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敲门敲得像要拆迁,我刚加完班,顶着一头油得能炒盘菜的头发去开门,还以为是楼下漏水淹了她家。
王大爷没了。
消息是楼下孙阿姨跑上来告诉我的。
她敲门敲得像要拆迁,我刚加完班,顶着一头油得能炒盘菜的头发去开门,还以为是楼下漏水淹了她家。
“小沈!小沈!你王大爷……没了!”
孙阿姨气喘吁吁,老花镜歪在鼻梁上,眼圈通红。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哪个王大爷?”
我下意识地问,问完就想抽自己一耳光。
这栋楼里,还能有哪个王大爷。
就是住我隔壁,阳台挨着阳台,去年夏天还给我递过来一串熟透了的红葡萄的那个王大爷。
“刚走,在医院,人已经拉回来了。”孙阿姨抹了把泪,“他家里就儿子儿媳,乱成一锅粥了,你去搭把手吧,好歹是邻居。”
我木木地点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
走廊里孙阿姨下楼的脚步声很重,一步一步,都像踩在我心上。
我换了身衣服,没化妆,也顾不上洗头,随便抓了个皮筋把头发一扎,就去了隔壁。
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压抑的哭声。
我推开门。
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悲伤的气味扑面而来。
王大爷的儿子,王叔,一个五十多岁的沉默男人,正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爱人李阿姨坐在沙发上,拿着手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妆都花了。
客厅中间,已经临时腾出了一块地方。
我看着那块空地,忽然觉得有点冷。
“李阿姨,王叔。”我走过去,声音干涩。
李阿姨抬头看见我,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哭声更大了,“小沈啊,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早上还好好的,说走就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人的生老病死面前,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递过去几张纸巾,拍了拍她的背。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您尽管说。”
李阿姨拉着我的手,冰凉,“你帮阿姨守着,行吗?我跟你王叔要去准备后头的事,家里不能没人。”
“行。”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还有,我得给子川打电话,”李阿姨像是想起了什么顶要紧的事,“得让他赶紧回来,他爷爷最疼他了……”
子川。
王子川。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针,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扎了一下。
但我没时间多想。
或者说,我刻意不去多想。
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世界没那么小。
我开始帮忙收拾屋子,把客厅里零碎的东西搬到卧室,给即将布置的灵堂腾地方。
王叔和李阿姨很快就出门了,临走前千恩万谢,说我是个好孩子。
我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另一个房间里,躺着的,再也不会说话的王大爷。
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见冰箱低沉的嗡鸣,和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走到阳台,看着王大爷种的花花草草。
那盆他最得意的君子兰,叶子油亮,开得正盛。
去年夏天,我工作不顺,一个人在阳台喝闷酒,王大爷就在隔壁阳台,也不说话,就默默地递过来一串自己种的葡萄。
冰凉,甘甜。
他说:“姑娘,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就像这花,冬天蔫了,春天就又活过来了。”
我当时就哭了。
一个在大城市里漂泊的人,最受不了这种不动声色的温柔。
现在,春天来了,花还开着,种花的人却不在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下来了,砸在手背上,有点烫。
我不是在为李阿姨他们哭,我是在为自己哭。
为那份曾经温暖过我的,来自一个陌生老人的善意。
很快,殡葬服务的人来了,动作麻利地在客厅布置好了灵堂。
白色的花圈,黑色的挽联,正中间是王大爷的遗像。
照片是王叔选的,一张七十岁生日时的照片,老人穿着红色的唐装,笑得一脸慈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看着那张照片,我心里更难受了。
香点了起来,烟雾缭绕。
我跪在蒲团上,给王大爷磕了三个头。
“王大爷,您走好。”
晚上,邻居们陆陆续续地过来吊唁。
孙阿姨、楼上的张姐、对门的刘哥……都是住了十几年的老街坊。
大家表情沉重,说着一些“节哀顺变”的话,然后坐一会儿,又悄悄地离开。
我像个临时的女主人,负责倒水,递纸巾,说“谢谢”。
李阿姨和王叔回来了,眼睛更红了。
他们带回来很多东西,寿衣、骨灰盒,还有一堆纸钱元宝。
李阿姨一看到灵堂,就又扑了上去,哭得撕心裂肺。
“爸!你怎么就走了啊!你还没看见你孙子最后一面啊!”
王叔在一旁,默默地开始烧纸。
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沉默得像一尊雕塑。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人的悲伤,原来有这么多种表达方式。
有的是嚎啕大哭,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
有的是沉默不语,把所有痛苦都吞进肚子里。
李阿姨哭累了,被王叔扶到卧室休息。
王叔对我说:“小沈,今晚辛苦你了。我们守上半夜,你下半夜替我们一会儿,行吗?”
“没问题,王叔,你们快去休息吧。”
我坐在灵堂旁边的一张小板凳上,看着跳动的烛火,和袅袅的青烟。
时间过得很慢。
墙上的石英钟,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一声叹息。
我开始胡思乱想。
想我的工作,想下个月的房租,想我妈昨天又在电话里催我找对象。
她说:“你都二十八了,还不抓紧,想当老姑娘啊?”
我当时就不耐烦地顶了回去:“抓紧什么?上大街上随便抓一个吗?”
现在想来,有点后悔。
我只是不想让她担心。
可我自己的生活,确实也是一团乱麻。
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谈过一场失败的恋爱,工作不上不下,前途一片迷茫。
就像这深夜里的烛火,看着亮,其实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吹灭。
那场失败的恋爱。
我又想起了他。
分手五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可他的名字,他的样子,还是会冷不丁地冒出来,像一根拔不掉的刺。
我甚至都记不清我们为什么分手了。
好像是因为他要出国,而我不想等。
又好像是因为一次又一次的争吵,耗尽了所有力气。
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
他说:“沈唯,我们算了吧。”
我撑着伞,看着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肩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他转身就走,没有回头。
我一个人在雨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浑身湿透,冷得发抖。
从那以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朋友圈停更,手机号换掉,我们共同的朋友,也渐渐不再提起他。
我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
我告诉自己,这个人,死了。
现在想来,真可笑。
我竟然在一个葬礼上,回忆另一个人的“死亡”。
“小沈,你去睡会儿吧,我来。”王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王叔,我不困,您去休息。”
“去吧,后半夜还得你来。”他态度很坚决。
我拗不过他,只好点点头,去了旁边的小卧室。
这是王大爷孙子的房间。
很小,但很整洁。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从专业词典到武侠小说,还有一个篮球。
桌子上有一个相框,扣着。
我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翻了过来。
照片上,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少年,穿着篮球服,抱着一个篮球,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
那个女孩,是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王大G爷的孙子。
王叔和李阿姨的儿子。
王子川。
竟然真的是他。
世界原来这么小。
小到我躲了五年,最后还是在这样一个荒诞的场合,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看到了他的脸。
我把相框猛地扣回桌上,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我怎么会这么蠢。
我早就该想到的。
他家就在这栋楼,他姓王,他叫子川。
所有的线索都摆在面前,我却像个瞎子一样,视而不见。
我在床上躺下,用被子蒙住头。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敏锐。
我能闻到被子上淡淡的肥皂味,和他身上曾经有过的,一样的味道。
我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睡不着。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一会儿是王大爷递给我的那串葡萄。
一会儿是王叔沉默的背影。
一会儿是李阿姨撕心裂肺的哭声。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那张照片上。
十八岁的王子川和十八岁的我。
那时候,我们多好啊。
我们是高中同学,是前后桌。
他会在我上课打瞌睡的时候,用笔戳我的后背。
我会在他打完篮球后,递上一瓶冰水。
我们一起逃过晚自习,去吃街角那家最好吃的麻辣烫。
我们一起在操场上,看星星,聊未来。
他说,他以后要去德国,学最牛的机械制造,造世界上最厉害的汽车。
我说,我要当一个设计师,设计最美的房子。
他说:“那以后我的车库,就交给你设计了。”
我说:“好啊,设计费很贵的。”
他说:“我把我自己抵给你,够不够?”
……
那些曾经以为会永垂不朽的誓言,现在想来,都像是一个笑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大雨倾盆,王子川的背影越来越远,我怎么追都追不上。
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了。
是开门声。
我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我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半。
应该是王叔来叫我换班了。
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准备出去。
客厅里有说话声,很轻。
是李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才回来啊……你爷爷他……他没等到你……”
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我刻在骨子里,五年都没能忘记的声音。
低沉,沙哑,充满了疲惫。
他说:“妈,对不起,我回来了。”
轰的一声。
我整个世界都炸了。
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是他。
他真的回来了。
我该怎么办?
现在冲出去?
还是躲在这个房间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快,快去给你爷爷磕个头。”李阿姨推着他。
脚步声朝灵堂走去。
然后是膝盖跪地的声音,很重。
“爷爷,我回来了……孙子不孝……”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我从来没听过他这样哭。
在我印象里,王子川永远是骄傲的,自信的,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会因为打球输了而生气,会因为考试没考好而懊恼,但他从来不会哭。
可现在,他在哭。
为一个他再也见不到的老人。
我的心,莫名地一酸。
那些曾经的怨恨,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听见王叔说:“子川,别太难过了,这是你爷爷的命。”
“爸,我……”王子川说不出话来。
“你先起来,”王叔的声音也很疲惫,“你妈给你留了饭,去吃点吧。还有,跟你沈唯姐打个招呼,这两天多亏她了。”
沈唯姐。
这个称呼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我心上。
我比他大几个月,上学的时候他总爱开玩笑叫我“姐姐”,被我追着打。
现在,这个称呼从他父亲嘴里说出来,却充满了陌生的距离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想象到外面的场景。
王子川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寻找那个叫“沈唯姐”的人。
然后,他会看到什么?
看到我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
这简直是年度最佳社死现场。
我死死地攥着被子,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小沈呢?在屋里休息吗?”是李阿姨的声音。
“嗯,我让她去睡会儿,后半夜她来守。”王叔说。
“这孩子,真是太好了,”李阿姨感叹道,“子川,你不知道,你沈唯姐就住我们隔壁,人特别好,平时没少帮我们……”
我听着李阿姨的夸奖,脸上烧得厉害。
求求了,别说了。
再这么说下去,我就要原地爆炸了。
“哪个房间?”王子川的声音很近,好像就在门口。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你那屋。”李阿姨随口说道。
完了。
我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门把手,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
但他身上的气息,那种混合着旅途风尘和熟悉古龙水的味道,瞬间就钻进了我的鼻腔。
我们都没有说话。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他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五年未见的前女友。
而我,更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狼狈不堪的方式,和他重逢。
“沈唯?”
他试探着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
我没应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说“嗨,好久不见”?
还是该说“节哀顺变”?
好像都不对。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又问。
这个问题,把我问笑了。
我应该在哪儿?
我住这儿,我住他家隔壁,住了整整六年。
而他,这个房子的主人之一,却像个外人一样,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多讽刺。
我从床上下来,站到他面前。
借着从客厅透进来的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瘦了,也黑了。
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满是疲惫。
不再是照片里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了。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让他看起来成熟了,也陌生了。
“我住隔壁。”我淡淡地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王大爷去世了,我来帮个忙。”
我的平静,似乎让他有些意外。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
“不用。”我说,“我是为了王大爷,跟你没关系。”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刻薄了。
太像一个还没放下过去,浑身长满刺的怨妇了。
他果然沉默了。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那个……我出去守夜了。”我侧身想从他身边走过去。
他没有让。
“沈唯。”他又叫住了我。
“干嘛?”我没好气地回头。
“对不起。”他说。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颗石子,在我早已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千层浪。
对不起?
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是五年前不告而别?还是这五年来杳无音信?
现在说一句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我冷冷地说,“你还是留着给你爷爷说吧。”
说完,我推开他,快步走了出去。
我怕再多待一秒,我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就会全线崩溃。
我走到灵堂前,跪在蒲团上,拿起一沓纸钱,一张一张地往火盆里送。
火苗舔舐着纸张,发出“噼啪”的声响。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一颗,两颗,砸进火盆里,瞬间就被蒸发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就像我那段死去的青春。
王叔和李阿姨已经回房休息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王子川。
一个跪在灵前,一个站在不远处。
我们隔着袅袅的青烟,遥遥相望,像隔着一个世纪。
他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也不离开。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灼热,复杂。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看够了没有?”我没回头,声音闷闷的。
“没有。”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我一时语塞。
“沈唯,”他又开口了,“我们能谈谈吗?”
又是这句话。
五年前,他也是用这句话,结束了我们的一切。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我把手里的纸钱一股脑全扔进火盆里,站了起来,“我要回去了。”
“别走。”他上前一步,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大,很用力,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王子川,你放开我!”我压低了声音,怕吵醒他父母,“你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他说,“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五分钟,就五分钟。”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有恳求,有执着,还有一丝……脆弱。
我的心,软了一下。
“去阳台说。”我妥协了。
阳台很小,我们一前一后地站着,几乎是紧挨着。
晚上的风很凉,吹在脸上,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点。
“你想说什么?”我先开了口,不想让沉默延续下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
猩红的火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他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
烟味很呛,但我没说什么。
“这几年,你过得好吗?”他问。
一个最俗套的开场白。
“挺好的。”我言简意赅。
“是吗?”他轻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我听说,你还单身。”
我的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
“你听谁说的?你还打听我?”
“我妈在电话里提过。”他说,“她说隔壁搬来一个小姑娘,人很好,就是一直没找对象。”
我愣住了。
原来李阿姨早就知道我。
原来他,也早就知道我。
“所以呢?”我抱起胳膊,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我单身碍着你什么事了?”
“没。”他掐灭了烟,“我只是……有点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我没你就不行了?”我冷笑。
“不是。”他摇摇头,“我以为……你已经结婚了。”
“让你失望了。”
他又沉默了。
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充满了尖刺和壁垒。
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互相伤害。
“当年……为什么不回我信息?”他突然问。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王子川,你还有脸问我?当年是谁先消失的?是谁换了手机号,断了所有联系?”
“我没有!”他急切地反驳,“我给你发了上百封邮件,你一封都没回!”
邮件?
我愣住了。
“什么邮件?”
“我申请的那个邮箱,我们一起申请的那个,你忘了吗?”
我当然没忘。
那个邮箱,是我们高三毕业时一起申请的,名字叫“shenweiandwangzichuan”,后面跟着一串“1314”。
现在想来,真是又傻又天真。
分手之后,我就再也没登录过那个邮箱。
我以为,它会和我们的感情一样,被永远地尘封起来。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我错了吗?
是我,亲手断了我们最后的联系?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我以为你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人。”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消失了五年?”我质问他。
“我没有!”他看着我,情绪有些激动,“我第一年,每个星期都给你写邮件,告诉你我在德国的生活,告诉你我有多想你。后来,变成每个月,再后来,每半年……我一直在等你的回复,哪怕只有一个字。”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
我一直以为,他走了,就忘了。
就像所有俗套的爱情故事一样,距离和时间,轻易地就打败了我们。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说。
“现在你知道了。”
阳台上的风,越来越大了,吹得我有些站不稳。
“为什么……不打电话?”我还是不甘心。
“我打了。”他说,“你把我拉黑了。”
我的脑子又“嗡”的一声。
是了。
分手那天,我哭着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电话,微信,QQ……所有的一切。
我做得那么决绝,没有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退路。
原来,兜兜转转,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是我太骄傲,太固执,用一身的刺,把他推得越来越远。
“对不起。”这次,换我说了。
“不怪你。”他摇摇头,“当年的我,也太自私,太想当然。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给你一个好的未来,你就会等我。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们都沉默了。
五年的隔阂与误会,在这样一个悲伤的夜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猝不及fir然地揭开。
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也没有痛哭流涕。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哀。
我们错过了。
就这么简单。
“你……这次回来,还走吗?”我问,声音很轻。
“走。”他说,“处理完爷爷的后事就走。公司那边请不了太长的假。”
“哦。”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期待他说“我不走了”?
然后呢?
我们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开始吗?
不可能的。
我们都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了。
我们之间,隔着五年的空白,隔着一个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很晚了,你回去睡吧。”他说,“这里我来守。”
“好。”
我转身,准备离开。
“沈唯。”他又叫住了我。
我回头。
“那个邮箱,密码是你的生日。”他说,“有空的话……可以上去看看。”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回了那个小小的卧室。
我关上门,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门板滑落,蹲在了地上。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我不是在哭我们错过的五年。
我是在哭那个,固执又愚蠢的,十八岁的自己。
接下来的两天,是葬礼。
我以一个“热心邻居”的身份,忙前忙后。
我和王子川,很有默契地保持着距离。
我们会在宾客面前,礼貌地点头。
会在递东西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避免指尖的触碰。
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同一个空间里,演着各自的戏。
我看到他跪在灵前,一守就是一夜,脊背挺得笔直。
我看到他搀扶着几近崩溃的李阿姨,用沙哑的声音安慰她。
我看到他在和殡仪馆的人交涉时,冷静,沉稳,有条不紊。
他真的长大了。
不再是那个会因为输了球就跟我耍赖的大男孩了。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可以为家人遮风挡雨的男人。
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出殡那天,天色阴沉,下着小雨。
我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跟在送葬的队伍最后面。
哀乐低回,哭声一片。
我看着王叔捧着骨灰盒,王子川捧着遗像,一步一步,走在泥泞的路上。
他的背影,高大,却又透着一丝孤单。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
我们并排走在放学的路上,共撑一把伞。
伞很小,他总是把大部分都倾向我这边,自己的半个肩膀都湿了。
他说:“沈唯,以后我给你撑一辈子的伞。”
一辈子。
曾经觉得多么动听的词,现在听来,却只剩下讽刺。
葬礼结束了。
生活,还是要继续。
王叔和李阿姨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但精神总算好了一些。
他们要请我吃饭,被我婉拒了。
我说:“王叔李阿姨,都是邻居,应该的。”
他们非要塞给我一个红包,我也没要。
我不想让这份单纯的邻里之情,沾染上任何别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煮了一碗泡面。
吃着吃着,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电脑,输入了那个尘封已久的邮箱地址。
shenweiandwangzichuan1314@....
密码,我的生日。
登录成功。
收件箱里,躺着上百封未读邮件。
发件人,都是同一个人。
“Z.C. Wang”。
我点开了第一封。
日期是五年前的十月。
“沈唯,我到了。德国的秋天很冷,没有你在身边,更冷了。你今天过得好吗?有没有想我?”
我点开第二封。
“今天开学了,我的同学都是些人高马大的德国人,说着我听不太懂的德语,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好想跟你打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
第三封。
“今天跟人打篮球,被撞倒了,膝盖磕破了。好疼。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骂我笨蛋,然后给我贴上一个可爱的创可贴吧。”
第四封。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一个女孩,背影很像你,我追上去,才发现认错了。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沈唯,我好想你。”
……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从一开始的每天一封,到每周一封,再到每月一封。
他跟我分享他在德国的生活,他的喜怒哀乐。
他抱怨那里的食物难吃,抱怨课业繁重,抱怨导师是个吹毛求疵的老头。
他也分享他的快乐,他拿到了奖学金,他的设计得了一等奖,他造出了第一个像模像样的发动机模型。
每一封邮件的结尾,都有一句同样的话。
“沈唯,我爱你,等我回来。”
最后一封邮件,是在半年前。
“沈唯,五年了。我下个月,可能就要回国一趟。如果……如果你还是一个人,我们能见一面吗?”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键盘上。
我看不清屏幕上的字,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疼得喘不过气。
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
原来,在这漫长的五年里,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用这样一种笨拙的方式,坚守着我们的爱情。
而我呢?
我沉浸在自己的骄傲和怨恨里,把他判了死刑,也把自己关进了牢笼。
我们就像两列背道而驰的火车,明明心里都想着对方,却因为一个小小的误会,越走越远,再也无法交汇。
我关掉电脑,冲出家门,疯狂地按隔壁的门铃。
开门的是李阿姨。
她看到我满脸是泪的样子,吓了一跳。
“小沈,你这是怎么了?”
“王子川呢?”我急切地问,“他在吗?”
“他……他去机场了。”李阿姨说,“半小时前的飞机。”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站不稳。
走了。
他还是走了。
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
“这孩子,也是急,”李阿姨叹了口气,“公司那边催得紧,他说等下次回来,再好好谢谢你。”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家,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沈唯,我走了。对不起,没能跟你当面告别。”
是王子川。
我的手颤抖着,打下几个字。
“我看到邮件了。”
很快,他回复了。
“是吗。”
简单的两个字,我却仿佛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有惊讶,有释然,还有一丝……遗憾。
“王子川,”我一字一顿地打下,“你这个笨蛋。”
这次,过了很久,他才回复。
“是啊,我是个笨蛋。那么,你愿意再给这个笨蛋一次机会吗?”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但我却笑了。
我回复他。
“我考虑一下。”
END?不,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辞掉了那份不上不下的工作。
我报了一个德语班。
我开始健身,学做饭,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不再是那个沉浸在过去,对未来充满迷茫的沈唯了。
我和王子川每天都会视频。
我们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
我们像两个重新学习如何去爱的孩子,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
他说,他正在申请调回国内分公司。
我说,好,我等你。
半年后,我在机场见到了他。
他还是那么高,那么瘦,但眼睛里,没有了疲惫,只有亮晶晶的笑意。
他张开双臂。
我扔掉手里的行李箱,朝他飞奔而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抱得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骨子里。
“沈唯,”他在我耳边,用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我回来了。”
“嗯。”我把脸埋在他胸口,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欢迎回家。”
隔壁王大爷的阳台上,那盆君子兰,又开花了。
开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