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十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弟弟妹妹一溜七个,我这个当老大的,不出来挣活路,全家都得饿死。
83年,我叫陈默。
默是沉默的默。
我爹给我起这个名,是希望我少说话,多干活。
那年我十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弟弟妹妹一溜七个,我这个当老大的,不出来挣活路,全家都得饿死。
经人介绍,我到了邻县的林家,给他们家当长工。
林家?
就是那个林家。
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林家。解放前是大地主,阔气得很。
后来那些年,你懂的,成分不好,夹着尾巴做人,祖宅都差点被扒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到了83年,风向变了,上头鼓励搞活经济,林家当家的林保国,脑子灵光,立马承包了村里几十亩荒地,搞起了养猪场。
十里八乡的穷后生,都想往他家钻,当个长工,一个月能有二十块钱的工钱,还管饭。
二十块啊。
在我们村,一头壮劳力,在地里刨一年,净收入都未必有这个数。
我能被选上,是因为我老实,话少,还有一把子力气。
林保国面试我的时候,就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叫陈默?”
“嗯。”
“干过重活?”
“嗯,家里地里的活,都是我。”
他点点头,吐出一口烟圈,那烟味,是“大前门”的,香得很。
“那就留下吧,跟着老王头,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别耍滑头,也别动不该动的心思,听见没?”
我拼命点头,像小鸡啄米。
“听见了,老板。”
林家的院子,真大。
青砖灰瓦,两进的院落,虽然看着有些年头了,但那股子气派,是村里那些泥坯房比不了的。
我们这些长工,就住在后院的偏房里,几个人挤一个大通铺。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喂猪,清猪圈,打猪草,一直忙到天黑透。
活儿累,是真累。
猪圈那股味儿,能把人熏得三天吃不下饭。
但饭,也是真好。
顿顿有白面馒头,虽然菜里油星子少,但至少是管饱的。
我干活特卖力,老王头都夸我,说我一个人能顶一个半。
我不多话,就是干。
因为我心里记着,我爹送我出门时说的话。
“默娃,到了人家家里,就是去卖力气的,不是去当少爷的。把力气卖足了,人家才肯给你钱。”
我懂。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那二十块钱。
有了那二十块钱,我娘的药就有着落了,弟弟妹妹也能扯上一块新布做衣裳。
所以,我从没想过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林家的人,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林保国是老板,他老婆是个病秧子,常年不下床,基本见不着。
然后,就是他家的千金小姐。
林晚秋。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下午。
那天太阳毒,我挑着两大桶猪食,从前院穿过。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眯着眼,就看见正屋的廊檐下,坐着一个姑娘。
白衬衫,蓝裙子,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她安静得,就像一幅画。
我当时就愣住了。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姑娘。
我们村里的姑娘,十四五岁就下地干活,手上脚上都是茧子,皮肤被太阳晒得又黑又糙。
可她不一样。
她的皮肤,比我们吃的白面馒头还要白,还要细。
我看得有点呆,脚下不知怎么就绊了一下。
“哐当”一声。
一桶猪食,全洒了。
那股酸臭味,瞬间就弥漫开来。
我当时脸“刷”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子。
完了。
我心想,这下完了。
林保国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我慌忙扔下扁担,就想去收拾。
“你别动。”
一个声音传来,清清脆脆的,像山泉水滴在石头上。
我抬头,看见那个姑娘站了起来,朝我走过来。
她微微皱着眉,看着地上的狼藉。
但那表情里,没有嫌恶,只有一点点……担忧?
“你没烫着吧?”她问。
我摇摇头,话都说不出来。
她走到我面前,离我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和猪食的臭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又让我心慌的味道。
“去拿扫帚和水来,我帮你一起收拾。”她说。
我魂都吓飞了。
“使不得!使不得!小姐!我自己来,您快回去!”
让她这个千金小姐,来收拾猪食?
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坚持。
“那你快点,别让……别让我爹看见了。”
说完,她转身回了屋。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那天晚上,我躺在通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她那张白净的脸,和那句“你没烫着吧”。
我们这些长工,在林保国眼里,可能和那些猪没什么两样。
可她,却问我有没有烫着。
从那天起,我干活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往正屋那边瞟。
很多时候,都能看到她。
她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廊檐下看书,或者写字。
她好像,很孤独。
有时候,她会抬头,目光和我的对上。
我就会立刻低下头,心脏怦怦直跳,像揣了只兔子。
我不敢看她。
我是个长工,浑身都是猪圈的臭味。
她是小姐,身上是好闻的皂角香。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天河。
可她,好像并不在意。
有一次,我感冒了,头疼得厉害,却不敢请假,怕扣工钱。
那天中午,我没什么胃口,一个人缩在墙角。
她端着一个碗,走了过来。
碗里,是两个白生生的煮鸡蛋,还冒着热气。
“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脸色不好。”
她把碗塞到我手里。
“快吃了,发发汗就好了。”
我捧着那碗,手都在抖。
鸡蛋啊。
我长这么大,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一个。
“小姐……这……这我不能要……”
“让你吃就吃,哪那么多废话。”
她学着他爹的口气说话,却一点都不凶,反而有点可爱。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狼吞虎咽地把那两个鸡蛋吃了下去。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好像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她会趁她爹不在的时候,偷偷给我塞点好吃的。
有时候是一块点心,有时候是一个苹果。
而我,也会用我的方式,对她好。
我知道她喜欢看书,我就趁着赶集的时候,用自己偷偷攒下的几毛钱,去废品站给她淘旧书。
我知道她喜欢花,我就在猪场后面的山坡上,给她摘最好看的野菊花,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放在她窗台上。
我们很少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着自己。
那种感觉,很甜,也很慌。
像是在悬崖上走钢丝,下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老王头看出了点苗头。
有一天,他把我拉到一边,叹了口气。
“小默啊,你是个好娃,踏实肯干。”
“但有些心思,咱不能有。”
他指了指正屋的方向。
“那不是咱们这种人,能想的。想了,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人家姑娘。”
我低着头,脸烧得慌。
“王大爷,我……我没有……”
“没有最好。”老王ato头拍了拍我的肩膀,“安心干活,挣钱给你娘治病,给你弟妹攒学费,那才是正经事。”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呢。
可感情这东西,就像山坡上疯长的野草,不是你不想,它就不长的。
我和晚秋,还是偷偷地来往。
我们更小心了。
白天在人前,我们装作不认识。
只有到了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我才会溜到后院的墙角下。
她会打开她房间的窗户,我们就隔着一小片菜地,说说话。
她告诉我,她读的书里,有一个叫罗密欧的,一个叫朱丽叶的。
她说,他们的爱情,冲破了家族的仇恨。
她说,她不喜欢她爹给她安排的亲事。
对方是县里一个什么王科长的儿子,叫王建军,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看人的眼神都带着一股子傲慢。
“我讨厌他。”晚秋说,“他身上有股味儿,说不上来,就是让人不舒服。”
我知道她说的。
那个王建军来过几次,开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每次来都给林保国提着好烟好酒。
他看晚秋的眼神,像狼看见了羊。
而他看我们这些长工的眼神,就像看路边的石头。
不,连石头都不如。
有一次,我给他让路慢了点,他直接一脚踹在我的腿上。
“狗东西,没长眼啊!”
我当时就想冲上去,跟他拼了。
可我忍住了。
我不能冲动。
我冲动了,丢了活计是小事,万一连累了晚秋,怎么办?
我只能忍着疼,低着头,一声不吭。
晚秋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那天晚上,她隔着窗户,哭了。
“陈默,对不起,都怪我……”
“不怪你。”我轻声说,“是我自己没用。”
“你不是没用!”她急了,“你比他好一万倍!他除了有个当科长的爹,他还有什么?”
那一刻,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冲动。
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
我想保护她。
可我张了张嘴,那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配吗?
我拿什么去喜欢她?拿什么去保护她?
就凭我这一身的力气,和一个月二十块的工钱吗?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感觉,我和晚秋之间,有一张无形的网。
我们越是想靠近,这张网就收得越紧。
而收网的人,就是她爹,林保国。
林保国是个精明到骨子里的人。
他怎么会看不出自己女儿的心思。
他开始变本加厉地防着我。
他不再让我去前院干活。
他把我派去看守最偏远的那个猪圈,那里离正屋最远。
他还时不时地敲打我。
“陈默,你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吧?”
“是,老板。”
“好好干,别犯糊涂。不然,你这份工,可能就干不长了。”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他在威胁我。
用我的家人,来威胁我。
我怕了。
我是真的怕了。
我开始躲着晚秋。
白天,我埋头在猪圈里,活干得比谁都多。
晚上,我不再去那个墙角。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膛里,像打鼓一样。
过了几天,晚秋撑不住了。
她趁着中午送饭的空当,跑到了猪圈。
猪圈里那股味道,能把人熏个跟头。
她却一点都不在乎。
她红着眼圈,看着我。
“陈默,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小姐,我……我没有。”
“你就有!”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是不是怕了?是不是怕我爹了?”
我沉默了。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不怕吗?那是假的。
“陈默,你看着我!”
她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我的手,刚掏过猪粪,又脏又臭。
她的手,那么干净。
我怎么能让她碰。
我的这个动作,好像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你嫌弃我?”
“不是!”我急得满头大汗,“我……我手脏……”
“我不怕脏!”
她不管不顾地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我的手很烫。
“陈默,你别怕,好不好?大不了,我跟他们闹!我跟他们说,我谁都不嫁,我就要跟你在一起!”
她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整个人都懵了。
她……她说什么?
她要跟我在一起?
那一刻,我忘了害怕,忘了林保国,忘了我们之间的天差地别。
我只知道,我眼前的这个姑娘,她把她的心,掏出来,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
紧紧地。
“晚秋。”
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嗯。”她含着泪,笑了。
“你……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你不后悔?”
“不后悔。”
那天中午,在那个臭气熏天的猪圈里,我们俩,像两个傻子一样,拉着手,又哭又笑。
我们以为,只要我们够勇敢,爱情就能战胜一切。
但我们都太年轻了。
我们不知道,现实这头猛虎,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凶残得多。
暴风雨,很快就来了。
王建军来的次数,越来越勤。
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劲。
充满了敌意和审视。
他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
终于,在一个晚上,他堵住了我。
那天,林保国让他留在家里吃饭,喝了点酒。
我干完活,回宿舍的路上,被他拦住了。
他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地指着我的鼻子。
“你小子,叫陈默是吧?”
“……是。”
“我警告你,离晚秋远一点。”
他凑到我耳边,声音阴冷。
“癞蛤蟆,就该待在泥潭里,别总想着吃天鹅肉。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我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他冷笑一声,猛地推了我一把,“你他妈跟我装蒜?你以为你和那小偷鸡摸狗的事,没人知道?”
“小”三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再也忍不住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吼了一声,一把推开了他。
他没站稳,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这下,彻底捅了马蜂窝。
“你敢推我?你他妈一个臭长工,敢动我?”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像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
我们两个,就在院子里,扭打在了一起。
我常年干重活,力气比他大得多。
几下就把他按在了地上。
我骑在他身上,一拳一拳地砸下去。
我当时什么都忘了。
我只想打烂他那张臭嘴。
院子里的狗叫声,我们的打斗声,惊动了屋里的人。
林保国第一个冲了出来。
当他看到我把王建军压在身下打的时候,他的脸,瞬间就黑了。
“住手!”
他一声暴喝。
几个长工也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我们拉开。
王建军的脸,已经开了花,鼻子嘴巴都在流血。
他指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林保国喊:“林叔!你看看!你看看你家的好长工!他要杀了我啊!”
林保国没看他。
他的眼睛,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让我从头皮凉到了脚底心。
“陈默。”
他一字一顿地叫我的名字。
“你长本事了啊。”
我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晚秋也跑了出来。
她看到这副场景,脸都白了。
她冲到我身边,想护着我。
“爹!不关他的事!是王建军先骂人的!”
“你给我闭嘴!”林保国指着她,手都在抖,“回屋去!这里没你的事!”
“我不!”晚秋倔强地站在我身前,“你要是敢动他,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你!”
林保国气得嘴唇都哆嗦了。
他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扇下去。
我下意识地把晚秋往身后一拉。
那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好,好,好……”林保国连说了三个“好”字,气得笑了起来,“真是我的好女儿啊,为了一个臭长工,连爹都不要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陈默,我早就警告过你,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被解雇了。”
“现在,立刻,给我滚。”
“工钱,一分都没有。”
我站在那里,没动。
不是不想动,是腿软了,动不了。
被解雇了。
工钱一分都没有。
那我娘的药怎么办?
我弟弟妹妹的学费怎么办?
我爹知道了,会不会打死我?
绝望,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滚!听见没有!”
林保国指着大门的方向,嘶吼着。
晚秋死死地拉着我的胳膊,哭着摇头。
“不,我不让你走!陈默,你别走!”
“把他给我扔出去!”
林保国对另外几个长工下了命令。
老王头他们几个,面面相觑,一脸为难。
“老板……”
“怎么?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想跟他一起滚蛋吗?”
那几个人不敢再犹豫,走过来,一边一个,架住了我的胳膊。
“小默,对不住了……”老王头低声说。
我没有反抗。
反抗有什么用呢?
我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他们拖着,往大门外走。
晚秋在后面哭喊着,撕心裂肺。
“陈默!陈默!”
我没有回头。
我不敢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被扔出了林家的大门。
那扇朱漆大门,在我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
也关上了我所有的希望。
我在林家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脸上的巴掌印,还在火辣辣地疼。
可心里的疼,比脸上的疼,要厉害一万倍。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
我身无分文。
我甚至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
我就像一个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荡。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到了镇外的河边。
河水很冷,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我看着河水,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跳下去。
跳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不用再担心娘的药,不用再面对爹的失望,也不用再……拖累晚秋。
是啊。
我就是个拖累。
只要我还活着,林保国就不会放过她。
王建军也不会放过她。
我死了,对所有人都好。
我一步一步,走向河边。
就在我的脚,即将踏入河水的那一刻。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陈默!”
我浑身一震。
是晚秋。
我猛地回头。
她站在不远处,气喘吁吁,头发凌乱,眼睛又红又肿。
她手里,攥着一个小布包。
“你要干什么!”她冲过来,死死地抱住我,放声大哭,“你这个傻子!你这个笨蛋!你想死是不是!”
我抱着她,也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绝望,都在那一刻,倾泻而出。
我们俩,就在那荒凉的河边,抱着哭了很久很久。
哭够了,她把那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钱,还有我娘留给我的一个金镯子。”
“你拿着它,离开这里。”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要。”
“你必须拿着!”她态度很坚决,“陈默,你听我说。”
她捧着我的脸,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你不能死,你也不能就这么认输。”
“我爹看不起你,王建军看不起你,所有人都看不起你,是因为你穷,你没地位。”
“你去南方,去深圳!我听收音机里说,那里遍地是机会,只要肯干,就能挣大钱!”
深圳?
那是个很遥远,很陌生的名字。
“你去挣钱,去闯出一番名堂来!”
“等你出人头地了,再回来!”
“你回来,光明正大地站在我爹面前,告诉他,你要娶我!”
她的话,像一束光,猛地照进了我黑暗的心里。
去深圳。
挣大钱。
出人头地。
回来娶她。
这可能吗?
我看着她满是期待的眼睛,那句“不可能”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我可以吗?”我声音都在抖。
“你可以!”她用力地点头,“我相信你,陈默,你是我见过的,最能干,最善良,最好的男人。”
“我等你。”
“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她踮起脚,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很凉,带着泪水的咸味。
却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我全身的血液。
“好。”
我握紧了手里的布包,也握紧了拳头。
“我答应你。”
“晚秋,你等我。”
“我一定会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那天,我们在河边,说了很多很多话。
我们约定,我会每个月给她写信。
她会想办法,继续跟她爹抗争。
天亮了。
我们都知道,该分开了。
“我走了。”我说。
“嗯。”她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她。
我怕我再看一眼,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迈开步子,往前走。
一步,两步……
我没有回头。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我背后。
像一束温暖的阳光,支撑着我,往前走。
我去了县城的火车站。
用晚秋给我的钱,买了一张去广州的火车票。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
绿皮火车,又慢又挤,空气里充满了各种难闻的味道。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难受。
我的心里,是满的。
被晚秋的爱,和对未来的希望,填得满满的。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我知道,我正在离开我的过去。
去奔赴一个未知的,充满挑战的未来。
但我一点都不怕。
因为我知道,在那个小县城里,有一个姑娘,在等我。
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也是全部的光。
……
去南方的路,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
火车坐了三天三夜。
下车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广州,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热。
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人喘不过气。
第二个感觉,是人多。
到处都是人,说着我听不懂的鸟语。
我捏着晚秋给我的那个布包,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茫然四顾。
我像一滴水,掉进了大海里。
无助,又渺小。
我先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一天一块五毛钱,连窗户都没有。
然后,我就开始找活干。
可我一个外地人,不会说粤语,又没什么技术,能干什么呢?
我在劳务市场转了好几天,要么是人家嫌我土,要么是工钱低得离谱。
带来的钱,一天比一天少。
我开始慌了。
我不能就这么坐吃山空。
最后,我找到了一份在建筑工地上搬砖的活。
一天五块钱。
管一顿午饭。
活儿比在林家养猪场累多了。
八月的广州,太阳像个大火球,能把人烤化了。
我光着膀子,在工地上来回地跑,肩膀被砖头磨得血肉模糊。
每天收工的时候,我累得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回到那个小黑屋里,倒头就睡。
但我没觉得苦。
因为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晚秋的脸。
她对我说:“我相信你。”
我就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我省吃俭用,除了吃饭,一分钱都舍不得花。
每个月发了工钱,我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
给家里寄三十块钱。
给我娘买药,给弟妹交学费。
然后,给晚秋写信。
信上,我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我说我在这里很好,老板很器重我,工钱很高。
我说广州很繁华,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我说,我很快就能攒够钱,回去娶她了。
我把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咽进了肚子里。
我只想让她知道,我正在为了我们的未来,拼命努力。
我等啊等,盼啊盼,终于盼来了她的回信。
信是托一个在县城读高中的远房亲戚转寄的,这样才不会被她爹发现。
信上,她说她很好,让我不要担心。
她说她爹把她看得更紧了,不让她出门。
王建军还是像苍蝇一样,天天围着她转,很烦。
但她说,她不怕。
她的心,一直在我这里。
她说,她每天都在数着日子,盼我回去。
信的最后,她抄了一句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一个大男人,捧着那封信,在工地的角落里,哭得像个傻子。
有了她的信,我觉得我什么苦都能吃。
我在工地上,一干就是两年。
我从一个搬砖的小工,干到了工头。
因为我肯吃苦,脑子也还算灵光,会看图纸,会算料,老板很赏识我。
工钱也从一天五块,涨到了一天十五块。
我攒下了一笔钱。
一笔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钱。
足足有三千块。
八五年的三千块,那是什么概念?
在我们老家,可以盖一栋气派的二层小楼了。
我拿着这笔钱,心潮澎湃。
我觉得,我可以回去了。
我可以回去,光明正大地站在林保国面前,告诉他,我要娶他的女儿。
我辞了职。
去百货大楼,给自己买了一身最时髦的西装。
还给晚秋,买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和一块上海牌的手表。
我幻想着,她看到这些礼物时,会是什么表情。
我幻想着,我们重逢的场景。
我坐上了回乡的火车。
归心似箭。
回到县城,我没有先回家。
我直接去了林家。
两年不见,林家的院子,好像更气派了。
门口还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我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我的西装领带,走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保姆。
“你找谁?”
“我找林晚秋。”
那保姆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有些奇怪。
“你找我们小姐?你是……”
“我是她朋友。”
“哦,那你等一下。”
保姆进去通报了。
我站在门口,心脏怦怦直跳。
马上,我就能见到她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
走出来的,不是晚秋。
是林保国。
他比两年前,好像老了一些,但精神头更足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是你?”
“林老板,好久不见。”我挺直了腰杆。
“哼,陈默。穿上身狗皮,就以为自己是人了?”他说话还是那么难听。
我没有生气。
我现在,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任人欺负的长工了。
“林老板,我今天来,是想跟你提亲的。”
我开门见山。
“我想娶晚秋。”
林保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娶晚秋?就凭你?”
他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陈默啊陈默,你是不是在南方,把脑子给搞坏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给我家掏过猪粪的臭长工,也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攥紧了拳头。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有能力给她幸福。”
“能力?”他笑得更厉害了,“你有什么能力?你在工地上搬了两年砖,挣了几个臭钱,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我告诉你,你那点钱,在我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
“晚秋,下个月,就要和建军结婚了。”
“建军他爹,现在已经是县里的副县长了。”
“你拿什么跟他比?”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晚秋……要和王建军结婚了?
下个月?
不。
不可能。
她答应过我,她会等我。
“我不信!”我冲他吼道,“我要见晚秋!你让她出来!”
“见她?”林保国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变得阴森可怖。
“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
“来人!”他大喊一声。
从院子里,冲出来两个壮汉。
“把他给我打出去!打断他的腿!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我们县城一步!”
那两个壮汉,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我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我把手里的礼物往地上一扔,就跟他们打了起来。
可我毕竟只有一个人。
他们是两个人。
很快,我就落了下风。
我被人一脚踹在膝盖上,跪倒在地。
另一个人,拿起一根木棍,就朝我的腿上,狠狠地砸了下来。
“咔嚓”一声。
剧痛传来。
我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的腿,断了。
我躺在地上,看着林保国那张狰狞的脸。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看一条死狗。
“废物。”
他啐了一口。
“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爹!你不能这样!你放了他!”
是晚秋!
她冲了出来。
当她看到我躺在地上,满身是血,腿被打断的样子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随即,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陈默!”
她疯了一样朝我跑过来。
林保国一把抓住了她。
“你给我回去!”
“我不!你放开我!你这个魔鬼!你放开我!”
晚秋拼命地挣扎,又踢又咬。
林保国被她惹怒了,扬手又是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比打在我脸上的那一下,还要响。
晚秋的嘴角,流出了血。
她看着她爹,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和绝望。
“林保国。”
她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
“我恨你。”
“我这辈子,都恨你。”
说完,她猛地挣脱了他的手,转身,朝着院子里那口老井,冲了过去。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晚秋!”
林保国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我也目眦欲裂。
“不要!”
可是,晚了。
只听“噗通”一声。
她跳了下去。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井……
她跳井了……
林保国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院子里,乱成了一团。
有人喊着去捞人,有人去叫救护车。
我挣扎着,想爬过去。
我想去看看她。
可我的腿,断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口黑洞洞的井口,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兽的嘴。
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掉了下去。
……
晚秋,被捞了上来。
但已经,没有呼吸了。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
是林保国逼她试穿的,准备下个月嫁给王建军的嫁衣。
她用这种方式,做了她最后,也是最惨烈的抗争。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离开林家的。
我只记得,我的腿很疼,心更疼。
疼到麻木。
后来,我听说,林保国疯了。
他整天抱着晚秋那件红色的嫁衣,坐在井边,喃喃自语。
王家,也取消了婚约。
副县长怕沾上晦气,影响仕途。
林家,彻底败了。
而我,成了一个瘸子。
我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
出院后,我没有回家。
我买了一张车票,又去了南方。
我没有再回那个伤心的小县城。
我在深圳,扎下了根。
我从一个小小的包工头做起,凭着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和这些年积累的经验,慢慢地,把生意做了起来。
我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十年,二十年……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我有了很多钱,比当年林保国,多得多。
我在深圳最好的地段,买了别墅,开了豪车。
我身边,也出现过很多女人。
她们都很漂亮,很年轻。
但我的心,像一口枯井。
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
我一直没有结婚。
每年,清明节。
我都会一个人,悄悄地回到那个小县城。
去晚秋的坟前,坐一坐。
她的坟,就在我们当年分手的那个河边。
坟前,长满了青草。
我给她带去她最喜欢的野菊花。
还有最新款的上海牌手表。
我跟她说说话。
跟她说,我现在有钱了,出人头地了。
跟她说,如果当年,我没有走,或者,我早点回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风吹过河面,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谁在哭。
有一年,我在她的坟前,遇到了老王头。
他老了很多,背都驼了。
他看到我,愣了半天,才认出来。
“是……是小默啊?”
“王大爷。”
我们俩,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
“你……都这么大老板了啊。”
“都是虚名。”
“唉,”他又叹了口气,“都是命啊。”
“晚秋那丫头,是个好姑娘,就是命苦。”
“林保国,前几年,也去了。走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晚秋的名字。”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恨吗?
我曾经,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但现在,好像,也只剩下了一声叹息。
“你……还没成家?”老王头问。
我摇了摇头。
他看了看晚秋的墓碑,又看了看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也好,也好。”
那天,我和老王头,在河边坐了很久。
夕阳西下,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临走的时候,老王头对我说。
“小默啊,别总活在过去了。”
“人,总要往前看。”
我点点头。
但我知道,我走不了。
我这辈子,都被困在了83年那个夏天。
困在了那个穿着白衬衫蓝裙子,坐在廊檐下安静看书的姑娘的影子里。
困在了那句“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的承诺里。
我的心,早就随着她,一起跳进了那口冰冷的井里。
再也,捞不上来了。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