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没有了消毒水和霉味,取而代之的是汽车尾气和街边小吃摊混杂的油烟味。
监狱的大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那声音沉闷得像一声叹息。
我眯着眼,仰头看天。
五年了,外面的太阳还是这么刺眼,刺得我眼睛生疼,直流眼泪。
空气里没有了消毒水和霉味,取而代之的是汽车尾气和街边小吃摊混杂的油烟味。
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有点呛人。
兜里揣着出狱时发的几百块钱,皱巴巴的,像我这五年的人生。
我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南湾小区。”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我那一身不合身的旧衣服和剃得发青的头皮,大概让他明白了什么。
他没多话,一脚油门,车子汇入了滚滚车流。
南湾小区,是我家的旧地址。
我哥,陈浩,我就是为了他,才进去的。
五年前那个晚上,他刚谈成一笔大生意,喝得酩酊大醉,非要自己开车。
结果,撞了人。
他跪在地上求我,说他不能有案底,他的事业刚刚起步,全家都指望着他。
爸妈也在一旁哭,说我是弟弟,该帮哥哥一把。
“小阳,就这一次,爸妈求你了。”
“你哥要是毁了,我们这个家就全完了!”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哥哥,看着哭得喘不上气的爸妈,脑子一热,就点了头。
我告诉警察,车是我开的。
我替他扛下了所有。
判决下来那天,我哥在庭外对我喊:“小阳,等我!哥有钱了,一定让你出来之后过上好日子!”
我信了。
在里面的五年,我掰着指头算日子。我想象着出去之后,我哥会开着好车来接我,带我吃顿好的,然后给我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们会像小时候一样。
出租车停在了南湾小区门口。
我愣住了。
眼前哪还有什么小区,只有一片巨大的工地,起重机高高耸立,像一只钢铁巨兽。
“师傅,这里……以前不是南湾小区吗?”
司机把计价器一按,回头说:“早就拆了,两三年前的事了。要盖新的高档社区,叫什么‘天誉华庭’。”
我的心,跟着那片废墟一起,沉了下去。
家没了。
我去哪儿找他们?
我试着拨我哥的手机号,那个我倒背如流的号码。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冰冷的机械女声,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在工地的围栏外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一个在路边下棋的大爷瞅了我半天,忍不住问:“小伙子,找人啊?”
我回过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嗯,大爷,我找以前住在这里的陈家,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陈浩。”
大爷一拍大腿:“哦!陈浩啊!那小子出息了!早就搬走了!”
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您知道他搬去哪儿了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他爸妈走的时候,我还去搭了把手。”
我脑子“嗡”的一声。
“走……走了?去哪儿了?”
大爷叹了口气:“还能去哪儿,去天上喽。他妈前年走的,他爸去年走的。唉,两个老人也可怜,小儿子听说犯事儿进去了,大儿子忙得脚不沾地,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的手脚瞬间冰凉。
爸妈……没了?
我哥没告诉我。
五年,整整五年,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连一封信都没有。
我一直以为,他是太忙了。
原来,爸妈都没了。
“那……那陈浩呢?”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啊,发大财了,开了个大公司,就叫什么‘浩天集团’。住在城东的‘金湖公馆’,那可是咱们市里最好的小区,一套房子上千万呢!”
大爷咂咂嘴,满脸羡慕。
我没再听下去。
浩天集团。
金湖公馆。
很好。
我记住了。
我没去金湖公馆。
我知道我现在这副鬼样子,连他们小区的门都进不去。
我用身上仅剩的钱,在火车站附近租了个最便宜的床位。
一个十几平米的房间,用木板隔成了八个“格子”,每个格子只能放下一张床。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脚臭味和廉价泡面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黄色的水渍,像一张扭曲的脸,在嘲笑我。
我想起我妈。
她最爱干净,家里总是一尘不染。她要是看到我现在住的地方,肯定会心疼得掉眼泪。
可她再也不会了。
眼泪从我眼角滑下来,没入枕头,冰凉一片。
我没有哭出声。
在监狱里,哭是最没用的东西。
第二天,我去找工作。
我有案底,又和社会脱节了五年,能找到的只有最苦最累的活。
最后,我在一个建筑工地找了份搬砖的活。
工头看了我一眼,吐掉嘴里的烟头:“一天两百,干不干?”
“干。”
我需要钱,需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阳光火辣辣地烤着我的背,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手掌很快就磨出了血泡,然后变成厚厚的老茧。
每天收工,我累得像条死狗,回到那个小小的格子里,倒头就睡。
我没有时间去想别的,甚至没有时间去悲伤。
我像一台机器,麻木地重复着每天的动作。
一个月后,我拿着工头发的六千块钱,去了商场。
我给自己买了一身最普通的衣服,一双运动鞋,还去理发店剪了个利索的寸头。
镜子里的人,不再是那个刚出狱的劳改犯,看起来终于有了一点人样。
然后,我打车去了金湖公馆。
这里和我住的地方,完全是两个世界。
绿树成荫,喷泉叮咚,每一栋楼都像艺术品。
我被保安拦在了门外。
“先生,请问您找谁?”保安的眼神带着审视。
“我找陈浩,12栋1801的户主,我是他弟弟。”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保安打了个内线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电话,表情有些古怪地对我说:“陈先生说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
这四个字,像四把尖刀,狠狠插进我的心脏。
我笑了。
“你再打一次,你告诉他,我叫陈阳。阳光的阳。”
保安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又打了一次。
这次,电话那头似乎说了很久。
最后,保安挂了电话,用一种看骗子的眼神看着我:“陈先生让你在外面等着。”
我在门口站了足足一个小时。
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缓缓驶来,停在了我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我哥,陈浩。
他胖了些,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被打扰的烦躁和一丝……警惕。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开口,声音冷漠。
“我出狱了。”我说。
“我知道。”他从钱包里抽出一沓厚厚的钞票,递给我,“这些钱你拿着,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他的动作,像是在打发一个乞丐。
我没有接。
“爸妈呢?”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走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在里面,能出来吗?只会让你分心!”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理由很充分。
“分心?”我气笑了,“那是我们爸妈!他们临死前,想不想见我这个小儿子一面?”
“行了!”他打断我,语气里满是不耐烦,“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现在有我的生活,有我的家庭。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他指了指副驾驶。
我这才看到,车里坐着一个漂亮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女人正用一种嫌恶和恐惧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病毒。
我的家庭。
原来他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那我呢?
我为了他所谓的“家庭”,毁了自己的人生,现在,我连家都没了。
“陈浩,”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忘了五年前你是怎么求我的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陈阳!我警告你,别给我惹麻烦!拿着钱,赶紧滚!”
他把钱狠狠地塞进我怀里,然后猛地升上车窗,一脚油门,车子绝尘而去。
几张红色的钞票从我怀里飘落,散在地上,像一滩刺眼的血。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奔驰消失在视野里。
心里的那点火苗,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我弯腰,一张一张地,捡起了地上的钱。
我没有把钱扔掉,也没有撕碎。
我需要它们。
我回到了那个嘈杂的“格子间”,把钱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下。
这是我应得的。
但远远不够。
我继续在工地上干活,但我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白天,我沉默地搬砖、和水泥,把所有的力气都发泄在这些冰冷的建材上。
晚上,我不再倒头就睡。
我开始上网。
我用新买的二手智能手机,笨拙地学习着这个我已经脱节了셔五年的世界。
我搜索“浩天集团”。
网上有很多关于我哥陈浩的新闻。
“青年企业家”、“行业新星”、“慈善家”。
照片上的他,总是西装革履,笑容满面,在各种高端场合和一群我不认识的大人物推杯换盏。
有一篇报道,详细描述了他的“奋斗史”。
说他出身贫寒,白手起家,凭借着过人的胆识和诚信的品质,一步步将一个小小的装修队,发展成了如今市值数十亿的集团公司。
通篇报道,热情洋溢,充满了赞美之词。
里面提到了他的家庭,提到了他贤惠的妻子林薇,可爱的儿子陈念。
却一个字都没有提过,他还有一个叫陈阳的弟弟。
更没有提过,他成功的起点,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牺牲之上。
诚信的品质?
我看着这几个字,笑出了声。
周围格子间的人被我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让我安静点。
我捂住嘴,笑得浑身发抖。
太讽刺了。
我开始疯狂地搜集关于浩天集团的一切信息。
它的业务范围、它的主要项目、它的合作伙伴、它的财务报表……
我像一个饥饿的狼,贪婪地吞噬着所有能找到的碎片。
我知道,仅凭五年前那桩酒驾案,我扳不倒他。
时间太久了,证据也早就没了。
而且,就算翻案,我最多就是无罪释放,他呢?可能只是赔点钱,坐几年牢。
这太便宜他了。
他毁了我五年,毁了我整个家。
我要让他把他最珍视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全部吐出来。
我要的,是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工地上的生活,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便利。
浩天集团的主要业务之一,就是房地产开发。
我所在的这个工地,承建方虽然不是浩天,但用的很多材料,都是从浩天集团旗下的一个建材公司采购的。
我开始留意那些材料。
钢筋、水泥、混凝土……
我看不懂专业的参数,但我能看出品质的好坏。
在监狱里,我跟着一个因为工程事故进去的老工程师学了几年。他教我怎么看图纸,怎么分辨材料,怎么计算承重。
他说,建筑这行,人命关天,半点马虎不得。
当时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我发现,工地运来的几批钢筋,明显比合同上标明的规格要细。
水泥的标号,也似乎有问题。
我偷偷用手机拍下照片,记下批号和日期。
晚上,我把这些信息发给了监狱里认识的那个老工程师。
他已经出狱了,现在在一个小城市的建筑咨询公司当顾问。
我没说这是我哥的公司,只说是我在工地上发现的问题,想请他帮忙看看。
他很快回复了。
“小阳,你发的这些东西,如果属实,问题就大了。”
“这种规格的钢筋用在高层建筑上,简直就是拿人命开玩笑!”
“还有这个水泥,以次充好,强度根本达不到标准。不出十年,楼体就会出现严重的安全隐患。”
看着他的回复,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这不是激动,是愤怒。
我哥陈浩,那个口口声声为了“家”的人,现在为了钱,竟然可以拿成百上千个家庭的性命去冒险。
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哥哥了。
他变成了一个魔鬼。
我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照片说明不了全部问题,我需要拿到他们的进货单、合同、内部账本。
这些东西,一定在他公司的办公室里。
浩天集团的总部,在市中心一座叫“环球金融中心”的写字楼里。
整整三层。
安保森严,比金湖公g馆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去了几次,都在楼下就被拦住了。
我意识到,硬闯是不可能的。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光明正大走进去的机会。
我辞掉了工地的工作。
我拿着这几个月攒下的钱,去报了一个清洁工的培训班。
听起来很可笑。
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进入那栋大楼的办法。
半个月后,我拿到了一张结业证书。
然后,我通过一家保洁公司,应聘上了环球金融中心的夜间清洁工。
当我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推着清洁车,刷卡走进那栋金碧辉煌的大楼时,我的心跳得很快。
第一步,成功了。
我的工作时间是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
这个时间,写字楼里基本已经没人了。
浩天集团在32到34层。
我被分配的区域是28到30层。
我没有急。
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熟悉大楼的每一个角落。
消防通道、监控探头的位置、保安的巡逻路线和换班时间。
我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黑暗中默默观察着我的猎物。
我的同事们,大多是和我差不多的中年人,沉默寡言,只想安安稳稳地挣一份工资。
没人注意到我这个新人有什么异常。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决定行动。
周末的写字楼,比平时更空。
浩天集团的员工,也早就下班了。
我像往常一样,推着清洁车,打扫完我负责的楼层。
然后,我没有下楼,而是推着车,走进了消防通道。
消防通道的监控,在两周前就被我“不小心”弄坏了。
我爬了四层楼梯,来到了34层。
浩天集团的玻璃门紧锁着。
但这难不倒我。
在监狱里,开锁也是一门“手艺”。
我从清洁车里藏着的工具包里,拿出几根细细的铁丝。
我的手很稳。
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寂静的楼道里,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心跳声和锁芯里发出的轻微的“咔哒”声。
三分钟后,门开了。
我闪身进去,迅速关上门。
公司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投射进来斑驳的光影。
我没有开灯。
我凭着白天踩点时记下的路线,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董事长办公室。
陈浩的办公室。
门是密码锁。
我停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密码会是什么?
他的生日?公司的成立纪念日?他老婆的生日?他儿子的生日?
我试了他儿子的生日。
“滴滴,密码错误。”
我试了他老婆的。
还是不对。
我额头的汗更多了。
时间不多了,保安随时可能巡逻到这里。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陈浩是个极度自负的人。
他最爱的是谁?
不是他老婆,不是他儿子,甚至不是他自己。
他最爱的是他一手打造的“浩天集团”,是他如今的地位和财富。
公司的成立纪念日。
我记得那篇报道上写过。
我输入了那串数字。
“滴”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
办公室很大,装修得极其奢华。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夜景。
曾经,他也许诺过我,要和我一起站在这里,看这万家灯火。
我没有时间感慨。
我直奔他的办公桌。
电脑需要密码。
我直接放弃,转而寻找纸质文件。
他的保险柜藏在墙后的一幅画后面。
这同样是电子密码锁。
我再次陷入了困境。
我没有时间去试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他办公桌的一个相框上。
相框里不是他老婆孩子,也不是他自己。
而是……我和他小时候的合影。
照片已经泛黄了。
在乡下的老家门口,两个穿着开裆裤的小男孩,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那时候,他是最疼我的哥哥。
有好吃的,总是先给我。
有人欺负我,他会第一个冲上去。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拿起相框,在背面摸索了一下。
果然,贴着一张小小的便利贴。
上面有一串数字。
是爸妈的结婚纪念日。
他竟然还记得。
他竟然,把保险柜的密码,设成了这个。
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是讽刺,还是悲哀?
我输入密码,保险柜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多少现金,只有一摞摞厚厚的文件。
我找到了。
“内部账本”、“采购合同”、“项目验收报告”。
我飞快地翻阅着。
里面的内容,比我想象的还要触目惊心。
偷工减料、虚报成本、贿赂监理……
每一页,都记录着他的罪恶。
这些证据,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我用手机,一页一页地,把关键内容全部拍了下来。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是保安!
我心里一惊,迅速把文件放回原位,关上保险柜,把画挂好。
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环顾四周,办公室里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
我唯一的退路,就是窗户。
这里是34楼!
我跑到窗边,推开窗。
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楼下是川流不息的马路,车灯像流动的岩浆。
我没有犹豫,翻身爬了出去。
窗外有一个很窄的平台,是用来放空调外机的。
我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大气都不敢出。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手电筒的光在里面扫了一圈。
“奇怪,刚好像听到窗户响。”一个保安说。
“风大吧。检查一下就走了,这鬼地方,周末还让咱们来巡逻。”另一个声音抱怨道。
他们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很快就离开了。
我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又等了漫长的十分钟,才敢从外面爬回去。
我的腿在发软。
刚才只要一脚踩空,我就粉身碎骨了。
我不敢再停留,迅速离开了办公室,从消防通道回到了我工作的楼层。
我推着我的清洁车,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打扫着。
一直到天亮,我走出那栋大楼,沐浴在晨光里,我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我的手机里,存着足以毁灭一个商业帝国的“炸弹”。
我没有立刻报警。
直接把证据交给警察,太便宜他了。
我要让他亲口承认,亲手把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还给我。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这次,我用的是一个新买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哪位?”他刚睡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
“哥,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钟,他压低声音,怒吼道:“陈阳!你他妈有完没完?我不是让你别再来烦我吗?”
“我想见你一面。”我的声音很平静,“就我们两个人。”
“我跟你没什么好见的!”
“是吗?”我轻笑一声,“那关于浩天集团的‘内部账本’,你可能也没什么兴趣了?”
他那边瞬间没了声音。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震惊和恐惧。
“……你在哪儿?”他的声音变得沙哑。
“我们老家,水库边,你以前最喜欢钓鱼的那个地方。今天下午三点,你一个人来。”
“你敢耍我……”
“你也可以不来。”我打断他,“不过,明天早上,这些东西可能会出现在纪委,或者你生意对手的办公桌上。”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
我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回到了我们长大的那个小镇。
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
老旧的街道,熟悉的乡音。
我先去了趟爸妈的坟前。
两座孤零零的土坟,长满了杂草。
我跪在坟前,一言不发,拔着那些草。
“爸,妈,我回来了。”
“对不起,没能送你们最后一程。”
“哥……他过得很好。但他忘了你们,也忘了我。”
“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他想起来的。”
我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走向水库。
下午三点,阳光正好。
水库边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芦苇丛的沙沙声。
一辆黑色的奔驰,准时出现在了水库大坝上。
陈浩从车上下来。
他换了一身休闲装,但脸上的紧张和焦虑,怎么也掩饰不住。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眼神像刀子一样。
“东西呢?”他开门见山。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五年不见,他真的变了。
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兄弟情义,只剩下算计和利益。
“我问你东西呢!”他冲过来,想抓我的衣领。
我轻易地躲开了。
这五年的牢狱生活,和工地的磨练,让我的身体比他强壮太多。
“急什么?”我淡淡地说,“我们兄弟俩,这么久没见,不该先叙叙旧吗?”
“我跟你没什么旧好叙的!”他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我,“陈阳,你到底想干什么?要多少钱,你开个价!”
“钱?”我笑了,“你觉得,我坐了五年牢,出来之后家破人亡,就是为了找你要几个钱?”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问问你,”我看着他的眼睛,“这五年,你睡得安稳吗?”
“你有没有梦到过爸妈?”
“你有没有想过,我在里面,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被我问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告诉你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猛地提高声音,“我每天吃着最难吃的饭菜,睡着最硬的床板,被人呼来喝去!我每天都在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可你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用完就可以扔掉的垃圾?”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水库边回荡,带着压抑了五年的愤怒和委屈。
“不是的……小阳,你听我解释……”他终于开口,语气软了下来,“当年……我也是没办法。公司刚起步,我不能倒下……”
“所以就让我去顶罪?”我冷笑,“爸妈走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忙着当你的‘青年企业家’,忙着换豪宅,换豪车,你有回来看过他们一眼吗?”
“我……我给了他们钱……”
“他们缺的是钱吗?”我吼道,“他们缺的是儿子!”
他彻底说不出话了,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但我知道,他不是在忏悔。
他只是在害怕。
“行了。”我不想再跟他废话,“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听你道歉的。”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些照片,递到他面前。
“这些东西,你应该不陌生吧?”
他看到照片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差点跪在地上。
“你……你怎么会有这些?”
“你不用管我怎么有。我只问你,你想怎么办?”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小阳,小阳……你是我亲弟弟啊!你不能毁了我!”
他真的跪下了。
就像五年前那个晚上一样,抱着我的腿,痛哭流涕。
“你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坐牢了,你也拿不到一分钱!你听我说,你把这些东西删了,我给你钱,我给你一大笔钱!五百万!不,一千万!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看着他这副丑态,我只觉得恶心。
“一千万?”我摇摇头,“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第一年,我被人打断了两根肋骨,因为我不会‘来事儿’。”
“第二年,我得了肺炎,差点死在里面。”
“第三年,我听说妈病了,我申请保外就医,被驳回了。”
“第四年,我听说妈走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操场上坐了一夜。”
“第五年,我听说爸也走了。”
“你觉得,我这五年,值多少钱?”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已经面无人色。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求我。”我把手机收回来,“而是去赎罪。”
“赎什么罪?”他茫然地问。
“你犯下的罪。”
“不……不!我不能去坐牢!我坐了牢,我的公司怎么办?我的家庭怎么办?我老婆孩子怎么办?”他疯狂地摇头。
“你的家庭?”我笑了,“你现在想起你的家庭了?当初你让我去顶罪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我?”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本来就都不属于你!”
“这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爸妈的!”
我转身就走。
“陈阳!”他从后面追上来,眼神变得疯狂而狰狞,“你别逼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折叠刀,猛地向我刺来。
我早有防备。
我侧身躲过,一脚踹在他的手腕上。
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反手将他制服,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怎么?还想杀人灭口?”我掐着他的脖子,冷冷地问。
“放开我!你这个疯子!”他挣扎着,嘶吼着。
“疯子?”我笑了,“对,我就是疯了。被你,被这个家,活活逼疯的!”
我没有杀他。
杀人是犯法的。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个笼子里出来,我不想再回去了。
我从他身上搜出车钥匙,把他绑起来,扔进了奔驰车的后备箱。
然后,我开着他的车,一路向着市区的方向驶去。
我没有直接去警察局。
我开着车,回到了金湖公馆。
我用陈浩的指纹,打开了12栋1801的家门。
开门的是他老婆,林薇。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尖叫起来:“你……你怎么进来的?陈浩呢?保安!保安!”
“别叫了。”我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你老公,暂时回不来了。”
她惊恐地看着我,把孩子紧紧护在身后。
“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别乱来!我们家有的是钱!”
“我不要钱。”我走进客厅,打量着这个奢华得像宫殿一样的家,“我只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你胡说八道什么!这里没有你的东西!”
“有。”我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全家福,“这个家,本来也该有我一份。”
我走到她面前,把我的手机递给她。
“看看吧。看看你引以为傲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颤抖着手,接过手机,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那些照片。
她的脸色,从惊恐,到疑惑,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了绝望的惨白。
“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她喃喃自语。
“还有这个。”我播放了一段录音。
是我在水库边,和他对话的全部内容。
包括他承认酒驾顶罪,包括他要用一千万收买我,甚至包括他最后掏刀子想杀我。
录音放完,林薇彻底瘫坐在了地上。
她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荒芜。
“现在,你还觉得他是个值得你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孩子,失声痛哭。
我没有再理会她。
我拿走了桌上那个我和陈浩小时候的合影。
这是这个家里,唯一还留有我痕迹的东西。
然后,我开着车,直接去了市公安局。
我把所有的证据,包括手机里的照片、录音,以及后备箱里被绑着的陈浩,一并“交”给了警察。
当警察打开后备箱,看到鼻青脸肿的陈浩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浩天集团偷工减料、商业贿赂的案子,成了当年的年度大案。
陈浩作为主犯,数罪并罚。
再加上五年前的交通肇事顶包案,以及蓄意伤人未遂。
他被判了二十年。
浩天集团很快就倒了,资产被查封、拍卖。
林薇和他离了婚,带着孩子,消失在了这个城市。
金湖公馆的豪宅,也被法院收走了。
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我因为在案件中有重大立功表现,并且属于正当防卫,没有受到任何追究。
我还拿到了一笔见义勇为奖金。
不多,但足够我开始新的生活。
一切都尘埃落定那天,我去监狱,见了他最后一面。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穿着蓝白相间的囚服,头发也被剃光了。
他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眼神空洞,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看了很久,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陈阳,”他拿起电话,声音沙哑,“你赢了。”
“我没有赢。”我摇摇头,“我们都输了。”
“我们把爸妈留给我们的家,彻底弄丢了。”
他的眼圈红了,眼泪掉了下来。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哭得像个孩子。
第一次,是为了他自己。
这一次,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探视时间结束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小阳!”他突然在后面喊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对不起。”
我顿了顿,没有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走出监狱,外面的阳光依旧很刺眼。
但我已经习惯了。
我去了爸妈的坟前。
我告诉他们,一切都结束了。
我在坟前坐了很久,把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大白兔奶糖,摆了两颗在墓碑前。
“哥以前,总是把糖纸剥好了给我。”我对墓碑说。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
离开小镇后,我没有再回那个喧嚣的城市。
我用那笔奖金,在南方一个靠海的小城,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面馆。
我不会做什么复杂的菜,只会做我妈教我的那碗西红柿鸡蛋面。
酸酸甜甜的,是家的味道。
生意不好不坏,足够我一个人生活。
我每天早上开门,晚上关门,听着南来北往的客人,讲着他们的故事。
有时候,看着店里那些一家人来吃饭的客人,我还是会想起我的家。
想起那个会把糖剥好了给我的哥哥。
想起那个总爱唠叨我多穿衣服的妈妈。
想起那个沉默寡行,却会用自行车载着我满世界跑的爸爸。
心还是会疼。
但,也只剩下疼了。
我没有再婚,也没有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建立一个新的家庭。
或许,我这辈子,注定就是孤身一人。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背包客在我店里吃面,问我:“老板,你这面做得真好吃,叫什么名字啊?”
我想了想,说:“就叫‘回家’吧。”
他笑了:“好名字。”
是啊。
好名字。
只可惜,做面的人,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远方的海。
海浪一遍遍地冲刷着沙滩,带走一些东西,又留下一些东西。
就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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