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太子妃弥留之际,殿内的烛火摇曳,她的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太子妃弥留之际,殿内的烛火摇曳,她的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她咳着血,当着太子的面,将我“指”给了他,一个良娣的位分。
紧接着,她把年仅三岁、尚在襁褓中懵懂无知的小殿下,一并塞进了我的怀里。
“阿棠,以后……靠你了。”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时间,宫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那些羡慕、嫉妒、揣测的眼神,几乎要将我淹没。
人人都说我阿棠真是好命,主母病逝,竟能得此机缘,一步登天,飞上了枝头。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根枝头,是用血和毒浇灌的。
无人知晓,在沈景砚那长达七年、步步惊心的夺嫡之路中,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那条东宫通往皇位的路,太长,也太冷。
我替他挡过三次见血封喉的剧毒,每一次都是从鬼门关爬回来。最痛彻心扉的那一次,是为了护住小殿下,躲避刺客的追杀,我亲生的、才三个月大的孩儿,在我怀中化作了一滩血水,连来到这世上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在我小产后,躺在冰冷床榻上,万念俱灰,只觉生无可恋时,是沈景砚。
他推开了所有宫人,用那双染过血、也曾翻云覆雨的手,将我死死箍在怀里。
他的胸膛滚烫,声音却压抑着颤抖,温热的气息拂过我冰凉的耳廓:
“阿棠,为我活下去。你可知……我早已对你情根深种。”
七年了,他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这个在深宫里挣扎求活的傻子,在那一刻,竟然真的信了。我贪恋那点虚假的温暖,拼了命地活了下来。
后来,腥风血雨终了。
沈景砚踩着尸山血海,龙袍加身,君临天下。
我以为,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我护着他的孩子,帮着他登顶,总该有一席之地。
直到那日,在金碧辉煌、暖香浮动的养心殿,我见到了一个本该长眠于地下的故人。
那位“早逝”多年的太子妃,肤若凝脂,凤目含威,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脑中“轰”的一声,四肢百骸瞬间如坠冰窟。
原来如此。
原来沈景砚怕他心尖上的人受半点磋磨,竟早早导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戏码,将她秘密送往江南水乡安养,只等他扫清一切障碍,再风风光光地将他的白月光接回,共享这万里江山。
而我,不过是他们这场大戏中,用来遮风挡雨、抵挡明枪暗箭的,最顺手、也最愚蠢的棋子。
新帝登基,第一道柔情铁腕的旨意,便是为了他失而复得的皇后,遣散六宫,以示情深不渝。
宫人们都在忙着收拾行囊,那张长长的出宫名单上,唯独漏掉了一个名字——我。
宣旨的总管太监,是我昔日的熟人。
他脸上堆着世故而温和的笑,那笑意却比冬日的冰凌还要扎人。
“陛下口谕,”他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阿棠姑娘劳苦功高,不必出宫。自此,可安住宫中,享天下之养。”
“享天下之养”。
这六个字,像一个响亮至极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将我七年的付出,连同我那个死去的孩子,一起钉在了耻辱柱上。
这算什么?一个被圈养的、见不得光的功臣?还是一个他用来彰显仁慈的摆设?
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沉默了许久,久到那总管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平静地,拎起了角落里那个我早就备好的、小小的包袱。那里面,只有几件旧衣裳。
“劳烦公公回话,” 我抬头,直视着他,“不必了。”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看这富丽堂皇却令人作呕的宫殿,转身走向了宫门。
“告诉沈景砚,阿棠走了。”
从此天南海北,海阔天空。
我此一生,再也不愿,也不屑,见他一面。
那道遣散后宫的圣旨传进东宫时,天,仿佛塌了。
一瞬间,哭嚎声、尖叫声和器物破碎声混成一团。我亲眼看见素来体弱的张才人,连一个字都没听完,就那么直直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更有那性子刚烈的,竟一头撞向了桌角,血溅当场。
她们,连同她们背后的家族,都曾是沈景砚最坚定的拥趸。在这场长达七年的夺嫡之乱中,她们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他身上。
她们提心吊胆地熬过了七年,眼巴巴地盼着他顺利登基,以为从此就能安享荣华。
谁能料到,最终等来的不是封诰晋位,而是一纸薄情的圣旨,要将她们统统赶去道观。
如花的年纪,就要与青灯古佛为伴,了此残生。
“良娣!”她们最后哭着涌到了我的面前,一张张梨花带雨的脸满是绝望,“您去求求陛下和皇后娘娘吧!求求他们开恩啊!”
她们的声音颤抖着,抓着我的衣角,仿佛我是她们最后一块浮木。
整个东宫的人都心知肚明,因为当年太子妃李沁岚的“遗言”,沈景砚待我总有几分不同。他甚至允许我随意出入他的书房重地,那本是前朝后宫都无人敢踏足的禁区。
更何况,他那唯一的子嗣,是在我膝下养大的。
整整七年,我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护着他,才让他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
当年,沈景砚被三皇子构陷,九死一生,被流放至蛮荒之地。
陪他走过那一路风霜,几度从鬼门关前挣扎回来的,是我。
在他心里,我谢棠,总该是有些分量的。
可谁又能想得到?
如今李沁岚回来了。她“死”而复生,这养心殿的门槛,我就连跨都跨不进去了。
正午的骄阳毒辣得像火烤。
我浑身发软地跪在殿外那滚烫的青石板上,冷汗浸透了层层宫装,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意识已经阵阵模糊,可嘴里还在机械地念叨着:
“道观清苦,那些姐妹们受不住的……求陛下和娘娘开恩,放她们出宫归家吧,不要……不要送她们去道观……”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笑声,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耳膜。
李沁岚的声音,还是那么娇媚动听:“陛下,您瞧。臣妾就说,谢良娣是舍不得这宫里的富贵。”
“旨意刚下去,她这不就立刻跪过来了?生怕自己真被撵出去,再也过不上这人上人的日子。”
我用尽力气,抬起被汗水模糊的双眼看她。
扬州水土果然养人。她眉目轻盈,水灵秀媚,竟比七年前还要娇嫩几分。
这让我猛地想起了那一年。
她也是这般“气若游丝”,握着我冰冷的手,亲手塞进了沈景砚的掌中。
她眼角含泪,凄楚地哀求他:“殿下……臣妾去后,阿棠是我的心腹,求您……求您看在臣妾的份上,纳了她……让她代我……照顾您……”
我当时整个人都木了,只知道听从主母的命令,麻木地跪在地上,一个又一个地磕着响头。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宫外那个说好要娶我的竹马,我们主仆十几年的情谊,还有她那刚出生就没了亲娘、啼哭不止的小殿下……
直到李沁岚在我眼前缓缓“咽了气”,这场戏才算尘埃落定。
我,谢棠,从一个贴身侍女,摇身一变成了东宫的良娣。
从此,我的生死祸福,我的一切,都死死地系在了沈景砚一个人的身上。
思绪回笼,我微微侧过脸,去看高台之上的那个男人。
沈景砚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明黄的龙袍,身姿俊然,却遥不可及。他正冷淡地俯视着我,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真是可笑。
我做了他七年的枕边人。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我们曾在天寒地冻的流放路上依偎取暖,共分一个干硬的馒头。
如今,他君临天下,我却连靠近他三步之内,与他说一句话的资格,都丧失了。
东宫的嫔妃们,终究还是被赶去了道观。
太监们在后面拾掇着她们的衣物,像是扔垃圾一样,粗暴地丢上马车。
不知道是得了谁的授意,那些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内侍,此刻对她们疾言厉色,态度蛮横至极。
他们将那些女人贴身藏的体己银子全都搜刮了出来,一分一毫都不准带走,让她们真正“赤条条”地离开这座金丝牢笼。
反抗得最激烈的是王侧妃。
她出身显赫的侯府,父兄皆手握重兵。正因如此,当年李沁岚“死”后第二年,她便风光大办,以侧妃之仪进了东宫。
那时,沈景砚为了笼络她背后的军权,对她也是处处迁就,宠爱有加。他也曾为她画眉描红,也曾陪她秉烛作画。
而今,她那个侯府在夺嫡中站错了队,满门落败。
这份持续了数年的“宠爱”,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狡兔死,走狗烹。
沈景砚用雷霆手腕,将所有权力牢牢抓回了自己手中。
就在我以为自己也会是同样下场时,一个管事公公却满脸堆笑地找到了我。
“良娣,您就别跪着了,快起来吧。”
他那张菊花般的老脸笑得谄媚:“陛下说了,您不用去道观,已经给您在宫里备好了住处。”
他见我没什么反应,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
“自然,”他笑得意味深长,“这正是皇后娘娘向陛下建议的。娘娘还说,这些年您将小殿下照护得极好,劳苦功高,这是您应得的。”
“再说了,就凭您和小殿下这几年的情分,您也舍不得走,不是吗?”
我沉默了。
他的确说中了。
为了当年和李沁岚十几年的主仆情谊,也为了她临“死”前的那一份重诺。
我护了沈暮商七年。
沈暮商,那个年幼丧母的孩子,最初是极其厌恶我的。
他戒备心极重,总觉得是我这个“姨娘”抢走了他父亲。
他会在半夜用刺骨的冷水将我泼醒,他会偷偷撕碎我的衣裙,他更会跑去沈景砚面前,编造各种谎言来诋毁我。
但是,在这座冰冷的东宫里,只有我会顶着风雪,半夜起来看他有没有蹬被子。
只有我会亲手试过他每一餐的温度,事无巨细地看顾他的衣食住行。
后来他得了凶险的瘟病,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也只有我,不顾生死地守在他身边,贴身照顾,直到他痊愈。
再后来,在那条艰难的流放之路上,为了从刺客手中护住他,我被狠狠踹中了小腹。
我为了护住他,失去了我自己的孩子。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垮了,神情恍惚,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寻死。
是沈暮商,这个我一直护着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将我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小小的身子伏在我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姨娘!你别走!我以后一定会像亲弟弟一样孝顺您,求求您别丢下我……”
“如果您也离开了,那这世上,就真的没人疼我了……”
他呜咽着,像一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兽。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生生刺痛了。我清醒过来,红着眼,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这么多年,我早就把他当成了我的亲生骨肉。
只可惜,他终究没将我当成他的亲生母亲。
我想起了在养心殿外,撞见李沁岚的那一日。
那是我时隔七年,第一次见到她。
她正握着沈暮商的手,手把手地教他写字。母子俩有说有
笑,气氛温馨得插不进任何人。
而沈景砚,那个我以为冷心冷情的男人,就端坐在一旁,手里捧着杯热茶,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沈暮商在李沁岚的怀里撒娇,声音软糯:
“娘,这七年,孩儿真的想极您了。”
他嘟着小嘴,用我从未听过的亲昵语气说:
“谢姨娘待我再好,终究……终究不如您是我的亲娘啊。”
珠帘外,我久久地僵立在原地,如坠冰窖,呆若木鸡。
……
从回忆中抽身,我摇了摇头,对眼前还在等待的公公说:
“还是劳烦公公,给我安排一辆马车吧。”
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您……您这什么意思?您要走?陛下特意开口,您不必去道观啊。”
我看着他,认真地问:“那陛下可曾说过,一定要我留下吗?”
“这……这倒也没说,”公公迟疑了,“陛下的意思是,一切都看您自己的心意嘛。”
我淡淡地笑了:“你瞧,你是个明白人。”
公公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沉吟片刻,还是挥手给我调来了一辆最不起眼的马车。
在宫门即将关上的前一刻,我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了那块象征身份的玉牌,交给了公公。
“不能当面向陛下辞行了,烦请公公告知陛下一声,就说阿棠走了,这块玉牌,还给他。”
沉重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扣上,发出了“吱呀”的闷响。
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侍女到良娣,我在这座宫里活了将近二十年。
如今,终于能离开了。
还有沈景砚。
天南海北,黄泉碧落,我谢棠,再也不要,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江有木觉得,皇上的脾气是愈发古怪了。
他这个御前首领太监,如今每天都像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伺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寝衣的料子稍微硬了些,要发火;
茶水的味道淡了,要发火;
就连陛下平常最爱吃的,谢良娣亲手做的凤梨酥,如今御膳房使出了浑身解数复刻,陛下也只是尝了一口,就冷着脸推开,嫌弃甜味太浓,不清香。
江有木有苦不敢言。
陛下他忘了,他以前惯穿的寝衣,都是谢良娣一针一线,熬夜缝出来的,最是合身妥帖。
他爱吃的凤梨酥,也是良娣亲手揉面,调配甜度,才做出的那份独一无二的清香。
自从三个月前,陛下一道旨意,将谢良娣“安置”在了偏远的郁金堂,便像是彻底忘了这个人一般,再也未曾提起过半个字。
只是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反反复复地折腾,也不知是和谁过不去。
江有木是真怀念谢良娣在的日子。
陛下虽生性凉薄,喜怒无常。
但只要有良娣在身边陪伴着,陛下的情绪总归是稳定的,也多了几分……人情味。
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小殿下的抓周宴上。
小殿下咯咯笑着,在万众瞩目下,左手抓了盒胭脂,右手抓了个女人的肚兜。
谢良娣当时气得眼圈都红了,撸起袖子就要去打小殿下的屁股。小殿下人小机灵,拔腿就跑,良娣就在后面一脸恨恨地追。
满堂宾客都看傻了眼。
可素来寡言冷淡的陛下,却突然抚掌大笑起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眉眼弯弯,最后一把将气喘吁吁的良娣拦腰抱住,在满朝文武和后宫嫔妃的注视下,狠狠地亲了她一口。
江有木每每想起那个场景,都忍不住想叹息。
世人都说当今帝后(沈景砚和李沁岚)是何等恩爱,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死而复生,破镜重圆”。
若放在七年前,倒勉强算得上。
只是如今皇后娘娘真的回来了,江有木冷眼旁观着这帝后相处,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一阵萧瑟的秋风卷过。
江有木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赶紧取了件披风,要给身边的九五至尊披上。
皇上却摆手制止了,他站住不动了。
他仰起头,清冷的月光洒在他冷峻而轮廓深邃的脸上,映得他一双瞳孔深沉似海,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有木的眼皮突然猛地一跳。
这月亮……他心中一算,今天是……正月二十!
是谢良娣的生辰啊!
他心下一沉,赶紧出声提醒:“陛下,夜深露重。皇后娘娘还在宫中等您用膳呢。”
皇上收回视线,冷冷地“嗯”了一声。
可他迈开的步伐,却偏偏是朝着郁金堂的方向走去。
坏了!
江有木急得在心里直转圈,却又不敢明说,只能硬着头皮试探着问:
“陛下,若……若是要去探访故人,那奴才先着人过去通报一声?免得扰了……”
“谁说朕要去看她了?”
皇上的脚步猛地一顿,冷厉的目光扫了过来。
江有木吓得一哆嗦,“啪”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皇上的语气这才微微缓和:“朕只是忽然想起,郁金堂门前那两棵槐花树。”
“皇后素爱槐花。朕不妨绕路过去,为皇后取几支回来。”
江有木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的陛下哎,这都深秋时节了,哪还有什么槐花?早就落净了!
他偷偷瞥了眼皇上的脸色,到底没敢把这句煞风景的话说出口,只是默默地躬身跟在后面。
郁金堂的大门前,果然是碎花满地,枯黄的落叶混杂其中,星星点点,宛如死去的星子。
皇上立在这一地狼藉的正中,背着手,突然开口:
“她得知能留在宫中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江有木的手心瞬间沁出了冷汗。
他磕磕巴巴地回道:“回……回陛下,不用入道观,良娣她……她自然是……欣喜的。”
皇上神色淡淡,却又追问了一句:“有多欣喜?”
“大抵……是欢欣雀跃,喜不自胜吧?”江有木揣摩着圣意,小心翼翼地答。
皇上微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嘴角,那点笑意一闪而过,神色又迅速冷了下来。
“那朕冷了她这三个月,她为何不来寻朕?”
这……这奴才哪知道啊!
江有木还没想好怎么圆这个话,皇上已经不耐烦地推开了那扇布满铜锈的大门,而后,大步走了进去。
一阵秋风穿堂而过。
枯黄的秋叶在院子里打着旋,像是老死蝴蝶的尸体。
庭院寂寥,蛛网遍结,冰冷,死寂。
这里,根本就没人住过!
沈景砚疯了。
他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他把郁金堂翻了个底朝天。
然后,他又把整个皇宫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龙椅上,看着空旷的大殿,眼神空洞得可怕。
江公公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落叶。
“陛下……谢良娣……谢良娣她,真的走了。”
“奴才……奴才没拦住啊!”
沈景砚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心里那块冰冷的玉牌。
那是我留下的,良娣的玉牌。
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我掌心的最后一点温度。
他摩挲了很久很久。
久到江公公以为他要这么坐到天荒地老。
他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很轻,却带着一股子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走了?”
“呵……朕的天下,她能走到哪里去?”
“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骤然变冷,杀意凛然:
“即刻拟谢棠画像,遍发天下。”
“就说,朕的贵妃赌气离宫。谁若能提供线索,赏黄金万两。”
“若有胆敢窝藏者,以谋逆论处,满门抄斩!”
江公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传旨了。
整个皇宫都因为这一道前所未有的旨意,陷入了极致的忙碌和恐慌之中。
只有皇后李沁岚,依旧气定神闲。
她甚至还端着一碗亲手炖的燕窝粥,款款走进养心殿。
“陛下,夜深了。为个小小的妾室,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
她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天下女子何其多,陛下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何必单单执着于她一个。”
沈景砚缓缓抬眼看她。
他的眼神很冷,像是淬了寒冬的冰,不带一丝温度。
李沁岚被他看得心里阵阵发毛,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陛下……您这么看着臣妾……做什么?”
沈景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明黄的龙袍拖曳在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走到李沁岚面前,猛地伸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
那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当场捏碎。
“沁岚,你告诉朕。”
“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李沁岚疼得眼泪都飙了出来,她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陛下……陛下,您在说什么……臣妾不知……”
“你不知道?”
沈景砚发出一声森冷的嗤笑,猛地甩开了她的下巴。
“你让她留在宫里,说是为了感谢她照顾暮商。”
“实际上,你是想把她困在这座牢笼里,日日折磨她,让她看着我们‘恩爱’,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的那些小心思吗?!”
李沁岚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陛下!臣妾冤枉啊!”
“臣妾是真心感激谢良娣的!臣妾没有……”
“够了。”
沈景砚冷漠地打断了她,语气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厌倦。
“朕累了。”
“你先回去吧。”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
李沁岚还想再说什么,可对上他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狼狈地,屈辱地,退了出去。
养心殿里,又只剩下沈景砚一个人。
他缓缓坐回龙椅,重新拿起那块玉牌,放在唇边,轻轻地一吻。
那动作,温柔得令人战栗。
“阿棠。”
“你逃不掉的。”
“你是我的。”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只能是我的。”
我当然猜到他会来寻我。
但我万万没料到,他会把阵仗搞得这么大。
一张铺天盖地的通缉令,一份黄金万两的追杀赏。
我端详着墙上那张与我本人有着七分神似的画像,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嘲讽。
沈景砚啊沈景砚,你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永远是那副唯我独尊的霸道模样,永远是这么不容置喙。
你当真以为,这天下是你的囊中之物,天下人就都得对你俯首帖耳吗?
我身边,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人也正端详着那张画像,嘴里啧啧称奇。
“这位贵妃娘娘,当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就是不知,究竟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惹得龙颜如此震怒。”
我缓缓收回视线,低头啜饮了一口碗中温热的豆浆。
“也许……是她不再爱那位九五之尊了吧。”
男人闻言一愣,旋即失笑出声。
“姑娘真爱说笑。”
“身处金丝笼,享尽荣华富贵,怎会有不爱皇上的道理?”
是啊。
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
连同七年前的我,也不例外。
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能陪在沈景砚的身边,便已是这世间最无上的幸福。
哪怕是无名无分,哪怕是要忍受那宫墙之内无休止的明枪暗箭,我也甘之如饴。
可后来呢?
后来我才彻悟,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帝王的心。
它比纸片还薄,比烟云还轻。
今天他能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明天就能为了江山、为了权衡、为了另一个新鲜的容颜,将你毫不留情地推入万丈深渊。
我放下碗,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轻轻放在了桌上。
“店家,结账。”
“好嘞!”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准备迅速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刚迈出两步,手腕却忽地被人攥住了。
我心头一惊,猛地回头,撞进了一双清澈而温润的眼眸。
是刚才那个男人。
他叫裴笙,是这家小小早点铺老板的独子,一个尚未得志的落魄书生。
我们相识于半月之前。
那天我刚逃到苏州,形容枯槁,身无分文,饿得几乎要昏死在街头,是他,递给了我一个尚有余温的馒头。
后来,感念他的恩情,我便留在他家的铺子里做些杂活,换一口饱饭和一处遮风避雨的屋檐。
“阿棠姑娘,你这是要去哪?”
裴笙的声音极是好听,如山涧清泉,总能抚平我心中的焦躁。
我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墙上那张惹眼的画像。
“我与她生得有几分相像,怕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裴笙顺着我的手指望去,随即温和地笑了。
“哪里像了?”
“她眉眼间尽是愁苦,一看便是久居深宫、身不由己的笼中鸟。”
“你和她,可不一样。”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那双眸子亮得惊人。
“你的眼睛里,有星星。”
我的心,毫无防备地“咯噔”了一下。
究竟有多久,没有人这样……“看”过我了?
在宫中的那些年岁,所有人看我,都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那个早已故去的太子妃。我是她的替身,是沈景砚的所有物。
旁人的目光,或同情,或嫉妒,或鄙夷。
唯独,没有过这般的欣赏。
我有些慌乱地错开了视线。
“我……我还是得走。”
“别走。”
裴笙抓着我的手,力道虽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定。
“在这里,没人会把你和那位贵......贵妃联系在一起的。”
“你只是阿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
“留下来,好吗?”
我望着他那双写满真诚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竟缓缓点了点头。
我就这样,在裴家安顿了下来。
白日里,我在铺子里跑堂,招呼往来食客,收拾杯盘碗筷。
入夜后,我便回到自己的那方小小天地,做些针线女红。
日子过得如水般平淡,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裴笙,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会在铺子打烊后,教我读书识字。
他会给我讲述那些我闻所未闻的、来自山川湖海的奇闻异事。
他心细如发,知道我嗜甜,便会每日都从镇上给我捎回一块新出炉的桂花糕。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暖融融的笑意。
我那颗早已在七年前就已死去的心,仿佛又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温暖中,慢慢地……活了过来。
有时候我甚至会痴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被选入宫中,而是嫁给了我的竹马。
那么现在的生活,会不会就是这般光景?
可惜,世上从无如果。
我的竹马,早在我入宫的第二年,就因一场风寒,撒手人寰了。
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那晚,沈景砚醉得厉害,他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喊着我的小名“阿棠”。
他说:“阿棠,对不起,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我当初,就不该让你进宫的。”
“我把你……把你唯一的退路,都给亲手毁了。”
那时的我,尚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直到后来,我才从一个同乡老宫女的口中,拼凑出了那个血淋淋的真相。
我的竹马,根本不是什么病死的!
而是被沈景砚派去的人……暗中“处理”掉的。
只因为,沈景砚怕。
他怕我总有一天会后悔,怕我会舍弃他,重新回到竹马的身边。
所以,他便先下手为强,斩断了我所有的念想和归途。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觉得,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刺骨的寒冷。
原来,我所以为的那些情深似海,不过是一场他精心策划、用以“占有”的骗局。
他不是爱我。
他只是,想要完完全全地,掌控我。
从那天起,我便彻底死了心。
我不再奢求他那虚无缥缈的爱,我只求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护着我的孩儿,小殿下(贞儿)长大。
却没想到,最后连这个最卑微的愿望,也成了一种奢望。
“阿棠?阿棠?”
裴笙担忧的呼唤,将我从那片冰冷的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我猛地回神,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裴笙担忧地看着我,下意识地伸手想为我拭去泪水,却又在半途觉得不妥,尴尬地收了回去。
我摇摇头,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就是……就是眼睛里进了沙子。”
“我帮你吹吹。”
他信以为真,立刻凑了过来,温热的呼吸轻柔地喷洒在我的脸颊上,痒痒的。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心跳得好快,快得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好像……又有了少女时,那种名为“心动”的感觉。
和裴笙相处的时日,是我这二十几年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会拉着我去逛人山人海的庙会,给我买那个我盯了许久的糖人。
他会笨拙地摇着小船,带我去湖心看那轮圆满的月亮。
他会在我揉面揉到肩膀酸痛时,体贴地为我捏肩。
他会在我难过(实则是想起宫中往事)的时候,手忙脚乱地讲着那些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只为逗我开心。
他从不追问我的过去。
他说,他只在乎我的现在,和我们的未来。
他说,他想娶我。
想给我一个,真正的家。
那天晚上,他喝了些酒,拉着我的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阿棠,嫁给我吧。”
“我……我虽然现在只是个穷书生,但我跟你发誓,我一定会拼命苦读,考取功名,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这辈子,绝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看着他,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下。
这句话,我等了太久太久。
久到我以为,我这一生,都再也听不到了。
我用力地、用力地点头。
“我愿意。”
裴笙高兴得像个三岁的孩子,他一把抱起我,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
“太好了!阿棠!太好了!”
我们很快就定了亲。
裴家虽然并不富裕,但裴父裴母还是竭尽所能,给了我最体面的聘礼。
裴母拉着我粗糙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阿棠啊,我们家笙儿能娶到你,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以后,你就是我们裴家的人了。”
“我们都会拿你当亲闺女疼的。”
我看着她慈祥的笑脸,心里被一种滚烫的暖意填满。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家啊。
有爱我的丈夫,有和蔼的公婆。
没有阴谋诡诈,没有尔虞我诈,只有最平平淡淡的幸福。
我开始亲手缝制我们的喜服。
一针,一线,都绣满了,我对未来的无限期盼。
我以为,我的后半生,就会在这样安稳、平静的岁月里,缓缓流淌而过。
直到那一天。
沈景砚的出现,如同一只巨手,将我所有的美梦,撕得粉碎。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尊从地狱里踏出的修罗。
那身刺目的明黄龙袍,在裴家这间小小的早点铺里,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他身后,是黑压压的御林军,个个手持长刀,杀气腾腾。
铺子里仅有的几个食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通”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裴笙一把将我拉到他的身后,尽管他自己也脸色煞白,双腿微颤,但那双温润的眼睛,依旧坚定地护着我。
“你……你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沈景砚根本没有理会他。
他的那双眼,从始至S终,都死死地钉在我的身上。
那眼神复杂到我看不懂——有滔天的愤怒,有不甘,有委屈,还有一丝……我所熟悉的、近乎病态的疯狂。
他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重重地踩在我的心尖上。
“阿棠。”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跟我回去。”
我攥紧了裴笙的手,从他身后站了出来,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回去。”
“我不是你的阿棠,我是裴笙的妻子。”
“妻子”这两个字,仿佛一柄重锤,狠狠地击中了他。
沈景砚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他死死地瞪着我,瞪着我与裴笙交握的手。
“妻子?”
他笑了,那笑声比哭还要难听。
“朕的女人,谁敢娶?”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我身前的裴笙。
“来人!把他给朕拖出去!斩了!”
“不要!”
我尖叫出声,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张开双臂,死死地挡在裴笙面前。
“沈景砚!你敢!”
我直视着他那双充血的眸子,没有丝毫的畏惧。
“你今天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我立刻就死在你的面前!”
沈景砚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们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疯狂对峙着。
一个,是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一个,是手无寸铁、渺小如尘埃的弱女子。
可我知道,我的气势,丝毫不输给他。
因为我知道,他不敢。
他不敢赌。
他怕我,是真的会死。
良久。
久到我以为自己快要窒息时,他终于败下阵来。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里满是挫败。
“……都退下。”
御林军们面面相觑,但皇命难违,最终还是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小小的铺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景砚看着我,眼眶通红。
“阿棠,你非要这么对我吗?”
“我们七年的感情,难道都是假的吗?”
“你忘了贞儿了吗?你忘了我们那个……死去的孩子了吗?”
“你忘了当年在流放路上,你是怎么抱着我说,要一辈子陪着我,永远不分开的吗?”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被狠狠地刺痛一分。
那些我刻意想要埋葬的过往,又一次被他血淋淋地,强行揭开。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沈景砚,那些……都过去了。”
“从我离开皇宫的那一刻起,谢棠,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裴棠。”
“你说的那些,我……都忘了。”
“忘……了?”
沈景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狼狈地靠在门框上,才勉强站稳了身形。
他瞪着我,眼神绝望,却又透着可怖的疯狂。
“你怎么能忘?”
“你怎么敢忘?!”
“阿棠,你看着我!”
他突然如发疯般冲了过来,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
“你看着我!我是沈景砚!我是你的男人!”
“你不能忘了我!你绝对不能!”
“放开她!”
裴笙见状,立刻冲了上来,想要拉开他。
却被他暴怒之下,一脚踹开。
“滚!”
沈景砚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他把我死死地禁锢在他的怀里,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
“阿棠,跟我回去。”
“我给你皇后之位,我把这全天下都捧到你面前。”
“只要你……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我被他勒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我用尽全力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我只能绝望地看着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却依旧挣扎着想要起身的裴笙。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来来回回地割着。
“沈景砚……你放开我……”
“我不回去……我死……也绝不回去……”
“由不得你!”
他低吼一声,无视我的捶打,直接将我打横抱起,大步朝外走去。
“阿棠,这是你逼我的。”
“就算把你锁起来,就算折断你的翅膀,你也休想……再离开我半步!”
今天不讲甜宠,我们来聊一个关于“金丝笼”的故事。但这一次,不是什么偏殿别院,而是权力的中心——养心殿。
兜兜转转,我终究还是回到了这座华丽的囚笼。
它不是当年的郁金堂,而是如今的养心殿,一个更尊贵、更密不透风的牢狱。
沈景砚,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将我拘禁在了他的卧榻之侧。寝殿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侍卫的身影重重叠叠,宛如铁铸的墙,隔绝了我和外面的一切。
他似乎真的陷入了某种偏执的疯狂。
白日里,他是那个威严赫赫、处理万机的人间帝王。可一到夜晚,他就卸下所有的伪装,回到这座寝殿。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一旁,用一种我无法读懂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我。
有时候,他会失控地将我揽入怀中,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碎。他会一遍遍地,像魔怔了一样,低唤我的名字:“阿棠,阿棠……”
更多的时候,他会絮絮叨叨地讲述我们的过往。从皇家别院的初见,到我奋不顾身,为他挡下那杯淬毒的酒。他企图用这些早已蒙尘的记忆,来证明我们之间曾有过爱,试图以此来重新点燃我心中早已熄灭的火种。
他太天真了。
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早在一次次的背与伤害中,化作了冷灰。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进我早已麻木的神经,只让我觉得无尽的讽刺。
这种死寂般的囚禁,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
是李沁岚,那个名义上的皇后。
她来过一次,被拦在了殿门之外。但她尖利的声音,还是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刺入我的耳中。
“谢良娣?呵,本宫该叫你什么才好呢?皇上的新宠?”
“皇上为了你,连我这个正宫皇后都不愿意见一面,你可真是好手段啊!”
“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她的声音因为嫉妒而扭曲,“你真以为自己赢了吗?你不过是皇上拴在身边的一个玩物!等他哪天厌倦了,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甚至懒得抬起眼皮。
对于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连与她口舌交锋的欲望都没有。
没错,她就是个失败者。沈景砚虽然囚禁了我,但他确实再也没踏入过李沁岚的宫殿半步。他甚至降下旨意,让她迁去了最偏远的宫苑,美其名曰“静养”,实则形同废后,没有他的首肯,终生不得踏出。
这个女人,赔上了七年的青春与等待,最终换来的,也不过是另一座更凄凉的冷宫。真是可悲又可叹。
李沁岚的放肆,很快就传到了沈景砚的耳朵里。
他当晚就来看我,脸色阴沉得可怕。 殿内的烛火都被他身上的寒气压得跳动了一下。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沉声问。
我懒得重复那些污言秽语,索性闭上了眼睛。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他,但他又强行压了下去。他只是坐在床边,自顾自地说道:“阿棠,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你了。”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我已经把她废了。”
我倏地睁开了眼。
废后?
为了我这点“小事”,他竟然真的废黜了皇后?
我望着他,只觉得荒唐至极,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从胸口涌出。“沈景砚,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
“你以为你为我扫清了这些障碍,我就会忘记一切,重新爱上你吗?”
“你错了,”我清晰地看着他,“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当头一棒。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那双掌控生杀的龙目里,此刻竟流露出孩童般的迷茫和无助。
“阿棠,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样做,你才肯回头看看我?”
“我把皇后之位给你,我把这万里江山捧到你面前,难道还不够吗?”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了我的答案:
“我想要的,你永远也给不起。”
“我只求,重获自由。”
“我只愿,裴笙安好。”
“裴笙”这两个字,无异于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的眼睛瞬间被血色吞没。
“你休想!”
他怒吼着,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彻底撕碎了方才的脆弱伪装。“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他!”
“我告诉你实话,阿棠!”他狰狞地笑起来,带着报复的快意,“他早就死了!就在你进宫的那天,被我下令乱棍打死了!”
“谁让他不知死活,敢碰朕的女人。”
“他活该!”
我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巨手攥住,猛地沉入了万丈深渊。
死了?
那个温润如玉,会笑着给我递桂花糕的裴笙……死了?
不。
这绝不可能。
我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龙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撒谎……你一定是在骗我的,对不对……”
“我没有骗你。”
沈景砚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残忍的得意。
“这就是背叛朕的下场。”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尽数抽干。
我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最后听到的,是沈景砚那瞬间变得惊慌失措的尖叫。
“阿棠!阿棠!传太医!快传太医!”
我病了。病得很重。
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诊脉的手都在发抖,开出的药方却如石沉大海。
他们最后跪在地上,惶恐地回禀,说我是心病郁结。
心病还须心药医。
可他们不知道,我的心药,已经被那个刽子手,亲手碾碎了。
我开始陷入无休止的昏睡。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了苏州城那个小小的早点铺子。
裴笙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眉眼带笑,穿过晨光,向我走来。
他手里托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糕。
“阿棠,快尝尝,刚出炉的。”
我接过了那块桂花糕,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裴笙……对不起……”
“是我害了你……全都是我害了你……”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只是温柔地抬起手,用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为我拭去泪水。
“傻姑娘,胡说什么呢。”
“能在这辈子遇见你,是我裴笙最大的幸事。我从不后悔。”
我哭得更凶了。
“阿棠,别哭了。”他轻轻地将我揽入怀中,那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
“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勇敢地活下去。”
我从梦中惊醒,满脸冰凉。
泪水,早已浸透了锦绣枕巾。
沈景砚竟然一直守在我的床边,他眼下是浓重的乌青,双眼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连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看起来,比我这个病人还要憔悴狼狈。
见我转醒,他眼中迸发出一阵狂喜,立刻端过了床边温着的一碗汤药。
“阿棠,你终于醒了。”
“太好了,快,趁热把药喝了。”
我漠然地扭过头,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也避开了他那张令我作呕的脸。
“我不喝。”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坚定。
“我要去给裴笙报仇。”
沈景砚端着药碗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他放下了药碗,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久到我以为他会再次发怒,或者拂袖而去。
他才终于缓缓开口,那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阿棠,他没死。”
我猛地转回头,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盯住他。
“你说什么?”
“我说,他没死。”
沈景砚迎着我审视的目光,眼神复杂难辨。
“我只是……只是让人把他关起来了。”
“只要你乖,只要你肯好好听话,按时喝药吃饭,养好身体,”他急切地许诺,“我就放了他,我保证。”
我看着他,拼命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
可是没有。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竟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真诚。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我死寂的心底重新燃起。
“你发誓。”我盯着他。
“我发誓。”他立刻举起了手。
“我沈景砚对天起誓,若裴笙再有半点损伤,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si。”
为了让我相信,他发了最重的毒誓。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只要裴笙还活着,就好。
我伸手,接过了那碗黑漆漆的药,仰头一饮而尽。
药汁苦涩不堪,但我的心里,却因为那个名字,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甜。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寻死觅活的废人。
我开始顺从地吃饭,准时地喝药,甚至会在天气好时,到殿外走走。
我的身体,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康复起来。
沈景砚为此欣喜若狂。
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他会给我讲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的趣事,会在午后给我读那些我曾经最爱的诗篇。
他极力地模仿着,扮演着,仿佛又变回了七年前那个对我温柔体贴的太子。
可我知道。
镜子碎了,就再也无法重圆。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人命和鲜血,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心里,早已被另一个人的身影填满。
我在等。
等我的身体彻底康复,等沈景砚对我放下所有的戒心。
然后,我就会去找到裴笙,带着他,一起逃离这座吃人的皇宫。
去一个山高水远,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安稳日子。
我没想到,这个机会,会来得如此之快。
边关急报,说北狄来犯,连夺三城。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沈景砚作为新帝,为了稳固军心民心,不得不决定御驾亲征。
临走的前一夜,他来到了养心殿。
他褪去了龙袍,换上了一身玄色戎装,衬得他愈发英武不凡。
他紧紧地抱着我,力道大得仿佛要将我嵌入他的骨血。最后,他才松开我,在我额上印下了一个珍而重之的吻。
“阿棠,等我回来。”
“等我凯旋,我们就举行大婚。”
“朕要给你一个,全天下最盛大、最荣耀的婚礼。”
我顺从地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
“好,臣妾等您。”
他终于满意地笑了。
他又拉着江公公,反复嘱咐了许久,务必要照顾好我的一应起居。
最后,他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寝殿,踏上了前往边关的征程。
他一走,我的计划便立刻开始实施。
我知道裴笙被关在哪里。
就在那个最森严、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天牢。
这是沈景砚在一次酒后,无意中说漏了嘴。他以为我当时醉得不省人事,却不知我听得清清楚楚。
天牢,最深处的那一间。
我用积攒多年的首饰,买通了几个贪财的看守侍卫。
又趁着江公公不备,偷到了他贴身保管的天牢钥匙的副钥。
一切,准备就绪。
那个晚上,月黑风高,最适合行动。
我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避开了所有的巡逻,如一只黑色的蝴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天牢。
天牢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腐烂的霉味,熏得人几乎要窒息。
我强忍着胃里翻涌的不适,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向下,终于摸到了最深处的那间牢房。
牢房的角落里,一个身影蜷缩在稻草堆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具了无生息的尸体。
我的心猛地一紧,手忙脚乱地用钥匙打开了那把沉重的大锁,冲了进去。
“裴笙!”
我扶起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似乎是听到了我的呼唤,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借着墙上那豆点般微弱的油灯火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曾经温润如玉、让我魂牵梦绕的脸,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
他的左眼,赫然是一个空洞的血窟窿。
我的心,像是被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攒刺着。
“裴笙……是我……我是阿棠啊……”
我抱着他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泣不成声。
他好像辨认了许久,干裂的嘴唇才微微翕动。
“阿……棠……”
他的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
“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走。”我拼命擦干眼泪,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脆弱,“我来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现在就走。”
“走……”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阿棠……我们……走不掉了。”
“为什么?”
我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
牢房之外,突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
密集的脚步声、兵器甲胄的碰撞声,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将这小小的牢房围得水泄不通。
我们被包围了。
我僵硬地回过头,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缓缓地从火光中走出。
不是戎装。
他穿着一身刺目的明黄龙袍,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看着狼狈不堪的我们。
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得逞的笑容。
是沈景砚。
“阿棠,你果然还是来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彻底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
“是你……全都是你设计的……”
“边关急报是假的,御驾亲征也是假的……”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设下的一个局!”
“没错。”
他承认得如此坦荡。
“朕就是想亲眼看看,在你心里,他到底有多重要。”
“重要到……你明知是陷阱,也愿意为了他,以身犯险。”
他一步一步,缓缓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他的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现在,朕看到了。”
“沈景砚!你这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张开双臂,死死地护在裴笙身前。
“你放了他!我什么都答应你!我跟你回去!”
“晚了。”
沈景砚冰冷地摇了摇头,那笑容里透着极致的残忍。
“阿棠,朕给过你机会了。”
“是你自己,非要选这条死路的。”
他抬起了手,指向我身后那个我拼死也要保护的男人。
“把他,给朕凌迟处死。”
“就在这里,当着她的面,一刀一刀地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人间地狱的。
我只记得,裴笙的血,溅了我满身满脸。
温热的,黏腻的。
他到死,都没有喊过一声疼。
他只是用那只仅存的好眼睛,温柔地看着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口型,对我说出了那两个字。
“活下去。”
沈景砚又把我带回了养心殿。
他抱着我,仿佛在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他一遍遍地吻我,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呢喃着“我爱你”。
我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摆布。
不哭,不闹,也不再开口说一个字。
我的心,已经随着裴笙的死,一起被埋葬在了那天牢的污泥里。
沈景砚似乎对我这种极致的“顺从”感到非常满意。
他很快就下旨,封我为后。
立后大典,办得空前绝后的盛大。
全天下的百姓都在传颂,当今皇上,有一个爱到了骨子里的女人。
为了她,他不惜废黜了原配皇后。
为了她,他甚至遣散了六宫,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都说,我是这天底下,最幸福、最受宠的女人。
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我每天晚上,都会从同一个噩梦中惊醒。
梦里,是漫天的血色,和裴笙那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我开始变得嗜睡,精神也越来越恍惚。
有时候,我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我会把眼前这个穿着龙袍的男人,错认成那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身影。
我会抱着他,呢喃着叫他:“裴郎……”
每当这个时候,沈景砚的脸色就会变得铁青,眼底是压不住的暴怒。
但他从不曾对我发火。
他只是会更用力地、更疯狂地抱紧我,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咬牙切齿地重复:
“阿棠,你看清楚,我是景砚。”
“你的男人,是朕!是沈景砚!”
我怀孕了。
就在那场盛大的立后大典后的第二个月。
沈景砚欣喜若狂,他那几天的亢奋,甚至超过了他登基的时候。
他把我看得更紧了,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
我的衣食住行,他无一不亲自过问。
他甚至为了能时时刻刻守着我,罢朝了整整三天。
朝堂上下,怨声载道,御史的折子堆成了山。
可他毫不在意。
他说,这世上,什么江山社稷,都比不过我和我们的孩子重要。
我麻木地摸着自己渐渐隆起的小腹,心中没有任何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刺骨的冰冷。
这个孩子,是沈景砚的。
是那个亲手下令,凌迟了我挚爱之人的刽子手的血脉。
我怎么可能,会期待他的到来?
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打掉这个孽种。
我故意在雨天摔倒,我故意偷吃那些大寒的食物。
可每一次,都会被沈景砚及时发现。太医们用尽了最好的药材,拼了命地保住了这个孩子。
我的孩子,生命力顽强得可怕。
就像……就像我那未曾出世,就惨死在冷宫里的贞儿。
想到贞儿,我的心又开始一阵阵抽痛。
如果贞儿还在,现在也该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
她会甜甜地叫我“娘亲”,会抱着我的胳膊撒娇。
可是,她不在了。
我的三个孩子,都早早地离我而去。
而现在这一个,我也不想要。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那天,是皇家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沈景砚必须亲自主持,天黑之前都无法脱身。
我用借口支开了殿内所有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然后,我从床榻的暗格里,端出了那碗我早就准备好的,浓黑的堕胎药。
药很苦,比我这辈子喝过的任何一副药都要苦。
我没有丝毫犹豫,皱着眉,一口气将它灌了下去。
很快,我的小腹就开始了排山倒海般的剧痛。
鲜血,顺着我的大腿,蜿-蜒而下,在冰冷的地板上,开出了一朵妖冶的红莲。
我躺在血泊中,意识渐渐开始模糊。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个,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
是沈暮商。
他长高了,也长大了,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沈景砚的影子。
他疯了一样冲过来,抱起了倒在血泊中的我,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姨娘!姨娘你醒醒啊!”
“你不要死!暮商不能没有你!”
姨娘……
我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我努力地想要睁开眼,想再看他最后一眼。
可我的眼皮,好重,好重。
最后,我只来得及,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一句话。
“暮商……忘了……姨娘吧……”
我死了。
又好像没完全死。
我的灵魂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沈景砚疯了。
他从祭坛上狂奔回来时,我躺在床上的身体,已经彻底凉了。
他抱着我冰冷的尸体,不吃不喝,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旨意。
他要,为我殉葬。
他不顾所有朝臣的跪地哭求,毅然决然地,将皇位,传给了沈暮商。
然后,他换下龙袍,穿上了一身白衣,走进了那座为我(皇后)修建的、尚未完工的陵墓。
他径直走到我的棺椁旁,坐了下来。
他握住了我那只已经僵硬的手,十指紧扣,就像我还在生时,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阿棠,我来陪你了。”
“黄泉路上,你再也不会孤单了。”
“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说完,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心脏。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衣。
也染红了,我身下的棺木。
我看着他缓缓倒在我的身上,脸上,竟然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
当然恨。
他亲手毁了我的一生,杀了我最爱的人,也逼死了我自己。
可……好像也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毕竟,我们也曾有过真心相待的时光。
在那条颠沛流离的流放路上,他背着我,为我唱着跑调的小曲。
在那个暗藏杀机的宫宴上,他为我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剑。
那些温暖,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只是,那些温暖,最终,还是被这滔天的权力和无尽的欲望,给彻底吞噬了。
我的灵魂,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
我知道,我快要走了。
去一个,没有沈景砚,也没有裴笙的地方。
去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安宁的归宿。
在彻底消失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纷纷扰扰的人间。
我看到,沈暮商成了一个很好的皇帝。他励精图治,肃清朝纲,开创了一个后世称颂的盛世。
他终身未娶,也未立后。
他说,他的心里,早就住下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的姨娘。
也是他的……母亲。
我看到,李皇后在冷宫里,郁郁而终。到死,她都没有能再见到沈景砚一面。
我看到,在苏州城外,裴笙的坟前,长满了青青的野草。
每年清明,都会有一个穿着龙袍的年轻天子(沈暮商),独自前来为他扫墓。
他会带上一壶上好的女儿红,和一碟新做的桂花糕。
然后,他会坐在坟前,陪那个沉睡在地下的人,说一整天一整天的话。
真好。
所有的人,都有了他们各自的结局。
我也该,走了。
一阵微风吹来,我的灵魂,化作了漫天的点点星光,彻底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
……
“姑娘,醒醒。”
一个分外温柔,又带着一丝焦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温润如玉的脸。
是裴笙。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正微笑着看我。
“你可睡了好久了,趴在桌上也不怕着凉。”
我愣住了。
“我……这是在哪?”
“在我的铺子里啊。”他好笑地指了指周围。
还是那个小小的、简陋的早点铺。
午后的阳光从雕花木窗外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和桂花的甜香。
“我……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说什么胡话呢。”
他宠溺地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你只是这几天太累了,打了个盹,睡着了而已。”
“快起来吧,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那家桂花糕,再不吃就凉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递过来的那块桂花糕,眼泪,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原来,那只是一场梦。
一场,太过真实、太过漫长的噩梦。
现在,梦醒了。
我还在江南,还在苏州。
我的裴郎,也还好端端地,在我身边。
真好。
我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着他。
“裴笙,我好想你。”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撞得愣了一下,随即也轻柔地、坚定地抱住了我。
“傻姑娘,我们早上不是才刚见过吗?”
“不。”
我摇着头,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贪婪地嗅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皂角清香。
“我们,已经分开了。”
“分开了一辈子那么长。”
“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好。”
他轻声地应着,在我柔软的发顶,印下了一个温柔的吻。
“再也不分开了。”
来源:深夜emo小土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