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是六月,黏稠得化不开的热浪一阵阵涌进来,和抽油烟机“嗡嗡”的疲惫呻吟混在一起,搅得人心里发慌。
门被敲响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洗碗。
油腻的泡沫裹着我的手,像一层黏腻的茧。
窗外是六月,黏稠得化不开的热浪一阵阵涌进来,和抽油烟机“嗡嗡”的疲惫呻吟混在一起,搅得人心里发慌。
“谁啊?”我妈扬着嗓子喊,手里还拿着锅铲,穿着她那件领口都洗得松垮的碎花旧围裙。
我爸坐在客厅那张吱吱呀呀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个紫砂壶,正对着电视里的抗战剧吹胡子瞪眼。
门外的人没说话,又敲了三下,不轻不重,很有礼貌。
我妈不耐烦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
我听见我妈“哎哟”了一声,调子都变了,那种带着点谄媚和惊讶的语气,通常只在她遇到小区里某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时才会出现。
“请问,您二位找谁?”
一个温和斯文的男声响起:“您好,我们是清华和北大招生组的老师,请问,这里是林俏同学的家吗?”
厨房里的水声戛然而止。
我关了水龙头,手上的泡沫还没冲干净,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林俏。
是我的名字。
我爸也把电视按了静音,藤椅发出“咯吱”一声响,他站起来了。
客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能听见老旧空调外机在窗外徒劳的轰鸣。
“林俏?”我妈的声音尖锐起来,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家是有个要高考的,但她叫林墨,不是林俏!”
说着,她像是生怕对方不信,扭头就朝我房间的方向喊:“墨墨!墨墨!快出来,有老师找你!”
男声旁边响起一个同样温和的女声:“阿姨,我们没有搞错,我们找的就是林俏同学,身份证号核对过了,就是她。”
“不可能!”我爸的声音洪亮地砸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武断,“绝对不可能!我们家俏俏那成绩……怎么可能劳动你们大驾?肯定是你们系统里弄错了!是林墨!我女儿林墨!”
我站在厨房门口,像个被遗忘的幽灵。
阳光从客厅的窗户斜着打进来,切出一道明晃晃的光尘地带,我妈和我爸就站在这道光里,满脸焦急地、恳切地,向两位陌生人推销着他们的另一个女儿。
而我,站在阴影里。
手上的泡沫开始发痒,我木然地走回水槽边,打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流一遍遍地冲刷着。
水流声很大,但我还是能清晰地听到我妈的声音。
“老师,你们看,这是我们家墨墨的奖状,从小到大,贴了满满一墙!奥数竞赛一等奖,英语演讲比赛冠军,市三好学生……她才是我们家的骄傲!”
我闭上眼睛。
那面墙,原本是我和林墨一人一半的。
八岁那年,我们俩同时拿了小学的“优秀少先队员”奖状。两张一模一样的红纸,烫着金字。我兴高采烈地想往墙上贴,我爸拿过去,端详了半天,最后把林墨那张工工整整地贴在了正中央,然后把我的那张,随手塞进了一个旧抽屉。
他说:“墙就这么大,要留给更重要的奖状。俏俏,你要懂事,让着妹妹。”
从那天起,那面墙就成了林墨一个人的荣誉殿堂。
而我,学会了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塞进那个看不见的旧抽屉。
“俏俏!你死在厨房干什么?还不出来给老师倒水!”我妈的呵斥像一根针,戳破了我的回忆。
我擦干手,从橱柜里拿出三个一次性纸杯。
家里最好的玻璃杯,是留给林墨招待她那些“优秀”的同学的。
我端着水走出去,那两位老师正一脸为难地站在门口。他们穿着得体的白衬衫和西裤,在这间塞满了旧家具、空气中飘着饭菜余味的小客厅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同情?
“你就是林俏同学吧?”男老师对我笑了笑,很温和。
我点了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妈一把抢过我手里的水杯,塞到那两位老师手里,脸上堆着笑:“老师喝水,喝水。这孩子就是林俏,从小就不爱说话,成绩也一般般。我们家主要培养的是她妹妹林墨。”
她又转向我,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妹妹呢?打电话叫她回来没有?”
“她……手机关机。”我小声说。
林墨考完就和同学去旅游了,这是早就计划好的。用我妈的话说,“我们墨墨考得那么好,必须好好放松一下。”
而我,考完第二天就被我妈打发去楼下的超市做了临时促销员。
“反正你大学也考不上什么好的,不如早点体验生活。”她是这么说的。
“关机?”我爸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这个节骨眼上她关什么机!你再打!”
“爸,或许……”我鼓起勇气,想说点什么。
“你闭嘴!”他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争气的废物,“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肯定是你妹妹!省状元!除了我们家墨墨,还能有谁!”
省状元。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瞬间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失态。
这不是普通的大学招生,这是清北,为了省状元而来。
而这个他们眼中至高无上的荣耀,竟然落在了我这个“废物”的头上,而不是他们精心打造的“天才”林墨身上。
这对他们来说,不是惊喜,是惊吓。
是一种颠覆了他们十几年认知的荒谬。
女老师看着我,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和怜悯。她清了清嗓子,说:“叔叔阿姨,我们确实是为林俏同学的省状元成绩而来的。分数和档案都已经再三确认,不会有错的。”
她顿了顿,语气更柔和了些:“林俏同学,恭喜你。你的分数非常非常优秀,总分718分,是今年省里的理科第一名。”
718分。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
这个分数,和我自己估的分数,一分不差。
那些在深夜里,我躲在被窝里用手机微光刷的题;那些我借口上厕所,在卫生间里偷偷背的公式;那些我把英语单词抄在手心,在超市理货的间隙里默记的瞬间……
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闪过。
原来,努力真的会被看见。
只是,看见我的人,不是我的父母。
“718?”我妈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又尖又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墨墨估分都只有690!她怎么可能考718?她是不是抄的?!”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直直地指着我。
我的心,像是被那根手指狠狠地戳穿了,凉飕飕地漏着风。
抄的?
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母亲,在听到我取得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成绩时,第一反应不是骄傲,不是欣喜,而是质疑我的品行。
两位老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男老师严肃地说:“阿姨,高考的严格程度您应该清楚,不存在抄袭的可能。林俏同学的成绩是真实有效的。”
“那也是她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我爸还在嘴硬,脸涨得通红,“我们家墨墨这次是没发挥好!她平时模拟考哪次不是全校第一!”
是啊,林墨是永远的第一。
从小到大,只要我们俩在一起考试,如果我比她高一分,我妈就会拿着我的卷子翻来覆去地找,最后总能找到一个“卷面不整洁”或者“字迹潦草”的理由,让我承认我是“侥幸”。
如果她比我高,那就是理所当然,我爸还会用筷子敲着我的碗边,说:“你看看你妹妹!多给你妹妹学学!脑子都用到哪里去了?”
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
习惯了考得比她差,习惯了把难题的解法悄悄写在纸条上塞给她,习惯了在她说“这题我不会”的时候,装作自己也想不出来。
我把自己伪装成一只愚笨的、平庸的、没有任何威胁的土拨鼠,蜷缩在她这只耀眼的金丝雀身边。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在这个家里,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叔叔阿姨,”女老师似乎有些听不下去了,她直接转向我,“林俏同学,是这样的,你的分数,清华和北大所有专业都可以任选。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和你聊一聊专业选择的问题,也想把最大的诚意带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制作精美的宣传册:“这是我们学校的介绍,你可以先看看。我们光华管理学院的院长,都希望能和你亲自通个电话。”
“还有我们,”男老师不甘示弱,“我们清华的姚班和智班,都向你发出了邀请。如果你对人工智能和计算机科学感兴趣,这绝对是国内最顶尖的平台。”
光华,姚班,智班……
这些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名字,此刻就摆在我面前,唾手可得。
我感觉像在做梦。
一个荒诞的、不真实的,却又带着一丝甜美的梦。
我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去接那本宣传册。
“啪!”
我妈一巴掌拍在我的手背上,又急又狠。
“看什么看!这不是你的东西!”她冲我低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你给我回房间去!这里没你的事!”
手背上火辣辣地疼。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和焦虑而扭曲的脸。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什么为什么!”她像是被我的平静激怒了,“你什么德行你自己不清楚吗?从小到大,哪次考试你比得过你妹妹?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翅膀硬了,敢跟我们顶嘴了?”
“我没有。”我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劲?差到连一个好成绩,都不配拥有?”
“你……”她被我问得一噎。
“够了!”我爸一声怒喝,打断了我们。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位老师,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两位老师,今天辛苦你们白跑一趟。这件事,一定是有误会。等我女儿林墨回来了,我们核实清楚了,再跟学校联系。现在,请回吧。”
这是逐客令。
赤裸裸的,不留任何情面的逐客令。
两位老师脸上的尴尬已经快要溢出来了。他们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把省状元和清北招生办一起往外赶的家长。
女老师还想再争取一下,她看着我,满眼都是鼓励:“林俏同学,这是你的人生,你有权为自己做决定。”
我爸猛地跨出一步,挡在我面前,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她能做什么决定?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们是她父母,我们说了算!”
“这件事,必须等墨墨回来再说!送客!”
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我看着我爸魁梧的背影,那是我从小到大最依赖的靠山。可是在这一刻,我只觉得窒息。
他不是在保护我。
他是在捍卫他心中那个“林墨是天才,林俏是庸才”的、不容置疑的真理。
我的成绩,是对他这个真理的挑战,是对他十几年“英明决策”的羞辱。
所以,他要把它按下去,抹掉,否认。
就像小时候,他把我那张“优秀少先队员”的奖状塞进抽屉一样。
最终,两位老师还是走了。
他们留下了宣传册和自己的名片,放在门口的鞋柜上,然后带着一脸的不可思议和遗憾,离开了这个喧闹而压抑的家。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客厅里瞬间恢复了死寂。
我爸背对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妈则瘫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不可能的……怎么会是她呢……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那扇关上的门,好像也关上了我刚刚看到的那一丝光。
“说!”我爸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像鹰一样盯着我,“你到底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我迎上他的目光,第一次没有躲闪。
“我没有。”
“没有?!”他冷笑一声,“你当我们是傻子吗?就你那三脚猫的水平,能考718?骗鬼呢?”
“爸,”我一字一句地说,“从高二开始,每一次模拟考,我的真实成绩,都比林墨高。”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继续说:“你们每次问起,我都说考得不好,和林墨差不多,甚至比她差一点。因为我知道,你们只想听到这个答案。”
“我把难题的解题步骤写给她,我帮她改作文,我甚至……在她不想去竞赛培训的时候,替她去上课,然后回来把笔记整理好给她。”
这些话,像一把刀,剖开了我血淋淋的内心,也划开了这个家粉饰太平的伪装。
我妈“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我,嘴唇都在哆嗦:“你……你这个白眼狼!我们对你不好吗?你妹妹有的,你哪样没有?你竟然还在背后算计她!”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是啊,她有的我都有。”
“她有新电脑,我用她淘汰下来的旧电脑。”
“她有新手机,我用她摔碎了屏幕的旧手机。”
“她报名五千块的补习班,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求你给我三百块买几本参考书,你骂我浪费钱,不知上进。”
“妈,这就是你说的‘一样’吗?”
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来。
我爸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沉默寡言的我,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反了你了!”他扬起手,似乎想给我一巴掌。
我没有躲。
我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还是颓然地放了下来。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陌生,太过冰冷,让他感到了一丝动摇。
“你给我回房间去!好好反省反省!”他指着我的房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索的疲惫。
我转身,默默地走向我的房间。
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由阳台改造而成,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书桌。
最好的那个朝南的大房间,是林墨的。
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窗外,太阳已经开始西斜,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很美。
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从枕头下摸出我的手机,一个屏幕裂成蛛网状的旧手机。
打开网页,铺天盖地都是关于今年高考的新闻。
我颤抖着手,点开了省教育考试院的官网,输入我的考号和姓名。
页面跳转。
姓名:林俏。
语文:138。
数学:150。
英语:145。
理综:285。
总分:718。
全省排名:1。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我把手机屏幕举到眼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个数字,那个排名。
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喜悦的泪,也不是委屈的泪。
是一种茫然。
我赢了。
我用十几年的隐忍和努力,证明了自己。
可是,我好像也什么都失去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爸妈显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等林墨回来,然后上演一出“完璧归赵”的戏码吗?
他们会逼我承认这个成绩是“意外”,然后把所有的机会都让给林墨吗?
我不敢想。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按了接听。
“喂,你好,是林俏同学吗?”
是那个女老师的声音。
“老师,您好。”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哭了?”她敏锐地察觉到了。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她用一种非常非常温柔的声音说:“林俏,我们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可能有点复杂。但是请你记住,你是状元,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的未来,应该由你自己决定。”
“老师想跟你说,不管你家里是什么态度,学校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们给你的承诺,永远有效。”
“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你值得最好的。不要因为任何人,放弃属于你自己的权利。”
“如果……如果你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打这个电话。无论是法律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学校都会支持你。”
挂掉电话,我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那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感觉到,我不是一座孤岛。
原来,真的有人会看到我,会肯定我,会站在我这边。
哪怕他们只是陌生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客厅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可怕。
我能想象出我爸妈现在的样子,一个在抽闷烟,一个在唉声叹气。他们在等,等林墨回来,等她带来那个可以推翻一切的“真相”。
晚上八点多,门锁响了。
林墨回来了。
我听见她欢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爸!妈!我回来啦!给你们带了特产!”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猜,她看到了鞋柜上那两本刺眼的、分别印着“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宣传册。
“这……这是什么?”林墨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惊喜。
“没什么。”我妈的声音干巴巴的,“别人放错的。”
“放错的?清北招生办的还能放错?”林墨的脚步声朝客厅走来,“妈,是不是我的成绩出来了?他们来找我了?我考了多少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期待和理所当然。
我靠在门上,能清晰地听到客厅里的每一丝动静。
我爸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墨墨,你先过来坐下。”
“到底怎么了?爸,你别吓我啊。”
“你……自己估分多少?”我爸的声音很沉。
“不是跟你们说了嘛,690左右啊,发挥得还行。怎么了?难道我考得比预想的还好?上700了?”
客厅里又是一阵沉默。
我几乎能想象出我爸妈脸上那种失望和尴尬交织的表情。
690分,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成绩,足以让她上任何一所顶尖的985。
但在“省状元”的光环面前,这个分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墨墨,”我妈的声音艰涩地响起,“今天……清北的老师来了。”
“然后呢?”林墨的语气急切起来。
“他们说……今年的省状元,在我们家。”
“真的?!是我?!我就知道!”林墨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充满了狂喜,“多少分?710?720?”
“不是你。”
我爸的声音像一块冰,砸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不是我?那……那是谁?”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的灯光很亮,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无所遁形。
林墨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脸上还带着旅途的兴奋和晒出的红晕。当她看到我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我爸妈,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是她?”她指着我,声音都在发抖,“不可能!”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姐姐。
是的,林墨是姐姐,我比她晚出生十分钟。
可是在这个家里,我却被要求当了一辈子的“妹妹”,被要求无条件地“让着姐姐”。
“为什么不可能?”我平静地反问。
“你……”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但最终只是不屑地冷笑一声,“林俏,别开玩笑了。就凭你?你拿什么考状元?”
这种轻蔑,我早已习惯。
从小到大,她就是这样。她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也习惯了俯视我这个活在她光环下的影子。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我爸妈。
“现在,她回来了。你们想怎么样?”
我爸的目光在我俩之间来回扫视,眼神复杂。
我妈则快步走到林墨身边,拉着她的手,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墨墨,你别急。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现在就上网查分,用你的考号查!一定是他们把名字搞混了!”
“对!查分!”林墨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冲回自己房间,打开了她的新电脑。
我爸我妈也紧张地跟了进去。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着从她房间里传出的、急促的敲击键盘的声音。
几秒钟后。
一声尖叫。
“啊——!怎么会这样!”
是林墨的声音,充满了崩溃和绝望。
我妈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怎么了墨墨?多少分?”
“628……怎么可能只有628分……我的数学……数学选择题全涂错行了……”林墨带着哭腔,声音断断续续。
628分。
一个连重点线都岌岌可危的分数。
对于一直以天之骄子自居的林墨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我爸妈的“天才女儿”梦,也随着这个分数,彻底碎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妈才走出来,脸色煞白,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我的小女儿是状元”的喜悦,只有怨毒。
“是你!都是你!”她指着我,声音嘶哑,“是你害了墨墨!你是不是偷偷换了她的答题卡?还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种荒谬绝伦的、毫无逻辑的指控,也只有她能想得出来。
“妈,你清醒一点。”我说,“考场全程监控,我能做什么手脚?”
“我不管!”她开始撒泼,像个疯子一样,“你把状元还给你姐姐!那是她的!不是你的!”
“我怎么还?”我冷冷地看着她,“我去跟清华北大说,不好意思,我爸妈觉得状元应该是我姐,你们重新改一下分数吧?”
“你这个不孝女!”我爸也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一把将我妈护在身后,怒视着我,“你姐姐都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你有没有一点良心!”
“良心?”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爸,这么多年,你们跟我谈过良心吗?”
“你们把最好的房间,最好的资源,你们全部的爱和期待都给了她。我在这个家里,像个透明人一样活着。你们关心过我的成绩吗?关心过我的心情吗?你们甚至不知道我高三一整年,晚自习后都是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回家,因为你们要去接补课晚归的林墨!”
“现在,我靠我自己,考出了成绩。你们的第一反应不是为我高兴,而是质疑我,辱骂我,觉得我抢了她的东西。”
“爸,妈,你们告诉我,到底谁没有良心?”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狠狠地钉在他们心上。
他们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房间里,林墨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哭声,像一根鞭子,抽打着我爸妈脆弱的神经。
突然,我爸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走到我面前,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林俏,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你明天,去跟学校申请复读。”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复读?
让我一个省状元去复读?
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荒唐的笑话。
“为什么?”我问,声音都在颤抖。
“为了你姐姐!”他理直气壮地说,“墨墨这次是失误,她不能就这么毁了!你复读一年,明年,你们一起考!到时候,你们姐妹俩一起上清华北大,不是更好吗?”
“更好?”我看着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无比陌生,“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弃我的状元,放弃我的清华北大,去陪她再浪费一年青春?就为了成全你们那可笑的‘姐妹双双上名校’的佳话?”
“这不是佳话!这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你好!”我爸的声音也拔高了,“你一个人去了北京,人生地不熟,能照顾好自己吗?你姐姐跟你一起,还能有个照应!”
“而且,你这次就是运气好!谁知道你明年还能不能考这么好?复读一年,把基础打得更扎实一点,对你没坏处!”
我听着他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觉得一阵反胃。
说到底,他还是不肯承认我的优秀。
他还是觉得,我这个状元,是偷来的,是侥C幸得来的。
他无法接受,他精心培养了十八年的“凤凰”,最后输给了他一直瞧不起的“野鸡”。
所以,他要毁掉我的成绩,把我拉回到和他女儿一样的起跑线上,用一年的时间,来证明他的判断才是正确的。
何其自私,何其残忍。
“我不同意。”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事由不得你!”我爸的脸彻底沉了下来,露出了他惯有的专制面目,“我是你爸!你的事我说了算!明天我就去学校给你办手续!”
“你要是敢去,我就把这件事捅给媒体。”我冷冷地看着他,“我想,‘父母逼迫省状元女儿复读,只为给落榜姐姐当陪衬’,这个新闻,应该会有很多人感兴趣。”
“你敢!”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你这个逆女!你要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吗?”
“脸?”我笑了,“从你们否认我是状元的那一刻起,你们的脸,就已经被你们自己丢尽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回了我的小房间,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反锁。
我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刚才的对峙,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只要我一天不答应复读,这场战争就不会结束。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那个女老师留下的名片。
看着上面“北京大学”四个字,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电话。
“喂,林俏同学?”电话很快被接起,还是那个温柔的声音。
“老师,”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决定了。”
“我想去北大。”
“但是,我可能需要你们的帮助。我……我可能拿不到我的身份证和户口本。”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女老师的声音变得严肃而果决,“林俏,你放心。你现在已经年满十八周岁,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你的升学意愿,任何人无权干涉。”
“你把你的情况详细跟我说一下。学校这边,会为你提供一切必要的法律援助。我们北大的学生,我们自己来保护!”
那一刻,我隔着电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状态。
我爸妈不再跟我说话,只是用沉默和冷眼向我施压。
他们把我的身份证、户口本、档案袋,所有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都锁了起来。
饭桌上,他们只给林墨夹菜,嘘寒问暖,仿佛我是一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林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
我知道,我爸妈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感到内疚,让我妥协。
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十几年的冷遇,已经让我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这种程度的孤立,对我来说,不痛不痒。
我只是平静地吃着我的白米饭,然后回到我的小房间里,和北大的老师保持着联系。
第三天上午,门铃又响了。
我妈以为又是来找我的,没好气地喊了声:“谁啊!说了找错了!”
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您好,我们是派出所的,麻烦开一下门。”
我妈愣住了,乖乖地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警服的民警,神情严肃。
而在他们身后,站着那个北大的女老师,和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很干练的中年男人。
“警察同志,你们这是……”我爸也从房间里出来了,一脸警惕。
为首的民警出示了证件,说:“我们接到报警,说你们非法扣押他人身份证件,限制他人人身自由。请你们配合调查。”
我爸妈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谁!谁报的警!”我妈尖叫起来。
我从房间里走出来,平静地说:“我。”
我妈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我,如果眼神能杀人,我大概已经死了一万次。
“你这个!你竟然报警抓你爸妈!”她嘶吼着,就要朝我扑过来。
“冷静点!”民警一把拦住了她,“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那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上来,他自我介绍说:“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姓王,是北京大学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受林俏同学委托,全权处理她的升学事宜。”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法》规定,非法扣押他人居民身份证的,由公安机关给予警告,并处二百元以下罚款。”
“另外,林俏同学已经年满十八周岁,她的个人档案属于她本人所有。你们无权扣留。如果你们拒不交出,我们将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王律师说话不疾不徐,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我爸妈的心上。
他们大概一辈子都没跟律师打过交道,更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女儿用法律来对付。
我爸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这是我们的家事!用不着外人插手!”
“当家事触犯了法律,就不再是单纯的家事了。”王律师推了推眼镜,语气依然平静,“我们今天来,是希望能和平解决。林俏同学的意愿很明确,她选择去北京大学。请你们把她的身份证、户口本和档案交出来。否则,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了。”
“强制措施”四个字,彻底击溃了我爸妈的心理防线。
他们可以对我撒泼耍横,但在警察和律师面前,他们那点家庭内部的权威,不堪一击。
最终,我爸黑着脸,从他卧室的柜子里,拿出了那个被他锁起来的铁盒子。
他把我的身份证、户口本、档案袋一样一样地掏出来,狠狠地摔在茶几上。
“给你!都给你!你这个白眼狼!”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林家的女儿!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妈在一旁捂着脸,泣不成声。
我看着茶几上那些决定我未来的文件,又看了看他们那两张因为愤怒和失望而扭曲的脸。
我的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
我走上前,默默地收起我的东西,然后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谢谢你们……生下了我。”
“但是,从今天起,我的人生,我自己负责。”
说完,我拉着我那个小小的、破旧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家。
走出单元门的那一刻,六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我身上。
那么刺眼,又那么温暖。
我眯起眼睛,看到北大的女老师正站在不远处,对我微笑着。
“走吧,林俏。”她说,“我们带你去个新地方。”
学校给我安排了一个临时住处,就在大学旁边的一个酒店式公寓。
环境很好,干净,明亮,有一个可以看见风景的落地窗。
王律师帮我办好了补办身份证的加急手续,学校的老师则带着我,提前熟悉了校园,规划了未来的专业方向。
他们没有问太多关于我家里的事,只是用行动告诉我:你不是一个人。
我的人生,在短短几天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书,不用再躲躲藏藏。
我有了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我喜欢的哲学专业,而不是我爸妈认为“有前途”的金融或计算机。
我甚至,有了一群会为我着想、保护我的“家人”。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我爸那句“你滚得越远越好”。
心口会像被针扎一样,隐隐作痛。
那毕竟,是我叫了十八年“爸爸”的人。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林墨的电话。
她的声音很憔ö悴,带着浓浓的鼻音。
“林俏,你在哪?”
“我在北京。”我平静地回答。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于祈求的语气说:“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妈病了,很严重。”
我的心一紧。
“什么病?”
“医生说是……急性心肌炎,因为情绪太激动。现在在医院里。”
我挂了电话,立刻订了最早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在我爸妈和我之间,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但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做不到真的置之不理。
当我赶到医院时,我爸正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整个人像是被抽了主心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头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走到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看到我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灰白。
林墨坐在床边,正在给她削苹果,动作笨拙。
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这个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姐姐,好像也长大了。
我推门进去。
林墨抬起头,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放下水果刀,走到我面前,然后,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她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她说,声音沙哑,“林俏,以前……是我不对。”
我愣住了。
“那天你走后,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喝了一夜的酒。”
“我进去的时候,看到他把我从小到大的奖状,一张一张地,全都从墙上撕了下来。”
“他还翻出了一个旧抽屉,里面……全是你小时候的奖状,还有你偷偷做的笔记,你藏起来的参考书……”
“他说,他错了。他说他是个瞎子,守着一块璞玉十八年,却把它当成了一块石头。”
林-墨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妈醒了之后,就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她说……她对不起你。”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到病床前,看着我妈那张憔悴的脸。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我,她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她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摘掉氧气面罩。
我赶紧按住她:“妈,你别动。”
她抓着我的手,很用力,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俏……俏……我的……好女儿……”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哽咽着说:“妈,我回来了。”
那天下午,我们在病房里,聊了很多。
或者说,是我和林墨在聊,我爸妈在听。
我第一次,把我这十几年来的委屈、不甘、隐忍,全都说了出来。
林-墨也第一次,跟我说了她的压力、她的痛苦、她的伪装。
她说,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奥数,也不喜欢弹钢琴。她只是想满足爸妈的期望,想成为他们口中那个“完美”的女儿。
她说,她很早就知道我的成绩比她好,她一边嫉妒我,一边又依赖我。她害怕有一天,我的光芒会盖过她,所以她默许了爸妈对我的打压。
“其实,我才是那个最可悲的人。”她苦笑着说,“你一直在为自己而活,而我,活成了他们的提线木偶。”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我们俩就像一株双生花。
一株被过度浇灌,根茎都快要腐烂。
另一株被弃于角落,却拼命地汲取阳光,野蛮生长。
我们都是这个家庭畸形教育下的受害者。
出院那天,我爸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他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红烧肉,笨拙地说:“俏俏,多吃点,在北京……吃不到家里的味道了吧?”
我的眼眶一热。
这一筷子菜,我等了十八年。
“爸,”我抬起头,看着他鬓边新增的白发,“明年,让林墨也去北京吧。”
“我查过了,她那个分数,虽然上不了顶尖的学校,但北京也有很多不错的大学可以选择。到时候,我们俩在一个城市,还能有个照应。”
我爸愣住了,随即,眼圈就红了。
他转过头,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林墨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释然。
那顿饭,是我们家十几年来,吃得最平静,也最温暖的一顿。
没有争吵,没有偏袒,没有比较。
只有四个普通人,在努力地,笨拙地,修复着彼此之间的裂痕。
离开家的那天,全家人都去送我。
在火车站的检票口,我妈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要我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别不舍得花钱。
我爸则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我手里。
“这里面是钱,还有……一封信。”他声音很低,“你上了火车再看。”
林墨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到了北京,我去找你玩。”她说。
“好。”我笑着点头。
火车缓缓开动。
我隔着车窗,看着他们越来越小的身影,挥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打开那个信封。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人民币,还有一封信。
信是我爸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小学生。
“俏俏吾女:
见字如面。
爸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这辈子,爸对不起你。
爸不是不爱你,爸只是……用错了方法。
小时候,有个算命的说,你们姐妹俩,一个是凤,一个是凰,但凤压着凰,一个会飞得很高,另一个,会折了翅膀。
我跟你妈当时就慌了,我们怕你们俩有一个会不好。我们就想,干脆,我们集中所有的力气,先让一只飞起来。我们选了林墨,因为她生下来就比你爱笑,爱闹,看起来更‘有福气’。
我们以为,只要她飞得足够高,将来就能拉你一把。
我们错了,错得离谱。
我们差点,亲手折断了那只真正凤凰的翅膀。
俏俏,爸不求你原谅。爸只希望你,到了北京,能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去飞吧,飞得越高越好,不要回头,不要顾及我们。
你是我们林家最大的骄傲。
——爱你的,笨蛋爸爸”
信纸上,有几滴晕开的水渍。
我把信紧紧地贴在胸口,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
窗外,风景飞速地倒退。
我知道,我离开的,是一个沉重的过去。
而我奔赴的,是一个崭新的、属于我自己的未来。
那个未来,有朗朗的书声,有未知的挑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也会有,来自远方家人的,迟到的爱与牵挂。
我,林俏,十八岁,是当年的省状元。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kn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