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彼时我正窝在出租屋的沙发里,为一笔刚刚谈成的项目订单偷偷乐呵,盘算着这个月的奖金能多出几位数。
电话是我妈打来的。
彼时我正窝在出租屋的沙发里,为一笔刚刚谈成的项目订单偷偷乐呵,盘算着这个月的奖金能多出几位数。
“小书啊,在忙吗?”
我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小心翼翼,还带着一丝我熟悉的、即将要开口求人办事前的铺垫。
我心里咯噔一下,嘴上还是轻松地应着:“不忙,刚下班。怎么了妈?”
“那个……你大伯家的倩倩,你堂妹,记得吧?”
“记得啊,怎么了?”我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堂妹林倩的形象,一个有点内向、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孩子,比我小三岁。
我们两家走得不算近,一年到头也就春节聚一聚,说不上多亲,但也没什么矛盾。
“倩倩她……生病了。”
我妈的声音沉了下去。
“病的还挺重,白血病。”
“什么?”我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手里的薯片撒了一地。
白血病,这三个字像三块巨石,轰然砸进我的脑子里。
“怎么会……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谁说不是呢,上个月体检才查出来的,急性。医生说得赶紧治,要做骨髓移植,费用很高。”
我妈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顺着电话线爬过来,钻进我耳朵里,沉甸甸的。
“那……配型找到了吗?费用大概要多少?”我追问,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配型你大伯跟她配上了,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可费用,医生说前期治疗加上移植,前前后后至少得五十万打底。”
五十万。
我捏着手机,感觉指尖有点发凉。
“你大伯和你大妈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钱,你堂哥前年结婚买房,几乎掏空了家底。他们自己东拼西凑,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现在还差二十万的缺口。”
来了。
重点终于来了。
我妈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大伯……昨天给我打电话了,唉,一个大男人,在电话里都哭了。他说,想问问你,能不能先借二十万给倩倩救急。”
我沉默了。
二十万。
这个数字对我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它是我毕业五年,在这座一线城市里,靠着996和省吃俭用,一分一分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全部家当。
是我未来房子的首付,是我对抗生活风险的底气,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小书,妈知道这笔钱对你很重要。”
“妈也知道你大伯以前有些事做得不地道,但这次不一样,这是救命啊。倩倩那孩子多乖啊,才二十四岁,人生才刚开始……”
我妈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她肯定又在抹眼泪了。
我妈就是这样,心软,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
“我知道了妈。”我打断她,声音有点干涩,“你让我考虑一下。”
“哎,好,好。小书,你别有压力,妈就是给你传个话。但这事儿确实急,医生说移植手术不能再拖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满地狼藉的薯片碎屑,一点收拾的欲望都没有。
刚才的喜悦和轻松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被裹挟的烦躁。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冷血动物。
一条鲜活的生命摆在面前,说不触动是假的。
可那是二十万,是我在这座冰冷城市里唯一的铠甲。
借出去,什么时候能还?
我那个大伯家,我是知道的。大伯在镇上的国企干了半辈子,就是个普通工人;大妈没工作,常年在家。唯一的指望就是我那个堂哥林瑞。
可堂哥林瑞,从小到大就是个眼高手低的主儿。大学毕业后换了好几份工作,没一个干得长的,最后还是大伯托关系给塞进自己单位,拿着半死不活的工资,前年结了婚,听说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
这样的家庭,二十万,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这笔钱,大概率是有去无回。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我妈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
照片里,林倩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瘦得脱了相,曾经那点头发也掉光了,戴着一顶蓝色的无菌帽。她对着镜头,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
算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就当是破财消灾,就当是为自己积德。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准备给我妈回电话。
就在我即将按下拨号键的那一刻,我大伯的电话,直接打了进来。
“喂,大伯。”我接起电话,语气里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郑重。
“哎,小书啊!”大伯的声音洪亮又急切,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熟稔,“你妈都跟你说了吧?”
“嗯,说了。”
“小书啊,大伯知道你出息,在上海挣大钱。这次倩倩的事,你可得帮帮大伯啊!”
他的话像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砸过来,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你妹妹她太可怜了,我们家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找你开口。你放心,这钱算我们借的,等我们有钱了,砸锅卖铁也肯定还你!”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答应的准备,可他这番话,却让我心里莫名地不舒服起来。
什么叫“在上海挣大钱”?
我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还有那句“砸锅卖铁也肯定还你”,话说得漂亮,可我怎么听都觉得像一张空头支票。
“大伯,”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倩倩现在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不好!医生天天催,说再不交钱做手术,神仙也难救了!”大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丝埋怨,“小书,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们全家可都指望你了!”
“我……”
我刚想说“钱我明天转给你”,他下一句话就把我堵死了。
“二十万,一分都不能少!你明天就去银行,赶紧把钱打到你堂哥卡上,我把卡号发给你。小书,你是个好孩子,大伯从小就看好你,你不会让大伯失望的,对吧?”
我捏着手机,彻底说不出话了。
这不是商量。
这是通知。
甚至带着一丝道德绑架的命令。
他好像笃定了我一定会答应,并且理所应当。
那股刚刚被照片激起的同情和不忍,瞬间被一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心底升起的一股无名火。
“大伯,这笔钱不是小数目,是我全部的积蓄。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我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换成了这一句。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几秒钟后,大伯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浓浓的失望和不敢置信。
“考虑?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小书,你变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在大城市里待久了,就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你忘了你小时候,你爸妈忙,是谁帮你开的家长会?是谁过年给你塞的压岁钱?”
我气得发笑。
帮我开家长会?我上学十几年,他来过一次吗?不都是我爸妈轮流请假去的?
过年压岁钱?他塞给我五十,我爸妈就得塞给他儿子林瑞一百。这笔账,他怎么不算?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所谓“恩情”,现在倒成了他理直气壮朝我要钱的筹码。
“大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你别说了!”他粗暴地打断我,“林书,我告诉你,倩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你见死不救!这笔账,我给你记一辈子!”
“啪”的一声,电话被他狠狠挂断。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愤怒,委屈,还有一丝被至亲之人威胁的寒心,交织在一起,堵得我胸口发闷。
我男朋友赵阳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失魂落魄的样子。
“怎么了这是?脸怎么这么白?”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再也忍不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股脑地跟他说了。
赵阳听完,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不像我,从小在复杂的人情社会里长大。他是个独生子,家庭关系简单,看问题也更直接。
“借钱救命,天经地义。但是你大伯这个态度,不对劲。”他一针见血。
“是吧?你也觉得吧?”我像是找到了盟友,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好像就吃定我了,觉得我的钱就该给他用!”
“而且,逻辑上说不通。”赵阳拉着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水,“你堂哥结婚买房掏空了家底,这我相信。但你大伯工作了一辈子,你大妈就算没工作,家里一点积蓄都没有?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就正好差二十万,不多不少,正好是你存款的数?”
被他这么一分析,我也冷静了下来。
是啊,太巧了。
巧得像一个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陷阱。
“而且,他们为什么不卖房?”赵阳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为了给儿子结婚买房,就可以掏空家底。现在为了给女儿治病,就不能卖房救急?这说不通。”
“房子?”我愣了一下,“他们家就一套老房子啊,在镇上,还是以前单位分的,住了几十年了,估计也卖不了多少钱。”
“不一定。”赵阳眼神锐利,“你确定他们只有一套房吗?”
我迟疑了。
说实话,这些年我跟大伯家联系甚少,他们家的具体情况,我都是从我妈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
“你老家不是正在搞不动产统一登记吗?现在很多地方的房产信息,都可以在网上查到一个大概。”赵阳提醒我。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
“把你大伯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息发给了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或许是想证明赵阳的猜测是错的,或许是潜意识里,也想为自己的拒绝,找到一个坚实的理由。
等待结果的那几分钟,格外漫长。
我盯着电脑屏幕,心跳得飞快。
赵阳的神情也越来越严肃。
突然,他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我,眼神复杂。
“查到了。”
“怎么样?”我紧张地问。
“你自己看吧。”
他把电脑转向我。
屏幕上,是一个政务服务平台的查询结果页面。
在林建军(我大伯的名字)名下,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两套房产。
一套,是我们在镇上的老房子,面积不大,登记信息也旧。
而另一套,赫然位于我们市里新开发的一个高档小区,面积128平米,商品房,登记日期是三年前。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串地址,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小区我知道,是我们市里数一数二的好地段,房价早就破万了。
128平米,总价至少一百三四十万。
三年前,正好是堂哥林瑞结婚前一年。
所以,掏空家底给堂哥买婚房,是真。
但不是掏空了所有家底,而是用家里的钱,加上贷款,买了一套价值百万的新房。
而现在,他们宁愿让这套百万豪宅安安稳稳地待在那里,也要来找我,刮走我辛辛苦苦攒下的二十万救命钱。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冰冷的愤怒,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们不是没钱。
他们只是不想动用自己的钱。
或者说,他们不想动用给他宝贝儿子准备的钱。
在他们眼里,儿子的婚房,比女儿的命更重要。
而我,一个他们口中“在上海挣大钱”的侄女,就是那个最适合被牺牲、被压榨的“冤大头”。
“呵呵。”
我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是为林倩的病难过,我是为我自己,为我刚刚那一瞬间的心软和善良,感到不值和可笑。
“他们怎么能这样?”我喃喃自语,声音都在发抖。
赵阳关掉电脑,走过来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别难过了。现在看清楚了,总比把钱借出去再后悔要好。”
是啊。
幸亏。
幸亏我多问了一句,幸亏赵阳多留了一个心眼。
否则,我这二十万,就真的成了填他们家无底洞的石子,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我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我妈。
我吸了吸鼻子,接起电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小书,你想得怎么样了?”
“妈,”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决定了,这钱,我不借。”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我妈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为什么啊?小书!是不是因为你大伯说话不好听?你别往心里去,他也是急糊涂了!我替他给你道歉!”
“不是因为他说话。”我打断她,“妈,我问你,大伯家是不是在市里还有一套房子?”
我妈又一次沉默了。
这次的沉默,比刚才更长,更压抑。
良久,她才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声音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心一沉。
原来我妈也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来劝我借钱?”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充满了质问。
“小书,你听妈解释。”我妈急了,“那套房子,是你堂哥的婚房,房本上写的是你堂哥的名字。他们家就你堂哥这一个儿子,那房子是他的根啊,怎么能卖?”
“根?什么根?一套房子就是根了?”我气得发笑,“那林倩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为了儿子的婚房,就可以牺牲女儿的命?这是什么道理?”
“话不能这么说啊!”我妈的声音也激动起来,“你大伯说了,那房子卖了,你堂嫂就要跟你堂哥离婚!到时候家就散了!倩倩的病要治,你堂哥的家也要保啊!”
“所以,为了保住他儿子的家,就要来拆我的家,是吗?”我冷冷地反问,“那二十万是我的全部积蓄,是我以后结婚买房的钱!凭什么要我拿出来,去填他们家的窟窿?”
“小书!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无比讽刺,“一家人就是把我当傻子,一边瞒着我家里有百万资产,一边哭着喊着让我掏空家底去救急?”
“一家人就是为了保住儿子的房子,就心安理得地压榨侄女的未来?”
“妈,对不起,这样的一家人,我高攀不起!”
我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话,然后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我不是气他们骗我。
我是恨。
我恨这种深入骨髓的、理所当然的重男轻女。
我恨这种为了所谓的“家族传承”,就可以肆意牺牲女性利益的丑陋嘴脸。
堂妹林倩很可怜。
但造成她悲剧的,不是我这个不肯借钱的堂姐,而是她那对自私到了极点的父母!
接下来的两天,我的手机成了亲戚们的“热线电话”。
先是二姑。
“小书啊,我是二姑。你大伯家的事我听说了,你怎么能不借钱呢?那可是你亲堂妹啊!”
“二姑,他们家有房子,可以卖房救急。”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那房子能卖吗?卖了你堂哥怎么办?你一个女孩子家,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以后总是要嫁人的,你老公会给你买房的嘛!你先把钱借给你大伯,救了倩倩的命,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是三叔。
“林书,你翅膀硬了是吧?连你大伯的话都敢不听了?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借这钱,以后回老家,你看谁还认你这个亲戚!”
我二话不说,拉黑。
最让我恶心的是我那个堂哥林瑞,他竟然也给我打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说教口吻。
“林书,你什么意思啊?我爸妈拉下老脸求你,你都不帮忙?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和兄长?”
“林瑞,”我连“堂哥”都懒得叫了,“你想要钱救你妹妹,可以。把你市里那套房子卖了,别说二十万,一百二十万都有了。”
他瞬间炸了。
“你放屁!那是我结婚的房子,凭什么卖?林书我告诉你,那房子是我的底线,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哦,你的房子是底线,你亲妹妹的命就不是了?”我冷笑。
“你……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我妹妹的病,我们家自己会想办法,用不着你一个外人在这儿说三道四!你不借钱就算了,以后别想我们家再认你!”
“求之不得。”
我挂断电话,将他和大伯一家的号码,通通拉进了黑名单。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指责我的冷酷无情。
连我爸,一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都给我打了个电话,唉声叹气。
“小书,爸知道你委屈。但是……毕竟是一家人,闹得这么僵,以后怎么见面?”
“爸,如果所谓的‘见面’,就是为了算计我、压榨我,那这样的‘家’,我宁愿不要。”
我爸沉默了。
他知道我的性子,从小就倔,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自己决定吧。”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挂了电话。
那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工作上频频出错,被领导叫去谈了好几次话。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一边是亲戚们的谩骂和指责,一边是病床上林倩苍白的脸。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真的做错了吗?
赵阳看我状态不对,请了年假,带我去了海边。
海风吹散了心头的阴霾,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我的心胸也开阔了许多。
“你没有错。”赵阳握着我的手,语气坚定,“错的是他们。你只是守住了自己的底线,保护了自己。这不可耻。”
“他们想要的,不是你的二十万,而是你的顺从。他们习惯了你的懂事和退让,所以当你有一次不顺从时,他们就觉得你背叛了整个家族。”
“但真正的家人,是会为你着,而不是把你当成可以随意取用的工具。”
赵-阳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混乱的思绪。
是啊。
我凭什么要为他们的自私和愚蠢买单?
我凭什么要用我的未来,去成全他们的“子孙满堂”?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给妈妈发了条长长的微信。
我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陈述了我的观点。
“妈,倩倩的病,我很痛心。如果大伯家真的山穷水尽,别说二十万,就算要我拿出所有,再背上债务,我也会考虑。但事实不是这样。”
“他们有价值百万的资产,却宁愿看着女儿在病床上等死,也不肯动摇儿子的婚房。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是人心的问题。”
“我借给他们的,不是二十万,而是对这种重男轻女思想的纵容。我不能开这个口子。今天我退了这一步,明天他们就会让我退第二步,直到把我啃得骨头都不剩。”
“这二十万,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不能把它交给一个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还钱,并且认为我理所应当要付出的人。”
“至于亲戚关系,如果维持关系的代价是无底线的退让和牺牲,那我宁愿不要。”
“妈,对不起,女儿这次不能听你的了。因为我要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你的女儿,他们的侄女。”
发完这条微信,我关掉了手机。
我知道,这条信息发出去,我可能会失去很多。
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会失去我自己。
从海边回来后,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疯狂地加班,做项目,见客户。
我需要用忙碌来麻痹自己,也需要用实实在在的业绩和收入,来填补内心的不安。
家里的电话,我一概不接。
亲戚们的微信,我一概不回。
我像一只鸵鸟,把头深深地埋进沙子里,假装那个充满纷争和算计的世界,与我无关。
直到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林书姐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微弱、沙哑的女孩声音。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林倩?”
“嗯,是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你怎么样了?手术做了吗?”
“还没。”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爸妈还在筹钱。”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她那边,心电监护仪发出的“滴滴”声,规律,又令人心悸。
“林书姐,”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心里一紧。
“知道我爸妈找你借钱,知道他们家里有房子,知道你因为这个没借。”
我的呼吸一滞。
“对不起。”她说。
这句“对不起”,让我瞬间破防。
我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来指责我,谩骂我,或者哭着求我。
可她没有。
她只是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我鼻子一酸,声音都哽咽了,“你没有错。”
“我爸妈他们……就是那样的。”林倩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充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无奈。
“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给我哥。我哥上大学,他们卖了家里的粮食,给他买了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我上大学,他们只给了我一部用了三年的旧手机。”
“我哥结婚,他们拿出所有积蓄,还借了钱,给他买了市里的新房,风风光光地办了婚礼。”
“现在我病了,需要钱救命,他们想到的,不是卖掉那套房子,而是去找你,一个其实跟我们家并不算亲近的堂姐。”
“林书姐,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
“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哥的家,是林家的延续,是香火。而我,迟早是要嫁出去的,是泼出去的水。我的命,没有我哥的婚房重要。”
“而你,”她的声音更低了,“你是个能干、会挣钱、又没结婚的女孩子。在他们看来,你的钱,就是最容易到手的,也是最没有‘后顾之忧’的。”
“因为你没有家庭,没有丈夫孩子要养。你的钱,不用来补贴娘家,还能用来干什么呢?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林倩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大伯一家,乃至许多传统家庭里,那层温情脉脉的虚伪面纱,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自私又残酷的真相。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局外人。
却没想到,身处旋涡中心的林倩,比谁都看得清楚。
“林倩,你……”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姐,我给你打电话,不是想让你为难。”她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我就是想跟你说,你做得对。”
“你不欠我们家的。你没必要为了我,搭上你自己的未来。”
“这笔钱,就算你借了,也到不了我手上。”
“什么意思?”我敏锐地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
“我前几天,偷听到我爸妈在病房外面吵架。”
“我妈的意思是,实在不行,就把市里那套房子卖了,先救我的命。可我爸死活不同意。他说房子卖了,我哥就得离婚,林家就绝后了。”
“然后我爸说,他已经想好了。先从你那里‘借’来二十万,给我做前期化疗。化疗效果好,就继续治。效果不好……就、就放弃了,把剩下的钱留给我哥,让他做点小生意。”
我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原来,他们连后路都想好了。
他们不是在救女儿的命。
他们是在用最低的成本,进行一场胜算不大的赌博。
赌赢了,女儿的命保住了,皆大欢喜。
赌输了,女儿没了,但钱还在,可以用来给儿子铺路。
而我,就是那个提供赌资的傻子。
无论输赢,他们都不亏。
亏的,只有我和躺在病床上的林倩。
“林书姐,你明白了吗?”林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笑意,“所以,谢谢你,没有借钱给我爸。”
“因为那笔钱,可能根本就不是用来救我的命的。”
挂掉电话后,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张巨大而沉默的网。
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人性的复杂和幽暗。
我可以想象,我大伯在打定这个“如意算盘”时,内心或许也有过挣扎。
但他最终还是被那个名为“儿子”和“香火”的执念,吞噬了所有的良知和父爱。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在这样的家庭里,林倩就像一株被种在贫瘠土地上的小草,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被忽视、被牺牲的命运。
而我,差点就成了那个给这片贫瘠土地“施肥”的帮凶。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林倩的微信,转了五万块钱。
然后我给她发了一段话。
“倩倩,这五万块钱,不是借给你爸妈的,是给你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这笔钱,不是让你去治病的。我知道,对于你的病,这只是杯水车薪。而且,给了你,也可能保不住。”
“我希望你用这笔钱,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吃你没吃过的东西,买你一直想要却舍不得买的裙子。”
“如果生命注定有长度,我希望你能增加它的宽度。不要把最后的时光,也耗费在对他们的怨恨和等待里。”
“你是林倩,一个独立的、鲜活的个体,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更不是谁的牺牲品。”
“为你自己,活一次。”
发完这条信息,我删除了她的联系方式。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这不是圣母心泛滥,也不是同情心作祟。
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被困在泥潭里的人,最后的一点点善意和尊重。
我希望她能收到。
也希望她能明白。
生活,在经历了这场风波后,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我依旧每天挤地铁,加班,写方案。
赵阳向我求了婚,我们开始看房子,计划着我们的小未来。
那二十万,哦不,现在是十五万了,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银行卡里,依然是我最大的底气。
关于老家的消息,我都是从我爸妈那里零零碎碎听来的。
听说,我大伯最终还是没能从其他亲戚那里借到多少钱。
听说,我那个堂嫂,知道了他们家想打我这笔钱的主意后,大闹了一场,扬言要是敢动她的婚房,就立刻离婚。
听说,大伯走投无路,最后还是把镇上那套老房子卖了,得了十几万,送林倩去做了化疗。
再后来的消息,就没人跟我说了。
我妈大概也觉得没脸再提,我爸更是一向报喜不报忧。
我也没有主动去问。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是一种清净。
直到第二年春节。
我和赵阳领了证,成了合法夫妻。
按照习俗,我们得回老家办一场酒席。
我爸妈提前很久就开始张罗,列了一长串需要宴请的亲戚名单。
我看着那份名单,在“大伯一家”的名字上,划了一道重重的横线。
“他们,就不用请了。”
我妈看着我,欲言又止。
“小书,都过去一年了。你大伯他……也挺惨的。”
“惨?”我挑了挑眉。
“倩倩……去年秋天就走了。”我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化疗了两次,效果不好,人也受罪,最后她自己不肯治了。”
我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沉了一下。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堵得慌。
“你大伯卖了老房子,钱也花光了,女儿也没保住。现在只能租房子住,老两口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你堂哥和堂嫂,也因为这事儿,一直在闹离婚。你堂嫂说你大伯一家都是骗子,瞒着她女儿的病,骗她结了婚。”
“总之,家里现在是一团糟。”
我妈叹了口气,“你看,都这样了,你还跟他计较什么呢?过年办酒,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请他,像话吗?”
“妈,这不是计较。”我平静地看着她,“这是我的底线。”
“我结婚,是喜事。我不想在我的婚礼上,看到任何让我觉得恶心的人。”
“他们一家,从头到尾,都没有为自己的自私和算计,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意。他们只是觉得,自己‘惨’,自己‘倒霉’。”
“他们没有对不起倩倩,没有对不起我,他们只对不起他们林家的香火。”
“这样的人,我不认他们是亲戚。我的婚礼,他们不配来。”
我的态度很坚决,我妈最终没有再劝。
婚礼办得很热闹。
我爸妈很高兴,赵阳的父母也很满意。
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赵阳的手,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彻底翻篇了。
直到敬酒的时候。
我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堂哥,林瑞。
他瘦了,也憔悴了,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西装,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桌子上,闷头喝酒,眼睛通红。
看到我过来,他站了起来,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
“林书……堂妹。”他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恭喜你啊。”
我皱了皱眉,没说话。
赵阳挡在了我面前。
“林瑞,今天是我和林书大喜的日子,你要是来祝福的,我们欢迎。要是来闹事的,就请你出去。”赵阳的语气很客气,但态度很强硬。
“我不是来闹事的。”林瑞摆了摆手,苦笑了一下,“我就是……想来跟你说声对不起。”
他看向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颓败和悔恨。
“以前,是我混蛋。是我爸妈混蛋。是我们全家都混蛋。”
“我们……对不起倩倩,也对不起你。”
“倩倩她……走之前,把什么都跟我说了。”
“她说,是你,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她说,那五万块钱,她没乱花。她给自己请了一个护工,买了些营养品,最后那段日子,过得没那么狼狈。”
“她还说,她不恨我们,她就是觉得,下辈子,不想再做我们家的女儿了。”
林瑞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房子……那套房子,我卖了。”他哽咽着说。
“我老婆跟我离了。她说得对,我就是个没担当的废物,守着一套房子,看着自己亲妹妹去死。”
“我把卖房子的钱,一部分给了我前妻,剩下的,都存起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二十万。小书,我知道,这钱你肯定不会要。但我必须还给你。”
“不是还钱,是赎罪。”
“倩倩那份,我还不了了。你这份,我必须还。”
我看着他手里的那张卡,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接。
“钱,你留着吧。”我淡淡地说,“给你爸妈租个好点的房子,让他们安度晚年。毕竟,他们现在只有你了。”
林瑞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林书,你……”
“我不是原谅你们。”我打断他,“我只是觉得,一切都过去了。”
“倩倩已经走了,你们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不想再跟这些烂事,有任何牵扯。”
“你走吧。以后,我们就是陌路人。”
我说完,挽着赵阳的手,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但那都与我无关了。
婚礼结束后,我和赵阳用那笔钱,加上我们这两年的积蓄,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拿到房本的那天,阳光很好。
我站在毛坯房的阳台上,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终于在这座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根”。
这个根,不是靠牺牲别人,不是靠压榨亲人,而是靠我们自己,一砖一瓦,亲手搭建起来的。
我妈后来又跟我提过一次大伯家。
她说林瑞真的变了,找了份正经工作,踏踏实实地干活,对他爸妈也孝顺。
只是人变得很沉默,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了。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有些伤痕,划下了,就是一辈子。
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也不是时间流逝,就能当做无事发生的。
我可以选择不报复,不纠缠。
但我永远无法选择原谅和忘记。
因为我忘不了,在我最需要家人支持的时候,他们是如何用“亲情”的枷索,试图将我拖入深渊。
我也忘不了,那个叫林倩的女孩,在生命的最后,是如何用她的清醒和善良,将我从那场骗局中,一把推开。
她用她的死亡,让我彻底看清了所谓“亲情”的真相。
也让我明白了,一个人的善良,必须带点锋芒。
你的退让和付出,要留给那些真正值得的人。
而不是那些,只想把你当成垫脚石和提款机的“家人”。
因为真正的家人,不会舍得让你受一点委屈。
而那些舍得的人,从一开始,就不配称之为家人。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