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奇怪的视角,像电影里那种灵魂出窍的镜头,慢慢升空,能看见手术台上的自己。
我死了。
意识像被抽掉电源的旧灯泡,啪嗒一下,灭了。
没有他们说的什么走马灯,也没有白光。
就是冷。
刺骨的,从灵魂缝里钻进去的冷。
然后,我飘了起来。
很奇怪的视角,像电影里那种灵魂出窍的镜头,慢慢升空,能看见手术台上的自己。
胸口一道狰狞的口子,血,还有旁边一堆冰冷的金属器械。
心电监护仪拉出一条笔直的、让人绝望的绿线,发出长长的“嘀——”声。
主刀医生陈敬生摘下口罩,那张我一度觉得儒雅又可靠的脸,此刻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对我丈夫周明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多标准,多熟练的一句话。
我看见周明,我的丈夫,那个早上还吻着我的额头,让我别怕,说他会在外面一直等我的男人,他身体晃了一下。
他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我在他上方飘着,像一团无知无觉的空气,心里竟然有点欣慰。
你看,他还是爱我的。
他哭得那么伤心。
护士们开始收拾残局,她们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惋惜,低声交谈着什么。
“才32岁,太可惜了。”
“是啊,听说是主动脉夹层,这病太凶险了。”
是啊,太凶险了。
凶险到我前一秒还在和周明计划下个月去日本看樱花,下一秒就被送进了手术室。
周明还在哭,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陈敬生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以为他会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废话。
但他没有。
周围的小护士们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手术室的门。
巨大的无影灯熄灭了。
只剩下角落一盏昏黄的观察灯。
空间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周明压抑的、仿佛喘不过气的哭声。
然后,我看见了。
看见了让我永世不得超生的一幕。
陈敬生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
他伸出手,将周明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不是兄弟间的安慰。
不是医生对家属的同情。
那是一个带着占有、安抚和无尽亲昵的拥抱。
周明的脸埋在陈敬生的白大褂里,哭声渐渐停了。
他抬起头,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上,没有悲痛,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虚脱。
陈敬生低头,用拇指轻轻擦掉周明脸上的眼泪。
他的动作那么温柔,眼神那么专注。
他说:“结束了,阿明。”
阿明。
他叫他阿明。
我跟周明结婚五年,恋爱三年,我从来都只叫他周明,或者“老公”。
只有他妈,才会叫他“阿明”。
周明点点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有点怕,敬生。”
“别怕。”陈敬生说,他的手抚摸着周明的后颈,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我做得……很干净。”
干净?
什么干净?
我的灵魂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发出无声的尖啸。
我猛地朝他们冲过去,想撕裂他们,想质问他们。
但我只是一团空气。
我轻飘飘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
什么都碰不到。
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的丈夫,和我信赖的主刀医生,在我的尸体旁边,像一对劫后余生的亡命鸳鸯,旁若无人地温存。
周明攥着陈敬生的白大褂,指节都发白了。
“她……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是说,尸检……”
陈敬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智力上的优越和一丝冷酷。
“放心。主动脉夹层急性发作,死亡率超过90%,谁也查不出问题。手术记录、麻醉记录,所有的一切,都完美无缺。”
他顿了顿,看着周明,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个完美的,意外。”
完美的意外。
原来我的死,是一场完美的意外。
我像个傻子一样飘在半空中,听着他们讨论如何“处理”我的后事。
我的身体,被他们称为“那个”。
“那个……什么时候可以火化?”
“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我爸妈那边……”
“你应付得来,你一向擅长这个。”陈敬生说,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宠溺。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想起手术前,周明握着我的手,眼睛通红。
他说:“晚晚,你一定要出来,我们的新房刚刚装修好,你不是最喜欢那个落地窗吗?我们还要在那儿看一辈子星星呢。”
我还笑着跟他说,别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不就是个心脏手术吗,现在的医学技术很发达的。
他还特意强调,给我找了全院最好的心外科专家,陈敬生医生。
他说,陈医生是他的大学学长,人特别好,技术也过硬,让我放一百个心。
是啊,我放了一百个心。
然后,我就死在了这个“技术过硬”的学长手里。
我看着他们俩并肩走出手术室,周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悲痛欲绝的表情。
门一开,我爸妈和弟弟林锐就冲了上来。
“周明!晚晚怎么样了?!”我妈的声音都在发抖。
周明“扑通”一声,差点跪倒在地,被我弟一把扶住。
“爸,妈,对不起……晚晚她……她没挺过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捶着自己的胸口,“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让她做这个手术的!”
我妈一听,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我爸撑着墙,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瞬间老了十岁,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我弟林锐,那个一向跟我不太对付的臭小子,此刻眼睛红得像兔子,死死咬着嘴唇,一拳砸在墙上。
整个走廊乱成一团。
而陈敬生,那个凶手,就站在一片混乱的中心。
他以医生的身份,冷静地指挥着护士给我妈进行急救,有条不紊地跟我爸解释着我的“病情”和手术中遇到的“突发状况”。
“主动脉血管壁撕裂得太突然,我们已经用了最好的技术和药物,但出血量太大,实在是……回天乏术。”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遗憾和专业。
我爸一个劲儿地给他鞠躬:“谢谢您,陈医生,谢谢您,我们知道您尽力了……”
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荒唐。
极致的荒唐。
我的家人,在感谢杀死我的凶手。
而另一个凶手,我的丈夫,正在扮演一个深情的鳏夫。
看看他,奥斯卡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我跟着他们。
我发现我的活动范围似乎有限,但只要周明在附近,我就能跟着他。
他好像一个移动的锚点,把我这叶孤魂牢牢地拴在了人世间。
也好。
我就跟着你,周明。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对狗男男,到底要干什么。
处理我的后事,周明表现得无可挑剔。
他拒绝了我爸妈提出的所有帮助,说:“晚晚是我的妻子,她的最后一程,必须由我来送。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深情地望着盖着白布的我,仿佛我真的是他此生的挚爱。
我爸妈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拉着他的手,让他千万别太累着。
我弟林锐皱着眉,看了周明一眼,没说话。
这小子,从小就直觉敏锐,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但我知道,他什么证据都没有。
在陈敬生的“完美”操作下,我就是个不幸的、死于恶性疾病的可怜人。
周明为我选了最贵的骨灰盒,订了最好的墓地,就在一片能看见湖景的山坡上。
他说,我生前最喜欢看水。
是啊,我喜欢。
可我更想把你们俩的骨灰扬了。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
我的同事,我的朋友,还有我们两家的亲戚。
每个人都来安慰周明。
周明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身形消瘦,脸色苍白,手里捧着我的遗像。
照片上的我,笑得灿烂又没心没肺。
那是在巴厘岛,我们度蜜月的时候,周明给我拍的。
他说,他就喜欢我这样傻乎乎的笑。
现在想来,他可能只是喜欢我傻。
陈敬生也来了。
他不是以主刀医生的身份,而是以周明“大学学长”和“朋友”的身份。
他站在人群的边缘,默默地看着周明。
他们的眼神偶尔在空中交汇一下,只有我看得懂里面的内容。
那是狼与狈的暗号。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
周明一个人在我的墓碑前站了很久。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我的名字。
“晚晚,”他轻声说,“都结束了。”
“你安息吧。”
“那个房子,我会好好住下去的。你放心。”
我气得浑身发抖,如果灵魂有身体的话。
那个房子!
那是我婚前,我爸妈全款给我买的,写的是我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我最后的保障!
周明他自己的家境很一般,我们结婚时,他家连首付都凑不齐。
我当时爱他爱得死去活活,根本没在乎这些。
我说没关系,我们住我的房子。
现在我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图谋的,就不仅仅是我的爱。
还有我的房子,我的一切。
我死了,按照婚姻法,他作为我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我的一切。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个一箭双雕。
他既能甩掉我这个“同妻”,又能和他的真爱双宿双飞,还能顺便继承我的财产。
周明,你真是个天才。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我跟在他身后,回到了我们曾经的“家”。
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香水味。
不是我的。
是男士香水,冷冽的木质香调。
我认识这个味道。
是陈敬生的。
他有一次来家里吃饭,身上就是这个味儿。
当时我还开玩笑说,陈医生真讲究,比我们家周明精致多了。
周明当时只是笑了笑。
现在我才明白那笑容里的深意。
陈敬生从卧室里走出来。
他已经脱掉了那身白大褂,穿着一件柔软的灰色羊毛衫,看上去居家又温和。
他手里拿着一杯红酒,递给周明。
“回来了?”
“嗯。”
周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把自己摔进我最喜欢的沙发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解脱。
“总算都应付过去了。”他说。
陈敬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伸手帮他按摩着太阳穴。
“辛苦了。”
“为你,不辛苦。”周明闭着眼睛,享受着他的服务,嘴角勾起一抹笑。
我飘在他们面前,看着这一幕,胃里,哦不,是灵魂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我的家。
这是我亲手挑选的沙发,我亲手布置的窗帘,我亲手插在花瓶里的百合花。
现在,杀死我的两个凶手,正坐在这里,喝着我的红酒,说着情话。
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情吗?
有。
陈敬生忽然俯下身,吻住了周明的嘴唇。
那是一个深情的,缠绵的吻。
周明顺从地张开嘴,回应着他。
他们就在我的遗像前,我的墓碑墨迹未干的时候,肆无忌惮地亲吻,拥抱。
我感觉我的灵魂要炸开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怨气,像火山一样在我体内冲撞。
我对着他们嘶吼,尖叫。
“周明!陈敬生!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当然,他们听不见。
但就在我情绪最激动的那一刻,客厅那盏我从欧洲淘回来的水晶吊灯,突然“啪”地闪了一下。
他们俩的动作停住了。
周明有些惊慌地睁开眼:“怎么回事?”
陈敬生抬头看了看灯,眉头微皱:“可能是电压不稳吧。”
他显得比周明镇定得多。
“别自己吓自己。”他拍了拍周明的脸,“这个世界上,没有鬼。”
是吗?
我看着他那张笃定的脸,冷笑。
陈敬生,你是个无神论的医生,对吧?
你相信科学,相信手术刀,相信药物。
那你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科学无法解释的。
比如,一个被你们害死的妻子的,怨念。
从那天起,我就住在了这个家里。
或者说,是被困在了这个家里。
我成了他们二人世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观众。
我看着他们像正常的情侣一样生活。
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一起窝在沙发里聊天。
他们聊过去。
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从大学时就在一起了。
周明是陈敬生的学弟,入学第一天,是陈敬生接待的他。
用周明的话说,就是“一眼万年”。
他们偷偷摸摸地谈了四年地下情。
毕业后,周明的父母逼他结婚,用断绝关系来威胁他。
周明妥协了。
但他跟陈敬生保证,他只是找个女人当挡箭牌。
他的心,永远是陈敬生的。
而我,林晚,就是那个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完美”的挡箭牌。
家境优渥,性格单纯,有点恋爱脑,长得也还不错。
最重要的是,我爸妈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的一切,未来都是我的。
周明追我的时候,真是费尽了心思。
每天的早安晚安,随叫随到的关心,我生病时他衣不解带地照顾。
我以为我遇到了真命天子。
现在才知道,那全都是表演。
每一句情话,每一个拥抱,背后都站着一个叫陈敬生的导演。
他们甚至会讨论追求我的细节。
“今天我带她去吃了那家你最喜欢的日料,她好像也很喜欢。”
“下次约她去看电影,就看那部《爱在日落黄昏时》,女孩子都吃这一套。”
我听着他们回忆这些“甜蜜”的往事,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我的爱情,我视若珍宝的八年感情,原来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一个长达八年的,大型情景喜剧。
而我,是唯一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可笑的女主角。
他们也聊未来。
“等过了这阵子,我们就把这房子卖了。”周明说。
他躺在陈敬生的腿上,手里把玩着陈敬生的手指。
“然后呢?”
“我们就去加拿大,或者新西兰。找一个承认同性婚姻的地方,我们结婚。”周明说,眼睛里闪着光,“我们买个带院子的房子,养一条金毛,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陈敬生低头看着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好。”
他说。
我看着他们规划着“我们”的未来,用的却是我的房子,我的钱。
我的尸骨未寒,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踏着我的骸骨,去奔向他们的新生了。
愤怒让我开始能做到更多事情。
一开始只是让灯闪一下。
后来,我能让开着的水龙头,水流突然变大。
能让电视在午夜自己打开,播放着充满雪花点的频道。
能在我曾经的梳妆台前,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冰冷手印。
周明开始变得疑神疑鬼。
他总觉得房子里有人。
他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他开始失眠,做噩梦。
“敬生,我觉得……我觉得她还在。”有一天晚上,他从噩梦中惊醒,抱着陈敬生,浑身发抖。
陈敬生抱着他,像哄孩子一样。
“别胡思乱想,阿明。人死了,就是一捧灰,什么都不会留下。”
他嘴上这么说,但第二天,他就从外面请了人来。
不是和尚道士。
而是一个所谓的“科学驱鬼团队”。
他们拿着各种我看不懂的仪器,在房子里到处探测。
电磁波,次声波,红外线。
最后,那个领头的人得出结论:“周先生,您这房子风水没问题,也没有任何科学无法解释的异常能量场。您最近可能是因为丧偶,精神压力太大,产生了一些幻觉。”
他还建议周明去看心理医生。
周明半信半疑。
陈敬生则完全松了口气。
他送走那帮人,回来对周明说:“看吧,我就说你是自己吓自己。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们就尽快把房子卖了,搬出去。”
他们很快就联系了中介。
中介来看房的时候,赞不绝口。
“周先生,您这房子位置好,装修也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周明站在我最喜欢的落地窗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不能让他们用我的房子,去换取他们逍遥法外的资本。
我要阻止他们。
从那天起,我开始变本加厉。
来看房的人,一波又一波。
但没有一个能顺利看完。
有的人,刚进门,就被头顶上突然掉下来的灯罩砸中脚。
有的人,坐在沙发上,沙发底下会莫名其妙滚出来一个玻璃弹珠。
还有一次,一对夫妻带着孩子来看房,那孩子指着我曾经的卧室,突然大哭起来,说:“妈妈,里面有个阿姨,她在瞪我。”
吓得那对夫妻抱起孩子就跑。
几次三番下来,“周先生家房子闹鬼”的传闻,就在这个小区里传开了。
再也没有中介和买家敢上门。
周明气急败坏。
“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客厅里摔碎了一个我最喜欢的花瓶。
那是我们结婚纪念日,他送我的。
现在,被他亲手砸碎。
就像我们的婚姻。
陈敬生也开始有点动摇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么笃定。
他会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盯着某个角落,看很久很久。
我知道,他也在害怕了。
一个信奉科学的人,当他遇到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时,他的恐惧,会比任何人都深。
他们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
周明变得越来越暴躁,神经质。
陈敬生则越来越沉默,阴郁。
他们开始吵架。
“都怪你!非要用那么极端的方法!”周明冲他吼。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陈敬生冷冷地回敬他,“当初是你自己同意的!是你自己说,你一天也忍受不了跟她在一起的生活了!”
“我那是……我那是爱你啊!”
“爱我?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你怕失去我,更怕失去她带给你的富足生活!”
“陈敬生!你他妈的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如果林晚是个穷光蛋,你会跟她结婚吗?你会为了我,熬八年吗?”
这一问,把周明问住了。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他不会。
他爱陈敬生,但也爱钱,爱安逸。
他什么都想要。
而我,只是他通往这一切的,一块垫脚石。
现在,这块垫脚石,变成了绊脚石。
他们的争吵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凶。
从我的死,吵到他们大学时的旧事。
从钱,吵到彼此的忠诚。
我像看戏一样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从当初的同谋,变成互相猜忌、互相指责的怨偶。
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
原来,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至死不渝的爱情。
也不过如此。
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困在这个房子里,看着他们狗咬狗,直到他们崩溃。
但事情的转机,来自我弟,林锐。
他一直没放弃。
我死后,他辞掉了工作,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调查我的“死因”上。
他咨询了很多心外科的专家。
所有专家都告诉他,我的手术记录和死亡报告,“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主动脉夹层手术本身风险就极高,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致命。
但他不信。
“我姐身体一直很好,每年都体检,怎么会突然有这么严重的心脏病?”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周明学长的医院?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学长主刀?”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
他开始调查周明,调查陈敬生。
他像个私家侦探一样,跟踪他们,偷拍他们。
当然,他拍到的,都是他们作为“兄弟”和“朋友”正常交往的画面。
他们很谨慎。
在外面,他们从不越雷池一步。
所有的亲密,都发生在我家的那四面墙里。
而那个地方,林锐进不去。
周明以“睹物思人,太过悲伤”为由,拒绝了我们家任何人再进入这个房子。
林锐没办法,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直到有一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查到,我曾经在卧室装过一个很小的家用监控。
那是我为了观察我家猫自己在家时都在干嘛,买的一个小玩意儿。
后来猫丢了,我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那个监控,是连接云端存储的。
只要它还在通电,还在工作,它就会把拍到的一切,都上传到云端。
林锐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我的旧手机,登录了我的云端账号。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那个被我遗忘在角落里的,小小的摄像头。
它正对着我的床,和我床边的梳妆台。
而周明和陈敬生,有很多次,就是在我房间里……
林锐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两个男人,在他的姐姐尸骨未寒时,在他的姐姐曾睡过的床上,拥抱,亲吻。
我不知道他看到那些画面时是什么心情。
我只知道,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我墓碑前,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他拿着那些视频和照片,去找了周明。
不是在家里。
是在陈敬生所在的医院。
他直接冲进了陈敬生的办公室。
当时,周明也在。
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干脆放弃卖房,直接出国。
林锐把一叠照片摔在陈敬生的办公桌上。
“陈医生,周明哥,你们不解释一下吗?”
照片上,是他们俩在床上拥吻的画面。
角度刁钻,但足以看清他们的脸。
周明和陈敬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怎么会有这些?”周明的声音在抖。
“怎么有的不重要。”林锐的声音冷得像冰,“重要的是,我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敬生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
他很快镇定下来。
“林锐,你不要误会。我和阿明只是……关系比较好的朋友。你姐姐去世,他心情不好,我安慰他一下,这很正常。”
“安慰?”林锐笑了,“在床上脱光了衣服安慰?陈医生,你们当医生的,都这么安慰家属的吗?”
他的话像一把刀,戳破了陈敬生最后的伪装。
“你到底想怎么样?”陈敬生沉下脸。
“我要真相。”林锐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知道,我姐的手术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手术没有任何问题。”陈敬生重复着那句说过无数遍的话。
“是吗?”林锐拿出手机,点开了一段录音。
录音里,是两个男人模糊的对话。
“……我做得……很干净。”
“……这是一个完美的,意外。”
是那天在手术室里,他们的对话。
我不知道林锐是怎么弄到这段录音的。
也许是他找了专业的人,恢复了医院走廊监控里那段模糊的音频。
也许是别的什么。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是证据。
是能把他们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
陈敬生的脸,彻底没了血色。
他看着林锐,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惧。
而周明,已经瘫软在了椅子上,像一滩烂泥。
“你想怎么样?”陈敬生问,声音嘶哑。
“报警。”林锐说,“或者,你们自己去自首。”
“你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们杀了她!”陈敬生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这些东西,最多只能证明我们有不正当关系!这在道德上或许有问题,但在法律上,定不了我们的罪!”
“是吗?”林锐冷笑,“那我们就试试看。”
“陈敬生医生,利用职务之便,与患者家属合谋,在手术中故意造成医疗事故,致患者死亡,谋夺其财产。这个故事,你觉得媒体会不会感兴趣?”
“你觉得,你的医院,你的同事,你的导师,还会不会保你?”
“你觉得,你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拿起手术刀?”
林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在陈敬生的死穴上。
他知道,陈敬生最在乎的是什么。
是他的名誉,他的前途,他那光鲜亮丽的社会地位。
陈敬生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睁开眼,看着周明。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有失望,有怨恨,还有一丝……解脱?
“阿明,”他说,“我们完了。”
周明看着他,突然哭了。
“敬生,我不想坐牢……我怕……”
他像个孩子一样哭着求他。
陈敬生没有再看他。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110。
“喂,我要自首。”
他对着电话,平静地说。
我跟着警察,看着他们被戴上手铐,带走。
周明一直在哭,一直在说“不是我”、“我不知道”。
陈敬生则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路过医院大厅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围观。
那些曾经尊敬他、崇拜他的同事和病人,此刻都用一种惊愕和鄙夷的眼神看着他。
我看见他一直挺得笔直的背,在那一刻,似乎塌了下去。
我不知道我的灵魂为什么还能流泪。
但我的确哭了。
不是为他们。
是为我自己。
为我那死在手术台上的,荒唐的爱情和人生。
案子开庭审理。
因为涉及故意杀人,情节恶劣,引起了巨大的社会轰动。
我家的那个摄像头,成了最关键的证据之一。
它不仅记录了他们的奸情,还录下了他们无数次讨论如何“处理”我,如何卖掉房子,如何开始新生活的对话。
虽然没有直接拍到手术过程,但结合那段手术室外的录音,足以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陈敬生在法庭上,承认了一切。
他详细地讲述了,他是如何在手术中,通过一种极其隐蔽的手法,改变了一种药物的剂量,从而诱发了我的主动脉血管壁大范围撕裂。
这种手法,在尸检中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为什么?”法官问他。
陈敬生沉默了很久。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周明。
周明从头到尾都缩在椅子里,不敢看任何人。
“因为他说,他受不了了。”陈敬生缓缓开口,“他说,和林晚在一起的每一天,对他都是折磨。他说,他想和我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所以,你就杀了她?”
“是。”陈敬生闭上眼,“我爱他。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我飘在法庭的半空中,听着他的“深情告白”,只觉得想吐。
到了最后,他还要给自己立一个为爱痴狂的人设。
真是可笑。
周明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激动地反驳:“不是的!不是我!是他!是他提出来的!他说他有办法让林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他说他嫉妒我,他不想再这样偷偷摸摸下去了!”
“是他骗我的!他说事成之后,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他们又开始了。
像两条疯狗一样,在法庭上互相撕咬,互相推卸责任。
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对方身上。
把所有的不堪,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静静地看着。
看着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爱情”,变成了一场最丑陋的闹剧。
最终,判决下来了。
陈敬生,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周明,故意杀人罪共犯,判处无期徒刑。
宣判的那一刻,陈敬生很平静。
周明却崩溃了,他大喊大叫,说不公平,说他是被冤枉的。
然后被法警拖了下去。
一切都结束了。
我去了我爸妈家。
他们一下子老了很多很多。
我妈每天以泪洗面,我爸的头发全白了。
林锐陪在他们身边,安慰他们,照顾他们。
那个曾经叛逆、不着家的少年,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把我的那套房子卖了。
卖掉的钱,以我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
专门用来救助那些,像我一样,被卷入“同妻”悲剧的女性。
我看着他忙里忙外,看着他慢慢地,把我爸妈从绝望的深渊里,一点点拉出来。
我心里,那股滔天的怨气,好像也随着法槌的落下,慢慢散去了。
我最后一次去看周明。
是在监狱的探视室。
他穿着囚服,剃了光头,整个人瘦得脱了相。
眼神空洞,麻木。
他好像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周明了。
他只是一个编号。
一个会在这里,把牢底坐穿的囚犯。
我不知道他午夜梦回时,会不会想起我。
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也许有,也许没有。
都不重要了。
我又去了陈敬生的墓地。
他没有墓碑。
只是一个孤零零的骨灰盒,存放在寄存处。
他的家人,以他为耻,拒绝安葬他。
他曾经那么不可一世,那么自负。
最后,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心里很平静。
我不再恨他们了。
恨意太累了。
而且,他们也已经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我飘荡在城市的上空,看着车水马龙,看着人间烟火。
我觉得,我好像可以离开了。
我心里的执念,已经放下了。
就在我准备彻底消散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被一股力量拉扯。
我回到了我的墓碑前。
林锐站在那里。
他手里拿着一束我最喜欢的白色雏菊。
他把花放在墓碑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
一张,是周明穿着囚服的照片。
另一张,是陈敬生冰冷的遗像。
他把两张照片,并排放在墓碑前。
然后,他点燃了一个打火机。
火苗舔舐着照片,很快,那两张我恨之入骨的脸,就卷曲、变黑,化为了灰烬。
“姐,”林锐对着我的墓碑说,声音有些哽咽,“他们都遭报应了。”
“你可以安心了。”
“下辈子,投个好胎。找个真心爱你的人。”
“别再那么傻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说爸妈身体还好,让他别担心。
说那个基金会,已经帮助了第一个受害者。
说他准备重新找份工作,好好生活了。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
我看着他,这个从小就跟我吵架,抢我零食,却在我死后,为我拼尽一切的弟弟。
我多想抱抱他。
告诉他,别难过,我很好。
我试着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
这一次,我的指尖,好像真的碰到了一丝温暖。
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了地上的纸钱灰,也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很蓝,云很白。
他笑了。
“姐,是你吗?”
“我知道是你。”
“你放心走吧。”
“我们会好好的。”
我看着他,也笑了。
我感觉身体越来越轻。
那种刺骨的寒冷,正在一点点退去。
取而代代,是一种温暖的,被阳光包裹的感觉。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看了一眼我的亲人。
然后,我转身,向着那片无尽的光明,飘了过去。
周明,陈敬生,再见了。
林晚的人生,结束了。
但林锐的人生,我爸妈的人生,还有很多很多,像我一样被欺骗、被伤害的女人们的人生,还要继续。
而这一次,她们不会再孤单。
来源:爆头阁vq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