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的天,好像被人用锅盖死死地扣住了,又低又闷,让人喘不过气。
那一年,是1970年。
我们村的天,好像被人用锅盖死死地扣住了,又低又闷,让人喘不过气。
我叫李念安,那年我十二岁。
十二岁,半大不小的年纪,懂一点事,又不是全懂。但有些事,你只要看一眼,一辈子都忘不掉。
比如我爹李庚被人抬回来的样子。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能把地上的石头烤出油。
我娘正在院子里搓着一大家子的衣服,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滴在肥皂泡里,洇开一圈浑浊的油花。
我蹲在门槛上,用一根小木棍百无聊赖地戳着地上的蚂蚁窝。
突然,村口那边就炸了锅。
人声、狗叫声、还有女人尖着嗓子的哭喊声,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像一锅烧开了的沸水。
我娘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把沾满泡沫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下,踮着脚往外望。
“出啥事了?”她喃喃自语。
我丢下木棍,也跟着站了起来。
没过多久,那团混乱的人声就朝着我家的方向涌了过来。
我看见了,人群的最前面,是村西头的二叔公,他和我爹关系最好。
他和他儿子,还有几个村里的壮劳力,抬着一个用门板做的简易担架。
担架上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件被泥土和血染得看不出颜色的褂子,一条腿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耷拉在门板外面,随着他们的走动一下一下地晃荡。
我娘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那件褂子,她前两天才刚缝补过袖口。
“他爹!”
我娘喊了一声,声音都劈了叉,人就像被抽了筋一样软了下去,幸好被旁边的邻居王婶扶住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只大马蜂在里面横冲直撞。
我爹。
门板上躺着的,是我爹。
我爹李庚,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力气大,性子直。他是队里的壮劳力,一个人能顶一个半。他常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咱老李家的人,什么时候都不能被人戳脊梁骨。
可现在,这个硬骨头的男人,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门板上,嘴唇发白,额头上全是豆大的冷汗,牙关咬得死死的,一声都不吭。
只有那条不自然弯曲的腿,在无声地诉说着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嫂子,快,快想想法子!李庚哥他……他这腿……”二叔公的嗓子哑得像破锣。
我娘已经说不出话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扑到门板边上,想伸手摸我爹,又不敢,手在半空中抖得厉害。
“怎么回事?二叔公,我爹这是怎么回事?”我冲过去,抓着二叔公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喊。
二叔公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跟张家那几个浑小子,为了……为了一垄田的水,争了几句。”旁边一个年轻人低声说,“他们人多,下手又黑……”
张家。
又是张家。
村里的刺头,仗着家里兄弟多,横行霸道。
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睛都红了。
“快,送县里医院!快!”我娘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像刀子。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我爹抬上队里唯一的一辆牛车。
那条土路,坑坑洼洼,牛车每颠一下,我爹的身体就跟着弹一下,他死死咬着的牙关里,就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跟在牛车旁边跑,我娘在另一边。我们谁也不敢看我爹的脸,只盯着那条废了的腿。
天上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乌云遮住了。
风刮起来,卷着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
我跑着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那时候还不完全明白“腿断了”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们家的天,塌了。
县医院那股独有的来苏水味儿,成了我那几年最恐惧的记忆。
白墙,白大褂,白色的床单。
一切都是惨白的,就像我娘的脸。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拿着一张黑色的片子,对着光看了半天。
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粉碎性骨折,骨头都碎成渣了。”
他把片子往桌上一丢,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
“能治好吗?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治好他!”我娘“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拽着医生的白大褂。
医生皱着眉,想把自己的衣服扯出来。
“治?怎么治?这年头,有这条件吗?”他瞥了一眼我爹那条打着石膏的腿,“能保住这条腿就算不错了。以后……就是个瘸子了。”
瘸子。
这两个字像两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娘的耳朵里,也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爹躺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句话都没说。
可我看见了,他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滑了下来,很快就隐没在枕头里。
我爹哭了。
那个能一个人扛起一整袋粮食,能把我举过头顶转圈的男人,哭了。
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最后,我爹还是被抬回了家。
只是去的时候是门板,回来的时候是担架。
那条腿,用厚厚的石膏包裹着,直挺挺地伸着,像一根没有生命的木棍。
家里的气氛,从那天起,就彻底变了。
以前,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我爹干完活回来,嗓门洪亮地喊一声“我回来了”,然后把我扛起来,用他硬邦邦的胡茬扎我的脸。我娘就在厨房里忙活,饭菜的香气飘满整个屋子。
现在,家里死气沉沉。
听不见我爹的笑声了,只有他翻身时压抑的呻吟,和夜里疼得睡不着时粗重的喘息。
也闻不到饭菜的香气了。我娘整天愁眉苦脸,东家借一碗米,西家赊一把菜,饭桌上永远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和黑乎乎的咸菜。
我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
“滚!都给我滚!”
他会突然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把床边的碗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就是个废物!是个拖累!你们还守着我这个废物干什么!”
他通红着眼睛对我娘吼。
我娘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那些碎瓷片。她的腰,好像比以前更弯了。
有一次,她捡着捡着,眼泪就掉下来了,砸在地上,碎了。
我爹看见了,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把头扭到一边,用被子蒙住了脸。
被子里,传来他闷闷的、像野兽一样的呜咽。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发火。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突然变成了只能躺在床上的“废物”,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望和屈辱,比腿上的疼痛更折磨人。
我开始恨。
我恨张家的那几个混蛋,我每天上学路过他们家门口,都用淬了毒一样的眼神瞪着他们家的大门。
我甚至开始恨我爹。我恨他为什么那么没用,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站起来。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能这么想?
可那种压抑的,喘不过气的感觉,却真实地包裹着我。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放了学也不在外面疯跑了,就回家待着。我学着帮我娘干活,喂猪,割草,烧火。
我只是想做点什么,让这个家看起来不那么像一潭死水。
时间一天天过去,石膏拆了。
我爹的腿,比另一条腿细了一大圈,皮肤是那种病态的白色,上面布满了狰狞的伤疤。
他试着下地。
我娘扶着他,我站在一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把那条伤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放在地上。
然后,他想用力。
“啊!”
一声惨叫。
他整个人像一袋面粉一样瘫了下去,要不是我娘死死撑着,他就摔倒了。
那条腿,根本吃不上一点力。
脚腕是僵的,膝盖是僵的,整条腿就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县医院的医生没说错。
他成了个瘸子。
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瘸子。
那天晚上,我听见我爹在屋里跟我娘说:“离了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你还年轻,带着念安,找个好人家嫁了。别跟着我这个废人受罪了。”
我娘没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李庚,你要是再说这种混不吝的话,我现在就带着孩子去跳井!”
“你腿瘸了,可你人还在!这个家就还在!”
“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大的坎儿,也能迈过去!”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把头埋进枕头,无声地哭了。
为了我爹,也为了我娘。
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日子还得过。
我娘一个人揽下了队里队外所有的活,她本来就瘦,那段时间更是像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我们开始到处寻医问药。
正规的医院去不起了,就找那些土方子。
东村的王婆婆说,用烧红的烙铁烫脚底板,能活血通络。
我爹咬着牙试了,脚底板烫得滋滋作响,满屋子都是皮肉烧焦的糊味儿。除了留下几个难看的疤,一点用都没有。
西边山上的张神仙说,每天喝三碗符水,能请神仙保佑。
我爹捏着鼻子喝了半个月,喝得上吐下泻,腿还是老样子。
还有人说,用毒蛇泡酒,每天擦洗,以毒攻毒。
我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条毒蛇,泡在酒罐子里,每天给我爹擦腿。那股腥臭味,几个月都散不掉。
钱花了不少,罪受了不少,我爹的腿,却一天比一天僵硬,肌肉也在慢慢萎缩。
希望,就像风中的烛火,一点一点地,被吹灭了。
我爹彻底放弃了。
他不再发脾气,也不再骂人,整天就那么躺着,睁着眼睛,看着房梁,像个活死人。
家里的空气,比冰窖还冷。
就在我们所有人都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的时候,转机,毫无预兆地来了。
那天,我娘从娘家回来,眼睛红红的,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异样的光。
她把我爹从床上拉起来,给他擦脸,换上干净的衣服。
“他爹,我打听到了一个人。”
我爹没什么反应,眼皮都懒得抬。
“我娘家那边的人说,后山那边的山坳里,住了个赤脚医生,姓陈。听说医术很高明,专治各种跌打损伤,疑难杂症。”
“赤脚医生?”我爹嗤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又是哪个骗吃骗喝的神棍?”
这两年,我们见过的“神医”太多了。
“不一样!”我娘的语气很急切,“他们说,这个陈医生跟别人不一样。他不收钱,只看病。而且……而且有人亲眼见过,一个从山上摔断了腰的,被他治好了!”
我爹沉默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我娘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就再去试一次,最后一次,行吗?”
我爹看着我娘那张憔ें悴不堪的脸,看了很久。
最后,他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二叔公就赶着牛车来了。
我娘把我爹背上牛车,安顿好。
“念安,你在家看家,喂猪。”我娘嘱咐我。
“不,我也要去。”我看着牛车上的我爹,固执地说。
我娘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牛车吱吱呀呀地,朝着后山的方向走。
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颠簸。
最后,牛车也进不去了。
二叔公留下看车,我娘在前面,我在后面,我们俩架着我爹,一步一挪地往山坳里走。
我爹的一大半重量都压在我娘身上,她走得踉踉跄跄,汗水湿透了她的后背。
我的肩膀,也被我爹的胳膊硌得生疼。
走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我们才看到一片小小的竹林。
竹林后面,有几间简陋的茅草屋,屋顶上还冒着若有若无的炊烟。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土布褂子的老人,正蹲在屋前的药圃里,侍弄着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草药。
他背对着我们,身形清瘦,头发花白,在脑后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
“请问……是陈医生吗?”我娘气喘吁吁地问。
老人站起身,转了过来。
他大概六十多岁的样子,脸上布满了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格外的亮,像山里的泉水一样,清澈又深邃。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目光在我爹那条萎缩的腿上停顿了一下。
“进来吧。”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屋子里很简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椅子,就全是药材了。
墙上挂着一串串干草药,屋角堆着一个个麻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又复杂的草药味。
不好闻,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宁。
我们把我爹扶到一张长凳上坐下。
老人走过来,蹲下身子。
他没有像别的医生那样先问长问短,而是直接伸出他那双干瘦但骨节分明的手,开始在我爹的腿上按捏。
他的手指很有力,从大腿根部,一点一点地,往下按。
每按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停下来,闭上眼睛,像是在用手指感受着什么。
我爹疼得直抽冷气,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
但他咬着牙,没吭声。
我娘紧张地站在一边,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很久,老人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水,自己喝了。
“伤了多久了?”他问。
“快……快两年了。”我娘赶紧回答。
“县医院的医生说,骨头碎了,筋也断了,治不好了。”
老人没理会我娘的话,他看着我爹,眼神锐利。
“想站起来吗?”
我爹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怪老头会问这么一句话。
这两年,所有人都跟他说“你这辈子完了”“就这样吧”,只有这个人,问他想不想站起来。
我爹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点光。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
声音不大,但无比坚定。
老人点了点头,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能治。”
他说。
“但是,会很疼,比你骨头断的时候还疼。”
“我不怕疼!”我爹立刻说。
“而且,时间会很长,一年,两年,甚至更久。”
“我等得起!”
老人又看了我爹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我。
“这孩子,是你儿子?”
“是。”
“让他留下来。”老人说,语气不容置疑。
我们都愣住了。
“让他……留下来干什么?”我娘不解地问。
“给我打下手。采药,晒药,碾药,什么都干。”老人淡淡地说,“我治你男人的腿,不收钱,不收粮。就要你这个儿子,给我当三年学徒。”
我娘犹豫了。
让我留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沟沟里,跟着一个古怪的老头子,她不放心。
“我愿意!”
我没等我娘开口,就大声说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老人的眼睛,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能治好我爹。
他能。
我爹也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最后,他对我娘说:“就按陈医生说的办吧。”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
我娘和二叔公扶着我爹回去了,陈医生给了他们一大包草药,让他们回去每天熬了给我爹泡腿。
茅草屋前,只剩下我和这个被称为“陈医生”的怪老头。
他姓陈,单名一个“默”字。沉默的默。
他的人,也跟他的名字一样,沉默寡言。
我的学徒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陈伯(他让我这么叫他)没有教我什么高深的医理,他交给我的第一件事,是认草药。
他会指着药圃里的一株草,告诉我它的名字,它的性状,它的气味。
“这是透骨草,闻起来有一股辛辣气,能活血化瘀,通筋透骨。”
“这是伸筋草,你看它的藤蔓,总是不停地往外伸展,所以它能舒筋活络。”
“这是寻骨风,专治风湿痹痛,入骨的寒气,它能给你找出来,再驱散掉。”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明了。
他让我把这些草药的样子、气味、名字,全都刻在脑子里。
然后,他会带我上山。
后山像一个巨大的药材宝库。
陈伯能准确地在杂草丛中找到我们需要的药材。
他教我怎么采药。
“采药要看时辰。带露水的不能采,药性不纯。正午暴晒的不能采,药性都散了。最好是清晨日出后,或者傍晚日落前。”
“采根的,要等秋后,叶子都枯了,营养全回到根里了。”
“采花的,要采含苞待放的,开了的,药性就泄了。”
我跟着他,在山里一转就是一天。
我的手被荆棘划破,腿被蚊虫叮得全是包。
但我一声不吭。
因为我知道,我每多认一种草药,我爹站起来的希望就多一分。
采回来的药,要处理。
洗净,切片,晾晒。
这些活,陈伯都交给了我。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昨天采回来的药材搬到院子里晾晒。
到了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要把它们翻个面。
傍晚,收回来,用手感受它们的干湿度。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手掌变得粗糙,皮肤被晒得黝黑。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戳蚂蚁窝的半大孩子了。
每隔十天,我娘会来看我一次,给我带点吃的,也带了爹的消息。
“你爹的腿,好像没那么疼了。”
“昨天晚上,他说脚趾头有点痒。”
“陈伯的药,好像真的有用!”
我娘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三个月后的一天,陈伯突然对我说:“今天,跟我去给你爹治腿。”
我愣住了。
我们带着一个药箱,回到了村里。
我爹的腿,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一些,至少没有那么肿了。
陈伯让他趴在床上,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了一套东西。
那是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
“忍着点。”陈伯对我爹说。
然后,他捏起一根最长的针,看准我爹腿上的一个穴位,稳稳地,扎了下去。
我爹的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我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陈伯面无表情,手指捻动着针尾,缓缓地,把针往深处送。
一根,两根,三根……
很快,我爹那条萎缩的腿上,就扎满了长长短短的银针,像一只刺猬。
陈伯的手指,在那些针尾上轻轻弹动,那些银针就发出“嗡嗡”的轻鸣。
我爹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汗水打湿了床单,但他始终咬着牙,一声没吭。
半个时辰后,陈伯开始起针。
他起完最后一根针,对我爹说:“下地,走两步。”
我娘赶紧过去扶他。
“不用。”我爹推开她。
他双手撑着床沿,用那条好腿支撑着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坐了起来。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把那条伤腿,放到了地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用脚跟着地,然后,慢慢地,把重心往前移。
那条腿,在微微地发抖。
但它撑住了!
它撑住了我爹的身体!
我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试着,往前迈了一小步。
虽然姿势很难看,虽然他整个人都在晃,但他确确实实地,靠自己的力量,迈出了一步!
两年了。
整整两年了。
他又一次,站起来了。
我娘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也哭了,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爹看着我们,也笑了。
他笑着笑着,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一边哭,一边笑,一边扶着墙,在屋里一瘸一拐地,一圈一圈地走。
“我能走了……我能走了!”
那天,我们家,又重新听到了笑声。
从那天起,陈伯每隔三天就来我家一次,给我爹针灸。
而我,成了他的正式助手。
他开始教我认穴位。
他让我脱光了上衣,用毛笔在我身上画。
“这是足三里,这是关元,这是气海……人身上有三百六十一个正经穴位,还有无数奇穴。每一个穴位,都有它自己的功用。”
他一边画,一边讲解。
“穴位,就像是人身体里的一个个关口。气血从这里通过。堵住了,人就生病。疏通了,病就好了。”
“针灸,就是用针,去敲开这些关口的大门。”
我把那些密密麻麻的穴位图,死死地记在脑子里。
白天,我对着自己身上的“地图”找穴位。
晚上,我用陈伯给我的旧医书,一遍一遍地背诵。
那些枯燥的汤头歌诀,什么“麻黄汤中用桂枝,杏仁甘草四般施”,什么“桂枝汤治太阳风,芍药甘草姜枣同”,我背得滚瓜烂熟。
陈伯开始让我上手。
他先是让我拿自己练针。
“找不到感觉,就扎自己。什么时候,你扎下去,能感觉到那股‘气’了,就算入门了。”
我拿着银针,对着自己腿上的足三里,犹豫了很久。
那明晃晃的针尖,看着就让人发怵。
我想起我爹躺在床上的样子。
我一咬牙,把针扎了下去。
疼。
但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酸、麻、胀、重混合在一起的感觉,顺着我的小腿往下窜。
“这就是‘得气’。”陈伯看着我,淡淡地说,“记住这种感觉。”
我开始疯狂地练习。
我的两条腿,被我自己扎得青一块紫一块,像个筛子。
慢慢地,我能控制针的深浅,能准确地找到那种“得气”的感觉了。
然后,陈伯开始让我给我爹扎针。
第一次给我爹扎针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
“别怕。”我爹反而安慰我,“扎坏了没事,你爹这条腿,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我深吸一口气,学着陈伯的样子,稳住心神,找准穴位,一针下去。
“有感觉吗?”我紧张地问。
“有。”我爹说,“跟你陈伯扎的感觉,差不多。”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除了针灸,陈伯还教我正骨推拿。
他的手,就像长了眼睛一样,能准确地摸出骨头错位的地方,肌肉粘连的节点。
“正骨,讲究的是一个‘巧’劲,不是蛮力。”
他抓着我的手,在我爹的腿上演示。
“听,这个声音,是筋结被揉开了。”
“感受,这个地方,骨头已经对上了。”
他的手法很重,我爹经常疼得满头大汗,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爹那条僵硬的腿,在他的揉捏下,正在一点一点地变软,变活。
我学着他的样子,每天给我爹推拿。
一开始,我力气小,按得不得法。
后来,我手上渐渐有了力气,也慢慢摸到了门道。
我能感觉到我爹腿上的肌肉,从一开始的僵硬如石,到后来的微微发软,再到后来,有了一丝弹性。
我爹恢复得很快。
半年后,他已经可以扔掉拐杖,自己走路了。
虽然还有点跛,但跟正常人已经没有太大区别了。
他又可以下地干活了。
虽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干重活,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废物”了。
他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家里的气氛也重新变得活络。
村里的人看着我爹的变化,都惊呆了。
他们看我和陈伯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怀疑、不信,变成了敬畏和好奇。
开始有村民找上门来。
“陈医生,我这腰,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来。”
“陈医生,我家娃儿,吃啥吐啥,您给瞧瞧?”
陈伯来者不拒。
他看病,依旧不收钱。
乡亲们过意不去,就送点自家种的菜,或者几个鸡蛋。
陈伯也不拒绝。
我看病的人多了,就成了他最得力的帮手。
递针,包药,有时候一些简单的推拿,他也让我来做。
我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自信。
我发现,我好像天生就该干这个。
我喜欢看到那些被病痛折磨的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那种满足感,比什么都重要。
时间过得飞快。
一转眼,三年的学徒期就要满了。
我爹的腿,已经完全好了。除了那道狰狞的伤疤,几乎看不出他曾经受过那么重的伤。
他又能扛着锄头,跟村里人一起去地里了。
张家的那几个人,见到我爹,都绕着道走。
他们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畏惧。
村里人不再叫我“李念安”,他们都叫我“小李医生”。
我觉得,是时候跟陈伯告别,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跟陈伯说了我的想法。
陈伯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他的旱烟。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你爹的腿,是我治好的。”
“但也不是我治好的。”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只是用了些手段,把他身体里那股自愈的‘气’给调动起来了。”
“真正治好他的,是他自己那股‘想站起来’的劲头,是你娘那份不离不弃的守护,也是你这个做儿子的孝心。”
“医术,治的是病。”
“但有时候,人心,比医术更重要。”
他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跟我学了三年,皮毛也学得差不多了。下山去,是应该的。”
“但是,你要记住三件事。”
我挺直了腰板,认真地听着。
“第一,医者,要有仁心。穷人富人,在你眼里,都只是病人。不能因为他穷,就怠慢他。不能因为他富,就谄媚他。”
“第二,医术,要不断精进。我教给你的,只是九牛一毛。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远不要自满。”
“第三,”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沉重,“永远不要用你的医术,去做恶。”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伯,我记住了。”
第二天,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准备下山。
陈伯送我到山坳口。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套磨得发亮的银针,还有几本线装的、书页已经泛黄的医书。
这是他的全部家当。
“陈伯,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赶紧推辞。
“我无儿无女,一身所学,总要有个传人。”他把布包硬塞到我手里,“别让它蒙了尘。”
我的眼圈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对着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
我改了口。
陈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他很少笑,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去吧。”他摆了摆手。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下山。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我回到了家。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我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医馆。
其实就是把家里的一间空房腾了出来,放了一张桌子,一个药柜。
一开始,大家还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但渐渐地,我用我的医术,赢得了他们的信任。
村东头的刘大爷,多年的老寒腿,被我用针灸和药浴治好了。
村西尾的赵家媳妇,胎位不正,眼看就要难产,我用陈伯教我的手法,硬是把胎位给转了过来,母子平安。
队里的小伙子,打篮球崴了脚,肿得像个馒头,我给他推拿复位,敷上草药,三天就消了肿。
“小李医生”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
甚至邻村的人,都开始慕名而来。
我爹成了我最坚定的支持者。
他不让我下地干活,说:“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刨地的。”
他会帮我整理药材,有时候还会跟着我一起上山采药。
他会跟每一个来看病的人说:“我这条腿,就是我儿子给治好的!”
那份骄傲,溢于言表。
我娘则负责我的后勤。她会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把我的饭菜做得可口。
她说:“你在外面救人,累。回家,就要吃好喝好。”
我们家,成了全村最受尊敬的人家。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但那段灰暗的岁月,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它提醒着我们,今天的幸福,来得有多么不容易。
1978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
高考恢复了。
我爹拿着一张报纸,找到了我。
“念安,去考大学吧。”他说,“去考医学院。”
我愣住了。
“爹,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好,是好。”我爹说,“但是,你陈伯说得对,医术,要不断精进。你不能一辈子就守着他教你的那点东西。”
“去大学里,学点更厉害的本事。以后,能救更多的人。”
看着我爹期盼的眼神,我点了点头。
我放下了手里的银针和草药,重新拿起了书本。
那段时间,我白天看病,晚上复习。
十二岁的我,只念到小学。要补的东西,太多了。
我几乎是以一种拼命的姿态在学习。
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饿了,就啃个冷馒头。
我爹和我娘,也陪着我一起熬。
我爹会给我泡好浓茶。
我娘会半夜起来,给我做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第二年,我参加了高考。
放榜那天,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手都在抖。
省城医科大学,中医系。
我考上了。
我冲回家,把通知书递给我爹。
我爹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次眼泪的男人,突然就哭了。
他抱着我,拍着我的背,一遍一遍地说:“好样的……我儿子,好样的……”
去省城上学的前一天,我决定再去看看陈伯。
我爹陪我一起。
我们走了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山路,来到了那个山坳。
竹林依旧青翠。
但那几间茅草屋,却已经坍塌了一半。
药圃里,长满了杂草。
我们喊了很久,都没有人回应。
我们问了附近山民,他们说,陈医生,大概是两年前的一个冬天,没的。
他走得很安详。
无病无灾,睡着睡着,就去了。
山民们把他葬在了后山的山顶上,那里能看到日出。
我和我爹,找到了他的坟。
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包,前面立着一块木牌,上面什么字都没有。
我把从省城带来的好酒,洒在坟前。
然后,和我爹一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师父,我来看您了。”
“我考上大学了,医科大学。”
“您放心,您教我的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您说的三件事,我也一辈子都会记着。”
风吹过山岗,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我。
大学五年,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系统的理论学习,让我对以前从陈伯那里学到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经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我知道了什么是经络,什么是气血,什么是阴阳五行。
我把现代医学的解剖学、生理学,和我所学的中医理论结合起来。
我的视野,被前所未有地打开了。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省城最大的中医院。
我从一个住院医师,一步步做到了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
我治好了很多病人。
有高官,有富商,也有普通的工人和农民。
在我的眼里,他们都一样。
他们都只是被病痛折磨的,需要帮助的人。
我始终记得陈伯的话。
医者,仁心。
我的名气越来越大,找我看病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人给我送红包,我退了回去。
有人想请我吃大餐,我拒绝了。
我的生活很简单。
两点一线,医院,家。
我把爹娘也接到了省城。
他们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但为了我,他们还是留了下来。
我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我的诊室外面,看着我给病人看病。
他会跟旁边等候的病人聊天,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讲陈伯,讲那条被治好的腿。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那种满足又骄傲的笑容。
一年又一年。
我鬓角也开始有了白发。
我送走了我爹,又送走了我娘。
他们走的时候,都很安详。
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儿子,对医学没有兴趣,他成了一个电脑工程师。
我没有强求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退休后,我拒绝了医院的返聘。
我回到了我们村。
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
村子变化很大,盖起了楼房,修了水泥路。
但后山,还是老样子。
我出钱,把那条通往山坳的路,修了修。
然后,我在陈伯那几间茅草屋的原址上,重新盖了几间房子。
我没有回省城,就住了下来。
我重新开辟了那片药圃,种上了透骨草,伸筋草,寻骨风……
就像当年陈伯一样。
村里的人,还有附近十里八乡的人,知道我回来了,又开始来找我看病。
我不收钱。
他们送来的东西,我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
我带了几个徒弟。
都是村里那些肯吃苦,心眼好的年轻人。
我教他们认草药,教他们背汤头,教他们针灸推拿。
我像当年陈伯教我一样,教他们。
我跟他们说:“医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赚钱的。”
“心里要是没了那份仁慈,手里的针,就冷了。”
有时候,我会在傍晚,一个人走到后山的山顶。
坐在陈伯的坟前,陪他喝两杯。
我会跟他聊聊最近的病人,聊聊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聊聊这个变化飞快的世界。
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的一生,好像就是由那个遥远的,1970年的下午开始的。
那一年,我爹的腿断了,我们家的天塌了。
但也是那一年,我遇到了陈伯。
他不仅治好了我爹的腿,也治好了我们一家人的心。
他给了我一身的本事,更给了我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让我明白,什么叫医者仁心。
七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从一个十二岁的懵懂少年,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也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
但我始终记得,在那个绝望的年代里,那个沉默的赤脚医生,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为我们一家人,重新撑起了一片天。
而我,只想用我这一辈子,把他点亮的那盏灯,一直传下去。
直到,我也变成一座山,一阵风。
来源:岁月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