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世界变成了静音模式,只有耳鸣在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蝉被关进了我的脑袋里。
拿到那张诊断报告的时候,我的大脑是空白的。
A4纸那么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的手心。
肺癌,晚期。
这三个字像三个不认识的怪物,张牙舞爪地在我眼前跳。
医生嘴巴一张一合,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世界变成了静音模式,只有耳鸣在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蝉被关进了我的脑袋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
夏天的午后,太阳毒得能把人烤化。
我站在医院门口的梧桐树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表情各异,或焦急,或平静,或悲伤。
他们都有要去的地方,有要见的人。
而我呢?
我的路,好像走到头了。
我掏出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通讯录里几百个名字,我从上滑到下,又从下滑到上。
第一个,我打给了我妈。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是哗啦啦的麻将声。
“喂?干嘛?”我妈的语气很不耐烦。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鱼刺哽住了,又干又疼。
“妈,我……”
“有事快说,我这儿正忙着呢!马上要胡大牌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口气里的颤抖和恐惧一起咽下去。
“妈,我生病了。”
“小感冒小发烧的,自己去买点药吃,多大的人了。”她不以为意。
“不是小病。”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是癌症。”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麻将声停了。
我能想象到我妈举着电话,愣在牌桌前的样子。
过了大概十几秒,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尖锐得像一把锥子。
“你说什么?!”
“癌症,肺癌。”我重复了一遍,每说一个字,都像在用刀片刮自己的声带。
“你这个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咒自己是不是?!”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关心,是愤怒。
“是真的,诊断报告在我手上。”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压抑着怒火的质问:“在哪家医院看的?现在的医生都是骗钱的!肯定是误诊!你别被人骗了!”
“市一院,王主任的号,托人挂的。”
她没话说了。
王主任,全市最好的呼吸科专家,她也知道。
电话那头传来她粗重的呼吸声,然后,她问了一句让我从头凉到脚的话。
“那……得花多少钱啊?”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扔进了冰窟窿。
不是“你现在在哪儿”,不是“你怎么样了”,不是“别怕,有妈在”。
而是,“得花多少钱”。
我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原来,在她的世界里,我的命,是可以被换算成一个具体数额的。
“你说话啊!得多少钱?你哥刚换了车,家里没多少闲钱!”我妈的声音急躁起来。
我挂了电话。
没有力气再听下去。
第二个电话,我打给了我爸。
我爸是个老好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在家里的地位约等于一件会走路的旧家具。
电话接得很快。
“喂,囡囡。”
“爸。”我喊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怎么了?哭了?”我爸一下就听出来了。
“爸,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
我把情况又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我爸沉默了。
他总是沉默。
我妈骂我的时候,他沉默。我哥抢我东西的时候,他沉默。家里所有不公发生的时候,他都沉默。
这一次,也不例外。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说:“知道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你妈她……脾气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她也是急的。”他试图为我妈辩解。
“嗯。”我应了一声。
“你……先别想太多,好好休息。”
“嗯。”
“钱的事……我再想想办法。”
又是沉默。
我主动挂了电话。
指望我爸,就像指望沙漠里能开出船。
最后一个电话,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打给了我哥,林强。
响了三声,被他老婆,也就是我嫂子方莉接了。
“喂,找林强啊?他洗澡呢。”嫂子的声音总是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嫂子,是我。”
“哦,小姑子啊,什么事?”
我把我的病又复述了一遍。
我感觉自己像个复读机,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的死刑判决。
嫂子“哎呀”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同情,倒像是听了个八卦。
“这么严重啊?那你以后可怎么办哦。”
“我……”
“你哥最近工作压力大,这事我先不告诉他了,免得他分心。他那个项目要是黄了,我们家房贷可就还不上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愣住了。
所以,我得了绝症这件事,还没有他的项目重要。
不,甚至都不能让他知道,怕影响他。
“还有啊,你这病……传染不传染啊?乐乐还小,可不敢让他瞎接触。”乐乐是她儿子,我亲侄子。
我的血,彻底冷了。
在她眼里,我不是家人,我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污染源。
“不传染。”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哦,那就好。那你自己多注意吧,我们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先挂了啊,我得去给乐乐削苹果了。”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我握着手机,站在梧桐树下,像一尊被全世界遗弃的雕像。
原来,家人的爱,也是分人的。
从小到大,我都知道,我哥是太阳,是珍宝,是全家人的希望。
而我,是那颗最不起眼的星星,是附带的,是可有可无的。
好吃的好玩的,先紧着我哥。
考上大学,我爸妈给我哥办了升学宴,请了所有亲戚。
我考上大学,我妈说:“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嘛,浪费钱。”
我工作后,工资大部分都交给了家里,我妈说:“你哥要买房,你这个做妹妹的,不该帮衬一下吗?”
我帮了。
我哥结婚,彩礼、婚房、装修,我掏空了自己工作几年的积蓄。
我妈说:“你哥成家立业了,我们做父母的就放心了。”
他们放心了。
那我呢?
我以为,血缘是一种无论如何都斩不断的羁绊。
我以为,亲情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那双会毫不犹豫伸向你的手。
我错了。
大错特错。
当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时,我才看清,我在他们心里,到底算什么。
一个可以随时被牺牲的,次要选项。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回了我的出租屋。
一个三十平米的小单间。
我没有哭。
眼泪好像在走出医院的那一刻就流干了。
我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一瓶快过期的牛奶和半个洋葱。
我关上冰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在为我的生命倒数。
我开始害怕。
不是怕死。
是怕就这么孤零零地,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
然后,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的朋友,肖雨。
“喂,林婉,你死哪儿去了?今天下午给你发的稿子看了没?客户催死了!”肖雨是个急性子,嗓门巨大。
听到她的声音,我那堵了半天的泪墙,瞬间就塌了。
我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像要把这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全都哭出来。
肖雨被我吓坏了。
“喂喂喂!林婉!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别吓我!”
我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
肖雨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她没有说“肯定是误诊”,也没有问“要花多少钱”。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等我哭累了,她才开口,声音沙哑。
“地址发我。”
半小时后,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肖雨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袋子。
她一把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
“别怕。”她说,“有我呢。”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木。
袋子里,是热气腾腾的粥,还有我最爱吃的小笼包。
“先吃东西。”肖雨把饭菜摆在桌上,“天塌下来,也得吃饱了再扛。”
我一边流泪,一边往嘴里塞包子。
很烫,但我感觉不到。
心里的冷,需要这点温度来暖。
“你家人怎么说?”肖雨问。
我把那三通电话的内容,平静地复述了一遍。
肖雨听完,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这他妈是人吗?!一群!”她气得发抖,“林强那个白眼狼!你当初为了他的婚房,把自己的首付钱都给他了!还有你妈,她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算了。”我说。
“什么算了?这不能算!”肖雨站起来,在小屋里走来走去,“不行,我得去找他们理论!”
“别去。”我拉住她,“没用的。”
“怎么没用?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王法了!”
“肖雨,”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哀莫大于心死。我对他们,已经死心了。”
哀莫大于心死。
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曾经是那么渴望他们的爱,那么努力地想得到他们的认可。
我拼命学习,拿奖学金,是为了让他们觉得有面子。
我拼命工作,赚钱,是为了让他们觉得我“有用”。
我像一只讨好主人的小狗,拼命摇着尾巴,只为换取他们一点点怜悯的抚摸。
可现在,我不想了。
太累了。
肖雨看着我,眼里的怒火慢慢变成了心疼。
她坐下来,握住我的手。
“好,我们不理他们。”她说,“接下来怎么办?治疗方案出来了吗?”
“医生说,先化疗,看看情况。”
“钱呢?够吗?”
我摇摇头。
我的积蓄,大部分都“帮衬”我哥了。剩下的,只够一两个疗程。
“我这里有。”肖雨说得斩钉截铁,“我工作这几年攒了二十万,本来打算付首付的。你先拿去用。”
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肖雨,我……”
“你什么你?我们俩谁跟谁?”她拍了拍我的手,“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你给我好好治病,听见没?”
我用力点头。
“等你好了,这钱必须还我,还得加利息!”她故意做出凶巴巴的样子。
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没有心理负担。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会让你觉得人间值得。
我的那个人,是肖雨。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医院和出租屋两点一线。
化疗的副作用很大。
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每天早上醒来,枕头上都是黑压压的一片。
我干脆让肖雨帮我剃了个光头。
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憔悴、顶着一颗卤蛋的自己,我竟然笑了。
好像也没那么难看。
我开始呕吐,吃什么吐什么。
闻到一点油腥味就犯恶心。
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
我的家人,一次都没有来过。
我妈打过几次电话。
第一次,是问我:“你那病,到底要花多少钱?我跟你爸这点养老钱,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第二次,是抱怨:“你哥他们公司最近不景气,奖金都发不出来了。你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第三次,是命令:“你手里还有多少钱?先给你哥转五万,他要还车贷。”
我一次比一次沉默。
到最后,我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挂断。
我哥,林强,给我发过一条微信。
“听说你病了?好好养着吧。对了,你之前答应借我换车的钱,什么时候方便给我?”
我看着那条微信,看了很久。
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把他拉黑了。
我嫂子方莉,在家庭群里发过一张乐乐在游乐场玩的照片。
配文是:“天气真好,带宝贝出来放放风。”
群里,我爸妈立刻点了赞,发了一堆夸孙子可爱的表情包。
没有人问一句,我在医院里,怎么样了。
那个群,我也退了。
世界清静了。
只有肖雨,每天下班后雷打不动地来医院陪我。
她给我带各种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没有油腥味的营养餐。
她给我讲公司的八卦,讲新上映的电影,讲她今天又跟哪个甲方斗智斗勇了。
她想方设法地逗我笑。
有一次,我吐得昏天黑地,感觉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
我趴在床边,虚弱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肖雨就蹲在我旁边,一边给我拍背,一边掉眼泪。
“林婉,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她哭着说。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她。
“肖雨,要不,算了吧。”我说,“别治了,太折腾了。”
也太花钱了。
肖雨的钱,也快见底了。
肖雨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当然,是轻轻的。
“放屁!你说什么胡话呢!”她眼睛瞪得像铜铃,“钱的事你不用管,我已经把房子挂中介了,大不了卖了!你敢说放弃,我现在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我知道她是吓唬我。
但我也知道,她是真的会为我拼尽全力。
我笑了。
“好,我不死了。”我说,“我得活着,看你怎么把卖房的钱从我这儿要回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身体上的痛苦,有时候会让人麻木。
心里的那道疤,却在每一次化疗的间隙,隐隐作痛。
有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回到了小时候。
我发高烧,躺在床上,浑身滚烫。
我妈在厨房里,不是给我熬粥,而是在给我哥炖鸡汤。
她说:“你哥要长身体,得多补补。”
我爸坐在客厅看报纸,对我的哭喊充耳不闻。
我哥拿着他的新玩具,在我床边跑来跑去,炫耀着,完全不理会我难受得快要死掉。
我从梦里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被抛弃的感觉,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只是那时候我不懂。
我总以为,只要我再乖一点,再懂事一点,他们就会多爱我一点。
现在我明白了。
不爱你的人,你就算为他死了,他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他只会觉得,你死的这个地方,弄脏了他的地板。
第四次化疗结束后,我的身体状况差到了极点。
医生找肖雨谈话,建议转到上海的肿瘤医院,那边有更好的技术和靶向药,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费用也是天价。
肖雨没告诉我。
她只是跟我说,我们去上海旅游吧,换个环境,心情好,病就好得快。
我看着她那双努力装出轻松样子的眼睛,什么都明白了。
“你把房子卖了?”我问。
肖雨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卖了。反正我一个人,住哪儿不是住。”她故作潇洒地耸耸肩,“倒是你,赶紧给我好起来,不然我这房子就白卖了。”
去上海的前一天,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这是我生病以来,他第二次主动联系我。
“囡囡啊,你……还好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还行。”
“我听你妈说……你把你哥拉黑了?”
“嗯。”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他毕竟是你哥啊。”
我笑了,笑声嘶哑难听。
“爸,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哥他……最近手头紧,想问你借点钱周转一下。他也是没办法了。”
我的心,麻木了。
我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我没有钱。”我说。
“怎么会没有呢?你工作这么多年,总有点积蓄吧?你妈说你至少有十几万。”
我妈。
她倒是把我的家底摸得清清楚楚。
“我的钱,都用来看病了。”我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还欠着朋友二十万。”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
“怎么会……要这么多钱……”他喃喃自语。
“爸,”我打断他,“我明天要去上海了。”
“去上海干嘛?”
“继续治病。”
“还要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这病就是个无底洞!花再多钱也治不好的!你这是要把我们一家人都拖垮啊!”
要把我们一家人都拖垮。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不是家人。
我是一个拖累,一个负担,一个无底洞。
“你放心。”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不会拖垮你们的。从今以后,我的生与死,都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我挂了电话。
然后,关机。
世界,彻底清静了。
在上海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肖雨租了一个离医院很近的小公寓。
她每天陪我去做检查,去治疗,然后回来给我做饭,陪我聊天。
我们像两个相依为命的战友。
上海的医生很负责,给我做了一系列更详细的检查。
一周后,我坐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肖雨陪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
医生看着我的新CT片,又对比了一下我之前带来的片子,眉头皱了起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小姐,”医生推了推眼镜,表情很严肃,“你之前,是在哪家医院确诊的?”
我报了市一院的名字。
“根据我们最新的检查结果,包括穿刺活检的病理分析,”医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你肺部的这个结节,是良性的。”
良性的?
我没反应过来。
肖雨也没反应过来。
“医生,您……您说什么?”肖雨的声音在抖。
“简单来说,就是,你得的不是肺癌。”医生说得很肯定,“之前的诊断,是一个误诊。”
误诊。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看着医生,又看看肖雨。
肖雨的嘴巴张成了O型,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那……那她之前的化疗……”
“之前的化装,是基于错误的诊断进行的。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必要的损伤。”医生叹了口气,“不过好在,发现得还算及时。后续只要好好调理,把身体养回来就行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空气的气球,轻飘飘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落。
不是癌症。
我不会死了。
我走出医生办公室,走到医院的走廊上。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应该高兴的,对吗?
我应该欣喜若狂,应该抱着肖雨又哭又笑。
但是我没有。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到极致的,冰冷的愤怒。
我被误诊了。
我承受了四次化疗的痛苦,掉光了头发,吐到胆汁都出来,瘦得不成人形。
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让肖雨卖掉了她唯一的房子。
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在死亡的边缘线上走了一遭。
结果,这他妈的是一场乌龙?
肖雨抱着我,喜极而泣。
“太好了!林婉!你听见没有!你没事了!你没事了!”
我任由她抱着,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是啊,我没事了。
我的病是假的。
可是,那份诊断报告,就像一面照妖镜。
它照出了,我在我家人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份痛苦,那份被抛弃的绝望,是真的。
我妈那句“得花多少钱”,是真的。
我哥那条“什么时候方便给我钱”的微信,是真的。
我爸那句“你这是要把我们一家人都拖垮”,是真的。
病是假的,但人心是真的。
是真的,冷。
是真的,狠。
那天下午,我和肖雨坐在黄浦江边。
江风吹着我的光头,凉飕飕的。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肖雨问我。
“回家。”我说。
“回哪个家?”
“回那个,我曾经以为是家的地方。”我的声音很平静,“有些账,该算一算了。”
肖-雨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担忧。
“林婉,你别做傻事。”
我笑了笑。
“放心,我不会的。”
我只是,不想再当那个任人宰割的包子了。
回到我们那个小城市,已经是三天后。
我没有通知任何人。
我和肖雨先去了一趟银行,把她卖房剩下的钱,加上我卡里仅有的一点,凑在一起,还给了她一部分。
“剩下的,我慢慢还你。”我说。
“不急。”肖雨说,“你先处理好你家里的事。”
我拿着那张上海医院出具的,证明我“肺部结节为良性”的诊断报告,直接打车去了我父母家。
那天是周末。
我猜,他们都在。
我用钥匙打开门。
客厅里,欢声笑语。
我妈,我爸,我哥,我嫂子,还有我那活泼可爱的侄子乐乐,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午饭。
桌上,有红烧肉,有清蒸鱼,有油焖大虾。
丰盛得像过年。
看到我推门进来,所有人的笑声都戛然而在。
他们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震惊,错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我妈第一个反应过来。
“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去上海了吗?”
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光秃秃的脑袋和消瘦的脸颊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嫌恶。
“你这副样子,别吓着乐乐!”
我没理她。
我走到餐桌前,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我看着那一桌子的菜。
真香啊。
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每天靠着白粥续命的时候,我的家人们,在吃着大鱼大肉。
“我回来了,你们不高兴吗?”我微笑着问。
没有人回答。
气氛尴尬得能滴出水来。
还是我爸,那个永远的和事佬,先开了口。
“囡囡,回来了就好。吃饭了吗?一起吃点吧。”
“吃不下。”我把手里的那份诊断报告,拍在桌子上。
那声响,不大,但足以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我哥林强皱着眉问。
“我的新诊断报告。”我说,“上海医院的。”
我妈一把抢了过去。
她和我爸,我哥,我嫂子,四颗脑袋凑在一起,像在研究什么国家机密。
我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一种……松了口气的释然。
“良性?误诊?”我妈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没得癌症?!”
“是的。”我说,“托你们的福,死不了了。”
我嫂子方莉,第一个笑出了声。
“哎呀,我就说嘛!现在的医生最会吓唬人了!这不就没事了嘛!真是大好事啊!”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哥使眼色。
我哥立刻会意,脸上也堆起了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害我们白担心一场!”
白担心一场?
我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觉得无比恶心。
“担心?”我冷笑一声,“你们担心什么了?是担心我死在医院里,没人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吗?”
“林婉!你怎么说话呢!”我妈把报告重重地拍在桌上,“我们是你家人!我们能不担心你吗?你这孩子,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
“良心?”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我跟你们谈良心?”
“我被查出癌症的时候,妈,你第一句话问的是什么?是‘要花多少钱’!”
“我躺在医院化疗,吐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哥,你给我发微信,问我什么时候把钱给你!”
“我要去上海做最后一搏,爸,你打电话骂我,说我要拖垮这个家!”
“嫂子,你怕我传染给你儿子,连我家的门都不敢让他靠近!”
我每说一句,他们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一个人在医院,疼得想死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在群里晒你们的天伦之乐!”
“这就是你们的担心?你们的良心?”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积攒了几个月的愤怒和委屈,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乐乐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嫂子赶紧抱起儿子,瞪着我:“你有病啊!吓着孩子了!”
“对,我有病。”我指着自己的脑袋,“我就是这里有病,才会把你们这群冷血自私的怪物,当成家人!”
“你……”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你这个不孝女!我们白养你这么大了!”
“白养我?”我笑了,“从小到大,我穿的吃的,哪一样不是我哥挑剩下的?我的大学学费,一半是靠奖学金,一半是靠我自己打工!我工作以后,哪个月没给家里钱?林强结婚的房子,首付我出了二十万!你们管这叫白养我?”
我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那……那也是你自愿的!”他梗着脖子狡辩。
“对,是我自愿的。”我点点头,“我自愿犯贱,我自愿当冤大头,我以为我掏心掏肺,就能换来你们一点点的真心。现在我明白了,喂不熟的狗,永远是狗。”
“够了!”我爸终于吼了一声,这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这么大声说话。
他站起来,脸色铁青。
“林婉,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你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一家人?”我看着他,这个我叫了二十多年“爸爸”的男人,“在我最需要家人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我不需要你们锦上添花,我只求你们能雪中送炭。哪怕只是一句真心的安慰,一次真心的探望。可是你们给了我什么?”
“你们只给了我冷漠,算计,和抛弃。”
“爸,你知道吗?哀莫大于心死。我现在,对你们,就是这种感觉。”
我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我哥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既然你没事了,那正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贪婪的算计,“你之前不是说你手里还有点钱吗?正好我最近想换套学区房,你……”
我猛地转过身。
看着他那张理所当然的脸,我气得浑身发抖。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想的,依然是从我身上榨取价值。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他被我的眼神吓到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哥捂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你敢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无耻的吸血鬼!”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林强,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我林婉,跟你,跟这个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我欠你们的,我工作后给家里的每一分钱,我给你买房出的那二十万,就当是还了你们的生养之恩!”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陌生人!我结婚,你们不用随礼。我死了,你们不用奔丧!你们的任何事,都不要再来找我!”
“还有,”我从包里掏出我的那串家门钥匙,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我还给你们。”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家。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咒骂和哭喊。
我站在楼下,仰头看着天空。
天很蓝,云很白。
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整个人,都轻松了。
我给肖雨打电话。
“我出来了。”
“怎么样?”
“结束了。”
“那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你。”
“不用。”我看着马路对面的房产中介,“我想先去办一件事。”
“办什么?”
“买个属于我自己的家。”
虽然手里的钱,只够付一个很小很小的单身公寓的首-付。
虽然未来的日子,我需要拼命工作来还房贷,还要还欠肖雨的钱。
但那一刻,我心里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终于,为自己活了一次。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很平静。
我换了手机号。
租了个新的小房子,离我公司很近。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我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头发也长出了一层短短的毛茬。
我开始健身,学做饭,周末的时候和肖雨一起去看画展,去听音乐会。
我发现,没有了那个家的拖累,我的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广阔,这么自由。
当然,他们并没有就此罢休。
他们找不到我,就去我公司闹。
我妈坐在我们公司大厅里,哭天抢地,说我不孝,说我发达了就不要父母了。
我哥和我嫂子,一唱一和,跟我的同事们控诉我的“罪行”。
公司里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我没有出去跟他们对峙。
我只是默默地写好了辞职信,交给了我的领导。
然后,我报了警。
警察来了,把他们劝走了。
第二天,我办完了离职手续,离开了那家我工作了五年的公司。
走的时候,我谁也没看。
我知道,背后有很多指指点点的目光。
但我不在乎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我自己过的。
我不能再让这群人,毁掉我的生活。
我开始做自由职业。
凭着我之前积累的人脉和作品,很快就接到了不少项目。
虽然辛苦,但收入比上班的时候高,时间也更自由。
肖雨成了我最坚实的后盾。
她怕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干脆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吐槽甲方,像大学时一样。
有天晚上,我们俩喝了点酒。
肖雨红着脸问我:“林婉,你……后悔吗?”
我摇摇头。
“不后悔。”我说,“我只后悔,没有早点这么做。”
“那你以后……真的不打算再跟他们联系了?”
“嗯。”我看着窗外的星空,“有些人,有些关系,就像一颗烂掉的牙。拔掉的时候会很疼,会流血,但拔掉之后,整个世界都清爽了。”
又过了几个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是一个远房亲戚。
她支支吾吾地告诉我,我爸住院了。
“好像是脑梗,挺严重的,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
“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我沉默了很久。
“不了。”我说。
“林婉!那毕竟是你爸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电话那头的声音拔高了。
“当初我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他比我更狠心。”我平静地说完,挂了电话。
我没有一丝波澜。
不是我冷血。
是我的那颗心,早就在一次次的失望和伤害中,被他们亲手杀死了。
他们种下的因,就该自己去尝那个果。
又过了一年。
我的生活已经完全走上了正轨。
我用做项目赚的钱,付清了房子的首付,也把欠肖雨的钱还清了。
我的小公寓装修得很温馨,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
我养了一只猫,叫“没心没肺”。
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它一样,活得简单,快乐。
有天,肖雨神神秘秘地递给我一个手机。
是她新买的,上面登陆着一个我没见过的社交账号。
“给你看个好东西。”她挤眉弄眼。
我点开,发现是我嫂子方莉的朋友圈。
最新的几条,都是抱怨。
“老公公司裁员,被优化了,一家老小要喝西北风了。”
“公公每个月的康复费就是个无底洞,我这点工资根本不够填。”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买这么大的房子,现在房贷压得喘不过气。”
下面还有一条,是转发的鸡汤文,标题是《生女儿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还是指望不上》。
我看着,笑了。
肖雨凑过来:“解气不?”
我摇摇头。
“没什么感觉。”
我把手机还给她。
“他们的生活是好是坏,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我的猫“没心没肺”跳上窗台,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蹭我的手。
我抱起它,心里一片宁静。
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个所谓的“家”。
但我赢回了整个世界,和我自己。
这就够了。
来源:雨疏愁更浅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