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大早,镇上的客运站就来了不少人。夏天刚开始,空气中已经有了黏腻的感觉。我骑着那辆补了又补的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个白面馒头,是给嫂子带的。
一大早,镇上的客运站就来了不少人。夏天刚开始,空气中已经有了黏腻的感觉。我骑着那辆补了又补的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个白面馒头,是给嫂子带的。
嫂子不爱吃白面,但最近她说牙齿松动,只能吃点软和的。这话她只对我说过,不知道是真疼还是怕花钱看牙医。城里的牙医,光挂号费就够在我们镇上吃一星期的饭了。
县城到我们镇,一般只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但今天这趟车,据说要晚点两个小时。
也好,正好多陪陪嫂子和小军。
站台上,几个扛着行李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赶去工厂的。他们身上有那种熟悉的紧张感,我也曾经有过。现在不多见了,年轻人大都往深圳、东莞跑了。
“又是一趟空车啊。”
售票员大妈喃喃自语,说着撕开一袋瓜子。她已经胖到坐不稳那把钉子磨光的木凳,半个身子悬在外面,倒也坐得自在。
“谁回来啊?”我问。
“还能有谁,你大哥呗,李山。昨晚打电话说今天到。”她顿了顿,“你不知道?”
我没吭声。大哥要回来了,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也是,镇上人都知道我和大哥的事。说实话,我已经六年没见过他了。
六年前的那场事,镇上很多人都记得。
那年小军刚上小学三年级,成绩一直不错,可突然开始时不时发烧。嫂子揪着眉头带他去了县医院,最后转到了市里。一查,是肾病。
小军需要手术,但费用是笔天文数字。
那时候我们家就大哥一家三口住在镇上唯一的那套房子里,是爹娘留下的。房子不大,七十多平,但在镇上,那也是个能落脚的地方。砖混结构,房顶漏水,但好歹是个家。
嫂子当时在镇上小学教书,工资不高,大哥在砖厂上班,一个月到手三千出头。手术费和后续治疗大概需要二十多万。
我记得是个周日,我去大哥家吃饭,看见茶几上的诊断书。那个数字我到现在都记得:243,600元。
“二弟,你说怎么办?”大哥问我,手里的烟灰掉在新买的格子衬衫上。那件衬衫是他唯一一件”好衣服”,每次去县里开会才舍得穿。
我当时在县建材市场帮人卖墙砖,一个月也就四五千。手头只有一万多积蓄,全拿出来也是杯水车薪。
“我们….去借?”我不确定地说。
“能借的都借了,攒一块钱都难,更别说二十多万了。”大哥说。
桌上的鱼香肉丝已经凉了,表面浮着一层油,油里漂着红辣椒。那天嫂子炒的菜,我一口都没吃下。
三天后,我听说嫂子联系了房产中介,要卖房子。
当天下午,我直接去了学校找嫂子。她正在批改作业,桌上放着一个保温杯,里面只泡着几片枸杞,杯子外侧贴着个圆形贴纸,已经褪色,隐约看得出是个卡通人物。
“你疯了?卖了房子住哪?”我问她。
嫂子抬头看我,眼睛有点红,但很平静:“房子值十五万,加上我们的积蓄,基本够小军手术的钱。剩下的可以再借一点。”
“那房子卖了你们住哪?”
“先租房子住呗,等小军好了,慢慢攒钱,再买不就行了?”
她说得轻松,可我知道,这个小镇上的房价虽然比不上大城市,但攒钱买房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更何况还有后续的治疗费用,小军的学费,日常开销…
“你跟大哥商量过了?”
“他同意了。”嫂子继续低头改作业,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线。
我不信。大哥虽然脾气倔,但绝不会同意卖掉爹妈留下的唯一一套房子。那是他的根,是爹临终前让他一定要守住的东西。
“叔叔,你在想什么呢?”
一个稚嫩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大概七八岁,正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我。
“叔叔在等车。”我笑着回答,“你呢?”
“我在等爸爸。”小姑娘说,“他去很远的地方工作,说今天回来。”
我点点头,看了看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决定先去看看嫂子和小军。
镇上不大,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嫂子租的房子。那是栋老旧的二层楼,红砖外墙,门前的水泥地上长着几颗野草。楼梯扶手早就掉漆了,摸上去有点粗糙。
嫂子租的是二楼靠东的房间,面积大概有三十平米。一室一厅,厕所是公用的,在楼道尽头。厨房是在阳台上搭建的,一个小煤气灶,旁边是个洗菜的水槽,水槽边缘已经锈迹斑斑。
我刚走到楼下,就听见嫂子的声音:“小军,把被子收一收,待会晒出去。”
“知道了妈。”小军的声音比六年前成熟了很多。
我站在楼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上去敲了门。
门开了,小军站在那儿,已经比我矮不了多少。十五岁的少年,眼睛和大哥一模一样。
“小叔。”他叫我,侧身让我进去。
嫂子正在收拾屋子,看见我进来,脸上露出笑容:“二弟来了,正好,我煮了粥,一起吃点?”
我把馒头递给她:“给你带的,趁热吃。”
嫂子接过来,放在桌上:“正好给小军当午饭,他现在食量大,一顿能吃三个。”
屋子虽小,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贴着小军的奖状,有五六张。角落里放着一个小书架,上面整齐地摆着课本和几本课外书。靠窗的位置是小军的书桌,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灯罩有点歪了。
“大哥今天回来,你们知道吗?”我问。
嫂子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叠衣服:“知道,昨天他打电话说的。”
小军没说话,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我。
六年前,大哥得知嫂子已经和中介签了卖房合同后,大发雷霆。我记得那天晚上,整个镇子的人都听见了他们家的争吵声。
“你怎么能擅自做主卖房子?”大哥吼道。
“不卖房子小军怎么办?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嫂子也难得提高了声音。
“借钱,咱们可以借钱,等我慢慢还。”
“借谁的?你家亲戚?我家亲戚?哪个能拿出这么多钱?你指望天上掉馅饼吗?”
那时候我正好去送点水果,站在门外,不敢敲门,也不忍心走开。
“这房子是爹妈留下的,你知道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大哥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可是小军的命更重要不是吗?”嫂子的声音软了下来,“老李,没有别的路了,真的。”
门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玻璃杯摔碎的声音。
“好,你卖,你卖!但我不会同意的,永远不会!”
第二天,大哥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我去找钱,别卖房子。”
但房子还是卖了,小军的手术也做了。
手术很成功,但后续的治疗费用也不少。嫂子把卖房子剩下的钱和自己的工资几乎全部花在了小军的治疗上。
我时常去看他们,有时带点自己种的蔬菜,有时带点便宜的水果。看着嫂子和小军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我心里不是滋味。
大哥走后,偶尔会打电话回来,但从不说在哪里,只问小军的病情。每次通话不超过三分钟。半年后,他开始每个月往嫂子的卡上打钱,一开始是两千,后来慢慢增加到五千。
“有大哥的消息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嫂子摇摇头:“就说今天到,别的什么都没说。”
中午,我留在嫂子家吃了饭。饭很简单,白粥,腌黄瓜,还有我带来的馒头。小军吃了两个馒头,看起来胃口不错。
“小军,下午想去哪玩?”吃完饭,我问。
小军摇头:“不去玩,我要复习,下周有期末考试。”
他如今的学习成绩在县里的重点中学名列前茅,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这几年,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性格也越来越像他爸——沉默寡言,倔强,有主见。
“对了,昨天李校长来找我,说想推荐小军参加省里的奥数比赛。”嫂子收拾碗筷,随口说道。
“那挺好啊。”我附和道。
“嗯,但报名费有点贵,还要买资料,可能要两千多。”嫂子顿了顿,“我这个月工资还没发…”
“我来出吧。”我赶紧说,“正好这个月卖砖挺好的,有点小钱。”
嫂子笑着摇头:“跟你开玩笑呢,你大哥上个月多打了三千,说是给小军买学习资料用的。”
小军抬头看了嫂子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下头去翻书包。
我知道嫂子撒谎了。大哥确实每个月都按时打钱,但绝对没有额外多打三千。嫂子就是不想让我花钱。
“待会儿我陪你去趟书店。”我对小军说,“买几本奥数书。”
小军点点头,眼里有了点光。
下午三点,我骑车带着小军去了镇上唯一的新华书店。书店不大,但书还挺全的。小军直奔教辅区,挑了三本奥数练习册。
“还想要别的吗?”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指了指文学区的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以买这个吗?”
“当然可以。”
结账时,我发现小军一直盯着收银台旁边的一个计算器。那是个卡西欧的科学计算器,价格不便宜,要一百多。
“要吗?”我问。
小军赶紧摇头:“不用,我就是看看。”
我还是把计算器拿下来,一起结了账。小军抱着书和计算器,笑得腼腆。
回去的路上,骑到一半,小军突然说:“小叔,我爸今天真的会回来吗?”
我握紧了车把手:“会的,大妈说了,你爸今天坐四点那班车回来。”
“我都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小军低声说,“就记得他很高,走路很快。”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大哥确实很高,比我高半个头,走路总是大步流星。年轻时在镇上是有名的篮球好手,结婚前经常带着我去打球。结婚后忙着工作,就慢慢不打了。
“你爸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倔了点。”我安慰他,“他这些年不在家,心里肯定也难受。”
小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妈妈说我们以前有自己的房子,是真的吗?”
我心里一紧:“是啊,在镇中心那块,小学旁边。”
“为什么要卖掉?”
“因为…”我斟酌着词句,“因为当时你生病了,需要钱做手术。”
“所以是因为我,爸爸才离家的?”
我赶紧停下车,转身看着他:“不是因为你。你爸…他是因为自己的原因离家的。跟你没关系。”
小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回到出租屋,已经快四点了。嫂子不在家,桌上有张字条,说是去学校领暑假的课表了。
“你在家等着,我去车站接你爸。”我对小军说。
小军点点头,认真地把新买的书放进书架,计算器则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
客运站依旧人不多,售票员大妈还在那个位置上,只是瓜子换成了西瓜子,壳已经堆了小半个塑料袋。
“还没到?”我问。
大妈抬头瞄了我一眼:“快了吧,这趟车从来没准过点。”
我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等着。长椅是水泥的,上面贴着瓷砖,硌得屁股疼。
墙上的时钟指向四点十分,远处终于传来汽车的轰鸣声。一辆灰头土脸的中巴车缓缓驶入站台。
车门打开,零零散散下来七八个人。最后一个是个高大的男人,背着个橄榄绿色的大帆布包,包上还用红绳系着个塑料袋。
是大哥。
他比六年前黑了很多,也瘦了,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额头上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鬓角已经斑白。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慢慢走过来。
“二弟。”他叫我,声音嘶哑。
“大哥。”我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兄弟俩站在那儿,一时无言。最后还是我先开口:“回家吧,嫂子和小军等着呢。”
大哥点点头,跟着我往外走。出了车站,他突然站住了:“等等,现在住哪儿?”
我这才想起来,大哥走的时候,房子还在。现在嫂子租的房子,他从未去过。
“镇东头,大众巷5号,二楼。”我说,“我骑车带你去吧。”
大哥摇摇头:“走着去。顺便看看镇上这些年变了多少。”
我们沿着镇上的主街慢慢走。六年里,镇上确实变了不少。原来的电影院拆了,变成了一家大型超市。街角的理发店还在,只是老板换成了年轻人,听说是老板的儿子接手的。
“小军…还好吗?”大哥突然问。
“挺好的,身体恢复得不错,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老师都夸他。”我说。
大哥点点头,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几分骄傲。
“嫂子呢?”
“也挺好,还在镇上教书,去年评上了高级教师。”我顿了顿,“就是工资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大哥脚步慢了下来:“她怪我吗?”
我摇摇头:“没有。她从来没在小军面前说过你的不好。”
大哥沉默了。
我们走过镇中心的小广场,那里新建了个喷泉,但因为天气干旱,喷泉没开。广场上有几个老人在下象棋,一群小孩子在追逐打闹。
“爹妈的坟,你没少去吧?”大哥突然问。
“每年清明都去,有时候周末也去看看。”我回答。
大哥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眼前,一栋四层的红砖楼出现在视线里,就是小学旁边的那栋楼,曾经是我们的家。现在楼下开了家五金店,橱窗里摆满了电钻、扳手之类的工具。
大哥看了一眼,移开了视线。
走到了大众巷,我指着那栋老旧的二层楼说:“就是这里。”
楼前,嫂子正在洗一条深蓝色的毛巾,水盆放在一个塑料凳子上。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了大哥。
两人相隔十几步,就那么看着对方。
“我…先走了。”我小声说,但他们谁都没理我。我识趣地退开了。
转身前,我看见大哥放下了背包,嫂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擦在围裙上。他们慢慢走向对方。
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大哥的电话,让我去他们那儿吃饭。
到了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我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的气氛出奇的轻松。大哥在厨房忙活,嫂子在整理衣服,小军在看书。
“二弟来了。”大哥笑着迎我进门,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不少。
饭桌上,菜不多,但都是我爱吃的。红烧肉,清炒小油菜,还有一盘糖醋里脊。
“这些年,谢谢你照顾他们。”大哥给我夹了块肉。
我摇摇头:“应该的。”
吃完饭,大哥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嫂子:“这是这些年攒的钱,二十八万。”
嫂子惊讶地看着他:“你这些年去哪儿了?怎么攒这么多?”
大哥笑了笑:“一开始在广州工地上做小工,后来当了木工,手艺还行,工钱高点。再后来开始单独接活,慢慢就有了积蓄。”
“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嫂子说,眼里有泪光。
大哥摇摇头:“不算什么。倒是你,一个人带小军,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他,受苦了。”
小军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的脸,似乎在记忆每一个细节。
“小军,这是爸爸给你买的礼物。”大哥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小军。
小军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拆开,是一台笔记本电脑。
“太贵重了…”嫂子有些不安。
“不贵,就是普通的学生本,够用就行。”大哥说,“我问过同事,他们的孩子都说这款不错。”
小军抱着电脑,不知所措:“谢谢爸爸。”
大哥拍拍儿子的肩膀,眼里满是骄傲:“听说你学习很好,争取考个好大学。”
然后,大哥从帆布包里拿出一沓纸,递给嫂子:“这是我看中的几套二手房,价格都在我们预算范围内,你看看哪套合适。”
嫂子接过来,翻了翻:“这么快就要买房?”
“嗯,早点安定下来。”大哥说,“我已经联系好了镇上小张的装修队,价格公道。”
“那你以后…”
“我不走了。”大哥打断她,“镇上建材市场缺木工,我已经谈好了,后天就去上班。”
嫂子点点头,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欢迎回家。”
大哥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那一刻,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洒进来,照在他们三人身上。我突然发现,大哥的眼角也湿了。
后来我才知道,大哥走的那六年,从未休息过一天。春节不休,下雨天不休,生病了也不休。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只为了多攒点钱。
他说,他欠嫂子和小军一个家,无论如何都要还上。
现在,他终于还上了。
三个月后,他们搬进了县城的一套小两居。七十多平米,朝南,采光很好。客厅里,小军的奖状挂了一面墙。书房里,摆着那台笔记本电脑和小军的课本。厨房不大,但嫂子说够用了。
卧室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大哥搂着嫂子的肩膀,小军站在中间,三人都笑得很开心。
照片旁边,摆着那个卡西欧计算器,闪着低调的光。
屋子是我大哥用五年八个月二十三天的汗水和坚持换来的。
他终于回家了。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