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都是黏糊糊的热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未来的亢奋和迷茫。
那年是1999年,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夏天。
空气里都是黏糊糊的热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于未来的亢奋和迷茫。
我在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里,读一个不好不坏的专业,计算机。
大家都说,这是21世纪的铁饭碗。
我对此不置可否,每天的生活就是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偶尔翘课去网吧打一把《星际争霸》,对着马赛克一样的机枪兵兴奋地大喊大叫。
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我们302宿舍那四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和窗外那棵永远掉不完叶子的老樟树。
直到林薇的出现。
她是我们班的同学,但不太熟。
印象里,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很安静,像一株淋了雨的植物,叶子都耷拉着。
人很漂亮,是那种素净的好看,但总带着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砸碎。
我刚从网吧回来,淋得像只落汤鸡,正准备用我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盆接点热水泡脚,宿舍门就被敲响了。
很轻的三下,笃,笃,笃。
要不是外面的雷声刚好停了一瞬,我根本听不见。
“谁啊?门没锁。”我喊了一嗓子。
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老大跟女朋友约会去了,老三泡在图书馆,老四估计又在哪个录像厅看周星驰。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颗湿漉漉的脑袋探了进来。
是林薇。
我当时就愣住了。
她浑身都在滴水,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紧紧贴在腿上,勾勒出瘦削的线条。单薄的T恤衫也湿透了,显出里面内衣的轮廓。
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却被冻得发紫,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布包。
“陈辉……”她开口,声音又轻又颤,像风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你怎么了?”我赶紧站起来,手里的搪瓷盆差点掉地上。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情绪,一种我看不懂的,混合着恐惧和哀求的情绪。
“外面雨太大了,我……我没地方去。”她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脑子“嗡”的一下。
没地方去?
这是什么意思?
“你宿舍呢?”我问。
“我……我不能回去。”她咬着嘴唇,指甲都快嵌进掌心了。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那点仅存的,属于男生的所谓“怜香惜玉”的情绪,瞬间就占了上风。
“先进来吧,雨下这么大。”我侧过身,让她进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小碎步挪了进来,站在门边,局促不安,脚下的地板很快就洇湿了一小片。
我把我的毛巾递给她,“先擦擦吧。”
她接过去,胡乱在脸上和头发上抹了两把。
“你吃饭了吗?”我又问。
她摇摇头。
我翻出我藏在柜子里的“战略储备”,一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还有一个卤蛋。
“你等会儿,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宿管阿姨那里有老虎灶,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五分钱一暖壶。
我提着暖壶跑下楼,宿管阿姨正织着毛衣,看了我一眼,“哟,小陈,今天这么勤快?”
我嘿嘿一笑,“天冷,喝点热的。”
心里却在打鼓,一个大男生宿舍,突然多出来一个女生,这事儿要是被发现了,轻则通报批评,重则记过处分。
90年代的大学,校规严得跟什么似的。
回到宿舍,林薇还站在原地,像一尊受了潮的雕像。
我把面泡上,用书盖住碗口,然后把卤蛋塞她手里。
“先吃了再说。”
热气慢慢从碗边冒出来,带着一股廉价但诱人的香味,宿舍里那股潮湿的霉味好像都被冲淡了些。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很慢,像是没什么胃口。
我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该怎么办?
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儿吧?
等她吃完面,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我爸……他又来找我了。”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恨意。
“你爸?”
“他是个赌鬼。”林薇的眼神变得很冷,“他把我妈留给我上大学的钱都偷走了,现在又找到学校来,让我去跟他的牌友……借钱。”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特别重,像是在嚼碎了什么东西。
我瞬间就明白了。
那不是借钱,那是卖女儿。
一股怒火从我心底窜上来。
怎么会有这种爹!
“那你报警啊!”我脱口而出。
“没用的。”她惨笑了一下,“他是我爸,警察能管多久?他会打死我的。”
我看着她胳膊上隐约可见的几块陈旧的淤青,心里一沉。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茫然地摇摇头,“我只想找个地方躲几天,等他没钱了,自然就走了。”
我沉默了。
我能说什么?
说“你走吧,我这里不方便”?
看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写满绝望的眼睛,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那你今晚就先待在这儿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他妈疯了吗?
这是男生宿舍!
“谢谢你,陈辉。”林薇的眼睛亮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但像是黑夜里划过的一根火柴。
那一晚,我彻夜难眠。
我让她睡在我的床上,我把两张椅子拼在一起,打算将就一晚。
宿舍的窗帘很薄,外面的路灯光透进来,把她的侧影投在墙上,长长的睫毛,挺翘的鼻梁,像一幅安静的剪影画。
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睡着了。
可我睡不着。
我满脑子都是宿管阿姨那张严肃的脸,还有辅导员的谆谆教诲。
我甚至能想象到,明天一早,老大他们回来,看到宿舍里凭空多出一个大活人,会是怎样一副惊掉下巴的表情。
麻烦。
我惹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中惊醒的。
是老四回来了。
我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坐起来,心脏狂跳。
完了。
老四推开门,打着哈欠,一眼就看到了睡在我床上的林薇。
他的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看看林薇,又看看我,嘴巴张成了“O”型,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赶紧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把他拽到门外。
“辉哥,你……你牛逼啊!”老四憋了半天,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某种猥琐的崇拜。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得满头大汗,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老四听完,脸上的八卦神情渐渐褪去,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
“辉哥,这事儿可不好办啊。”他皱着眉,“让学校知道了,你小子就得卷铺盖滚蛋。”
“我知道,可我总不能把她赶出去吧?”
“你就是心太软。”老四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我帮你看着点,老大和老三那边,我先帮你打个招呼。”
我松了一口气,有兄弟的感觉,真好。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302宿舍进入了前所未有的“一级战备”状态。
林薇白天就待在宿舍里,不敢出门。
我们三个轮流给她带饭,打水,像是在进行什么地下工作。
老大一开始还有点意见,嘟囔着“这叫什么事儿啊”,但看到林薇那副可怜兮-的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
老三是个书呆子,对此事的反应最为平淡,只是偶尔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林薇。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们想尽了办法。
有人敲门,林薇就以最快的速度钻进我的被子里,屏住呼吸。
等宿管阿姨查寝的时候,我们三个就围在我的床边,假装在讨论什么学术问题,一个个神情严肃,演技堪比奥斯卡影帝。
那几天,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
白天上课都心不在焉,总担心林薇一个人在宿舍会出什么事。
一下课,我就往宿舍飞奔,推开门,看到她安安静安地坐在那里看书,我那颗悬着的心才能稍微放下一点。
她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或者看着窗外发呆。
有时候,我会跟她聊几句。
聊我们的专业,聊未来的打算。
她说她想考研,去一个很远的城市,再也不回来。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会有一种很亮的光。
我发现,我好像越来越习惯宿舍里有她在了。
习惯了每天给她带一份加了荷包蛋的米粉。
习惯了听她用很轻的声音说“谢谢”。
习惯了在寂静的深夜,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我原本平淡如水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甚至开始有点享受这种“秘密”带来的刺激感。
我觉得自己像个骑士,在保护一个落难的公主。
是的,那时的我,就是这么中二,这么天真。
我以为,只要我们足够小心,就能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她父亲离开,危机解除。
但我错了。
麻烦,终究还是找上门了。
那天下午,我没课,宿舍里只有我和林薇。
她在看一本英语词典,很专注。
我躺在老四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电脑报》。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吵嚷声。
一个粗野的男声在嘶吼:“林薇!你个死丫头!给老子滚出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林薇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手里的词典“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比纸还白。
“我爸……他找来了。”她全身都在发抖。
“别怕,有我呢。”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我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窗帘一角。
楼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正在花坛边上撒泼,满脸横肉,一身的酒气,宿管阿姨和几个看热闹的学生围着他,谁也不敢上前。
那就是她爸。
“林薇!我知道你就在这儿!你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把这楼给烧了!”男人还在叫嚣。
“怎么办……怎么办……”林薇六神无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待在宿舍别动,千万别出声,我下去看看。”我压低声音对她说。
我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走出宿舍。
我必须想办法把他引开。
我走到楼下,挤进人群。
“叔叔,你找谁啊?”我装作一脸无辜地问。
男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我,“我找我女儿,林薇!你是她同学?”
“林薇?”我挠了挠头,演技全开,“哦,我想起来了,她不是前两天就跟人去外地实习了吗?说是去什么深圳,当文员。”
我瞎编的。
那会儿,南下深圳打工是一股热潮,听起来最可信。
男人愣了一下,“实习?我怎么不知道?”
“可能走得急,没来得及跟您说吧。”我继续胡扯,“您要不先回去?等她回来了,我让她给您打电话。”
男人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刮来刮去。
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小子,你没骗我?”
“我骗您干嘛呀,叔叔。”我努力挤出一个真诚的微笑,“不信您去问她们导员,这事儿学校都知道。”
我赌他不敢去问导员。
果然,他犹豫了。
他可能也知道,自己在学校里这么闹,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妈的!”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算她跑得快!”
说完,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双腿一软,差点没站住。
回到宿舍,林薇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像一座冰雕。
“他走了。”我说。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她来我宿舍这么多天,第一次情绪失控。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只能笨拙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哭了很久,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绝望,都哭了出来。
哭完之后,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陈辉,谢谢你。”
“没事。”我摸了摸后脑勺。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害怕和后悔,突然都消失了。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对的事。
但这件事,也让我和林薇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像以前那么沉默寡言。
她会主动跟我说话,会问我一些关于电脑的问题。
她甚至会对着我笑了。
她的笑很好看,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又明亮。
我发现,我的心跳,会因为她的一个笑容而漏掉半拍。
我完了。
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恐慌,又有一丝窃喜。
但很快,现实的问题就摆在了我面前。
我的生活费,快见底了。
我本来就不富裕,每个月父母给的钱都是算计着花的。
现在多了一个人吃饭,开销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我开始吃最便宜的素菜,有时候干脆就啃两个馒头。
但我给林薇带饭的时候,还是会多加一个鸡腿。
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有一次,她把饭盒里的鸡腿夹给我。
“你吃吧,你最近都瘦了。”
“我不爱吃肉。”我撒谎。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鸡腿又夹回我碗里,然后低头扒拉着白米饭。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给我妈打了个电话,用的是楼下小卖部的IC卡电话。
“妈,我……我想买几本参考书,钱不太够。”我对着话筒,脸在发烫。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我妈撒谎要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要多少?”
“二……二百。”
“行,明天给你汇过去。在学校别舍不得吃,身体要紧。”
挂了电话,我捏着那张薄薄的IC卡,心里五味杂陈。
我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东西。
但一想到林薇,我又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她父亲没有再出现过。
宿舍里的气氛也从一开始的紧张,变得有些……诡异的和谐。
老大他们已经完全接受了林薇的存在。
有时候我没空,他们还会主动帮我给林薇带饭。
老四甚至还把他新买的随身听借给林薇,里面是周杰伦刚出的第一张专辑。
那会儿,周杰伦的歌还很青涩,不像后来那么火。
林薇很喜欢,她会戴着耳机,坐在窗边,一看就是一下午。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那一幕,美得像一幅画。
我经常会看着她发呆。
我在想,如果她没有那样的父亲,如果她不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们之间,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但我不敢想下去。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
现实就像一堵冰冷的墙,横亘在我面前。
转眼,就到了期末。
考试的压力,找工作的压力,还有对未来的迷茫,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每个大四学生的头上。
我也不例外。
那段时间,我经常失眠。
我开始怀疑,我收留林薇,到底是对是错。
我帮得了她一时,能帮她一世吗?
毕业以后呢?
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城市,而我,可能会留在本地,找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过完平庸的一生。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个想法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隐隐作痛。
我对林薇的态度,也开始变得有些冷淡。
我不再主动跟她说话,给她带饭也只是放在桌上就走。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
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解和失落。
我们之间的空气,又回到了最初的冰点。
宿舍里的气氛变得很压抑。
老大他们也看出了不对劲,但谁也没说什么。
成年人的世界,好像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只能自己消化。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冷战下去,直到毕业,然后分道扬镳,相忘于江湖。
直到那个晚上的到来。
那个晚上,彻底改变了一切。
那晚,我复习到很晚,头昏脑涨。
老大他们都睡了,宿舍里只有我台灯的光,还有他们三个此起彼伏的鼾声。
林薇睡在我的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一动不动。
我以为她也睡着了。
大概是凌晨两点多,我实在撑不住了,关了灯,准备去我那两张椅子拼成的“床”上睡觉。
就在我躺下的一瞬间,我听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声音是从我的床铺那边传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林薇吗?
她还没睡?
我睁开眼,借着窗外惨白的路灯光,看到一个黑影,正缓缓地从我的床上坐起来。
是林薇。
她动作很轻,像一只猫,悄无声息地穿上鞋,然后,慢慢地朝我这边走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要干什么?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的呼吸声,很轻,但也很急促。
我紧张得全身肌肉都绷紧了,大气都不敢出。
然后,我看到了。
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一样在月光下,泛着冰冷寒光的东西。
那是一把刀。
一把我们平时用来削水果的,最普通的水果刀。
可是在那个寂静的深夜,在那惨白的路灯光下,那把刀,却显得无比狰狞和恐怖。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她……她要杀我?
为什么?
就因为我这几天对她冷淡了?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像一团乱麻。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甚至能感觉到,我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我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举着那把刀,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她的影子,在墙上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来自地狱的鬼魅。
完了。
我这二十年的人生,就要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结束了吗?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挣扎,闭上眼睛等死的时候。
她停在了我的“床”前。
她没有把刀刺向我。
她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穿透了黑暗,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杀意,没有恨。
只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绝望。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
一个躺着,一个站着。
一个惊恐万状,一个沉默如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林薇……”我的声音干涩沙哑,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想干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
她只是缓缓地举起那把刀,然后,对准了她自己的手腕。
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要自杀!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混沌。
我来不及多想,几乎是凭着本能,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疯了!”我低吼道。
刀刃离她的皮肤,只有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我的手心,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
她的力气出奇的大,拼命地想把手抽回去。
“你放开我!”她的声音也带着哭腔,压抑而绝望,“让我死了算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冷静点!”我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生怕一松手,悲剧就会发生。
我们的争执声,惊醒了老大他们。
“怎么了?怎么了?”老四睡眼惺忪地从上铺探出头来。
当他看到我和林薇,还有那把明晃晃的刀时,瞬间就清醒了。
“我操!”他惊呼一声,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
老大和老三也醒了,宿舍的灯“啪”的一声被打开。
刺眼的灯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林薇苍白的脸,通红的眼睛,还有那把被我紧紧攥住的水果刀。
老大和老四冲过来,一个帮我夺刀,一个抱住了情绪激动的林薇。
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林薇在老四的怀里,终于崩溃了,放声大哭。
那哭声,充满了无助和痛苦,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在深夜里哀鸣。
我们三个大男人,都沉默了。
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一晚,我们谁也没睡。
林薇哭累了,就坐在我的椅子上,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
我们三个,就这么陪着她,坐到了天亮。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对她说。
她的身体震了一下,抬起头,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是要赶你走。”我赶紧解释,“我是说,你不能再这么躲下去了。你得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她喃喃自语,“我能怎么办?”
“离开这里。”我说,“去一个你爸永远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去哪里?”
“我帮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犹豫和彷徨,都消失了。
我知道,我必须帮她。
不是因为我喜欢她,也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骑士精神。
而是因为,这是一条人命。
一个年轻的,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女孩,不能就这么毁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为我的计划做准备。
我先是找到了我们的辅导员,一个四十多岁,很和善的女老师。
我没敢说林薇住在我宿舍,我只是把林薇家里的情况,添油加醋地跟她说了一遍。
我说,林薇现在精神状态很不好,有自杀倾向,她父亲还天天来学校骚扰她。
辅导员听完,非常震惊,也很同情。
她答应我,会跟学校申请,给林薇办理休学手续,并且会尽量保密。
然后,是钱的问题。
我把我妈给我那二百块钱,还有我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百多块,全都拿了出来。
我又找老大他们借了一点。
老大二话不说,把他这个月的生活费掏了一半给我。
老四把他藏在床垫下的私房钱也贡献了出来。
老三把自己准备买游戏机的钱,也塞到了我手里。
“辉哥,我们都支持你。”他们说。
我拿着那凑起来的,皱皱巴巴的七百多块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就是兄弟。
我用这笔钱,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广州的硬座票。
为什么是广州?
因为远,因为大,因为那里充满了机会。
我相信,以林薇的聪明和坚韧,她一定能在那里重新开始。
出发那天,是个阴天。
我们四个,像送别一个即将远征的战友一样,把林薇送到了火车站。
我把火车票和剩下的一百多块钱塞到她手里。
“到了那边,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去找份工作。安顿好了,记得给我们来个信。”我嘱咐道。
她点点头,眼圈红红的。
“陈辉,”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从她的那个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用红绳编的手链,上面串着一颗小小的,银色的星星。
“这个,送给你。”她说,“是我自己编的。”
我握着那条手链,感觉手心都在发烫。
“检票了!去广州的旅客请注意……”车站的广播响了起来。
“快走吧,要来不及了。”我推了她一把。
她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检票口。
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人群中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对着我,大声地喊了一句。
“陈辉!我会回来的!”
我愣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火车开走了。
我们的青春,好像也随着那列绿皮火车,轰隆隆地驶向了未知的远方。
林薇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宿舍里,又变回了四个光棍汉的天下。
只是,我的床上,好像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我的书桌上,也少了一个安安静静看书的身影。
我经常会看着手腕上那条红绳手链发呆。
那颗小小的银色星星,在灯光下,会闪烁出微弱但温暖的光。
期末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
好几门课都挂了红灯。
辅导员找我谈话,我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情,没法解释。
暑假,我没有回家,留在学校补课。
空荡荡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冷清。
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去打一份饭,然后才想起来,已经没有人在等我了。
我没有等到林薇的信。
也没有等到她的电话。
她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的夜空,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我有时候会想,她是不是在广州过得不好?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但我也只能想想而已。
人海茫茫,我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大四下学期,我们都开始忙着找工作,写论文。
毕业的伤感,和对未来的焦虑,弥漫在整个校园里。
我们宿舍四个人,老大考上了公务员,留在了本地。
老四跟他爸去了深圳,说是要去“下海”。
老三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继续他的学术生涯。
而我,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软件公司,成了一名“码农”。
毕业散伙饭那天,我们都喝多了。
我们唱着《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唱着唱着,就都哭了。
我们哭我们逝去的青春,哭我们即将各奔东西的前程。
老四抱着我,醉醺醺地说:“辉哥,你说,林薇现在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她说过的。”我说。
虽然,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了。
毕业后,我开始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
每天挤着公交车,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着那些枯燥的代码。
我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
我好像再也找不到,当初面对林薇时,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了。
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就是好几年。
BB机变成了诺基亚,电脑从“大屁股”变成了液晶屏。
我从一个青涩的职场新人,变成了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叔。
我和老大他们,也渐渐联系得少了。
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家庭。
那些大学里的荒唐往事,也都被尘封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林薇了。
直到2008年。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
雪灾,地震,还有奥运会。
整个国家,都处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赶一个项目。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来自广州的号码。
我本来不想接,以为是推销电话。
但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陈辉,是我。”
我的手,猛地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是林薇。
时隔九年,我竟然还能一下子就听出她的声音。
“林薇?”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嗯,是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当然记得。”我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你现在在哪儿?”
“我就在你公司楼下。”
我“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窗边。
楼下,马路对面的咖啡馆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她正举着手机,抬头望着我这边的方向。
虽然隔得很远,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是林薇。
她比以前成熟了,也更漂亮了,但眉眼间的轮廓,还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挂了电话,疯了一样地冲下楼。
我冲出公司大门,穿过马路,跑到她面前。
我们俩,就这么互相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九年的时光,在我们之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长长的,透明的线。
“你……”我开口,却发现喉咙哽得厉害。
“我回来了。”她对我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还是和当年一样好看。
我们在那家咖啡馆里,坐了很久。
她跟我讲了她这些年的经历。
她去了广州以后,吃了很多苦。
她做过餐厅服务员,摆过地摊,也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打过工。
后来,她靠着自学,拿到了一张会计证,进了一家外贸公司。
她很努力,也很聪明,一步步从一个小文员,做到了公司的财务主管。
她在广州买了房,买了车。
她过得很好。
“我爸呢?”我问。
“他前几年,喝酒喝多了,脑溢血,没了。”她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那你……”
“我这次回来,是想把我的学籍恢复了。”她说,“我想把大学读完。”
“还有……”她顿了一下,看着我,“我想来见你。”
我的心,又一次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陈辉,”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推到我面前,“这个,送给你。”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块手表,百达翡丽。
我很识货,我知道这块表,至少值六位数。
是我好几年的工资。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把盒子推了回去。
“不,你必须收下。”她的态度很坚决,“当年,你给了我七百块钱,让我重新活了一次。现在,我只是想把这份恩情,还给你。”
“那不是恩情。”我说,“那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是同学情?是友情?还是……爱情?
“对我来说,就是。”她看着我的眼睛,“陈辉,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最难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你,想到你在火车站跟我说的话,我就觉得,我还能再撑一会儿。”
“你手上的手链,还在吗?”她突然问。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腕。
那条红绳手链,我已经戴了很多年,绳子都有些褪色了,但那颗小小的银色星星,依然很亮。
她看着那条手链,笑了。
“真好。”
那天晚上,我请她吃了饭。
我们聊了很多,从大学时的趣事,聊到这些年的变化。
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吃完饭,我送她回酒店。
在酒店门口,她突然停下脚步。
“陈辉,你……结婚了吗?”
我摇摇头,“还没。”
“有女朋友吗?”
我又摇摇头。
她笑了。
“那我,还有机会吗?”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1999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黏糊糊的,充满了亢奋和迷茫的夏天。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夜色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那么清晰,那么有力。
我走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她。
“有。”我说,“一直都有。”
她在我怀里,哭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绝望。
而是因为,幸福。
后来,林薇真的回学校办了复学。
她用了一年的时间,修完了所有的课程,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证。
毕业典礼那天,我也去了。
我看着她穿着学士服,在台上接受校长的拨穗。
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自信。
我知道,那个曾经躲在我宿舍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
现在的她,是一个全新的,闪闪发光的林薇。
再后来,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
老大、老三、老四都来了。
他们看到林薇,都感慨万千。
“辉哥,你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了。”老四搂着我的脖子,酸溜溜地说。
我笑了。
是啊,我只是在1999年的那个雨夜,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对的事。
我没想到,那一次偶然的善意,会给我带来这样一份,跨越了近十年的缘分。
婚后的生活,平淡又幸福。
林薇自己开了一家咨询公司,事业做得风生水起。
而我,还是在我的岗位上,敲着我的代码。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女儿很黏我,总喜欢缠着我,让我给她讲故事。
我经常会给她讲,一个关于1999年的故事。
我会告诉她,那一年,有一个落难的公主,遇到了一个笨拙的骑士。
骑士很穷,也很胆小,但他还是鼓起勇气,保护了公主。
“那后来呢?爸爸。”女儿总是会眨着大眼睛问我。
“后来啊,”我会摸着她的头,看着坐在一旁,笑意盈盈的林薇,“后来,骑士就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是的,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我很庆幸,在1999年的那个夏天,我剥开的那一颗,是甜的。
那份甜,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也将延续到,未来的每一个,平淡又真实的日子里。
来源:六甲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