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百块钱在当年是什么概念?我爹,一个老工人,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出头。这笔钱,攥在我手里,沉甸甸的,跟攥着一块烧红的铁似的,烫手。
1990年,我们厂发了笔奖金。
技能大比武,我,李卫东,二十岁出头,在钳工组拿了个头名。
奖金三百,加上我自个儿攒的五百,凑了整整八百块。
八百块钱在当年是什么概念?我爹,一个老工人,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出头。这笔钱,攥在我手里,沉甸甸的,跟攥着一块烧红的铁似的,烫手。
我琢磨着,这钱不能搁家里,家里人来人往的,万一丢了,我得心疼死。
我们车间的王师傅,嘬着牙花子给我出主意:“卫东,存银行啊!吃利息!安全!”
我一听,对啊,存银行。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揣着这么大一笔“巨款”,走进银行的大门。
银行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像是旧纸张、墨水还有算盘油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柜台很高,玻璃擦得锃亮,里头坐着个大姐,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我把一沓子有点潮的票子,从衬衫最里头的口袋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推过那个半圆形的小口。
“同志,存款。”我声音都有点抖。
大姐终于抬了头,瞥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那堆钱,眼神里带着点儿见怪不怪的麻木。
她拿过钱,放在一台嗡嗡作响的机器里过了一遍,然后扔给我一张单子。
“填一下。”
我拿起那支绑着绳子的圆珠笔,笔尖都快秃了,划在纸上深一道浅一道。
姓名,李卫东。金额,捌佰圆整。
写到“密码”那一栏,我卡住了。
密码是啥?我哪懂这个。
我隔着玻璃,小声问:“同志,这密码是啥意思?”
大姐不耐烦地指了指旁边墙上贴着的一张说明,“自己看,保护你账户安全的数字,六位数。”
六位数。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能有啥六位数的数字?我爹的生日?我娘的生日?我家门牌号?
都不好记。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我们那会儿,做生意的个体户最喜欢一个数字:8。
发。
发财。
多吉利!
我当时就觉得,我,李卫东,以后也得发!不能一辈子当个小钳工。
于是,我在那张金贵的单子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写下了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八八八。
写完,我心里特得意,觉得自个儿是个天才。
我把单子递进去。
那位烫头大姐拿过去一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嘴角撇得跟要挂个油瓶似的。
“小同志,你这……挺有想法啊。”
她旁边的同事也探过头来看,俩人捂着嘴笑。
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子,感觉整个银行的人都在看我这个土包子。
大姐估计是笑够了,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
“密码得是六个数字,你这不行。”
“那……那咋办?”我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用你生日呗,好记。”她随口提了一句。
“哦,哦,好。”我赶紧报上我的生日,一九七零年五月十六。
她低着头,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敲,然后把一本墨绿色的存折从口子里递了出来。
“行了,收好,别丢了。”
我接过那本崭新的存折,跟接了圣旨似的,连声道谢。
我压根没注意,我那张写着“八八八”的申请单,被她随手夹在了一堆文件里。我也忘了问她,密码到底设置成啥了。
我下意识地就以为,密码就是我后来报的生日,700516。
这本存折,承载着我当时对未来的所有幻想。
我甚至计划好了,等钱攒够了,就去买一台日本进口的夏普牌彩色电视机,还要给我当时正处对象的陈静,买一条金项链。
可生活这东西,从来不按你的计划来。
第二年,我和陈静结婚了。
没买成彩电,也没买金项链。双方父母凑了点钱,我们自己添了点,在厂区后面的筒子楼里,分了一间房。
婚礼很简单,请车间的工友们吃了顿饭,就算礼成了。
那本存折,被我夹在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里,想着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把钱取出来。
可手头,就再也没宽裕过。
先是陈静怀孕,孕吐反应大,三天两头跑医院。
然后是儿子小天出生,奶粉钱、尿布钱,像流水一样往外淌。
我那点工资,月月光。
我爹总说我:“你啊,就是个月光族,一点不知道攒钱。”
我嘴上不说,心里憋屈。我哪是不想攒,我是真攒不住啊。
那本存得有八百块钱的存折,我不是没想过。
有一回,小天半夜发高烧,我跟陈静急得团团转,兜里就剩下二十几块钱。
我当时真想冲回家,把那本书翻出来,去银行把钱取了。
可我忍住了。
那是我的念想,是我心里最后一点底气。我觉得,只要那笔钱还在,我的生活就还有个盼头。
万幸,后来找邻居借了钱,孩子没事。
这事儿一过,那本存折,就更深地被我埋进了记忆的角落里。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到了九十年代末,风向变了。
厂里开始效益不好,人心惶惶。
“下岗”这个词,像个幽灵,在我们头顶上盘旋。
终于有一天,轮到了我。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遣散通知单,站在厂门口,看着那块锈迹斑斑的“红星机械厂”的牌子,心里空得厉害。
我三十岁了,除了会摆弄那些冰冷的铁家伙,我什么都不会。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
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抽烟,喝酒,跟陈静吵架。
陈静不跟我吵,她就是哭。
她越哭,我心里越烦。
有一天,我喝多了,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陈静抱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儿子,蹲在墙角,看着我,眼神里全是绝望。
“李卫东,你是个男人吗?!”她冲我吼。
我愣住了。
是啊,我是个男人。
我得撑起这个家。
第二天,我揣着兜里仅剩的五十块钱,出门了。
我蹬过三轮,在天桥底下卖过袜子,去建筑队上扛过水泥。
那几年吃的苦,比我前半辈子加起来都多。
我再也没想起过那八百块钱。
跟每天都要为第二天的饭钱发愁的日子比起来,那点钱,算个屁。
后来,我一个以前的工友,盘了个小门脸,做五金生意,拉我一起干。
我把当年结婚时陈静陪嫁过来的一对金耳环给卖了,凑了点本钱,入了股。
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我们从筒子楼搬了出来,贷款买了套两居室的商品房。
儿子小天也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后来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生活,好像终于在对我微笑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2013年。
儿子大学放暑假回家,非要搞什么“断舍离”,说我们家东西太乱了,要帮我们清理清理。
我跟陈静都由着他。
小天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里,翻出了一堆我年轻时候看的书。
《红与黑》、《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拿起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因为年头太久,已经泛黄发脆。
他随手一翻。
“啪嗒”一声,一本墨绿色的、巴掌大的小册子,从书里掉了出来。
我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听到声音,抬了下头。
“爸,这是什么?”小天捡起来,递给我。
我接过来,掸了掸上面的灰。
“中国人民建设银行,整存整取定期储蓄存单”。
我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本存折……
我打开它。
开户日期:1990年8月10日。
户名:李卫东。
存入金额:捌佰圆整。
我的手开始抖。
二十三年了。
整整二十三年了。
我居然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哟,老李,你还有私房钱啊?”陈静正在拖地,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凑过来打趣。
“什么私房钱,”我哭笑不得,“这是我二十多年前存的钱,后来给忘了。”
“多少钱啊?”
“八百。”
“八百?”陈静的嗓门高了八度,“哎哟我的天,九零年的八百块,那可是大钱啊!放到现在得有多少利息?”
我儿子小天已经掏出了他的智能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划拉着。
“爸,我给你查查。九零年到现在的定期利率……加上利滚利……我估摸着,怎么也得有三四千块钱吧!”
三四千!
我跟陈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
“哎呀,这可真是天降横财啊!”陈静拍着手,乐得合不拢嘴,“卫东,赶紧去取出来!晚上我们加餐,吃顿好的!”
我心里也美滋滋的。
这感觉,就像在自己一件旧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百元大钞。
第二天一大早,我揣着那本老古董存折,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银行。
当年的建设银行,早就不是记忆里那个小门脸了。
现在是气派的玻璃幕墙大楼,进去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穿着笔挺制服的大堂经理微笑着问你“先生您好,请问办什么业务”。
我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取了个号,在软沙发上等了半天,终于轮到我了。
柜台里坐着个小姑娘,年纪跟我儿子差不多大,画着精致的妆。
我把存折递进去。
“你好,取钱。”
小姑娘接过存折,愣了一下。
“先生,您这存折……年头可够久的啊。”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里藏不住一丝好奇。
“是啊,二十多年了。”我有点得意。
她在电脑上敲了半天,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先生,您这账户太老了,我得找我们主管处理一下。”
很快,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主管走了过来。
俩人对着电脑屏幕研究了半天,又打了几个电话。
我坐在外面,心里有点打鼓。
别是时间太久,钱没了吧?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那主管抬起头,对我招了招手。
“李先生是吧?您的账户我们找到了,还在。您想全取出来是吗?”
我松了口气。
“对,全取了。”
“好的,那请您在这里输入一下密码。”小姑娘把一个密码器推了出来。
来了。
我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指,无比自信地在键盘上按下了六个数字。
700516。
我的生日。
密码器上,两个红色的字跳了出来:密码错误。
嗯?
我愣了一下。
难道是我记错了?
不可能啊,我自己的生日我能记错?
“先生,您再试一次?”小姑娘提醒我。
我又输了一遍。
7700516。
还是那两个刺眼的红字:密码错误。
“不对啊……”我有点急了,“我记得就是这个密码啊。”
女主管走了过来,表情严肃。
“先生,您一天只有三次输入机会,如果三次都错误,账户会自动锁定的。”
我额头上开始冒汗。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
不是我生日,难道是陈静的生日?不对,那时候我跟她还没好到那份上。
我爹的?我娘的?
我试探性地输入了陈静的生日。
错误。
我的心彻底凉了。
“姑娘,我想不起来了,这可怎么办啊?”我几乎是在哀求了。
“先生,您别急。”主管倒是很耐心,“如果您忘记了密码,可以办理密码挂失。需要您本人的身份证,还有……您当时开户的凭条。”
“开户凭条?”我人都傻了,“大姐,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东西!谁会留着啊?!”
“这是规定,先生。没有凭条,我们无法核实您的身份,万一这存折是您捡的呢?我们得为储户的资金安全负责。”她说话客客气气,但每个字都像一堵墙,把我堵得死死的。
我彻底没辙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愤怒涌了上来。
钱明明是我的,就存在这里,我看得见,摸不着。
这比不知道有这笔钱还难受。
我像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走出了银行。
回到家,陈静看我两手空空,脸色还那么难看,就知道出事了。
“怎么了?银行说钱没了?”
“钱在,密码忘了。”我一屁股瘫在沙发上,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密码忘了?”陈静也傻眼了,“你怎么这么不记事儿啊!那可是八百块钱!”
“我哪知道二十多年后还要用啊!”我也来了火气,“你以为我愿意忘吗?”
我俩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
儿子小天在一旁听了半天,说:“爸,妈,你们别急。银行不是说要开户凭条吗?咱们找找,万一当年你随手跟什么东西放一块儿了呢?”
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跟陈静,还有小天,三个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可能存放旧票据的地方,犄角旮旯,全都翻了一遍。
旧相册,旧信件,旧抽屉……
翻出来的,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回忆。
我当年的入团申请书,陈静年轻时给我织的毛衣,小天小时候画的画……
就是没有那张该死的银行凭条。
一下午过去了,家里被我们搞得像遭了贼一样。
我泄了气,往那堆故纸堆里一坐。
“算了吧,不要了。就当没这回事。”我摆了摆手,心力交瘁。
“那怎么行!”陈静不甘心,“那可是八百块!加上利息好几千呢!”
“几千块钱,至于吗?为了这点钱,把家折腾成这样。”我没好气地说。
其实我知道,我不是心疼那几千块钱。
我是气自己。
气自己记性差,气自己被银行那套规矩搞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那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尊严,被那小小的密码器给碾碎了。
小天还在那堆旧东西里扒拉着。
他从那个装书的纸箱子最底下,摸出了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
信封都已经发脆了,边角都磨破了。
他倒了倒,从里面掉出来几张奖状,还有一些发黄的纸片。
“爸,这又是什么?”
我接过来一看。
是我当年的劳动模范奖状,还有几张工厂发的工资条。
在这些东西的最底下,压着一张薄薄的、印刷粗糙的单子。
我拿起来,凑到眼前。
上面印着“中国人民建设银行开户申请单(副联)”。
我的心脏,又一次狂跳起来。
我找到了!我居然真的找到了!
我激动得手都抖了,赶紧去看上面的内容。
姓名:李卫东。
金额:捌佰圆整。
然后,我看到了“密码”那一栏。
我那年轻气盛、龙飞凤舞的笔迹,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数字:
888。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
888?
怎么会是888?
我完全,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
我的记忆里,只有那个烫头大姐跟我说“用你生日吧”,然后我报了生日。
我怎么会写了888?
“爸,你怎么了?”小天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
“密码……是888。”我喃喃自语,感觉像在说梦话。
陈静也凑过来看,一看也愣了。
“八八八?你怎么会设这么个密码?这也不是六位数啊?”
是啊,为什么?
我拼命地回忆。
那天的场景一点点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
银行里那股特别的味道,烫头大姐不耐烦的脸,还有……我当时那点可笑的、想“发发发”的虚荣心。
我想起来了。
我确实写了“888”。
可那位大姐明明说不行,让我用生日了啊!
我当时太紧张,太窘迫,脑子一团浆糊,接过存折就跑了,根本没去确认最后到底用的是哪个。
“这……这也太乌龙了吧。”陈静哭笑不得。
“爸,那密码就是888?不对啊,不是说要六位数吗?”小天提出了疑问。
我也反应过来了。
对啊,密码器上得输六位。
难道是888888?
“管他呢!明天再去试试!”我把那张凭条当宝贝一样收好,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二天,我又去了那家银行。
还是那个小姑娘。
她看见我,好像还记得我。
“先生,您又来了。想到密码了?”
“嗯,想到了。”我清了清嗓子,把身份证和那张发黄的凭条一起递了进去。
“我找到这个了。”
小姑娘和主管一看那张凭我条,态度立刻不一样了。
“好的先生,您再试试吧。”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
先试了888888。
“嘀”一声,密码错误。
我的心沉了一下。
难道不是?
那会是什么?
我看着凭条上那三个“8”,脑子飞速旋转。
六位数……六位数……
会不会是……在后面加了三个零?888000?
我输了进去。
密码错误。
我的手心又开始冒汗了。
就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如果这次再错,账户就要被锁定了,到时候就算有凭条,手续也会变得极其麻烦。
我该怎么办?
我急得在原地打转,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柜台里的小姑娘和主管也替我着急,但她们也无能为力。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小李,怎么了?取个钱这么费劲。”
我回头一看,一个穿着银行退休员工制服的老大爷,正端着个茶杯,慢悠悠地走过来。
是王叔。
王叔是我们这片儿的老人儿了,在建行干了一辈子,退休了还被返聘回来,在大堂里帮帮忙,指导指导业务。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王叔!您可来了!我这……遇到点麻烦。”
我赶紧把这前前后后的破事儿跟他说了一遍。
王叔听完,接过我手里的老存折和那张凭条,戴上老花镜,凑在眼前仔细看了半天。
他看着那三个“8”,忽然笑了。
“呵呵,我想起来了。”
“王叔,您想起来什么了?”我赶紧问。
“我们那会儿啊,九十年代初,电脑系统刚上没多久,规矩没现在这么死。”
王叔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
“经常有老百姓搞不清楚状况,密码写不够六位的。你这种写三个‘8’的,想发财的,我见得多了。”
“那……那后来怎么办的?”
“当时我们内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为了方便统一处理,也为了安全,碰到这种情况,就在客户写的数字前面,用‘0’给补齐六位。”
在前面……用“0”补齐?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那不就是……
000888?
“快,试试。”王叔把凭条还给我,一脸笃定。
我颤抖着伸出手,最后一次,把手指放在了密码器上。
0。
0。
0。
8。
8。
8。
我按下了确认键。
这一次,没有跳出那两个刺眼的红字。
屏幕上绿灯一闪,显示出两个字:
交易成功。
我差点当场叫出来!
“成了!王叔!成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王叔笑了笑,摆摆手,端着茶杯又溜达走了,深藏功与名。
柜台里的小姑娘也替我高兴。
“太好了先生!那您看,是把钱都取出来吗?我给您算一下本息。”
“取!都取!”我大手一挥。
小姑娘在键盘上操作着,很快,一张凭条打印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忽然“咦”了一声,表情变得很惊讶。
她又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先生……您确定……您当时只存了八百块钱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就八百啊,存折上写着呢!”
“可是……”她指了指电脑屏幕,“您这个账户,现在的本息总额是……八万三千六百五十二块四毛一。”
八……八万?
我以为我听错了。
“多少?!”
“八万三千六百五十二块四毛一。”她又重复了一遍,字正腔圆。
我彻底懵了。
八百块,存二十三年,就算利滚利滚利,也不可能变成八万多啊!这比抢银行还快啊!
“是不是……是不是你们搞错了?”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不会的先生,电脑系统不会错的。”女主管也走了过来,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同样一脸惊奇。
“麻烦您,帮我查一下这个账户的明细,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主管点了点头,在电脑上调出了我的账户历史流水。
屏幕上,一条条记录往下滚。
第一条:1990年8月10日,存入,800元。
这没错。
我继续往下看。
第二条记录,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1990年11月2日,存入,7200元。
七千二百块!
在1990年,一笔七千二百块的存款!
那是什么概念?那几乎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七八年的收入总和!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不可能……”我摇着头,“我从来没有存过这笔钱。九零年的时候,我……我连七百块钱都没见过,哪来的七千二?”
“可是这笔钱确实是存入您的账户了。”主管指着屏幕,“先生您再仔细想想,会不会是您家里别的人帮您存的?”
家里人?
陈静?不可能,那时候我们刚结婚,她手里也没钱。
我娘?更不可能,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那会是谁?
“能查到当时存款人的信息吗?”我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我试试。”主管在系统里又是一顿操作,“时间太久了,当年的记录都是纸质的,后来才录入的系统,信息可能不全……啊,找到了。”
她把屏幕转向我。
“这笔七千二百块的存款,当时办理业务的凭条上,留下的存款人姓名是……”
“李建军。”
李。建。军。
这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李建军。
那是我爹的名字。
我爹?
怎么可能是我爹?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
我爹,那个一辈子没对我说过一句软话的男人。
那个在我下岗后,指着我鼻子骂我“没出息”的男人。
那个因为我卖了陈静的嫁妆去做生意,气得好几年没跟我说话的男人。
那个直到十年前去世,我们父子关系都僵得像冰一样的男人。
他……他会偷偷给我存钱?
还是在1990年,存下七千二百块这么一笔巨款?
我不信。
我完全不信。
“是不是搞错了?同名同姓的吧?”我沙哑着嗓子问。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先生。”主管抱歉地摇了摇头。
我失魂落魄地办完了取款手续。
八万多块钱的现金,银行用一个纸袋子给我装好。
我提在手里,感觉不到一点重量。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个名字。
李建军。
回到家,陈静和儿子看我提着一大包钱回来,都高兴坏了。
“取出来了?哎哟,怎么这么多?”
我没说话,把钱往桌子上一放,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
陈静看我脸色不对,收起了笑容。
“卫东,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把银行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当我说到“李建军”这个名字的时候,陈静也愣住了。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走到我身边,坐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卫东,其实……爸他……”
陈静的眼圈红了。
“当年你拿了那个技能比武的奖,揣着八百块钱要去存银行,你以为爸不知道吗?”
“那天你前脚出门,他后脚就跟了出去。他不放心你,一个大小伙子,揣着那么多钱。”
“他在银行外面,隔着玻璃,看你办完了所有手续,看你把存折揣好了,他才放心回家。”
“他回来跟我妈说,‘咱们卫东长大了,知道攒钱了’。他那天,高兴得喝了二两。”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这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那七千二……是怎么回事?”我哽咽着问。
陈静叹了口气。
“那是爸一辈子的积蓄。”
“我们结婚后,你不是总念叨着想买彩电吗?后来厂里效益不好,你下岗,他嘴上骂你,说风凉话,其实心里比谁都急。”
“他知道你性子要强,直接给你钱,你肯定不要。他就想到了你那个存折。”
“他偷偷去银行,问到了你的账号,把他存了好多年、准备养老的钱,全都取了出来,凑了个整,给你存了进去。”
“他想着,这笔钱你早晚会用得上。等你发现的时候,他可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法还给他。”
“存完钱回来,他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后来你做生意,卖了我的耳环,他知道了,在家里发了老大一通火,骂你不孝,骂你败家。其实我知道,他是心疼你,气你不跟他开口。”
陈静的声音,已经泣不成声。
我的眼前,浮现出我爹那张永远紧绷着、刻满皱纹的脸。
我想起他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
我想起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默默抽着烟,看着楼下。
我想起他去世前,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嘴唇动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卫,卫东……好好的……”
我一直以为,他对我只有失望和不满。
我一直以为,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没出息的废物。
我从来不知道,在那张严厉的面孔背后,藏着这样一份深沉的、笨拙的、说不出口的爱。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铺好了一条退路。
而我,这个愚蠢的儿子,却用了二十三年,才读懂他。
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沙发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悔恨、思念,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陈静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儿子小天站在一旁,默默地递过来一包纸巾,他的眼圈也是红的。
那八万多块钱,就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它不再是一笔意外之财。
它是我父亲沉甸甸的爱。
过了几天,我情绪平复了一些。
我把那笔钱,重新存回了银行,单独开了一个户。
我跟陈静商量,这笔钱,不动。就当是老爷子留给我们的一个念想。
但是,小天上大学的生活费,还有以后他要出国留学的钱,都有了着落。
一个周末,我没跟任何人说,自己一个人,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回了老家。
我买了一瓶我爹生前最爱喝的二锅头,几样他爱吃的小菜。
我去了北山的公墓。
我爹的墓碑,干干净净,我知道,是陈静定期会来打扫。
照片上,他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嘴角抿着,不苟言笑。
我把酒菜摆好,给他满上了一杯,也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爸,我来看你了。”
我坐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话。
我说起我小时候,他带我去钓鱼。
我说起我下岗后,心里的彷徨和怨恨。
我说起我现在的生活,我的小店,我的儿子。
我说起了那本存折,那个被我遗忘了二十三年的秘密。
“爸,对不起。”
“我以前,总觉得您看不上我,总跟您犟。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为我做了那么多。”
“那笔钱,我收到了。”
“您的心意,我也收到了。”
“您放心,我跟陈静都挺好,小天也争气,长大了,比我强。”
“您在那边,别总绷着个脸了,也该歇歇了。”
风吹过山岗,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把剩下的酒,缓缓地洒在了墓碑前。
“爸,我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我站起身,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转身下山的时候,夕阳正从西边的山头落下,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我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好多年的大石头,被搬开了。
那个错误的密码“888”,其实不是错误。
它像一个迟到了二十三年的钥匙,帮我打开了父亲的心门,也解开了我自己的心结。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你以为你失去的,其实一直都在。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默默地守护着你。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