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里,被一堆八十年代的《大众电影》和几本卷了角的《故事会》压在最底下。
我捡到了一个日记本。
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里,被一堆八十年代的《大众电影》和几本卷了角的《故事会》压在最底下。
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布面,已经磨得有些发白,边角翘了起来,像一张倔强又不甘的嘴。
没有名字。
没有任何能证明它主人的标识。
我把它带回了我的二手书店。
店里没什么人,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里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它们在光柱里懒洋洋地跳舞。
我泡了杯浓茶,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很清秀,但力道很大,笔画的末梢像是要划破纸张。
9月3日 晴
今天开学。
他又喝醉了。
我把录取通知书给他看,他只瞥了一眼,就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读个屁!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赔钱货!”
酒气混着口水喷到我脸上。
很臭。
我没说话,蹲下去,想把那张纸捡起来。
他一脚踩在我的手上。
钻心的疼。
我听见骨头在呻吟。
他碾了碾,问我:“服不服?”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面全是红血丝,像一张狰狞的网。
我点了下头。
他这才挪开脚,摇摇晃晃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地上只剩下那张被踩得更皱的通知书,还有一个脏兮兮的鞋印。
我把它捡起来,一点一点抚平。
抚不平了。
就像我的手背,已经肿了起来,青了一大块。
妈妈从厨房探出头,小声说:“念念,别惹你爸生气,快来吃饭吧。”
她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桌上的菜,是我最不爱吃的苦瓜。
她说,去火。
我突然觉得,这个家,才是最上火的地方。
我把日记本合上了。
心脏跳得有点快。
我叫林墨,三十二岁,这家“旧时光”书店的老板。见过的好书坏书,高雅的低俗的,车载斗量。
但这种东西,带着体温和刺痛感的东西,是第一次见。
我点了根烟,烟雾缭SH绕,模糊了对面书架上那些大师的名字。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他们笔下的痛苦,是经过艺术提纯的。
而这本笔记里的痛苦,是生的,带着血腥味和铁锈味。
我忍不住,又翻开了。
9月15日 雨
军训结束了。
晒黑了三度,但我觉得很快乐。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这么久。
宿舍的姐妹都很好,她们会分零食给我,会拉着我一起去逛街,会叽叽喳喳地讨论哪个教官最帅。
我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听。
听着她们说自己的爸爸妈妈,说她们的高中,说她们的梦想。
原来,不是所有的爸爸都爱喝酒,都会打人。
原来,女孩子是可以被叫做“小公主”的。
我撒谎了。
她们问我家是做什么的,我说我爸是做生意的,常年出差,妈妈是老师,很温柔。
我说这话的时候,脸都没有红。
我甚至觉得,我说的是真的。
那个家,那个男人,那个沉默的女人,才是一场噩梦。
对,就是噩梦。
醒了就该忘了。
10月1日 阴
国庆节,我没回家。
我说学校有活动。
其实没有。
我只是害怕。
我怕一回去,好不容易在皮肤上养出来的一点光,又会被打回原形。
我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找了份兼职。
时薪十五块。
店长是个很爽朗的姐姐,她说我做事麻利,就是太不爱笑了。
她说:“小妹妹,你长这么好看,笑起来肯定像太阳。”
太阳?
我对着镜子,试着扯了扯嘴角。
镜子里的人,表情很古怪,比哭还难看。
我放弃了。
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了八百块。
我捏着那几张热乎乎的钞票,在ATM机前站了很久。
我办了一张新的银行卡。
把钱存了进去。
看着屏幕上那个“800.00”的数字,我忽然想哭。
这是我自己的钱。
是我一小时一小时,一杯一杯奶茶换来的。
不是他喝醉了高兴,从口袋里掏出来扔给我,带着施舍和鄙夷的钱。
是干净的。
我把银行卡藏在了宿舍床板的夹层里。
这是我的秘密。
也是我的希望。
我看到这里,起身去给自己又倒了杯水。
水是凉的。
我能想象到那个叫“念念”的女孩,在ATM机前,那种想哭又不敢哭,那种巨大的、卑微的喜悦。
八百块。
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一顿饭,一件衣服。
对她来说,是诺亚方舟的第一块木板。
我继续往下读。
日记的节奏开始变了。
不再是铺天盖地的压抑和黑暗。
开始有了缝隙。
光从那些缝隙里,一点一点挤进来。
11月20日 晴
店里来了个新同事,也是我们学校的,大二的学长。
他叫周然。
长得很高,很白,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他好像有社交牛逼症,跟谁都能聊得起来。
他老是逗我说话。
“陈念,你是不是偷偷在宿舍修仙啊?怎么可以这么不食人间烟火?”
“陈念,你下次再不理我,我就把奶茶里的糖全换成盐。”
“陈念,你……”
我很烦他。
但又有点,不那么烦。
今天下班,下大雨。
他撑着一把大伞,在门口等我。
他说:“走吧,小仙女,我送你回仙境。”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像一首很吵的歌。
伞下的空间很小。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很好闻。
他说了很多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只是看着他的球鞋,踩进一个又一个水洼里,溅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他把伞大半都倾向我这边。
他的右边肩膀,湿了一大片。
到了宿舍楼下,他把伞收起来,甩了甩水。
“明天见。”
“……明天见。”
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回到宿舍,我发现我的左边肩膀,一点都没湿。
12月31日 雪
今年冬天,下了第一场雪。
周然拉着我去操场。
他说,跨年夜,要有仪式感。
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小小的烟花棒。
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点燃了。
“咻——”
小小的火花,在黑暗里绽开,明明灭灭。
很短暂,但很亮。
他双手拢在嘴边,对着夜空大喊:“陈念!新年快乐!”
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有了回响。
“新年快乐……年快乐……快乐……”
那一瞬间,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凉凉的,然后化成了水。
我分不清,那到底是雪,还是眼泪。
他转过头,眼睛在烟花的光芒里,亮得惊人。
“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我说:“我希望,我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揉了揉我的头发。
“你本来就是啊,傻瓜。”
是吗?
我真的是吗?
1月20日 阴转小雪
要放寒假了。
我一点都不想回家。
我存了三千块钱了。
我想,要不,我就留在学校过年吧。
晚上,我妈给我打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念念,你爸……他前几天摔了一跤,腿脚不方便,你还是回来吧,家里需要人照顾。”
我握着手机,很久没说话。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用亲情,用责任,用“你需要”,来绑架我。
周然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怎么了。
我把手机递给他看。
他看完,皱起了眉。
“你想回去吗?”
我摇头。
“那就别回。”他说得斩钉截铁,“你不是一个工具。”
我鼻子一酸。
“可是……那是我妈。”
“你妈是成年人,你爸也是。他们应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而不是把你拖下水。”
他说:“陈念,你得先学会爱自己。”
先学会爱自己。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从小到大,我被教育的,就是要听话,要懂事,要忍耐,要为了这个家。
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可以爱自己。
挂电话前,我对妈妈说:“我过年不回去了,学校有很重要的事。”
我听见电话那头,我妈叹了口气。
然后是我爸的咆哮声。
“白眼狼!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让她别回来了!永远别回来!”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脖子里。
很冷。
但我的心,是热的。
我好像,第一次,为自己做了一个决定。
我看到这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我也站在那个阳台上,感受到了那种破釜沉舟的,带着寒意的自由。
这个叫周然的男孩,像一道强光,照进了陈念黑暗的世界。
他给了她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一种“我本可以”的认知。
这比给她钱,给她一个避难所,要重要得多。
这是思想的启蒙。
是反抗的火种。
春节
我没有回家。
我和周然一起,留在了这个空城一样的城市。
我们去逛了庙会,吃了糖葫芦。
他给我买了一个红色的围巾。
很暖和。
除夕夜,我们在他租的房子里,包饺子。
他的房子很小,但很干净。
阳台上有几盆多肉。
电视里放着春晚,很热闹。
我们俩都不会包饺子,包出来的,奇形怪状。
煮到锅里,全成了片儿汤。
我们俩端着碗,喝着面片儿汤,笑得前仰后合。
他说:“陈念,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愣住了。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窗外有烟花升起。
一朵,又一朵。
把整个夜空都照亮了。
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陈念,做我女朋友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映着窗外璀璨的烟火。
我点了点头。
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
“怎么了?是不是我太唐突了?”
我摇摇头,哭着笑。
“不是。”
“我是太高兴了。”
这是我二十年来,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春节。
没有争吵,没有打骂,没有小心翼翼。
只有温暖,和一份热腾腾的面片儿汤。
我把日记本放在膝盖上,抬头看着窗外。
天已经黑了。
我的书店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
我竟然看了一下午。
我感觉自己像个偷窥者,窥探了一个女孩最私密的快乐和痛苦。
但又不仅仅是窥探。
我感觉自己和她一起,经历了那场雪,那场烟火,那碗面片儿汤。
我为她高兴。
发自内心地。
可是,故事如果只是这样,那它就是个童话了。
生活,从来都不是童话。
我怀着一种不安的心情,翻到了下一页。
日期,跳到了半年后。
8月25日 暴雨
我回家了。
我妈打电话来,说她病了,很严重。
我不能不回来。
周然送我到火车站,他很不放心。
他说:“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去接你。”
我笑着说好。
其实我知道,他来不了。
有些仗,只能自己打。
回到家,一股浓重的药味和霉味混杂在一起。
我妈躺在床上,脸色蜡黄。
我爸不在家。
我妈拉着我的手,一直哭。
“念念,妈对不起你。”
“妈没用。”
她说,她得了很严重的肾病,需要长期透析。
家里的钱,早就被我爸喝酒赌博,败光了。
她求我。
求我救救她。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女人,在我被打骂的时候,她选择沉默。
在我渴望关爱的时候,她选择忽视。
现在,她病了,她需要我了,她才想起,她是我妈。
何其讽刺。
晚上,他回来了。
一身酒气。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那种我最熟悉的,不怀好意的笑。
“哟,白眼狼还知道回来?”
他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我。
“在外面野了半年,倒是长进了不少。”
他伸手,想摸我的脸。
我偏头躲开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脸色瞬间就变了。
“怎么?翅膀硬了?老子碰一下都不行了?”
他扬起了手。
我看着那只熟悉的手掌,在我的视网膜里,一点点放大。
这一次,我没有躲。
我也没有闭上眼睛。
我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我说:“你打啊。”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一下,我就报警。”
他愣住了。
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报警?”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报啊!老子打女儿,天经地义!警察来了都管不着!”
“是吗?”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手机。
屏幕亮着,通话记录的第一位,是周然。
但我把录音功能打开了。
“《反家庭暴力法》,你听说过吗?”
“故意伤害罪,你听说过吗?”
“我可以去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我可以去验伤,我可以找所有能为我作证的邻居。”
我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一字一句地说。
“我今年二十岁,是成年人。你没有资格再掌控我的人生。”
“以前我怕你,是我傻。”
“现在,我不怕了。”
空气,死一样地寂静。
我能听到我妈在床上,微弱的抽泣声。
他举着手,就那么僵在那里。
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我们就这么对峙着。
像两只准备决一死战的野兽。
最后,他把手,缓缓地放下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好,好。”
“你长本事了。”
他转身,一脚踹在旁边的椅子上。
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他摔门而出。
我站在原地,双腿在发抖。
不是害怕。
是激动。
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原来,反抗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把恐惧踩在脚底下的感觉,是这样的。
爽。
太他妈的爽了。
我看到“太他妈的爽了”这几个字,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
她不是瞬间变强的。
她的勇气,是那八百块钱,是那个雪夜,是那句“你得先学会爱自己”,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她为自己锻造了一副铠甲。
今天,她终于穿上了它。
我以为,这是高潮,是转折。
我以为,接下来,会是她带着母亲离开,或者彻底决裂,开始新生活。
我又错了。
生活,比小说,要复杂一百倍。
90月10日 阴
他没再打我。
但他换了另一种方式。
冷暴力。
无视。
家里像个冰窖。
我妈的病,越来越重。
透析的费用,像个无底洞。
我兼职存的那点钱,扔进去,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我去找他。
我让他拿钱出来给我妈治病。
他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眼皮都没抬一下。
“没钱。”
“你的钱呢?你不是每个月都有退休金吗?”
“喝酒了,打了麻将了,没了。”他说的理直气壮。
“那是我妈!也是你老婆!她快要死了!”我冲他吼。
他终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死就死呗,死了我正好换个年轻的。”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我叫了二十年“爸爸”的男人。
我第一次发现,他不是人。
他是个魔鬼。
我去找亲戚借钱。
大伯,三叔,二姨……
他们听完,都面露难色。
“念念啊,不是我们不帮你,我们家也困难……”
“你爸那个德行,这钱借了,就是肉包子打狗……”
“你妈也是自找的,当初怎么就跟了这么个男人……”
我一家一家地走。
一家一家地被拒绝。
最后,我站在街上,看着车来车往。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周然给我打电话。
我骗他说,一切都好。
我不能让他知道。
这是我的战争,我不能把他拖下水。
他那么好,那么干净。
他应该有光明的未来。
而不是被我家的这个烂摊子,拖进泥潭里。
我挂了电话,蹲在马路边,哭得像个。
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为什么我拼了命地想往上爬,却总有一只手,要把我死死地拽回深渊?
我恨。
我好恨。
10月1日 晴
我把周然给我买的那条红色围巾,卖了。
在二手网站上。
卖了五十块钱。
我还卖了我的长发。
剪头发的时候,理发师说:“姑娘,你这头发又黑又亮,剪了多可惜。”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短发的,陌生的自己。
我说:“不可惜。”
头发卖了八百块。
加上卖围巾的钱,加上我卡里最后的一点钱。
凑了一千五。
我把钱,放在我妈的枕头下面。
她拉着我的手,眼泪掉下来。
“念念,妈拖累你了。”
我没说话。
我只是觉得很累。
晚上,他又喝醉了。
他看到我的短发,笑得很大声。
“哟,这是受什么刺激了?跟男人分手了?”
“还是没钱了,知道这个家好了?”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面前,一股酒气。
“求我啊。”
“求我,我就给你妈拿钱治病。”
他捏着我的下巴,逼我看着他。
“叫声好爸爸,我就给你钱。”
我看着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我突然笑了。
我笑得很大声。
他愣住了。
“你笑什么?”
我说:“我在笑,你真可怜。”
“你除了用钱,用暴力,你还会什么?”
“你一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你以为你掌控着一切,其实你什么都没有。你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没有朋友。你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你活着,就是个笑话。”
他的脸色,从红,到白,再到青。
他扬起了手。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高。
我知道,他要打死我。
我没有躲。
我甚至迎了上去。
来啊。
一起毁灭吧。
这个烂透了的家,这个烂透了的人生。
都结束吧。
就在他的手要落下来的那一瞬间。
我妈。
我那个一直躺在床上,像个活死人一样的妈妈。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从床上冲了下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暖水瓶。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个暖水瓶,砸在了他的头上。
“砰——”
一声巨响。
世界,安静了。
热水,混着血,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妈。
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妈也瘫倒在地。
她看着我,嘴唇在发抖。
“念念……快跑。”
“跑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我跪在地上,抱住她。
她好瘦。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妈……”
“跑……”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个字。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全是空白的纸。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书店里很静,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嗒。
嗒。
嗒。
像是在为这个故事,敲响丧钟。
然后呢?
陈念跑了吗?
她跑到哪里去了?
她妈妈怎么样了?
那个男人,死了吗?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像烟花一样炸开。
我疯了一样,把日记本翻来覆去地检查。
每一页,每一个角落。
没有了。
一个字都没有了。
就好像这个叫陈念的女孩,连同她的世界,在那个暖水瓶被砸下去的瞬间,就彻底消失了。
我感觉胸口堵得慌。
像被一块巨石压着。
我不能接受。
我不能接受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我必须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必须知道!
这不再是看一个故事了。
这成了我的一个执念。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从日记里,寻找线索。
她说她考上的大学。虽然没有提名字,但她说军训,说宿舍,那一定是在本市的某所大学。
她说她兼职的奶茶店。在学校附近。
她说她的大二学长,叫周然。
线索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第二天,我关了书店。
我在门口挂上“店主有事,暂停营业”的牌子。
我开始我的寻找。
我先从大学入手。
我查了那一年,本市所有大学的开学日期。
9月3日。
符合这个日期的,有三所大学。
我一所一所地去。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校园里乱逛。
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找一个叫陈念的女孩?她可能早就毕业了。
找一个叫周然的男孩?同名同姓的,不知道有多少。
我去了学校的教务处,学生处。
我说我找人。
人家问我找谁,什么关系。
我说不出来。
我总不能说,我捡了她的日记本,我想知道她杀没杀她爸吧?
我会被当成的。
两天下来,一无所获。
我坐在其中一所大学的操场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年轻的脸。
他们笑着,闹着,充满了生命力。
我突然觉得很挫败。
世界这么大,人海茫茫。
我上哪儿去找一个,只存在于日记本里的女孩?
也许,我该放弃了。
也许,这个故事,注定没有结局。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
我看到操场边上,有一排奶茶店。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日记里说,奶茶店就在学校附近。
我走了过去。
一家一家地看。
喜茶,奈雪,一点点……都是些连锁店。
直到我走到最角落。
我看到一个很小的店面,招牌已经有些褪色了。
上面写着三个字:暖阳阳。
很温暖的名字。
不像是现在的网红店会取的名字。
我走了进去。
店里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擦桌子。
她看到我,笑了笑:“喝点什么?”
我环顾四周。
店很小,装修很简单,但很干净。
墙上贴着很多照片。
都是些年轻的笑脸。
我走过去,一张一张地看。
然后,我看到了。
在一张大合影里。
一个短发女孩,站在最边上,笑得有点羞涩。
她的旁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他揽着她的肩膀。
是她。
是陈念。
是周然。
我的手,都在发抖。
我指着照片,问那个老板娘。
“姐,这照片上的人,你认识吗?”
老板娘走过来,看了一眼。
“哦,认识啊。都是以前在我这儿打工的学生。”
她指着周然:“这小子,叫周然,可皮了。”
然后,她指着陈念。
“这个啊,是念念。唉,这姑娘,命苦。”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她后来怎么样了?”我问得小心翼翼。
老板娘叹了口气。
“好几年前的事了。”
“有一天,周然疯了一样跑到我店里,问我有没有见过念念。”
“他说念念家里出事了,电话也打不通,人也找不着了。”
“后来啊,听说,是她爸没了。”
“听说是她妈失手打死的,判了几年。”
“那姑娘,就再也没消息了。”
老板娘看着我,有点奇怪。
“小兄弟,你问这个干嘛?你认识他们?”
我摇了摇头。
“不认识。”
“我就是……随便问问。”
我走出奶茶店。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眯着眼睛,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晃。
她爸死了。
她妈坐牢了。
她消失了。
这就是结局吗?
一个家破人亡,一个远走他乡,杳无音信。
这比没有结局,更让我难受。
我不甘心。
陈念,你那么努力地想活下去。
你那么勇敢地反抗。
最后,怎么能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不相信。
我回到书店。
我把日记本,又拿了出来。
我一遍一遍地看。
我想找到,哪怕一丝一毫,被我忽略掉的线索。
我把日记本的每一页,都对着光看。
我把它的封面,封底,都摸了无数遍。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
我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那个硬壳封底的夹层里。
摸到了一个很薄的,硬硬的东西。
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把它抠了出来。
是一张火车票。
一张很多年前的,红色的,硬纸板火车票。
上面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了。
出发地:本市。
目的地: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镇。
叫“青川”。
日期,是那场惨剧发生后的第三天。
没有名字。
车票下面,还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
是用铅笔写的。
字迹很轻,但很坚定。
“向死而生,从今往后,我叫陈青。”
陈青。
不是陈念。
青,是青川的青。
也是雨过天晴的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拿着那张小小的火车票,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炭。
她没有消失。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重新活了过来。
她去了那个叫青川的小镇。
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
她要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我坐在地板上,哭了很久。
为陈念的死,也为陈青的生。
我没有去那个叫青川的小镇。
我把那张火车票,和那本日记,一起,锁进了我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
我知道,我的寻找,到此为止了。
这个故事,属于陈念,也属于陈青。
我只是一个无意中闯入的旁观者。
我见证了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反抗,和她的重生。
这就够了。
去打扰她,去找到她,对她来说,是一种残忍。
让她以为,过去永远都无法摆脱。
我不能这么做。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书店每天开门,关门。
人来,人往。
我还是那个有点丧,有点懒的书店老板。
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会更仔细地去看每一个来店里客人的脸。
我会想,这张平静的脸下面,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他(她)是否也正在经历一场,不为人知的战争?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女孩。
二十出头的样子,背着一个很大的旅行包。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短发,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她在我店里逛了很久。
最后,她挑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
《飞鸟集》。
结账的时候,她问我:“老板,你这里,有没有关于‘青川’的书?”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清澈的,带着笑意的眼睛。
我说:“青川?很美的地方。”
她笑得更开心了。
“是啊,我们那里,山清水秀,天总是很蓝。”
“我这次出来,就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家乡最好。”
我们家乡。
她说。
我把书递给她。
“送给你。”
她愣住了。
“啊?为什么?”
我说:“就当是,一个陌生人,送给远行者的祝福。”
她看着我,然后,很灿烂地笑了。
“谢谢你,老板。”
“你真是个好人。”
她走了。
背着那个大大的旅行包,汇入了街上的人流。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
阳光落在她的肩上。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陈青。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有一个女孩,她从深渊里爬了出来。
她走在阳光下。
她要去看看这个世界。
然后,回到那个叫青川的,山清水秀的地方。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我转身,回到我的书店。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
我泡了杯茶,拿起一本书。
岁月静好。
我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人正在拼尽全力地,好好活着。
这让我觉得,人间值得。
来源:风过晨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