谢谢。他问爷叔要阿文的电话,爷叔总是摆手。
“他忙,公司里的事多,别去打扰他。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圈子。”
林涛只好作罢。但他心里,已经把素未谋面的阿文当成了自己的榜样和大哥。他想,等自己再成功一点,一定要去深圳,当面拜访这位传奇的“阿文哥”,告诉他,他在上海的父亲,是多么善良和伟大。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林涛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跳槽到了一家更大的公司,当上了销售总监,有了自己的团队。他按揭买了套一居室的小房子,虽然位置偏远,但终于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
他去看陈爷叔的次数更多了。他想把爷叔接到自己家里住,爷叔拒绝了。他说住不惯高楼,离不开弄堂里的烟火气。
林涛知道,爷叔是在等。等深圳来的风,把他接到儿子身边去。
一张去往南方的车票
那年国庆节,公司放了七天长假。林涛没有回老家,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深圳,给陈爷叔和阿文哥一个惊喜。
他没有告诉爷叔。他想,等他到了深圳,和阿文哥一起,给爷叔打个视频电话,那场面,爷叔该有多高兴。
出发前,他又去了一趟那家馄饨店。他告诉爷叔,自己国庆要出差几天。
“去哪里?”爷叔随口问。
“一个……南方的城市。”林涛含糊地说。
“南方好啊,暖和。”爷叔点点头,给他夹了个馄饨,“在外面,注意身体,别总熬夜。”
林涛看着爷叔鬓边新增的白发,心里有些酸楚。这三年来,爷叔好像老得特别快。他想,等见到了阿文哥,一定要好好“批评”他,怎么能让老父亲一个人在上海这么久。
他旁敲侧击地问爷叔:“爷叔,阿文哥的公司叫什么名字?地址在哪儿啊?我有个朋友也在深圳,说不定能碰上。”
陈爷叔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他放下筷子,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摩挲得有些发亮的旧钱包,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条。
“他公司搬过几次,这是最新的地址。”他把纸条递给林涛,眼神有些躲闪,“你别刻意去找,碰上就碰上,碰不上就算了。他忙。”
林涛接过纸条,如获至宝。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地址:深圳市宝安区,翻身路,XX工业园,A栋302。
他把地址牢牢记在心里,笑着说:“您放心吧,我就随便问问。”
坐上南下的高铁时,林涛的心情是雀跃的。他想象着见到阿文哥的场景。他应该是什么样子?是像爷叔说的那样,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吗?他会怎么招待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他甚至准备了一份厚礼,一块上好的瑞士手表,他想,送给这位改变了自己命运轨迹的“大哥”,再合适不过了。
十几个小时后,列车缓缓驶入深圳北站。南方的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陌生的气息。林涛走出车站,看着眼前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深吸了一口气。
阿文哥,我来了。
那双补不上的袜子
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林涛打了一辆车。
出租车穿过繁华的市中心,驶向宝安区。路边的景象渐渐从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厂房和密密麻麻的握手楼。空气中,也多了一丝工业区的味道。
林涛心里有些犯嘀咕。这地方,不太像一个成功企业家的公司所在地。也许,阿文哥为人低调,或者这里只是他的一个仓库?
车子在“XX工业园”门口停下。这是一个老旧的工业区,墙皮斑驳,到处可见“厂房招租”的广告。林涛走进A栋,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楼道里光线昏暗,墙上挂着早已停转的消防栓。
没有电梯。林涛爬上三楼,找到了302的门牌。
门上没有挂任何公司招牌,只是一扇普通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林涛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他又用力敲了几下,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拿出手机,准备给陈爷叔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地址搞错了。就在这时,隔壁301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穿着背心的男人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他。
“你找谁啊?”
“您好,我找302的陈文。”林涛客气地问。
男人愣了一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林涛。“你找阿文?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朋友。从上海来的。”
男人的表情更奇怪了,他叹了口气,说:“你别敲了,这里没人住。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林涛急忙问。
男人摇了摇头:“这我哪知道。”他似乎不想多说,准备关门。
“大哥,麻烦您了!”林涛赶紧拦住他,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过去,“我大老远来的,真的很重要。您知道他家人的联系方式吗?他父亲,或者叔叔之类的。”
男人看着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摆了摆手,没要。他重新打开门,走了出来。
“你跟我来吧。”他说,“我带你去见他二叔。他二叔,应该就在这附近。”
男人带着林涛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处城中村。这里的楼房挤得密不透风,阳光都很难照进来。他们在其中一栋楼下停下,男人指了指二楼一个亮着灯的窗户。
“他二叔就住那儿。我哥,就是阿文他爸,以前也住这儿。后来……唉,你自己上去问吧。”男人说完,就转身走了。
林涛怀着满腹的疑虑,走上了狭窄的楼梯。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他敲响了二楼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和陈爷叔年纪相仿,但面容更显沧桑的男人。他看到林涛,愣了一下。
“你找谁?”
“您好,请问您是陈文的二叔吗?”林涛问。
男人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有惊讶,有悲伤,还有一丝了然。“你是……上海来的?”
林涛的心咯噔一下。“是,是的。我叫林涛,是陈炳坤大爷的朋友。”
男人沉默了。他侧过身,沙哑着嗓子说:“进来吧。”
房间很小,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男人给林涛倒了杯水,让他坐下。
“我叫陈炳才,是阿文的二叔,他爸是我大哥。”他自我介绍道。
“二叔您好。”林涛有些局促,“我这次来,是想看看阿文哥。爷叔他……很想他。”
陈炳才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抹了把脸,肩膀微微颤抖。
“大哥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爷叔说,阿文哥在深圳开了公司,生意做得很好。”林涛小心翼翼地说,“他说,阿文哥是他的骄傲。”
陈炳才抬起头,泪水已经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他看着林涛,嘴唇哆嗦着,许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骗了你。”
“什么?”
“我大哥他,骗了你整整三年啊!”陈炳才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阿文他……根本就没开什么公司!他……他三年前就没了!”
“轰”的一声,林涛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炸开了一样,一片空白。他听不清陈炳才后面在说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
没了?怎么会没了?那个照片上笑得那么灿烂的年轻人,那个用订书机钉袜子的励志榜样,怎么会没了?
“不可能!”林涛失声喊道,“爷叔家里还有他的照片,他说阿文还给他打了地址……”
“照片是他大学毕业的,地址是他刚来深圳时租的这个房子!”陈炳才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他站起身,从一个破旧的柜子里,捧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阿文那孩子,命苦啊。他来深圳,一直在工地上打零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三年前,就在国庆节前几天,工地的塔吊倒了……他……他就在底下……”
陈炳才打开了那个木盒子。
里面放着几件遗物。一张已经磨损的身份证,一部屏幕碎裂的老款诺基亚手机,还有……一双沾着暗红色、早已干涸血迹的袜子。
袜子的脚跟处已经磨穿,大脚趾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
林-涛的视线,瞬间被那个破洞吸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那个洞,和他三年前被陈爷叔看到的那个洞,一模一样。
“这是……这是从他脚上脱下来的。”陈炳才哽咽着说,“我大哥来认人的时候,看到这双袜子,当场就昏过去了。他一直说,是自己没本事,连双好袜子都舍不得给儿子买,才让儿子在外面受苦,死都死得这么没尊严……”
“他把抚恤金都拿了出来,在上海租了个小房子,谁也不见。我们都以为他想不开,后来才知道,他开始在街上送人袜子。他跟我说,他要替阿文,把那些年没穿过的好袜子,都补回来。”
“他编的那个故事,是他的一个梦。一个他希望阿文能过上,却永远也过不上的生活。他靠着这个梦,才撑过了这三年……”
林涛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看着那双破旧的、沾着血的袜子,眼前浮现出陈爷叔平静的脸,想起他每一次递过新袜子时,眼神里那抹化不开的悲伤。
原来,那不是在帮助别人,那是在救赎自己。
原来,他口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儿子,只是一个躺在冰冷过往里的、连一双好袜子都没有的、年轻的亡魂。
而自己,这个被谎言喂养了三年的幸运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个父亲用血泪编织的梦,把他当成励志故事,踩着这份沉重到无法想象的悲剧,一步步往上爬。
一股巨大的、尖锐的悔恨,像钢针一样刺穿了林涛的心脏。他为自己的愚钝而悔恨,为自己的心安理得而悔恨,更为自己三年来从未真正看懂过老人眼神里的痛苦而悔恨。
他以为自己是在感恩,其实他只是在消费一个父亲的绝望。
一座无字的墓碑
林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小屋的。
他拒绝了陈炳才的挽留,一个人在深圳陌生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南国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那个关于“底气”的温暖故事,此刻变成了一个无比残酷的黑色笑话。什么成功,什么榜样,全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是一个父亲无法弥补的创伤,和一双补不上的、带着血的破袜子。
他想起了这三年来的种种细节。陈爷叔从不让他给阿文打电话,因为那个号码早已停用;陈爷叔给他的地址,是儿子最后的栖身之所;陈爷叔看着他的新皮鞋时欣慰的笑容,其实是透过他,在看那个他永远也看不到的、穿着体面西装的儿子。
他林涛,不过是陈爷叔为儿子搭建的一座活着的、无字的墓碑。
他用了一天一夜,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没有拆穿陈爷叔。他知道,那个谎言是老人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一旦被戳破,那根弦也就断了。
他退掉了回上海的机票,在深圳找了一处公墓。他不知道阿文葬在哪里,他只是买了一束白菊,对着空旷的山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阿文哥,”他轻声说,“对不起。也谢谢你。”
谢谢你,用你的死亡,让我得到了新生。对不起,我偷走了本该属于你的、父亲的爱。
回到上海,已经是假期的最后一天。
林涛没有回家,他直接去了那条熟悉的小马路。
夕阳下,陈爷叔正坐在花坛边,身影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他手里没有拿袜子,只是静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
林涛慢慢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爷叔。”
陈爷叔回过头,看到他,有些惊讶。“你不是出差了吗?怎么回来了?”
“事情办完了,就提前回来了。”林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
“哦。”爷叔点点头,又恢复了沉默。
两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林涛能感觉到,爷叔的情绪很低落。也许,是因为这几天没见到他,那个“活着的阿文”不在,他的梦,也变得不真实了。
许久,林涛脱下了脚上那双价值不菲的皮鞋。
他把穿着袜子的脚,伸到陈爷叔面前。
那是一双崭新的、厚实的、纯棉的恒源祥袜子。和他三年前收到的第一双,一模一样。
“爷叔,您看。”林涛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穿着新袜子呢。很暖和。”
陈爷叔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低下头,死死地盯着那双袜子,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触摸,却又缩了回来,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看懂了。
林涛没有去深圳,他哪里也没去。但他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年轻人,用最温柔的方式,告诉他:爷叔,你的梦,我收到了。从今以后,我来帮你一起守护它。
陈爷叔再也控制不住,他捂住脸,压抑了三年的悲痛,在此刻化作了无声的抽泣。他没有哭出声,但那剧烈抖动的肩膀,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心碎。
林涛没有去安慰他,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知道,老人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承认。承认他的痛苦是真实的,承认他的阿文是存在的,哪怕只存在于一个温暖的谎言里。
夕阳沉下去了,夜色笼罩了弄堂。
良久,陈爷叔慢慢放下了手,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只剩下满脸的泪痕。他看着林涛,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用尽全身力气,问了一句。
一句他三年来,每天都在心里问那个远在天国的儿子,却从未问出口的话。
“你的脚……冷不冷?”
林涛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他摇摇头,哽咽着回答:
“不冷了,爷叔。”
“一点也不冷了。”
来源:历史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