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霜降一过,一脚踏在秋天的尾巴,一脚迈进冬天的序曲。此时河西走廊天地间的光景便大不相同。西北风先前还带着几分秋日的缠绵,吹得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树叶像金色的蝴蝶满天飞舞。霜降一过风却变得沉甸甸冷飕飕地贴着地皮扫过来,直往人的裤腿里钻。太阳也仿佛倦怠了,白晃晃的一
扎冬水
刘爱国
霜降一过,一脚踏在秋天的尾巴,一脚迈进冬天的序曲。此时河西走廊天地间的光景便大不相同。西北风先前还带着几分秋日的缠绵,吹得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树叶像金色的蝴蝶满天飞舞。霜降一过风却变得沉甸甸冷飕飕地贴着地皮扫过来,直往人的裤腿里钻。太阳也仿佛倦怠了,白晃晃的一张脸悬在天上,却没有多少暖意,只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薄薄地印在赫黄的土地上。田埂上的草让霜打成了灰白色,硬撅撅地立着,脚踩上去发出一种清脆的断裂的细响。这时候,冬的脚步,就在这满目的萧瑟里,一声一声愈发地清晰明朗了起来。
庄稼早已收得颗粒不剩,辽阔的田野坦然地裸露着,像一位分娩后疲乏而安详的母亲。土地经过秋耕翻起的新土层像波浪一般,带着潮湿的沉郁的气息。如今晒了一个来月,那土色便浅了些,质地也似乎松脆了。它们静静地歇着积蓄着,等待着一年里最后也最庄严的一道仪式——“扎冬水”。
“扎”,是收束,是截止,是用力地打一个结。仿佛一卷长长的写满了春华秋实的布帛到了尽头,需得用这冬日的寒水作针线密密地结实地扎上一道,这一年才算再无挂碍。这一扎下去,田里的一切劳碌便都戛然而止。此后若再下地,无论是拉沙运粪,那心思便都是为着来年的那一片新绿的祈祷。这“扎”里,有一种决绝地向过去告别的意味,仪式感十足。
扎冬水是件大事,马虎不得。准备工作早在水头到来之前就开始了。斗渠的闸口处,须用铁锹截好土坝,堵得严严实实,不能让水白白流走。地埂上那一个个通往下块田的水口子,也要重新挖开,修整得光滑顺溜,好叫那水能服服帖帖地听人指引。最费工夫的,是平整土地。这活儿需要耐心,也考验眼力。高处的土得用铁锹一锹一锹地摊到低洼的地方去,务求这偌大的一片田地,能像一面镜子般平整。你若是偷懒不平整,那扎冬水大水漫灌之时,水便成了最公正的判官。它悠悠缓缓地铺展开来,高高低低一清二楚。水浅的地方,土坷垃尖儿探着头,像些顽皮的岛屿;水深的地方,则沉静地墨绿地陷下去。这面“明镜”,照出的不仅是土地的凹凸,也照出了农人的勤奋与懒惰。
童年时期霜降过后,天气比现在要寒冷得多。冬水也扎得迟,总要等到河里的冰凌子磕磕碰碰地流了,才轮到我们这下游的村子。水已是带着刺骨的寒意。记忆里最鲜明的,便是跟着父亲去挖水口子。那是一幅苍茫的冬日图景,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在广漠的田野上,除了几棵落尽了叶子的老枣树老榆树,再无他物。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父亲穿着厚重的、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呵出的气成了一团团白雾。他抡着那把磨得锃亮的铁锹一下,一下用力地刨着那冻得比石头还硬的水口子。铁锹啃在冻土上,只留下几道白印,震得人虎口发麻。
遇上冻得特别瓷实的年头,那水口子简直成了铜墙铁壁,任你如何用力,也纹丝不动。这时候,父亲便会直起腰,捶捶后背说:“去,拾些柴火来。”我便像得了令的士兵,在田埂上沟渠边,搜寻那些枯死的蒿草、散落的树枝,将它们堆在那顽固的水口子旁。火柴划亮的一瞬,一团小小的桔红色的火焰便在寒风中怯怯地生起来了。它起初是微弱的摇摆不定,但很快更多的枯枝败叶加入了进来,火便旺了,噼噼啪啪地响着,将那一片冻土烤得发出滋滋的轻响。一股混合着草灰和湿土的暖烘烘的气息便弥漫开来,在这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珍贵。围着这堆火,冻得通红的脸上才觉出些许暖意。父亲蹲在一旁,默默地卷着一支烟,火光跳跃着映在他刻着皱纹平静的脸上。等火熄了余温尚在,那刚才还坚不可摧的冻土,便酥软了许多。铁锹再下去,便能吃进土里,挖开一个口子了。这“以火攻土”的法子,充满了古老的智慧,是人与严酷自然的一次小小的成功对接。
水来了,不像夏日的洪水那般浑浊湍急,而是清冽而迟缓,带着一种沉静不容置疑的力量。它从那挖开的口子里涌进来,先是试探着,在干裂的土缝里洇开一小片深色,随即像认了路沿着畦垄,不紧不慢地铺展开去。那景象是动听的音乐让干渴的土地精神起来。干渴了的土地,遇到水立刻发出一种极细微满足的嗞嗞声,仿佛久病之人饮下甘泉。水面起初是破碎的,被大大小小的土块分割着,但很快它们连成了一片,平滑如镜,将铅灰色的天空飞过的寒鸦的影子,都清清楚楚地倒映在水里面。水冰冷地泛着银色的光晖,它所蕴含的是对土地温暖而长久的关爱和承诺。
扎冬水作用是巨大的,为土地保墒接地气。满满的一地水渗入土地的深处,便像一个厚厚的湿润的被子,将土地严严实实地盖住。整个冬天,土地就在这层被子下安然冬眠,呼吸均匀,滋养着地力。待到来年春日,东风解冻,那深藏的水汽便会丝丝缕缕地回升,润泽那些刚刚播下的种子。大水漫灌将地底那些有害的盐碱压下去,又防止春天浮土随风飘散,为来年的好收成打下坚实的根基。
扎冬水不仅是农田和耕地的事,等所有的田地都喝足了,那干渠里剩下的水,并不会白白流走。父亲带着村里管护林子的老人们,挖开通往村办林场的口子,将那带着泥土气息的尚未完全冻冰的水,全部引进那片广阔的林子里。水在林木间蜿蜒流淌,无声地渗入杨树、柳树、沙枣树的根系之下。
故乡河西走廊临泽的扎冬水,是乡村一年劳动的终结。扎住的是一年的辛劳与收获,浸润滋养的是来年的希望与期许。一片冰封的水面下藏着一个村庄无数农家酣睡的梦,梦里有一个冰雪孕育的春天草木萌芽的轮回。
(作者简介:刘爱国,甘肃临泽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临泽诗词学会会长,《临泽诗词》主编。先后在《文艺报》、《中国作家》、《散文》、《飞天》、《绿洲》、《新一代》、《延河》等刊物发表作品600多篇,作品多次入选《小说选刊》、《选文选刊》多篇作品入选各种年选文集,并先后荣获国家和省市50余种奖项,小戏、小品多次参加甘肃剧目调演,多次获等级奖。)
来源:金色甘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