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路边的梧桐树叶子黄了一半,绿了一半,挂在枝头,要掉不掉的样子。
车窗外的风景,一晃一晃的,像我此刻发晕的脑袋。
路边的梧桐树叶子黄了一半,绿了一半,挂在枝头,要掉不掉的样子。
我叫林秀珍,今年六十八岁。
今天,我唯一的儿子张伟,开着他那辆崭新的、我叫不上名字的白色小车,要把我送进一个叫“夕阳红”的地方。
他说,妈,那是个高级养老院,不是你想的那种。
我没想。
我脑子一片空白。
车里放着我听不懂的歌,一个男人在有气无力地哼哼。
我旁边的儿媳李静,正低头用手机飞快地打着字,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
她今天特意化了妆,口红是那种很扎眼的红色,和我灰白的头发、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格格不入。
“小伟,还有多远啊?”我忍不住问,嗓子干得像砂纸。
开车的张伟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躲躲闪闪的。
“快了,妈,就在前面,环境可好了,您见了肯定喜欢。”
我没说话。
喜欢?我一个在筒子楼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我知道什么叫好环境?
有张床,能做饭,下楼能跟老姐妹们晒太阳说闲话,就是我的好环境。
李静收起手机,转过头来,脸上堆起一个笑,但我看得出来,那笑意没到她眼睛里。
“妈,您就放心吧。那里有专门的营养师,一天三顿饭不重样。还有医生护士二十四小时值班,您不是总说腿脚不利索嘛,在那儿我们才放心。”
她顿了顿,好像在背台词。
“我跟张伟都忙,早上出门您还没醒,晚上下班您都睡了。把您一个人扔家里,万一有个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
这话听起来多孝顺啊。
可我心里清楚,自从三个月前,我把那张存着八十万的银行卡交到他们手上,他们回家的次数,就从一个星期三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电话也少了。
以前张伟还知道问问我,妈,今天吃的什么,腿还疼不疼。
现在电话一接通,总是那句,“妈,我这儿忙,先挂了啊。”
那八十万,是我和老头子一辈子的积蓄。
老头子走得早,在钢厂干了一辈子,落下个肺病。临走前,他抓着我的手,气都喘不匀了,还跟我念叨:“秀珍,这钱,是给咱们养老的,也是给小伟留条后路的。你省着点花,别大手大脚的。”
我哭了,说我知道。
我怎么会大手大脚?我一辈子买过最贵的衣服,就是给张伟娶媳妇时,那件三百块的红色外套。
我把那八十万,看得比我的命都重。
存折包了一层又一层,压在衣柜最底下,上面还盖着我结婚时陪嫁过来的旧棉被。
我总觉得,有这笔钱在,我的晚年就有了着落,腰杆子就是直的。
张伟要买房,我知道。
现在的年轻人,没房子结不了婚,结了婚也抬不起头。
他跟李静结婚时住的,还是我跟老头子单位分的那个五十平米的小两居。
李静嘴上不说,可我看得出来,她嫌那房子小,嫌那小区旧。
她同事都住什么江景大平层,她回家连个独立的衣帽间都没有。
她明里暗里跟张伟提过好几次。
张伟就来找我。
那天,他破天荒地给我带了一只烧鸡,还买了我爱喝的二锅头。
爷俩,哦不,娘俩,在小饭桌上,你一杯我一杯。
他喝得脸红脖子粗,跟我说:“妈,我对不起您,我没本事。”
他说:“李静跟着我,委屈她了。我们同学,混得差的,也都换大房子了。就我,还啃老,住宿舍楼。”
他管我这儿叫宿舍楼。
我心里咯了一下,没吱声。
他接着说:“妈,我看中一个楼盘,一百二十平,三室两厅,首付要一百多万。我跟李静攒了些,还差八十万。”
他没直接说“借”,也没说“要”。
他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红红的。
那是我儿子。
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
他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穷,从不跟别人攀比。大学毕业,自己找工作,自己谈恋爱,没让我操过一点心。
他现在有难处了,跟我开口了。
我能怎么办?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把那个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存折拿了出来。
我跟他说:“小伟,这钱,妈给你。但是你得答应妈,以后给妈留个房间,妈老了,不动了,得有地方待着。”
张伟当时“噗通”一下就给我跪下了。
他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是我亲妈!别说一个房间,那整个家都是您的!以后您就跟着我们享福,什么都不用您干!”
李静也在旁边抹眼泪,一个劲儿地说:“妈,您放心,我以后一定把您当亲妈孝顺。”
我信了。
我真的信了。
我把存折递过去的时候,手都在抖。
那不仅仅是钱。
那是我的底气,我的安全感,是我后半辈子的指望。
我亲手把我的指望,交了出去。
车子“吱”的一声停下。
“夕阳红老年公寓”几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有点刺眼。
是一栋挺新的楼,看着比我们那个旧小区气派多了。
门口站着两个穿粉色制服的小姑娘,笑得跟花儿一样。
“到了,妈。”张伟把车熄了火。
李静已经下了车,热情地帮我打开车门。
“妈,您慢点。”
我腿脚有点麻,扶着车门,慢慢地站起来。
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这里太空旷了,不像我们老小区,楼下永远有下棋的、带孩子的、聊天的。
这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声。
一个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像领导模样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是张伟先生和林秀珍阿姨吧?欢迎欢迎,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姓王。”
张伟和李静赶紧迎上去,跟王主任握手。
“王主任您好,之后我妈就麻烦您多照顾了。”张伟说。
王主任笑得更灿烂了:“应该的,应该的。我们这儿的设施和服务都是一流的,保证让阿姨住得舒心。”
她说着,就来搀我的胳膊。
她的手很凉。
“阿姨,我带您进去看看房间,我们给您安排的是双人间,朝南的,采光特别好。”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他们簇拥着往里走。
大厅很亮堂,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老年人身上特有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子。
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我们家虽然小,但永远是干净的肥皂味和饭菜香。
墙上挂着一些老人的笑脸照片,他们在画画,在打太极,在唱歌。
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可我怎么觉得,那笑脸背后,都藏着点什么呢。
电梯里,只有我们几个人。
王主任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我们每周都有兴趣班,书法、绘画、合唱团。每个月还组织一次外出活动,去公园或者博物馆。伙食方面您更不用担心,我们有专业的营养师……”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看着电梯镜面里那个陌生的自己。
头发花白,脸色蜡黄,眼神惶恐,像一只迷路的老猫。
旁边的张伟,低着头,不敢看我。
李静则一直保持着那个完美的微笑。
房间在三楼。
一打开门,阳光确实很好,照在两张并排的单人床上。
床上铺着统一的白色床单和蓝色格子被。
靠窗的床上已经有了行李,一个半开的箱子,露出几件旧衣服。
另一个穿着病号服似的老太太,正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窗外。
听到我们进来,她缓缓地转过头,看了我们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
“妈,这就是您的床。”李静指着那张空床,语气轻快。
“您的东西我们都带来了,等下我帮您收拾好。”
我看着那张床。
一米二宽,很窄。
旁边的床头柜也很小,估计连我那几本老相册都放不下。
“这就是……我的房间?”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是啊,妈。”张伟说,“您先住着,等过段时间,我们那边安顿好了,就接您过去。”
又是这句话。
“过段时间”,是多久?
“安顿好了”,怎么才算安顿好?
我看着他。
“小伟,你看着我的眼睛。”
张伟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终于还是对上了我的目光。
“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电梯里那几个字仿佛有千斤重。
张伟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李静赶紧打圆场:“妈,您这说的什么话!我们怎么会不要您呢?我们这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我冷笑一声,“为我好就是把我扔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为我好就是让我跟一个陌生人住一个房间?”
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把一辈子的钱都给了你们,你们承诺得好好的,说给我留个房间,说给我养老送终!”
“现在房子买到手了,我就成了累赘了,是吗?”
“张伟!你说话!”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个一直看着窗外的老太太,被我的声音惊动了,回过头,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王主任的脸色也有些尴尬,她咳了一声,说:“阿姨,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张伟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妈,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我步步紧逼。
“李静她……她怀孕了。”
我愣住了。
怀孕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李静的肚子,平平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李静低下头,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脸上露出几分羞涩和委屈。
“刚查出来的,还不到两个月。医生说胎不稳,需要静养,不能操劳,更不能……不能闻油烟味。”张伟说。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好一个“不能闻油烟味”。
我在那个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给他们做了一辈子的饭。
现在,我的油烟味,成了他们嫌弃我的理由。
多么完美的理由。
多么无法反驳的理由。
我看着张伟,我那个曾经在我怀里撒娇、在我背上长大的儿子。
他长大了,成家了,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他不再需要我了。
我突然觉得好累。
累得连站都站不稳。
我扶住旁边的床沿,慢慢地坐了下来。
床板很硬,硌得我骨头疼。
“我知道了。”我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们走吧。”
张伟还想说什么:“妈……”
“走。”我打断他,没有看他。
我怕我一看他,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林秀珍,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没在人前掉过一滴泪。
今天也不能。
李静拉了拉张伟的衣角。
我听到他们俩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是关门声。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阳光照在我的手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的心,好像被扔进了腊月的冰窟窿里。
寒到了骨头缝里。
那个同屋的老太太,挪着步子走了过来,递给我一杯水。
杯子是那种塑料的,上面印着“夕阳红”的logo。
水是温的。
“喝点吧,刚来的,都这样。”她开口了,声音有些苍老。
我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
“我姓陈,以前是个老师。”她说。
“我姓林。”
“他们……还会来接你的。”陈老师看着我,说。
我没说话,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笑。
还会来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没有家了。
在养老院的第一晚,我失眠了。
陈老师的鼾声很轻,像小猫打呼噜,但我还是翻来覆覆去睡不着。
这床太硬,被子太薄,枕头太高。
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我熟悉的气味。
我闭上眼,就能闻到我那个小房间里,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还有床头柜上那瓶用了十年的雪花膏的味道。
现在,只剩下消毒水和陌生的气味。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像一幅潦草的地图。
我就看着那块地图,想我的老头子。
老张,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我把钱都给了儿子,他现在把我送到这儿来了。
你要是在,肯定会骂我糊涂吧。
你会指着我的鼻子说:“林秀珍啊林秀珍,我让你省着点,你倒好,一下子全掏出去了!你是不是傻!”
是啊,我就是傻。
我傻乎乎地以为,养儿就能防老。
我傻乎乎地以为,掏心掏肺地对儿子好,他就会记着我的恩。
结果呢?
结果我成了那个被优化掉的“旧家具”。
新房子装修好了,风格不搭,就该扔了。
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顺着眼角,滑进枕头里,冰凉一片。
我不敢哭出声,怕吵醒陈老师。
我就这么咬着嘴唇,无声地流泪。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我又回到了张伟小时候。
他发高烧,烧到三十九度八,小脸通红,说胡话。
我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那时候我们住平房,路灯坏了好几个,黑漆漆的。
我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血直流。
我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跑。
到了医院,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危险了。
我在医院守了他三天三夜,没合过眼。
他退烧那天,冲我笑了一下,叫了声“妈妈”。
我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早上五点半,广播就响了。
是那种很激昂的音乐,叫什么《运动员进行曲》。
我被吵醒了,头昏昏沉沉的。
陈老师已经起来了,正在慢慢地穿衣服。
“林姐,醒了?该去吃早饭了。”她说。
我“嗯”了一声,坐起来。
浑身酸痛,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食堂很大,摆着几十张圆桌。
老人们排着队,拿着统一的餐盘,打饭。
今天的早餐是稀饭、馒头、煮鸡蛋和一小碟咸菜。
稀饭寡淡得像水,馒头是凉的,硬邦邦的。
我没什么胃口,就喝了半碗稀饭。
周围的老人,大多都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偶尔有人交谈两句,声音也不大。
整个食堂,都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气氛。
吃完饭,有护工过来发药。
一人一个小格子,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药片。
高血压的,心脏病的,糖尿病的……
好像在这里,吃药是每天的必修课。
我没有慢性病,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
可现在,这份骄傲显得那么可笑。
身体再好,有什么用呢?
上午,护工组织大家去院子里做操。
还是那个《运动员进行曲》。
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伸胳膊,踢腿,动作迟缓,参差不齐。
我不想去,就说头疼,留在房间里。
张伟和李静给我带来的那个小行李箱,还放在墙角。
我走过去,打开它。
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都是旧的。
还有我的洗漱用品,一个用了好几年的搪瓷缸子,一把梳掉了一半齿的木梳。
在箱子最底下,我看到了我的老相册。
我把它拿出来,坐在床边,一页一页地翻。
第一页,是我和老张的结婚照。
照片是黑白的,我们俩都穿着崭新的工装,笑得有点拘谨,但眼睛里有光。
后面是张伟刚出生的时候,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再后面是他满月,一百天,一周岁……
我把他成长的每一步,都用照片记录了下来。
他第一次上学,背着小书包,冲我挥手。
他第一次得奖状,高高地举过头顶,满脸骄傲。
他考上大学那天,我们家请客,亲戚朋友都来了,夸我养了个好儿子。
我翻到最后一页。
是张伟和李静的结婚照。
照片上,他西装革履,英俊挺拔。李静穿着洁白的婚纱,笑靥如花。
我站在他们旁边,穿着那件三百块的红外套,笑得合不拢嘴。
那时候,我以为,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把我的儿子,健康、优秀地交到了另一个女人手上。
我以为,我下半辈子,就可以享清福了。
我错了。
错得离谱。
我合上相册,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里面,是我的一辈子。
下午,张伟来电话了。
我看到来电显示上“儿子”那两个字,心跳漏了一拍。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妈,您……还好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死不了。”我说,语气很冲。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妈,您别生气。李静她……反应挺大的,吃什么吐什么。我实在走不开。”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您在那儿,缺什么就跟护工说,让他们给我打电话。钱不是问题。”
钱不是问题。
说得真轻巧。
我的八十万,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
“我什么都不缺。”我说,“我缺个家。”
他又沉默了。
“妈,您别这样。等孩子生下来,稳定了,我就接您回来。”
又是一个“等”。
我听腻了。
“不用了。”我说,“我在这儿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比在家里强。”
我故意说反话,我想刺痛他。
哪怕只有一点点。
“妈……”
“没事就挂了吧,我要休息了。”
我没等他回话,就按了挂断键。
把手机扔在床上,我才发现,我的手在抖。
心口堵得慌。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楼下,那群做操的老人已经散了。
三三两两地坐在长椅上晒太阳。
有个老头,坐在轮椅上,脖子歪着,嘴也歪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一个护工正在不耐烦地给他擦。
我看着那一幕,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那会不会是我的未来?
晚上,陈老师看我情绪不高,主动跟我聊天。
“想儿子了?”她问。
我点点头。
“都一样。”她叹了口气,“我儿子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把我送这儿来的时候,也是说得好好的,说放假就回来看我。”
“结果呢?三年了,就回来过一次。还是带着他那个洋媳妇,待了两天就走了。”
“他说那边忙,工作压力大。我懂,我都知道。”
“可懂归懂,心里还是不得劲儿。”
陈老师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
“林姐,想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别太指望他们。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
我一无所有,怎么指望自己?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像白开水,无滋无味。
我开始慢慢熟悉这里的生活。
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吃饭,上午做操或者参加兴趣班,中午吃饭,午休,下午自由活动,晚上吃饭,看电视,九点准时熄灯。
像坐牢,但是是慢性的。
张伟一个星期会打一次电话,每次都是那几句。
“妈,您好吗?”
“缺不缺什么?”
“李静她还是吐得厉害。”
“我过两天就去看您。”
那个“过两天”,永远没有兑现。
倒是李静,来过一次。
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她提着一篮水果,还是那个精致的妆容,但脸色确实不太好。
她把水果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妈,我来看看您。”
我没理她,继续看我的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渴望》,刘慧芳正在受委屈。
我以前特烦刘慧芳,觉得她活得太窝囊。
现在我看着她,突然有点感同身受。
“妈,您别生我们的气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李静在我床边坐下。
“您看,这是宝宝的B超照片。”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递到我面前。
我瞥了一眼。
一团模糊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清。
“医生说,是个男孩。”她笑得很幸福。
我的孙子。
我的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只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
“妈,等孩子生下来,家里肯定乱。您在这儿,有人照顾,我们也放心。”
“再说了,我们那房子,刚装修完,味道大,对您身体也不好。”
她总是有那么多理由。
每一个理由,都那么冠冕堂皇。
我转过头,看着她。
“李静,我问你一句话,你跟我说实话。”
“妈,您说。”
“我的那个小房子,你们是不是卖了?”
我一直没敢问。
那是我最后的念想。
我觉得,只要那房子还在,我就还有个退路。
李静的脸色变了变,眼神有些躲闪。
“妈,您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你就告诉我是不是。”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她沉默了。
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那房子太旧了,也卖不了多少钱。我们想着,反正您也跟我们一起住,留着也是空着,不如卖了,添在新房子的装修上。”她小声地解释着。
“跟我一起住?”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现在住在哪儿?啊?我住在哪儿?”
“李静,你们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先是哄着我拿出养老钱,然后把我骗到这里来,再偷偷卖掉我唯一的房子!”
“你们这是要把我的后路,全都断了啊!”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走廊里的护工和老人都探头探脑。
李静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妈,您小点声!别人都看着呢!”
“看就看!我怕什么!我一个被儿子儿媳扫地出门的老太婆,我还有什么脸面!”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养了个什么样的白眼狼!”
李静被我骂得站了起来,眼圈红了。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张伟!他压力多大您知道吗?”
“为了这个家,他天天加班,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您和宝宝过上好日子!”
“我们是卖了您的房子,可那钱不也用在新家上了吗?那以后不也是您的家吗?”
“您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们呢?”
她也激动起来,声音尖利。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体谅?
我体谅你们,谁来体谅我?
我把一辈子的心血都给了你们,换来的是什么?
是“不能闻油烟味”,是“新房味道大”,是“为了你好”。
“我的家?”我指着她,“那个家,我连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你走!”我指着门口,“我不想再看见你!你给我走!”
李静大概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
她咬着嘴唇,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她抓起包,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她又停下,回头说了一句。
“妈,您会后悔的。”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浑身发抖。
后悔?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张伟这个儿子!
李静走后,我大病了一场。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感冒发烧,但来势汹汹。
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陈老师帮我叫来了护士。
护士给我量了体温,三十九度二。
她给我挂上了吊瓶,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进我的身体,我却感觉不到。
因为我的心,比那药水还凉。
我烧得迷迷糊糊,眼前总是出现各种幻觉。
一会儿是老张,他站在床边,皱着眉看我,说:“秀珍,你看你,把自己作成什么样了。”
一会儿是小时候的张伟,他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妈妈,你别生病,我怕。”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手却穿过了幻影。
护士按规定,给我儿子张伟打了电话。
是李静接的。
我隐约听到护士在说:“张先生吗?您母亲发高烧了,三十九度多,您要不要过来看看?”
电话那头,李静的声音很清晰,带着一丝不耐烦。
“发烧?多大点事儿啊?养老院没有医生吗?吃点药不就行了?”
“我们这儿忙着呢,走不开。你们多费心吧。”
然后,电话就挂了。
护士拿着电话,愣在那儿,表情有些尴尬。
她看了看我,大概以为我烧糊涂了,没听见。
可我听见了。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闭上眼睛,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林秀珍啊林秀珍,你还在指望什么呢?
你还在期待什么呢?
人家连装都懒得装了。
你就是一个包袱,一个麻烦。
烧了两天,我才慢慢退烧。
人也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都不认识了。
这两天,张伟一个电话都没有。
没有问我烧退了没,没有问我想吃什么。
好像我这个妈,真的已经死了。
病好后,我整个人都变了。
我不再哭了,也不再跟人抱怨了。
我的心,好像在那场高烧里,被烧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不痛了,也不暖了。
我开始参加养老院的活动。
上午跟着大家一起打太极,一招一式,打得有模有样。
下午,我去书法班练字。
我没什么文化,就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就一遍一遍地写,“林秀珍”,“林秀珍”。
写着写着,我突然觉得,这三个字,好陌生。
我好像一辈子都在做“张伟的妈妈”,“老张的媳妇”。
我都快忘了,我自己叫什么了。
陈老师看我练字,夸我:“林姐,你这心静下来了啊。”
我冲她笑笑。
不静下来,又能怎么样呢?
一哭二闹三上吊?
没用的。
只会让人更看不起你。
我甚至开始跟院里的老人聊天。
听他们说自己的故事。
东边房间的李大爷,以前是个干部,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政府部门工作。
他刚来的时候,儿女们轮流来看他,送这送那,风光无限。
半年后,就没人来了。
打电话过去,都说忙。
西边房间的王阿姨,是个知识分子,退休教授。
她女儿远嫁美国,把她一个人扔在国内。
女儿给她请了最好的护工,每个月寄来大把的美金。
可王阿姨说,她宁愿女儿在身边,哪怕天天跟她吵架。
她说:“我缺的不是钱,是人。”
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心里慢慢地不那么难受了。
原来,天底下的“白眼狼”,不止我儿子一个。
原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不是最惨的那个。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一个新来的老太太。
她坐在轮椅上,由她儿子儿媳推着。
她儿子正蹲在她面前,耐心地跟她说话。
“妈,您就在这儿住几天,等我们把家里那个小房间收拾出来,就接您回去。”
“这里环境好,您就当是来疗养了。”
那场景,何其相似。
我看着那个老太太,她脸上带着和我当初一样的茫然和无助。
我突然想走过去,告诉她:“别信,他们不会来接你的。”
但我没去。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他们把老人交给护工,看着他们开车离去。
车子开走的时候,那个儿子,从后视镜里,偷偷地抹了一下眼睛。
我看到了。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突然就软了一下。
也许,张伟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
他或许,也有过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吧。
只是,那一丝丝的愧疚,终究敌不过现实的压力,敌不过新家庭的重量。
我想起了他跪在我面前,哭着说要给我养老送终的样子。
那个样子,不像是装的。
可能,在那个瞬间,他是真心的。
只是,真心,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它会变。
会磨损。
会被生活,碾得粉碎。
中秋节那天,养老院组织了联欢会。
食堂里挂上了彩带和灯笼,桌上摆着月饼和水果。
院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祝我们这些“老宝贝”节日快乐,健康长寿。
然后是节目表演。
有合唱团唱《我的祖国》,有舞蹈队跳《最炫民族风》。
气氛很热烈。
但我心里,却空落落的。
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
我的家呢?
我的团圆呢?
我的手机,从早到晚,安安静静。
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条短信。
张伟,我的儿子,大概是忘了,他还有个妈,被扔在养老院里。
或者,他和李静,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孙子,正在他们那个一百二十平的大房子里,吃着团圆饭,看着中秋晚会,其乐融融。
那个家里,没有我的位置。
联欢会进行到一半,我悄悄地溜了出来。
我不想看那些虚假的笑脸,不想听那些热闹的歌声。
那热闹,是他们的。
我什么都没有。
我走到院子里的长椅上坐下。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个白玉盘。
清冷的光,洒在我的身上。
陈老师也走了出来,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不看了?”她问。
“不想看。”
“又想儿子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别想了。”陈老师拍拍我的手,“今晚月亮这么好,想点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
我搜肠刮肚,好像我这辈子,就没什么真正为自己开心的事。
我的开心,都和老张,和张伟有关。
“林姐,我跟你说个事。”陈老师突然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那个李大爷吧?就是以前当干部的那个。”
我点点头。
“他昨天晚上,没了。”
我心里一惊,“没了?怎么没的?”
“心肌梗塞。晚上起夜,走到厕所门口,人就倒了。等护工发现,已经晚了。”
“他那几个儿子女儿,今天早上来了。在房间里,为了他那点遗产,差点打起来。”
陈老师摇摇头,一脸的鄙夷。
“人还没凉透呢,就开始抢东西了。你说,可悲不可悲?”
我听着,心里一阵发冷。
是啊,可悲。
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到头来,只惦记你那点东西。
人死了,连几滴真心的眼泪都换不来。
“所以啊,林姐。”陈老师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人啊,不能把所有指望都放在别人身上。钱,攥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实在的。”
“你那八十万,要是没给他,你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吗?”
我愣住了。
是啊。
如果那八十万还在我手里。
我可以在我的小房子里,请个保姆照顾我。
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张伟和李静,大概还会隔三差五地提着水果来看我,好声好气地叫我一声“妈”。
因为我手里有钱。
因为我还有价值。
是我,亲手把自己的价值,送了出去。
是我,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一无所有、任人宰割的样子。
我真是……天下第一号的大傻瓜!
想明白这一点,我突然不难过了。
我只觉得,荒唐,可笑。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就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为张伟,不是为我的委屈。
是为我那糊涂了大半辈子的自己。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指望张伟会来接我。
我也不再为他找任何借口。
我的心,彻底死了。
哀莫大于心死。
心死了,人反而轻松了。
我开始真正地为自己活。
我把书法班的字,从“林秀珍”换成了“厚德载物”。
我不知道这四个字什么意思,是陈老师教我的。
她说,这四个字,有气度。
我觉得,我需要气度。
我还报名了合唱团。
我五音不全,唱歌跑调。
但没关系,我就跟着大家一起,张大嘴巴,大声地唱。
唱《团结就是力量》,唱《我们走在大路上》。
唱着唱lng着,我觉得胸口那股憋了很久的闷气,好像就散了。
养老院里有个小小的图书室。
我以前不爱看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现在,我每天下午都去那儿待着。
我不看那些大部头,我就看画报,看杂志。
看看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
看看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流行什么。
有一天,我看到一本时尚杂志,上面有个模特,涂的口红,和李静那天涂的,一模一样。
那种很扎眼的红色。
下面写着,叫什么“正宫红”。
我看着那三个字,突然就笑了。
是啊,正宫。
我这个前朝太后,是该退位让贤了。
冬至那天,养老院包饺子。
我年轻的时候,在工厂食堂帮过厨,包饺子是一把好手。
我又快又好,捏出来的饺子,个个都像小元宝,漂亮。
很多老太太都围过来看,夸我手巧。
王主任也看见了,她走过来,笑着说:“林阿姨,您真是深藏不露啊。”
“以后食堂包饺子,您可得来当技术指导。”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只是想起了以前。
每到冬至,我们家都要吃饺子。
我和老张,还有小张伟,三个人围在桌子前。
我和面,老张擀皮,张伟就负责捣乱,把面粉弄得满脸都是。
那时候,家里穷,肉馅里要掺很多白菜。
但我们吃得特别香。
一晃,都过去了。
饺子包好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来。
我吃着自己包的饺子,突然觉得,味道还不错。
没有家里的香,但也不难吃。
正吃着,我的手机响了。
我拿出来一看,是张伟。
自从上次我发火,他已经快两个月没联系我了。
我看着那个号码,犹豫了一下。
旁边的陈老师说:“接吧,听听他又想说什么幺蛾子。”
我划开接听键。
“妈。”张伟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
“有事?”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妈,李静……生了。”
“哦。”我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猪肉白菜馅的。
“是个男孩,七斤六两,母子平安。”
“恭喜。”
电话那头,张伟好像被我这冷淡的态度噎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妈,您……不想来看看孙子吗?”
孙子。
我曾经那么期待的孙子。
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
我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慢慢地说:“不去。”
“为什么?”张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我一个住在养老院的孤老婆子,去你们那金碧辉煌的新家,不合适。”
“妈,您别说气话了。”
“我没说气话。”我说,“张伟,我问你,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妈吗?”
他又沉默了。
“我把八十万给你的时候,你跪下跟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我病得快死了,李静跟护士说的话,你知道吗?”
“我那间住了四十年的小房子,你们卖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你们不要我了,我还能去哪儿?”
我一连串地发问,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
“妈,我……”他想解释。
“你别说了。”我打断他,“我不想听。”
“张伟,你听好了。从今天起,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母子俩,情分尽了。”
“你不用再给我打电话,也不用来看我。就当我死了。”
“你那个大胖儿子,我不稀罕。你们那个大房子,我也不想住。”
“我就在这儿,挺好的。”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我当着陈老师和一桌子老人的面,把张伟的手机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我突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就像一个背了几十年包袱的人,终于把包袱扔掉了。
我拿起筷子,又夹起一个饺子。
“来,陈老师,吃饺子。今天这饺子,真香。”
我冲她笑了。
那是我住进养老院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日子还在继续。
春天的时候,养老院组织我们去植物园春游。
我穿上了我那件三百块的红外套。
虽然有点旧了,但洗得很干净。
我觉得,人老了,衣服可以旧,但人不能旧。
植物园里,花都开了。
红的、黄的、紫的,一大片一大片,好看极了。
我们一群老头老太太,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叽叽喳喳的,特别开心。
陈老师给我拍了很多照片。
照片上,我站在花丛里,笑得很灿烂。
我把其中一张,设成了我的手机壁纸。
我看着照片里的自己,觉得这个老太太,好像也没那么可怜。
夏天,天热,我迷上了下象棋。
跟院里那个以前当过干部的李大爷的弟弟,也是个棋痴,杀得天昏地暗。
我棋艺不精,十盘输九盘。
但我不气馁。
输了就再来。
人生不就是这样吗?输了,爬起来,再来一局。
秋天,我用攒下的零花钱,给自己买了一部智能手机。
是护工小姑娘帮我挑的。
我让她教我用微信,教我刷短视频。
我发现,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我在短视频上,看到有人教做菜,有人在旅游,还有人在跳舞。
我关注了一个叫“王姥姥”的老太太。
她七十多岁了,一个人生活,但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会做各种好吃的,会用缝纫机给自己做衣服,还会弹钢琴。
她的视频下面,有很多人给她点赞,说她是他们的榜oroll样。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我也可以像她一样。
谁说老了,就只能在养老院里等死?
我也可以活得很精彩。
有一天,我正在房间里看手机,王主任敲门进来了。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是张伟。
他瘦了,也憔悴了,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手里提着一个果篮,看起来很廉价。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叫我,又没叫出口。
我像没看见他一样,继续低头刷我的视频。
“林阿姨,”王主任有点尴尬地开口,“张伟来看您了。”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头也没抬。
“让他进来吧。”
王主任松了口气,赶紧把张伟让了进来。
张伟把果篮放在我的床头柜上,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妈。”他终于叫出了口,声音沙哑。
我没理他。
房间里的气氛,尴尬得能结出冰来。
王主任找了个借口,溜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母子俩。
“妈,您……身体还好吗?”他没话找话。
“托你的福,死不了。”我还是没看他。
他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妈,您跟我回家吧。”
我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他。
“回家?”我笑了,“回哪个家?是回那个已经被你们卖掉的家,还是回那个我连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的新家?”
张伟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妈,我知道错了。”他低下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真的知道错了。”
“李静……李静她跟我离婚了。”
我愣了一下。
“孩子生下来以后,她就变了。嫌我赚钱少,嫌我没本事。天天跟我吵架。”
“她说,她当初嫁给我,就是看我老实,以为能过安稳日子。没想到我这么没用,连自己的妈都孝顺不了。”
“她说,一个对自己亲妈都这么狠心的人,也不可能对她好一辈子。”
“她带着孩子,走了。房子……房子是婚前财产,归我。但她要了一大笔抚养费。”
张伟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叙述,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种无尽的悲凉。
看,这就是报应吗?
可是,这样的报应,又有什么意义呢?
家散了,人心也散了。
“妈,我错了。我不该听李静的话,不该把您送到这里来。”
“我现在一个人守着那个大房子,冷冷清清的。我一回家,就想起您。”
“我想起您给我做的红烧肉,想起您半夜起来给我盖被子。”
“妈,我混蛋!我是个白眼狼!”
他“噗通”一声,又跪下了。
就像当初,我把八十万给他时一样。
他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我低头看着他。
看着他日渐稀疏的头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这是我儿子。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曾经,是那么那么地爱他。
可是现在,那份爱,已经被他亲手磨没了。
我没有去扶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哭。
等他哭够了,我才慢慢地开口。
“张伟,你起来吧。”
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里带着一丝希冀。
“你是不是……原谅我了?”
我摇摇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
“张伟,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粘不起来了。”
“我的心,在你把我送进这里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我现在,一个人,挺好的。”
“我在这里,有朋友,有事做。我不用看人脸色,不用闻我不喜欢的油烟味。”
“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我不想再看见你。”
张伟的眼神,从希冀,变成了绝望。
他瘫坐在地上,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不再看他。
我拿起我的手机,点开那个“王姥姥”的视频。
视频里,王姥姥正在院子里,用一口大锅,做铁锅炖大鹅。
她一边做,一边对着镜头笑。
“孩子们,人啊,活的就是个精气神!天大的事儿,吃顿好的,就都过去了!”
我看着她,也笑了。
是啊。
天大的事儿,吃顿好的,就过去了。
张伟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不,比以前更平静。
因为我知道,那个我曾经牵挂了一辈子的人,终于从我的生命里,彻底退出了。
我不再是谁的妈妈。
我只是林秀珍。
一个住在“夕阳红老年公寓”里的,普通老太太。
我开始学着王姥姥的样子,拍短视频。
我不会做铁锅炖大鹅,我就拍我包饺子。
我不会弹钢琴,我就拍我下象棋。
我不会做衣服,我就拍我们合唱团唱歌。
我的账号,叫“秀珍姥姥的夕阳红”。
一开始,没人看。
后来,慢慢地,有了一些粉丝。
他们给我留言。
有的说:“姥姥,您的饺子包得真好看!”
有的说:“姥姥,看你们下棋,我想我爷爷了。”
还有的说:“姥姥,您要开开心心的啊!”
我看着那些留言,心里暖暖的。
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比我的亲儿子,还关心我。
有一天,我收到一条私信。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发来的。
她说:“姥姥,我看了您的故事,很心疼您。我妈妈也是这样,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给了我哥买房,结果我哥和我嫂子,现在对我妈很不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劝我妈,她也不听。她总说,那是她儿子,她不对他好对谁好。”
“姥姥,我能问问您吗?您后悔过吗?”
我看着那条私信,沉默了很久。
后悔吗?
我后悔把钱给了他吗?
如果我不给,他买不了房,结不了婚,他会怨我一辈子。
我给了,他把我送进养老院,我怨他一辈子。
这好像,是个无解的题。
我想了想,回复她。
“姑娘,后悔是没用的。人不能往后看,得往前走。”
“你告诉你的妈妈,爱孩子没有错,但爱孩子之前,要先学会爱自己。”
“人这一辈子,最靠得住的,永远是自己。”
“手里的钱,兜里的底气,比什么都重要。”
发完这条信息,我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窗外,夕阳正慢慢地落下。
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楼下的小花园里,陈老师正在教几个老太太跳广场舞。
音响里放着凤凰传奇的歌,很热闹。
我看着她们,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
没有大富大贵,没有儿孙绕膝。
但有朋友,有阳光,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安宁。
我的心,曾经像一块被扔进冰窖的石头。
现在,这块石头,好像被这橘红色的夕阳,慢慢地,捂热了一点点。
我知道,它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但它,正在努力地,为自己,重新跳动。
这就够了。
来源:椅淡软更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