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年轻时男人走得早,我一个人,在市中心最热闹的那条街上,开了家小小的裁缝铺。
我叫林婉秋,今年六十八。
我这辈子,不说顶天立地,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年轻时男人走得早,我一个人,在市中心最热闹的那条街上,开了家小小的裁缝铺。
就凭一双眼睛,一把尺子,一台老掉牙的蝴蝶牌缝纫机,我把独生女张萌拉扯大,还供她读了名牌大学。
后来裁缝铺不景气了,我又快手快脚盘下隔壁的门面,开了家小饭馆。
我炒的鱼香肉丝,方圆几里地都找不出第二家。
就这么叮叮当当又干了二十年,我攒下了一套市中心的老房子,还有一笔不算少,但足够养老的存款。
我没想过再找老伴。
我这辈子,所有的指望,都在我女儿张萌身上。
她是我的心,我的肝,我下半辈子唯一的念想。
所以,当她和女婿王斌一起,坐在我对面,小心翼翼地提起“养老院”三个字的时候,我手里的茶杯没拿稳。
“哐当”一声,碎在了我亲手铺的木地板上。
茶叶和热水溅得到处都是,像我当时乱成一团的心。
“妈,你别激动,你听我说。”
张萌赶紧抽了几张纸巾,蹲下来想擦,又怕烫着手,动作僵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是精致的妆容。
是我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说什么?”我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
“妈,我们也是为了您好。”女婿王斌接过了话头,他总是这样,在我女儿退缩的时候,负责冲锋陷阵。
“您看您,一个人在家,我们也不放心。万一磕了碰了,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他说得那么恳切,那么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忽然就想笑。
不放心?
我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风里雨里,什么时候需要别人不放心了?
“我这房子,地段好,你们上班也方便。小宝上学,更是过条马路就到。我还能给你们做做饭,带带孩子,我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他们俩脸上。
张萌的眼圈红了。
“妈,不是的……我们就是觉得,养老院条件好。有专业的护理人员,一日三餐都给你配好,还有很多同龄的老人一起说说话,解解闷。”
“比您一个人在家强多了。”
哈。
强多了。
我看着她,这个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女儿,这个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宝贝。
她现在告诉我,一个塞满了陌生人的地方,比自己家强。
我心口那股气,堵得我发慌。
“所以,你们是决定了,来通知我一声,是吗?”
张萌不说话了,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那是她心虚时的小动作,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王斌清了清嗓子,“妈,我们看的这家,是市里最好的。一个月一万二,环境、服务都顶呱呱。您住进去,就是享福。”
一万二。
用我的钱,送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享福”。
真是孝顺啊。
我忽然觉得累了,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我不想吵了。
没意思。
“房子呢?”我问。
“房子……我们先住着。”王斌的眼神有点闪躲,“小宝上学方便,而且……我们上班也近。”
“那我的存款呢?”
“妈,您放心,养老院的费用我们来出。”张萌终于抬起头,急切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心里一片冰凉。
费用他们出?用谁的钱出?
半年前,张萌说她和王斌想换辆车,原来的车太小,带孩子出门不方便。
我二话没说,把我存折里大半的积蓄,四十万,都转给了她。
我说,妈没什么大用场,你们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
她当时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说妈你真好,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
原来,这就是她说的“好好孝顺”。
我摆了摆手。
“行了。”
“你们走吧。”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坐了一夜。
墙上还挂着张萌大学毕业时我们俩的合影。
照片里,她笑得灿烂,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眼睛里全是光。
我也在笑,眼角的皱纹里都塞满了骄傲。
我以为,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作品,就是我的女儿。
现在我才明白,我好像……失败了。
一个星期后,张萌和王斌开着一辆崭新的SUV,来接我。
我的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用了几十年的梳子,还有那张已经泛黄的合影。
我把房产证、剩下的存折、银行卡,一股脑儿都放在了桌上。
“这些,都给你。”我对张萌说。
我没看她的表情。
我怕看到她的愧疚,更怕看到她的如释重负。
我只是挺直了腰杆,像年轻时一样,自己走出了这个我用半辈子心血打造的家。
车开得很稳。
王斌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试图缓和气氛。
“妈,那家养老院叫‘金色夕阳’,名字好听吧?听说里面的绿化做得跟公园一样。”
我没理他。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
哪家店的包子最好吃,哪个水果摊的西瓜最甜,我闭着眼睛都知道。
从今天起,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
“金色夕阳”确实气派。
欧式的大门,干净的喷泉,还有穿着统一制服、笑容可掬的工作人员。
一切都亮晶晶的,像张萌那身昂贵的套装。
也像她一样,透着一股子疏离和冰冷。
一个自称是客户经理的年轻女孩接待了我们。
“张女士,王先生,林阿姨,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南向的单人间,采光最好,还带一个独立卫浴和小阳台。”
她笑得滴水不漏,一口一个“阿姨”,叫得比我亲闺女还甜。
张萌跟着她,连连点头。
“麻烦你们了。”
“应该的。林阿姨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人了,我们一定把您照顾得妥妥帖帖。”
家人。
多讽刺的词。
我的家人,正在亲手把我交给一群陌生人。
房间确实不错。
雪白的墙壁,崭新的家具,一尘不染的地板。
阳台上还放着一盆绿萝,长得生机勃勃。
比我那塞满了旧物和回忆的老房子,看起来“高级”多了。
王斌帮我把小小的行李箱放进衣柜。
张萌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妈,那……我们先回去了?小宝还在家等我们。”
我点点头。
“走吧。”
她又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走过来,轻轻抱了我一下。
“妈,你照顾好自己。我……我周末来看你。”
她的拥抱很僵硬,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
我没有回应。
他们走了。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崭新的SUV缓缓驶出大门,消失在车流里。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以为我会哭很久。
但没有。
眼泪流了一会儿,就干了。
心也跟着,一点点变硬,变冷。
我环顾这个陌生的房间。
很好。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在“金色夕阳”的日子,规律得像一台精准的机器。
早上六点半,广播里会响起轻柔的音乐。
七点,早餐。小米粥,花卷,煮鸡蛋,一碟小咸菜。
味道不错,但没有我亲手熬的粥那么软糯。
上午是自由活动时间。
可以去活动室下棋、打牌,去阅览室看书,或者在花园里散步。
花园很大,种满了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花。
很漂亮。
但没有我楼下那棵老槐树亲切。
我通常会找个长椅,一坐就是一上午。
看着那些穿着病号服一样的统一服装的老人,三三两两地走过。
他们脸上的表情,大多是麻木的,或者是一种努力挤出来的平和。
偶尔也有几个精神头足的,聚在一起,高声谈笑。
聊的无非是子女多有出息,孙子多聪明。
像一场攀比大会。
我从不参与。
我没什么好攀比的。
午饭,晚饭,都是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营养均衡。
晚上九点,准时熄灯。
护工会来查房,轻声说一句:“阿姨,早点休息。”
然后,就是漫长的黑夜。
我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我那个小小的家。
厨房里炖着汤的咕嘟声,张萌小时候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的笑声,缝纫机单调又令人安心的“哒哒”声。
那些声音,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是密密麻麻的,让人透不过气。
张萌每个周末都会来。
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带着王斌和小宝。
她会给我带一些水果,或者新上市的点心。
然后坐在我的床边,努力找话说。
“妈,你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挺好。”
“这里的饭菜还合胃口吧?”
“还行。”
“那……你跟其他叔叔阿姨,都认识了吗?”
“不熟。”
对话总是这样,进行得异常艰难。
像两只被强行凑在一起的刺猬,谁也不知道该如何靠近。
小宝,我的外孙,是我唯一的慰藉。
他才五岁,正是淘气的年纪。
每次来,都会扑到我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外婆”。
他会在我的房间里跑来跑去,把我的床当成蹦蹦床,把我的梳子当成话筒。
我会把他抱在膝上,给他讲故事,喂他吃点心。
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还是个“外婆”,而不是一个被编号管理的“住户”。
但快乐总是短暂的。
王斌会不耐烦地催促:“萌萌,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
张萌就会连哄带骗地把小宝从我怀里拉走。
“小宝乖,跟外婆说再见。我们下周再来。”
每次他们离开,我的房间都会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
小宝留下的饼干屑,成了我唯一的念想。
我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扫起来,收在一个小纸包里。
日子久了,我跟这里的一些人也渐渐熟了。
比如住我对门的王阿姨。
她是个退休教师,丈夫去世后,儿子就把她送了进来。
她每天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嘴上总是挂着笑,但眼神里有一种藏不住的落寞。
她跟我说:“小林啊,想开点。孩子们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们不能成为他们的累赘。”
她说得云淡风轻,好像真的想通了。
但我见过她半夜里,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对着月亮偷偷抹眼泪。
还有一个李伯伯。
据说以前是个干部,很有派头。
现在得了老年痴呆,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
他儿子每个月来一次,放下一些生活用品,跟护工交代几句,就匆匆离开。
李伯伯总是坐在轮椅上,望着窗外,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有一次我走近了,才听清。
他在喊:“回家……我要回家……”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们这些人,就像一群被时代抛弃的旧家具。
曾经承载了一个家的重量和温度。
现在,被擦拭干净,摆在一个光鲜亮丽的仓库里,等着慢慢腐朽。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
阳光暖洋洋的,没什么风。
我拿着一本杂志,去了阅览室。
“金色夕阳”的阅览室很大,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从养生宝典到世界名著,应有尽有。
但我一本也看不进去。
我只是喜欢那里的安静。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摊开的杂志上,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我眯着眼睛,看着窗外花园里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慢慢地,走进了我的视线。
他穿着和我们一样的统一服装,但身形挺拔,一点也不显得臃肿。
他头发花白,但梳理得很整齐。
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手里也捧着一本书,走得很慢,似乎在寻找座位。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我手里的杂志,“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听到了声音,循声望了过来。
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依然温和,明亮。
他看着我,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脸上露出了惊讶、疑惑,和一丝不确定的欣喜。
他朝我走了过来,步子有些迟疑。
“请问……你是……林婉秋?”
他的声音,比记忆中要沙哑一些,但那份独有的斯文和温润,一点没变。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拼命点头。
眼泪,毫无征兆地,又一次涌了上来。
他叫陈则清。
是我的初恋。
陈则清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长条桌,也隔着四五十年的光阴。
谁都没有先开口。
阅览室里很安静,只听得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还有我那颗不争气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像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是裁缝铺老板的女儿,每天帮我爸量布、裁衣。
他是隔壁街上教书先生的儿子,每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捧着书从我店门口经过。
他每次路过,都会偷偷看我一眼。
我也假装在忙,用眼角的余光追着他的身影。
后来,他终于鼓起勇气,拿着一件破了口的衬衫,走进了我的店。
“同志,这个……能补吗?”
他的脸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红了。
我接过衬衫,故意逗他:“这么大的口子,不好补了。要不,我给你做件新的?”
他更窘迫了,低着头说:“我……我没那么多布票。”
我看着他那副傻样,忍不住笑了。
“跟你开玩笑呢。坐着等会儿,马上就好。”
那天,我用了店里最好的丝线,把那个口子补得天衣无缝。
他拿到衬衫,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全是惊叹。
“林同志,你手艺真好。多少钱?”
“不要钱。”我说,“就当……交个朋友。”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他会把他看的书,偷偷塞给我。
《红岩》、《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会在他常坐的那个位置,悄悄放上一杯热茶。
我们聊理想,聊未来。
他说,他想考大学,去北京,去看看天安门。
我说,我想开一家全城最大的裁缝铺,让所有人都穿上我做的衣裳。
那是一段又穷又快乐的日子。
天总是很蓝,阳光总是很暖。
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味道。
我们以为,未来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而漫长。
直到他真的考上了大学。
北京的大学。
他走的那天,我去送他。
火车站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哭声和叮嘱声。
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
“婉秋,等我。等我毕业了,我就回来娶你。”
我笑着点头,眼泪却不听话地往下掉。
“我等你。”
我真的等了。
第一年,他的信像雪片一样飞来。
信里,他给我讲北京的宏伟,讲大学的新奇,讲他对我的思念。
每一封信,我都翻来覆去地看,看到能背下来。
第二年,信开始变少,也变短了。
他说,学业很忙,要参加很多活动。
我理解。
我说,你安心学习,别分心。
第三年,我等了半年,才等到一封信。
信很短。
他说,婉秋,对不起。我们……不合适。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感觉天都塌了。
我不信。
我不信那个说着“等我回来娶你”的男人,会这么轻易地放弃。
我发了疯一样给他写信,一封又一封。
全都石沉大海。
后来,我爸托人去打听。
消息传回来,说他在学校里,跟一个高干的女儿好上了。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坚持和等待,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没出门。
我把我给他做的所有衣服,他送我的所有书,连同那些信,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对我爸说,我这辈子,再也不相信男人了。
后来,我经人介绍,嫁给了张萌的爸爸。
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
我们之间没什么爱情,就是搭伙过日子。
他对我不错,但我们没什么话说。
结婚没几年,他就因为工伤事故,走了。
我一个人,带着刚出生的张萌,继续过。
我以为,陈则清这个名字,早就被我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烂掉了,腐朽了。
没想到,时隔近五十年,在这个我最狼狈、最不堪的地方,我们又见面了。
“你……还好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
我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挺好。你呢?”
“我也……还行。”
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
我看到他眼角的皱纹,比我想象的要深。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几乎同时开口。
然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他先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
“我老伴前年走了。儿子在国外,女儿嫁得远。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就……把我送来了。”
他的解释,和我女儿的,几乎一模一样。
“你呢?”他问我。
我该怎么说?
说我把一辈子的心血都给了女儿,结果她嫌我碍事,把我扔到了这里?
说我每天都在想家,想得心都疼了?
我说不出口。
那是我的伤疤,我不想揭给任何人看,尤其不想揭给他看。
我只是淡淡地说:“女儿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我。”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辛苦你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像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所有紧绷的阀门。
我再也忍不住,低下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哭的样子。
太丢人了。
我捂着脸,假装在擦汗。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张纸巾。
那张纸巾很柔软,带着淡淡的墨水味。
像他当年,递给我的第一本书。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聊这些年的经历,聊各自的家庭。
他告诉我,他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后来成了教授。
他没有娶那个所谓的“高干女儿”。
那只是一个误会。
当年,他的家庭成分不好,受到了审查。
为了不连累我,他只能狠心断了联系。
他托人给我带过信,解释过这一切。
但那封信,我从来没有收到过。
后来,他听人说,我结婚了。
他才死了心,娶了学校里一个同样成分不好的女同事。
两个人相濡以沫,过了一辈子。
他说,他妻子是个很好的人,温柔,贤惠。
但他心里,始终给我留了一个位置。
他甚至还记得,我当年最喜欢穿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
他说:“你穿那件裙子,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背叛,而是命运的阴差阳错。
如果当年我收到了那封信……
如果我没有那么快就嫁人……
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阅览室里的人渐渐都走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该回去了。”我说。
“好。”他站起身,“明天……还来吗?”
我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
“来。”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好像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我不再每天枯坐在花园里发呆。
我开始期待每天下午去阅览室的时光。
我们会坐在同一个位置,各自看书,偶尔聊上几句。
他知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他会给我讲历史故事,讲唐诗宋词,讲他去过的那些地方。
他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像缓缓流淌的溪水,能抚平我心里所有的褶皱。
有时候,我们也会在花园里散步。
他会指着那些花花草草,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和习性。
“这个叫三角梅,不畏酷暑,花期很长。”
“那个是栀子花,很香。你以前……很喜欢。”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还记得?”
他笑了笑:“你的事,我都记得。”
我的心,又一次不争气地乱跳起来。
这种感觉,很陌生,又很熟悉。
像是干涸了半个世纪的河床,又一次被温暖的春水浸润。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
每天早上,我会花很长时间梳头,把每一根白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
我会挑出衣柜里最干净、最平整的衣服穿上。
虽然都是统一的制服,但我想让他看到我精神的样子。
对门的王阿姨看出了我的变化。
她拉着我的手,神秘兮兮地问:“小林,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我脸一红,嗔怪道:“瞎说什么呢。”
她“嘿嘿”一笑:“我可都看见了。你跟那个陈教授,走得很近啊。”
“别胡说,我们就是……聊得来的朋友。”
“朋友?”王阿姨挤了挤眼睛,“我看呐,是老朋友吧?”
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赶紧岔开了话题。
但心里,却甜丝丝的。
和陈则清在一起,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年轻的林婉秋。
那个对未来充满憧憬,会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而脸红心跳的姑娘。
我不再去想张萌,不再去想那个回不去的家。
我的世界里,照进了一束光。
一束迟到了近五十年的光。
周末,张萌又来了。
这次她没有带王斌和小宝。
她给我削了个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插好,递到我面前。
就像我小时候喂她一样。
“妈,你最近……气色好多了。”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
“是吗?”我淡淡地应了一句。
“嗯。”她点点头,“护工说,你现在每天都去阅览室,还经常散步。比刚来的时候,开朗多了。”
我没说话,拿起一块苹果,慢慢地嚼着。
很甜。
但没有我心里甜。
“妈……”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搁在以前,我可能会冷笑一声,说一句“你觉得呢?”
但现在,我看着她疲惫的脸,和眼角细细的纹路,心里忽然就软了。
她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压力。
我不能指望她还像个孩子一样,时时刻刻围着我转。
陈则清说得对,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日子要过。
“没有。”我说,“都过去了。”
张萌明显愣住了。
她可能准备了一肚子道歉的话,却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地“原谅”她。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对不起。我知道我做错了。”
她哽咽着说:“王斌他们公司最近在裁员,他压力很大。小宝又要上兴趣班,到处都要花钱。我……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我不是故意要把你送走的。我就是觉得……我没有能力照顾好你。”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如果她早一点说,我可能会心疼,会把剩下的钱也掏出来给她。
但现在,我只觉得平静。
我把桌上那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
“这里面还有些钱,你拿去用吧。”
那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体己钱。
我本来想着,万一哪天病了,或者想吃点什么了,自己能有个支配。
但现在,我不需要了。
张萌看着那张卡,拼命摇头。
“不,妈,我不能要。养老院的钱,本来就该我们出。我怎么能再要你的钱?”
“拿着吧。”我的语气不容置疑,“就当我……借给你的。以后手头宽裕了,再还我。”
我知道,她不会还了。
我也不指望她还。
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彻底斩断我们之间那种不健康的牵绊。
我给了她我所有的一切。
从今往后,我也要为自己活一次了。
张萌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卡。
她走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
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易碎的宝贝。
我站在门口,对她挥了挥手。
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关上门,回到房间,看到陈则清送我的那本《宋词三百首》,正静静地躺在床头。
我翻开书,阳光正好落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一句上。
我笑了。
是啊。
错过了半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剩下的日子,我们一起过。
我和陈则清的关系,成了“金色夕阳”里公开的秘密。
大家看我们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善意的暧昧。
王阿姨见到我,总要打趣几句。
“哟,林大美人,又去跟你的陈教授约会啊?”
我嘴上说着“别瞎说”,脸上却忍不住地笑。
我们确实像在约会。
我们会一起去食堂吃饭,他会把他碗里的红烧肉夹给我,我会把我盘里的青菜分给他。
我们会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他会牵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石子。
他的手很温暖,很干燥,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被他牵着,我感觉很安心。
我们还会一起参加养老院组织的活动。
唱歌比赛,他会坐在第一排,给我鼓掌。
书法课,他会手把手地教我握笔。
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耳边,痒痒的,让我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我们就像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笨拙又真诚地,享受着这份迟来的甜蜜。
当然,也会有不和谐的声音。
养老院里有个姓赵的老太太,出了名的嘴碎。
有一次,她看到我和陈则清一起从阅览室出来,便阴阳怪气地说:
“哟,这都多大年纪了,还不消停。也不怕孩子们知道了笑话。”
我当时脸就沉了下来,想跟她理论。
陈则清却拉住了我。
他对着那个赵老太,温和但坚定地说:
“赵大姐,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能遇到一个说得来话的人,不容易。至于孩子们,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您说对吗?”
他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
那个赵老太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讪讪地走了。
我看着陈则清,心里充满了感激和爱慕。
这个男人,即使老了,依然有那种保护我的力量。
“谢谢你。”我说。
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跟我还客气什么。”
那天晚上,他送我回房间。
在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送给你的。”
我摊开手心一看,是一枚用栀子花叶子编成的小小戒指。
手工很粗糙,但形状很别致。
“这是……”
“你不是喜欢栀子花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学着编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有多久,没有收到过礼物了?
尤其,是这么用心的礼物。
我把那枚叶子戒指,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无名指上。
大小刚刚好。
“喜欢。”我哽咽着说,“我特别喜欢。”
他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婉秋,”他忽然很认真地叫我的名字,“剩下的日子,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和眼神里那份不曾改变的真诚。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我们没有举办什么仪式。
只是请了王阿姨和几个相熟的老人,在食堂里加了两个菜,就算“在一起”了。
我们向养老院申请,搬到了一间夫妻房。
房间大了一些,有两张床,还有一个小小的客厅。
我们把两张床并到了一起。
晚上,他会给我讲故事,直到我睡着。
他睡觉很轻,我稍微一动,他就会醒过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有他在身边,我再也没有失眠过。
我们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他喜欢下棋,我喜欢看他下棋时专注的样子。
我喜欢织毛衣,他会戴着老花镜,在一旁帮我绕线。
我们一起买菜,一起在公共厨房里做饭。
我会做他最爱吃的红烧鱼。
他会学着给我煲我最喜欢喝的莲藕排骨汤。
我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品尝着幸福的味道。
张萌再来看我的时候,被房间里的变化惊呆了。
她看着并在一起的两张床,看着阳台上多出来的男士衣物,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妈,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给陈则清整理书稿,闻言抬起头,平静地说:“我跟陈教授,在一起了。”
“陈教授?”张萌更糊涂了。
正好,陈则清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
“婉秋,吃点水果。”
他看到张萌,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笑了笑。
“你好,你是婉秋的女儿吧?快坐。”
张萌看看他,又看看我,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给她做了介绍。
“这是陈则-清,陈教授。我们……是老朋友了。”
“则清,这是我女儿,张萌。”
张萌足足愣了半分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陈……陈叔叔好。”
她的表情,既尴尬,又好奇,还带着一丝审视。
那天,张萌坐了很久。
她跟我说了很多话,比过去几个月加起来都多。
她问我跟陈则清是怎么认识的,问他对我好不好,问我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那架势,活像一个担心女儿被骗的老母亲。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说,我们年轻时就认识了。
我说,他对我很好,比谁都好。
我说,我们没什么打算,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
张萌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妈,只要你开心就好。”
“如果他对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点点头:“我知道。”
她走的时候,陈则清坚持要送她到楼下。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
陈则清似乎在跟她说着什么,张萌一直在点头。
等陈则清回来,我问他:“你跟我女儿说什么了?”
他笑了笑,说:“我跟她说,你是个好妈妈,也是个好女人。让她放心,我会照顾好你。”
我的心,又被填得满满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
秋去冬来。
养老院里的那几棵银杏树,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黄。
我和陈则清的感情,却像那四季常青的松柏,愈发深厚。
我们的身体,都大不如前了。
我的腿脚开始不大利索,走一会儿就要歇歇。
他的记忆力也有些衰退,有时候会叫错别人的名字。
但我们彼此照顾,互相扶持。
他会推着轮椅,带我去花园里晒太阳。
我会每天提醒他按时吃药。
我们成了彼此的腿脚,彼此的记性。
有一次,我半夜里心脏不舒服,疼得满头大汗。
他被我惊醒,二话不说,按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然后,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跟我说话。
“婉秋,别怕,我在呢。”
“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会没事的。”
他的声音在发抖,手心冰凉,比我还紧张。
看着他焦急的样子,我心里那点疼痛,好像都减轻了不少。
后来,我被送到医院,检查出来是心绞痛,需要住院观察。
那几天,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给我喂饭,给我擦身,给我读报纸。
连护士都羡慕地说:“阿姨,你老伴对你真好。”
我每次听到,心里都甜得像吃了蜜。
张萌和王斌也来了。
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围在我的床前,嘘寒问暖。
王斌甚至还削了个苹果给我,虽然削得坑坑洼洼。
我看着他们,心里很平静。
我已经不再需要从他们那里,索取那份迟来的关爱了。
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爱。
出院那天,陈则清来接我。
他给我带来了一件新织的毛衣,大红色的,很喜庆。
“快过年了,穿件红的,精神。”他说。
我穿上毛衣,感觉从里到外都暖洋洋的。
回到养老院,王阿姨他们都围了过来。
“小林,你可算回来了!我们都想死你了!”
“就是,你不在,陈教授跟丢了魂一样!”
陈则清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我看着这群“家人”,看着我身边的爱人,忽然觉得,这里,其实也挺好的。
家是什么?
家不一定是一个房子,一个地址。
家是,有爱的地方。
有牵挂你的人,有你牵挂的人。
那年的春节,是我这辈子过得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养老院里张灯结彩,组织了联欢会。
陈则清被推举上台,用他那副老烟嗓,唱了一首《我的中国心》。
虽然有些跑调,但在我听来,却是天底下最动听的歌声。
我也被王阿姨拉着,上台扭了一段秧歌。
很多年没跳了,动作都生疏了。
但我跳得很开心。
台下,陈则清看着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他的目光,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把我整个人都包裹住了。
联欢会结束,张萌带着小宝来了。
她给我和陈则清,都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妈,陈叔叔,新年快乐。”
小宝也奶声奶气地说:“外婆新年快乐!陈爷爷新年快乐!”
陈则清高兴地接过红包,把小宝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哎哟,我的乖孙孙!”
那一刻,我们真的像一家人。
晚上,我们一起在房间里看春晚。
电视里吵吵闹嚷,身边是爱人和亲人。
我靠在陈则清的肩膀上,感觉无比的安宁和满足。
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在被女儿送进养老院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剩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
我没想到,命运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却为我打开了一扇窗。
让我在这座“金色夕阳”里,看到了最美的黄昏。
我握住陈则清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轻声说:“则清,谢谢你。”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傻瓜,应该我谢谢你。”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
我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甜的。
真好。
人生兜兜转转,半个世纪过去了,我爱的人,还在我身边。
这就够了。
来源:暮至叶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