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婆子前几年走了,城里那套两居室,空得能听见回声。我一个人守着,越来越觉得,那不是家,是个盒子。
我叫林建国,今年六十八。
在城里的水泥厂干了一辈子,退休金不高不低,够我一个人吃喝。
儿子林强,二十多年前,跟媳妇一起南下打工,断了联系。
老婆子前几年走了,城里那套两居室,空得能听见回声。我一个人守着,越来越觉得,那不是家,是个盒子。
于是我卖了房,揣着一笔钱,回了老家,林家村。
老宅还在,几十年风雨,破是破了点,但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还是我爹当年亲手种的。
我花钱请人把房子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水电重新走,墙壁重新刷,屋顶的瓦也换了新的。
村里人看我像看个怪物。
“建国啊,城里多好,回来受这罪干啥?”
我笑笑,不说话。
他们不懂,城里那叫“居住”,这里才叫“生活”。
我喜欢早上被鸡叫醒,而不是楼上邻居的吵架声。
我喜欢推开门就是满眼绿色,而不是对面楼栋的窗户。
我喜欢自己种点小菜,黄瓜辣椒水灵灵的,吃着放心。
日子过得慢悠悠的,像村口那条小河,不急不躁,一眼能望到头。
我以为,我的晚年就会这么一直平静下去,直到那个年轻人出现。
他叫陈哲,村里人都叫他阿哲。
第一次见他,是我刚回村没多久,正在院子里侍弄我那几畦菜地。
篱笆门“吱呀”一声,探进来一个脑袋,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有点泥,看着也就二十出头。
“您……您是林大爷吧?”他声音不大,有点怯生生的。
我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打量着他。
瘦,很高,但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是借来的。一双眼睛倒是很亮,就是不敢直视我。
“是我,有事?”我的语气算不上热情。
一个人清静惯了,不太喜欢陌生人打扰。
他搓着手,嘴唇嗫嚅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林大爷,我……我能跟您借点钱吗?”
我愣住了。
借钱?
我跟他非亲非故,面都没见过几次。
“借多少?”我心里已经起了防备。
“五十……五十就行。”他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奶奶药吃完了,我去镇上给她买药,还差一点。”
五十块。
不多。
但这个由头,听着太像街头骗子的套路了。
我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点撒谎的痕迹。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审视,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耳朵尖。
“大爷,我……我过几天去镇上搬砖,领了工钱就还您,肯定还!”他急急地补充,生怕我不信。
我沉默着。
院子里的风吹过,桂花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他局促地站在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那点硬邦邦的防备,忽然就软了一下。
我想起我儿子林强。
他小时候也是这样,闯了祸,或者想要什么东西不敢直说,就这么低着头,用眼角偷偷瞟我。
“等着。”
我转身进了屋,从抽屉里拿出钱包,数了一张五十的,又加了一张五十的。
“一百,够吗?”我递给他。
他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惊讶,还有一丝……感激。
“够了够了!五十就够了!”他连连摆手,不敢接。
“拿着吧,老人家的药不能断。”我把钱塞进他手里,“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我。”
他攥着那一百块钱,像是攥着一块烙铁。
“谢谢大爷!谢谢林大爷!”他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了,跑得飞快,好像后面有鬼追。
我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就当是日行一善吧。
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一百块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可我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阿哲又来了。
这次他手里提着一小袋自家种的青菜,叶子还带着露水,看着很新鲜。
“林大爷,这是我家自己种的,没打农药。”他把菜放在我门口的石阶上,还是不敢看我。
“钱呢?”我问得很直接。
他脸又红了。
“大爷……工头说……说要下个月才结钱。”他声音越说越小,“我……我能再跟您借点吗?”
我眉头皱了起来。
“又借?”
“嗯……”他点了点头,“我奶奶……想吃点肉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小子的剧本,怎么一套一套的?
上次是买药,这次是买肉。下次是不是就该交学费了?可他这年纪,也不像上学的样子。
村里的邻居老王头,端着个大茶缸子从我门口路过,看见阿哲,撇了撇嘴。
“建国,又被这小子缠上了?”老王头嗓门大,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阿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瞪了老王头一眼。
“就你话多,喝你的茶去。”
老王头嘿嘿一笑,摇着头走了。
我看着阿哲,他站在那,嘴唇紧紧抿着,拳头攥得死死的,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借多少?”我叹了口气。
“三十……三十就行。”
我没说话,回屋拿了五十块钱给他。
“菜我收下了,钱该还还得还。”我把话说在前头。
“我知道,大爷,我一定还!”他接过钱,又是一通感谢,然后拎着空空的手走了。
我拎起那袋青菜,沉甸甸的。
这小子,倒也不算纯粹的无赖。
从那以后,阿哲就成了我家的常客。
隔三差五,他就会出现在我的篱笆门外。
理由五花八门。
“林大爷,家里米没了。”
“林大爷,电费该交了。”
“林大爷,我……我裤子破了,想买条新的。”
每次借的钱都不多,几十,最多一百。
每次来,他都会带点东西,有时候是几个自己摸的田螺,有时候是一把山里采的野菌子,虽然不值钱,但是份心意。
我也从一开始的警惕,慢慢变得麻木,甚至有点习惯了。
他就像个报时的钟,提醒子又过去了两天。
村里关于他的闲话,我也听了不少。
都说他是外地来的,不是本村人。
他那个奶奶,其实也不是亲奶奶,是村里的一个孤寡老人陈婆婆。
二十多年前,陈婆婆在村口的桥洞下捡到了还是个婴儿的他,用一口米糊一口米糊把他拉扯大。
陈婆婆自己就穷,拉扯个孩子更不容易。
所以阿哲从小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书也没读几年,早早就在社会上混。
干过工地,进过厂,没一个能长久的。
人看着老实,但手脚不怎么干净,以前还因为偷东西被抓过。
“建国啊,你可得小心点。”老王头不止一次提醒我,“这小子就是个无底洞,你别被他赖上了。”
“你那点退休金,填不满他的。”
我嘴上“嗯嗯”地应着,心里却有自己的盘算。
偷东西?
我看着不像。
他每次来借钱,那副窘迫又努力维持尊严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如果真是个惯偷、无赖,他大可以直接开口要,甚至趁我不在家翻墙进来拿,何必一次次找这种蹩脚的理由,借这几十块钱?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他。
我发现他确实在干活。
有时候在村东头的砖窑里搬砖,一身的红土。
有时候跟着工程队去铺路,满身的沥青味。
活儿都很苦,挣的都是辛苦钱。
可这些钱,好像总是不够他花。
有一次,他又来借钱,说奶奶的风湿病犯了,要去镇上买膏药。
我给了他钱,心里却动了个念头。
第二天,我提着两罐奶粉,去了村西头陈婆婆家。
那是一间比我老宅还破的土坯房,墙壁上全是裂缝,风一吹,感觉随时都会塌。
我到的时候,阿哲正好在院子里劈柴。
他赤着上身,浑身都是汗,瘦削的脊背上,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
看见我,他明显愣住了,手里的斧子都忘了放下。
“林……林大爷?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陈大娘。”我把奶粉递过去,“顺路。”
他没接,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是阿哲回来了吗?”声音苍老而虚弱。
“奶奶,是我。”阿哲回过神,赶紧放下斧子,“村里的林大爷来看您了。”
我走进屋。
光线很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药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陈婆婆躺在床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旧被子,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一张揉皱的纸。
看见我,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怎么好劳烦您过来看我……”
“大娘,您躺着。”我赶紧上前按住她,“我就是过来看看,别客气。”
我把奶粉放在床头的小木桌上。
桌上还有一个豁了口的瓷碗,里面是半碗黑乎乎的药渣。
阿哲跟了进来,局促地站在一边,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大爷,您喝水。”他给我倒了杯水。
杯子是那种老式的搪瓷缸,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边缘磕掉了一大块瓷。
我跟陈婆婆聊了几句家常。
她精神不太好,说几句话就要喘半天。
她说,阿哲这孩子,命苦,但是孝顺。
“他挣的钱,全都给我买药、买吃的了。自己从来舍不得花一分。”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也不跟人说。”
陈婆婆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看着旁边低着头的阿哲,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他借的那些钱,真的不是为了自己。
从陈婆婆家出来,我的心情很沉重。
我走在前面,阿哲跟在后面,一路无话。
快到我家门口时,他突然开口了。
“大爷。”
“嗯?”
“对不起。”
我站住脚,回头看他。
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不该老跟您借钱。”
“那你奶奶的病怎么办?”我问。
他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我会想办法的。我去码头扛包,一天能挣一百五。”
“你那身子骨,扛几天就得散架。”我不客气地戳穿他。
他的脸又涨红了,是那种被说中心事的窘迫。
“大爷,您别再借钱给我了。”他咬着牙说,“村里人都说我是骗子,是无赖。我不想您也这么看我。”
“我怎么看你,重要吗?”我反问。
他愣住了。
“重要的是,你怎么看你自己。”我说,“你要是觉得自己是无赖,那你就是。你要是觉得自己是个爷们儿,就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挣钱,堂堂正正地还钱。”
我打开篱笆门,走了进去。
“以后,钱我照样可以借你。”我背对着他说,“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急切地问。
“每次借钱,你得陪我这个老头子聊半个小时天。”
他再次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没再管他,径直回了屋。
那天之后,阿哲还是会来借钱,但频率低了很多。
每次来,他都会老老实实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陪我聊天。
一开始,他很拘谨,问一句,答一句,像个被审问的犯人。
我也不逼他。
我就自顾自地说。
说我以前在水泥厂的工作,说那些机器的轰鸣声。
说我老婆子当年多会做红烧肉。
说我儿子林强小时候有多调皮,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没一天让我省心过。
我说着说着,有时候会走神。
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我的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到二十多年前。
林强离开家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
他为了一个外地来的姑娘,跟我大吵一架。
“爸!我要跟小慧去南方!那里有机会,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小地方,守着你那个破厂子!”
“混账!你走了,我跟你妈怎么办?那个女人有什么好?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小慧不是那种人!你不懂!”
“我不懂?我看你就是鬼迷心窍了!你要是敢踏出这个家门,就别再认我这个爹!”
我气疯了,抄起手边的扫帚就往他身上招呼。
他没躲,就那么梗着脖子,让我打。
最后,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失望,决绝,还带着一丝我当时没看懂的悲伤。
然后,他转身就走,再也没回过头。
从那以后,他就真的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和老婆子找疯了。
去他去过的所有地方,问他所有的朋友。
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人说,他们去了深圳。
有人说,他们可能出意外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一点点磨灭。
老婆子整天以泪洗面,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熬不住,走了。
临走前,她还抓着我的手,念叨着:“建国啊,找到……找到强强……”
我没能完成她的遗愿。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痛,最大的遗憾。
“大爷?林大爷?”
阿哲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眼眶湿了。
“人老了,就是爱想些过去的事。”我赶紧抹了把脸,掩饰道。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来一张纸巾。
那天的聊天,好像打开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缺口。
他不再那么拘谨了。
他会偶尔问我一些关于城里的事。
“大爷,城里的高楼,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高?”
“大爷,您说,在城里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林强。
一样的渴望,一样的躁动。
“阿哲,你想出去闯闯?”我问他。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我得照顾奶奶。”
“你奶奶有我。”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我自己都愣住了。
他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我这是怎么了?我跟他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管这档子闲事?
“大爷,我……”
“行了,别想那么多。”我摆了摆手,强行把话题岔开,“你上次借的钱,什么时候还?”
他的脸又红了。
“快了,快了。”
我发现,我越来越没法对他硬起心肠。
甚至,我开始盼着他来。
这个空荡荡的院子,因为他的到来,好像多了一点生气。
有一天,我翻箱倒柜,找一件旧衣服,无意中翻出了一个老旧的相册。
里面是我和老婆子,还有林强的合影。
照片上的林强,十几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的眉眼,他的神态……
我拿着照片,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冲出屋子,跑到村里的小卖部,那里有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话。
我打给了我以前在城里的一个老同事,他后来转去了公安系统。
“老张,是我,林建国。”
“哟,老林,稀客啊!回村里享福,把我们这些老伙计都忘啦?”
“老张,我求你个事。”我的声音在抖,“你帮我查个人。”
“查谁?”
“我儿子,林强。”我报上了林强的身份证号,“还有他媳妇,王慧。二十多年前失踪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
“老林,这都多少年了……人海茫茫,不好找啊。”
“我知道不好找。”我几乎是在恳求,“你就当帮我最后一次忙,查查吧。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
老张叹了口气。
“行吧,我帮你试试。有消息了给你打过去。”
挂了电话,我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扶着墙,半天站不起来。
我在害怕。
我怕查出什么我无法接受的结果。
但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查!一定要查清楚!
就在我心神不宁的时候,阿哲又来了。
这次,他不是来借钱的。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胳膊上还缠着纱布。
“你这是怎么了?”我吓了一跳。
“没事,大爷。”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但笑得比哭还难看,“在工地上,被钢筋刮了一下。”
“去医院看了吗?”
“看了,就是皮外伤,包扎了一下。”
我拉过他的胳gil,仔细看了看,纱布上还渗着血。
“胡闹!”我火了,“伤成这样还叫皮外伤?走,我带你去镇上医院,打破伤风针!”
“不用不用,大爷,我真没事。”他一个劲地往后缩。
“你给我站住!”我吼了一声。
我这辈子,除了对林强,很少这么大声对谁说过话。
阿哲被我吼得一愣,不敢动了。
我开着我那辆买菜用的二手小电驴,载着他去了镇卫生院。
医生重新给他处理了伤口,打了破伤风针,又开了一堆消炎药。
花了好几百。
从医院出来,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怎么了?还疼?”我问。
他摇了摇头。
“大爷,医药费……我会还您的。”他声音闷闷的。
“行了,先养好伤再说。”我心里一阵烦躁,“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
“我……”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小饭馆,我停了车。
“走,进去吃点东西。”
“我不饿,大爷。”
“我饿了,你陪我吃。”我拉着他走了进去。
我点了两个菜,一个红烧排骨,一个番茄炒蛋,又要了两碗米饭。
菜一上来,我就给他夹了一大块排骨。
“吃吧,补补。”
他看着碗里的排骨,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埋着头,大口大口地扒着饭,也不吃菜。
我看见,有眼泪掉进了饭碗里。
我心里一酸,别过头去,假装看窗外。
这孩子,到底吃了多少苦?
吃完饭,天已经快黑了。
我把他送到陈婆婆家门口。
临走时,他突然叫住我。
“大爷。”
“嗯?”
“谢谢您。”他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长这么大,您是……除了我奶奶,对我最好的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回到家,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夜无眠。
几天后,老张的电话打来了。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老林,查到了。”老张的声音很沉重。
“怎么样?”我的声音在抖。
“唉……你做好心理准备。”
“你说。”
“二十二年前,在广东那边,有过一个案子。一辆长途大巴出了车祸,翻进了山沟里。车上大部分人都……没了。”
“其中,乘客名单上,有林强和王慧的名字。”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开了。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电话什么时候挂的,我完全不知道。
我就那么举着话筒,呆呆地站着,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没了……
都没了……
我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没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就那么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林强小时候的笑脸。
他跟我吵架时倔强的眼神。
老婆子临终前不甘的嘱托。
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我这辈子,到底图了个什么?
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我甚至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下去见了老婆子,见了儿子,一家人也算团聚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门口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是阿哲。
“林大爷!您在家吗?林大爷!”
他喊得很大声,很急切。
我不想理他。
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林大爷!您开开门啊!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大爷!您再不开门,我……我就撞门了!”
我听见他后退的脚步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
他又撞了一下。
我那扇刚修好没多久的木门,被他撞得“吱呀”作响。
这个混小子!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过去拉开了门。
门口,阿哲正准备第三次撞上来,看见我,他硬生生刹住了脚。
他看见我的样子,吓了一跳。
“大爷!您这是怎么了?!”
我几天没刮胡子,胡子拉碴,脸色蜡黄,眼睛里全是血丝,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我没事。”我声音沙哑得像破锣。
“您怎么可能没事!”他急了,“您是不是病了?我送您去医院!”
说着,他就要来扶我。
我一把推开他。
“我说了我没事!你走!我不想看见你!”我冲他吼道。
我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化作了怒火,发泄在了这个无辜的年轻人身上。
他被我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受伤。
“大爷……”
“滚!”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个字。
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落,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
门外,阿哲没有走。
我能听见他在门口走来走去,焦急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停了。
我以为他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缝里塞进来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是一个馒头。
还冒着热气。
“大爷,您好歹吃点东西。”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哭腔,“您别吓我……”
我看着地上的那个馒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不知道他在门口守了多久。
天黑了,他又塞进来一个馒头,和一瓶水。
“大爷,您把门开开吧,我……我害怕。”
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这句话狠狠地戳中了。
我慢慢地爬起来,打开了门。
他还在。
就蹲在我家门口,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看见我开门,他猛地站起来,眼睛里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大爷……”
我没说话,转身回了屋,坐在了桌边。
他跟了进来,把那瓶水和馒头放在我面前。
“您吃点吧。”
我拿起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想安慰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爷,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年轻、焦虑的脸。
鬼使神差地,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他说了。
关于我儿子,关于那个迟来了二十多年的噩耗。
我像是在对一个树洞倾诉,把积压了半辈子的痛苦,全都倒了出来。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我身边,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大爷,您别太难过了。”
“人死不能复生。”
“您还有我。”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但我听见了。
我还有你?
我凭什么还有你?
我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个荒唐又大胆的念头。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我猛地抓住他的手。
“阿哲,你……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
二十二!
车祸是二十二年前!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你……你的生日是哪天?”
“我不知道。”他摇了摇头,“奶奶说,她捡到我的时候,大概是秋天。就把中秋节当我的生日了。”
秋天!
林强他们走的时候,也是秋天!
“你……你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比如胎记,或者……或者别的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被我问得一头雾水。
“记号?”他想了想,“我后脖颈上,有颗小黑痣,算吗?”
我让他转过身去。
我颤抖着手,拨开他后颈的头发。
那里,在发根的位置,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和林强一模一样的位置!
我老婆子以前总爱摸着林强后颈的这颗痣,说这是福痣,是他们林家的记号。
我当时还不信,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现在,我信了。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大爷!您怎么了?”阿哲赶紧扶住我。
我抓着他的胳膊,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你被捡到的时候,身上……身上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东西?”他努力回忆着,“奶奶说,当时我被包在一个小被子里,被子里面,好像……好像有一个小牌子。”
“牌子?什么样的牌子?”我追问。
“是个玉的,绿色的,上面好像还刻着字。不过太小了,我也没看清过。奶奶一直帮我收着。”
玉牌!
我送给林强的那块平安扣!
是我在他结婚的时候,特意去庙里求的!
上面刻着一个“强”字!
“在哪儿?那块玉牌在哪儿?”我几乎是在嘶吼。
“在……在我家。”阿哲被我的反应吓到了。
“走!现在就去拿!”
我拉着他,踉踉跄跄地冲出家门,往陈婆婆家跑去。
夜很深了,村里一片寂静。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蹦出来。
到了陈婆婆家,我们把睡梦中的老人叫醒了。
陈婆婆看我神色不对,也吓了一跳。
“建国兄弟,你这是……”
“大娘!阿哲那块玉牌!快拿给我看看!”
陈婆婆虽然疑惑,但还是从床头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翻出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她一层一层地打开红布。
里面,是一块小小的,色泽温润的平安扣。
我一把抢了过来。
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翻到平安扣的背面。
在那个小小的平面上,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字。
强。
是我儿子的名字。
“啊——”
我再也控制不住,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号。
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抱着那块小小的玉牌,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老天爷啊!
你收走了我的儿子,却把我的孙子,送回了我身边!
“大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哲彻底懵了,他扶着我,不知所措。
陈婆婆也看呆了。
我哭了好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拉着阿哲的手,把玉牌塞进他手里。
“孩子……我不是林大爷……”
“我是你爷爷。”
“你是我亲孙子啊!”
阿哲呆住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玉牌,脸上的表情,是全然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爷爷?”
他喃喃地念出这两个字,像是完全不理解其中的含义。
“这……这不可能……”
“是真的!”我指着那块玉牌,“这是我给你爸爸的!他叫林强,是我的儿子!”
我把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不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倾诉,而是作为一个亲历者的指认。
阿哲听着,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陈婆婆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原来……原来是这样……”她拍着大腿,“我就说这孩子眉眼不像我们这儿的人……原来是建国兄弟你的孙子……”
“孩子,快……快叫爷爷啊!”陈婆婆推了推阿哲。
阿哲看着我,嘴唇动了动,那声“爷爷”,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我理解他。
这一切太突然了。
一个骗了他无数次钱的孤僻老头,突然变成了他的亲爷爷。
换了谁,一时半会儿都接受不了。
“不急,孩子,不急。”我抹了把脸上的泪,努力让自己笑一笑,“我们……我们慢慢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自己家。
我就在陈婆婆家的那张小破桌子边,和阿哲,不,现在应该叫他林哲了。
我和我的孙子,林哲,坐了一夜。
我们说了很多话。
他跟我说了他这二十多年的经历。
从小被村里的孩子欺负,骂他是“野种”。
为了保护自己,他学会了打架,变得沉默寡言。
他拼命地干活,想挣钱让奶奶过上好日子,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废物。
但他挣的钱,永远赶不上奶奶吃药的速度。
他说,第一次来找我借钱,他犹豫了很久。
他怕我像村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他,把他当骗子。
“可是我没办法了,奶奶那天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您给了我一百块,我当时就觉得,您跟他们不一样。”
我听着,心如刀割。
我的孙子,我的亲孙子,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吃了这么多苦。
而我,这个做爷爷的,却对他百般防备,把他当成一个麻烦。
“是爷爷不好……是爷爷对不起你……”我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
他也哭了。
这个在人前总是装作坚强的年轻人,在找到亲人的这一刻,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哭得像个孩子。
天亮的时候,村里人发现,我家的烟囱和陈婆婆家的烟囱,同时冒起了炊烟。
然后,他们看见,我领着阿哲,从陈婆婆家走了出来。
阿哲的眼睛是肿的,我的也是。
老王头端着他的大茶缸子,又凑了过来。
“建国,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真把这小子当干儿子收了?”
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我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宣布道:
“他不是我干儿子。”
“他叫林哲,是我林建国的亲孙子!”
整个林家村,都炸了锅。
认亲之后的生活,并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一瞬间就变得温馨美满。
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磨合。
我让林哲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他一开始不肯。
“奶奶这边,我放不下。”
“我来照顾。”我说得斩钉截铁,“陈大娘养了你二十多年,就是我们林家的大恩人。以后,她就是我亲姐姐,我给她养老送终。”
我把陈婆婆接到了我家,给她收拾了一间向阳的屋子。
我又去镇上,请了最好的医生来给她看病,用最好的药。
陈婆婆过意不去,总说给我添麻烦了。
我说:“姐,你要是这么说,就是打我的脸。你养我孙子,我养你老,天经地义。”
林哲这才搬了过来。
但他还是很不习惯。
吃饭的时候,我给他夹菜,他会下意识地躲。
我给他买新衣服,他总说太贵了,不肯穿。
我给他零花钱,他一分都不要,还是要去工地上干活。
他叫我,也总是“林大爷”、“林大爷”地叫,那声“爷爷”,始终卡在喉咙里。
我知道,二十多年的隔阂和陌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
我不逼他。
我只是默默地对他好。
他去工地,我就给他准备好午饭,用保温桶装着,让他带去。
他晚上回来,我给他烧好热水,让他泡个脚,解解乏。
他的房间,我给他装了空调,买了新电脑。
我把我这辈子没能给到儿子身上的爱,加倍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全都给了他。
有一天,他从工地回来,又是一身疲惫。
我照例给他端去泡脚水。
他看着盆里冒着热气的水,突然开口了。
“您……别对我这么好了。”
“为什么?”我心里一紧。
“我……我不习惯。”他低着头,“我怕我还不起。”
“傻孩子。”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很硬,有点扎手,“我是你爷爷,我对你好,需要你还吗?”
“你只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就是对爷爷最大的报答了。”
他没说话,但肩膀在微微耸动。
从那天起,他好像慢慢地放开了。
他开始会跟我聊一些工地上的事。
说哪个工友很有趣,哪个工头很刻薄。
他会用我给他买的电脑,上网查资料,学习一些新的东西。
他甚至开始对我在院子里种的那些花花草草产生了兴趣,问我这个怎么种,那个怎么施肥。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多。
这个家,也越来越有家的样子。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我屋顶有一块旧瓦松了,开始漏雨。
我搬了梯子,就想爬上去看看。
“爷爷!您干什么!危险!”
林哲一把拉住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叫我“爷爷”。
那么自然,那么清晰。
我愣住了,回头看着他。
“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眼神有些躲闪。
“我……我说您别上去了,危险。”
“不是这句,前一句。”我追着问。
他抿着嘴,不说话了。
我心里又好笑又感动。
这小子,还是这么害羞。
“行了,我不上去了。”我从梯子上下来,“你上去看看吧,小心点。”
他“嗯”了一声,手脚麻利地爬上了屋顶。
我站在下面,仰头看着他。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但他毫不在意,专注地检查着漏雨的地方。
那个瞬间,他的身影,和我记忆中,那个也曾爬上屋顶帮我修瓦的少年,重合了。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强强……”我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他好像听到了,从屋顶上探出头来。
“爷爷,您叫我?”
“没……没什么。”我赶紧擦了擦眼睛,“你看清楚是哪儿漏了吗?”
“看清楚了,就是一块瓦裂了,我明天去镇上买一块新的换上就行。”
他从屋顶上下来,浑身都湿透了。
“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我催促他。
他进了浴室。
我站在外面,听着里面传来的哗哗水声,心里一片温暖和安宁。
儿子,你在天上看到了吗?
你的儿子,长大了。
他很像你,一样的善良,一样的倔强。
也一样的,孝顺。
你可以,放心了。
从那以后,林哲就彻底融入了这个家。
他不再去工地上干苦力了。
我把我卖房剩下的钱,拿出来一部分,在镇上给他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手机维修店。
他脑子聪明,手也巧,跟老师傅学了几个月,很快就上手了。
生意不好不坏,但至少不用再风吹日晒,受人白眼。
他有了自己的事业,人也变得开朗自信了许多。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也从以前的鄙夷和防备,变成了羡慕和客气。
“建国啊,你可真有福气,捡回这么大一个孙子。”
“是啊,阿哲这孩子,现在可出息了。”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心里都美滋滋的。
是啊,我真有福气。
我以为我的人生,会在孤寂和悔恨中走向终点。
没想到,老天爷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又给我开了一扇窗。
陈婆婆的身体,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她现在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我和林哲一起侍弄菜地。
阳光洒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温暖而祥和。
有时候,她会看着林哲的背影,悄悄抹眼泪。
我知道,她是不舍,也是欣慰。
我跟她说:“姐,你放心,林哲永远是你的孙子。我们,是一家人。”
她笑着点了点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淡,却充满了烟火气。
晚上,林哲会陪我一起看电视,跟我讨论新闻。
周末,他会开着我给他买的二手五菱宏光,载着我和陈婆婆,去镇上逛逛,或者去水库边钓鱼。
有一次,我们钓完鱼回家,路过村口那个桥洞。
林哲把车停了下来。
他下车,走到桥洞下,站了很久。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知道,他在跟自己的过去告别。
过了一会儿,他走回车上,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释然和轻松。
“爷爷,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车子重新发动,向着村子深处,向着那个有光,有温暖,有家人的地方,驶去。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感慨万千。
我曾经以为,回村养老,是为了寻找一份清静。
没想到,最后找到的,却是失落了二十多年的亲情。
那个总来借钱的年轻人,他借走的,是我后半生的孤寂。
他还给我的,是一个完整的家。
来源:情浓叶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