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京的秋天,好就好在天高云淡,坏就坏在,这风刮得人穷酸气都包不住浆。
我在古玩市场淘到一盏灯,擦拭后,没出来神仙,出来个通缉犯。
1
北京的秋天,好就好在天高云淡,坏就坏在,这风刮得人穷酸气都包不住浆。
我叫陈默,沉默的默。
名字挺安静,活得却挺喧嚣,主要是我这颗想发财的心,一天都没安生过。
我在网上倒腾点旧书,听着挺文艺,其实就是个二手贩子,饥一顿饱一顿,全看老天爷赏不赏饭。
这天,我又溜达到潘家园。
这里是北京的江湖,真假难辨,水深得能淹死头鲸鱼。
我这种小虾米,只敢在外围的地摊上扑腾。
“小兄弟,看点什么?”一个黢黑干瘦的老头,蹲在马扎上,一口大黄牙冲我乐。
他摊上东西那叫一个杂,铜钱、玉佩、破碗、线装书,跟从哪个朝代的垃圾堆里刨出来似的。
我的目光,落在他脚边一盏铜灯上。
那灯也就巴掌大,造型古怪,像个被捏扁的葫芦,上面落满了黑乎乎的油泥,雕花都快看不清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它有点不一样。
可能是穷疯了,看什么都像宝贝。
“老板,这灯怎么说?”我蹲下来,指了指。
老头眼皮一撩,“嘿,小兄弟好眼力。这可是个老物件,叫阿拉丁……不对,叫如意八宝灯。”
我心说你可真能编。
“波斯那边传过来的,正经的黄铜,你看看这分量。”他把灯递给我。
确实沉手。
我捏在手里,冰凉的铜,有种奇异的质感。
“您给个实诚价。”
“看你也是个文化人,”他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
“三百?”
他眉毛一横,“三千!”
我差点把灯扔他脸上。
“您这灯里是能蹦出个灯神,还是怎么着?”我没好气地问。
老头嘿嘿一笑,高深莫测,“那得看缘分。”
我跟他磨了半个钟头,从三千砍到一百五,老头脸都绿了,最后跟打发瘟神一样把我打发了。
我捏着这破灯,心里还有点美滋滋。
万一呢?
万一真能转运呢?
2
我租的房子在胡同深处,一个大杂院里,十几平米,开门就是床,转身就上灶。
屋里堆满了旧书,空气里全是纸张发霉和泡面调料混合的味儿。
我把灯放在小桌上,越看越觉得它埋汰。
找了块破布,倒了点水,我开始擦。
那油泥真不是一般的顽固,又黏又厚,我使了吃奶的劲儿,搓得胳膊都酸了。
就在我对着灯嘴那块最难擦的地方,猛地一使劲——
“刺啦。”
一声轻响。
不是金属摩擦的声音,倒像是……布料被撕开?
我愣住了。
灯还是那盏灯,没冒烟,没发光。
我心里骂了句“操,果然是假的”。
正准备把布扔了,眼前的空气,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
就像夏天柏油马路上升腾起的热气。
紧接着,一个黑影,就那么凭空地、踉跄着,从那片扭曲的空气里“掉”了出来。
“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我脚边。
我整个人都僵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一秒。
两秒。
我他妈……是不是熬夜太多,出现幻觉了?
我低下头。
地上趴着个男人,穿着身灰扑扑的夹克,蜷着身体,像只大虾米,浑身都在轻微地发抖。
一股子铁锈和尘土混合的怪味,瞬间钻进我鼻子。
“我操……”我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两个字。
灯神?
这他妈是哪门子的灯神?
灯神不都应该金光闪闪,浑身肌肉,下面围块小布帘吗?
这位怎么跟刚从矿难现场爬出来似的?
那人缓缓地、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转过头来。
一张布满灰尘和血污的脸,嘴唇干裂,眼神却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扎进我眼睛里。
“水。”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磨。
我没动。
我大脑的CPU已经烧了。
眼前这情况,完全超出了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总和。
他看着我,眉头紧锁,似乎很不耐烦。
“我说,水。”
他一开口,我闻到一股血腥味。
我这才看清,他捂着自己肚子的那只手,指缝里全是暗红色的血。
血?
我一个激灵,瞬间从玄幻频道切换到了法治现场。
这他妈不是灯神!
这是个活人!
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受了伤的活人!
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报警,也不是救人。
而是——
完了,我这房子小,藏不住尸体。
3
我手脚冰凉,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被点了穴的木头人。
那人看我没反应,挣扎着想站起来,结果身子一晃,又跌了回去,靠在我的床脚。
他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小子,不想死就给我倒杯水。”他恶狠狠地盯着我。
这句威胁,反而让我回了点神。
妈的,都这副德行了,还挺横。
我机械地转过身,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没刷的杯子,接了点凉白开,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递了过去。
他一把抢过去,仰头就灌,喉结上下滚动,几秒钟就喝了个底朝天。
“再来。”他把杯子递给我。
我又给他倒了一杯。
连喝了三杯水,他才缓过劲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靠着床,抬眼打量我这间小破屋,眼神里带着一丝……嫌弃?
我他M的也嫌弃啊!
“这是哪儿?”他问。
“北京。”我老实回答。
“几号了?”
“……十月二十六。”
他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什么,然后就不说话了,闭上眼睛,开始喘气。
我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现在怎么办?
报警?
我怎么解释他从哪儿来的?我说我擦灯擦出来的,警察叔叔是先把我送精神病院,还是先以封建迷信的罪名把我拘了?
不报警?
留着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伤员,万一死我这儿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脑子飞速运转,各种念头跟弹幕一样刷过去。
就在这时,我兜里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新闻推送。
我下意识地掏出来看了一眼。
屏幕上,一张加急通缉令的照片,赫然在目。
照片上的男人,三十多岁,寸头,左边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疤。
眼神,和地上这个一模一样。
悍匪“老七”,原名齐宏,涉嫌参与上周东三环的一起金店抢劫案,并在拒捕过程中导致一死两伤,目前携械在逃,悬赏金额五十万。
五十万。
我捏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看向地上那个男人。
他也正睁开眼,看着我。
看着我手里的手机。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像是在擂鼓。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
“看到了?”
我没吭声,只是把手机往身后藏了藏。
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愚蠢动作。
“小子。”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把门锁上。”
“然后,把窗帘拉上。”
“手机,给我。”
我像个被提线的木偶,一步一步照着他说的做。
当我把手机递给他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下半辈子的自由,也一起交出去了。
他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屏幕,然后轻笑了一声。
“拍得还挺丑。”
说完,他手指一用力,“咔嚓”一声,我那刚换了外屏的二手水果机,屏幕瞬间碎成了蜘蛛网。
然后,他把手机扔进墙角。
“从现在起,”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哪儿也不许去。”
“我,也哪儿也不去。”
“咱们俩,好好在这儿待着。”
4.
我的人生,在这一刻,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不,不是暂停。
是直接被拖进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轨道。
我成了人质。
在我自己租的,月租两千五的破房子里。
绑匪,是我花一百五十块钱“淘”回来的。
这上哪儿说理去?
我坐在唯一的凳子上,他靠在我的床脚,我们俩之间隔着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像是在进行某种诡异的谈判。
他伤得很重,捂着肚子的手一直没松开,血已经把夹克染成深褐色。
但他很镇定,镇定得让我害怕。
“大哥……”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您这伤……得去医院啊。”
“去医院,然后让你报警领那五十万?”他眼皮都没抬。
“我不是那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管。”他打断我,“现在,给我找点能吃的东西。”
我还能说什么。
我认命地站起来,拉开抽屉,里面是我最后的存货。
三包红烧牛肉面,一根火腿肠。
“就这个?”他皱着眉,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大哥,我就这条件。”我快哭了,“要不……我给您下个单,点个外卖?”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你觉得我傻,还是你傻?”
我闭嘴了。
烧水,泡面。
很快,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廉价的香精味。
我把泡好的面连着碗一起推到他面前。
他单手接过,另一只手依旧捂着伤口,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那个新闻里说的悍匪?
现在看起来,更像个饿了三天的流浪汉。
他吃完面,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然后把碗往桌上一推。
“有没有药?”
“有……有创可贴,还有感冒灵。”
他闭上眼,像是被我的回答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算了。”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我知道他没有。
他的呼吸很轻,带着一种警惕的节奏。
我坐在凳子上,一动不敢动,感觉自己像是在动物园里,隔着一层并不存在的玻璃,观察一头受伤的猛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成昏黄,又渐渐暗下来。
胡同里传来邻居大妈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还有炒菜的香味飘进来。
那些再也熟悉不过的日常声响,此刻听起来,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我突然觉得无比委屈。
我他妈招谁惹谁了?
就想贪个小便宜,买个破灯,怎么就请回来这么一尊大佛?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上来。
我赶紧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怕他觉得我烦,一刀把我捅了。
就在我快憋出内伤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小子,你叫什么?”
我愣了一下,小声说:“陈默。”
“陈默……”他重复了一遍,然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我叫齐宏。”
他说。
“记住这个名字。”
“万一我死你这儿了,你也知道是谁害了你。”
5.
和一名通缉犯共处一室的第一个夜晚,我彻夜未眠。
他占了我的床,我就在凳子上坐了一宿。
每当我要撑不住睡过去的时候,他那边轻微的翻身声,或者压抑的呻吟声,都能瞬间把我吓醒。
我感觉自己像个守夜的,守着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他那边没动静了。
我壮着胆子,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
他睡着了,眉头紧紧皱着,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嘴唇干得起皮。
睡着的时候,他看起来没那么凶了,眉宇间甚至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探探他的额头。
刚伸到一半,他的眼睛,“唰”地一下就睁开了。
那眼神,锐利得像刀。
我吓得一哆嗦,手僵在半空。
“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因为一夜没喝水,更加沙哑。
“我……我看你是不是发烧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里的警惕慢慢褪去。
“死不了。”他吐出三个字,然后又闭上了眼。
我缩回手,心脏还在狂跳。
这个人的警觉性太可怕了。
白天,情况并没有好转。
他需要处理伤口。
“去,给我买点东西。”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双氧水、纱布、绷带、消炎药。
字迹很有力道。
“我……”我不想去。
我怕我一出门,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也怕。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从夹克内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一把黑色的、带着消音器的手枪。
他把枪放在枕头边,枪口若有若无地对着我。
“快去快回。”他说,“别耍花样。这胡同就一个出口,我这枪,打穿你这木板门,不是问题。”
我看着那把枪,腿肚子都在转筋。
那玩意儿我只在电影里见过。
现在,它就离我不到三米。
我还能说什么?
我拿上钱包,脑子里一片混乱地出了门。
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胡同口卖早点的大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小陈,今儿起这么早?”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感觉自己像个演员,在一部荒诞的剧里,扮演一个正常人。
每走一步,我都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我不敢回头。
我甚至不敢跑。
我怕枪声真的会响起来。
药店里,我照着单子买药,付钱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收银的小姑娘多看了我两眼,“先生,您不舒服吗?脸色这么差。”
我摇摇头,抓起药就跑了。
回到那个让我窒息的小屋,我把东西扔在桌上。
“买了。”
齐宏点点头,示意我过去。
“给我弄。”
“我……我不会啊。”
“照着说明书念。”
于是,我就像个蹩脚的战地医生,哆哆嗦嗦地帮他清理伤口。
他的夹克一脱,我才看到,他腹部有一道长约十公分的刀伤,皮肉外翻,看着就疼。
血已经凝固了,和衣服粘在一起。
我用剪刀剪开衣服,用双氧水清洗的时候,能听到他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嘶嘶”声。
但他一声没吭。
全程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给他包扎好,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行了。”我说。
他靠回床头,长舒了一口气,脸色比之前更白了。
“谢了。”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不带威胁的话。
6.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齐宏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他养伤,我“伺候”。
我每天负责给他弄吃的,换药,倒水。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只要我有一点异常的举动,他就会立刻警醒。
那把枪,始终放在他随手能够到的地方。
我彻底断了逃跑或者报警的念头。
我开始认命了。
为了活下去,我甚至开始研究怎么把泡面做得更好吃一点。
加个蛋,放两片青菜,再滴几滴香油。
齐宏吃着我“精心烹制”的泡面,居然评价了一句:“比昨天强。”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们之间开始有了一些零星的对话。
大多是他问,我答。
“你这屋里怎么全是书?”
“我……我是卖旧书的。”
“赚钱吗?”
“……不怎么赚。”
“看出来了。”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有时候,他会拿起我床头的一本书,翻几页。
我这里的书很杂,什么都有。
那天,他拿起一本《百年孤独》。
他翻得很慢,很认真。
“你看得懂?”我没忍住,问了一句。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虽然抢劫,但我不是文盲。”
我讪讪地闭了嘴。
“上过几天学。”他淡淡地说,“后来家里穷,不上了,出去混。”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自己的过去。
我没敢接话。
但他似乎来了谈兴。
“我老家在东北,一个小山村里。你知道吗,我们那儿冬天,雪能下到大腿根。”
他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什么。
“我爹是个酒鬼,喝多了就打我妈,打我。我十五岁那年,他喝多了,又要动手,我抄起一个酒瓶子,就给他开瓢了。”
我心里一惊。
“后来呢?”
“后来我就跑了。从东北,一路跑到这儿。”他扯了扯嘴角,“在外面混,什么都干。掏下水道,搬砖,送快递……只要给钱。”
“那……抢劫……”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冷冷地说,“有钱的为富不仁,我拿他们点钱,怎么了?”
这套歪理邪说,我无法反驳。
或者说,我不敢反驳。
“这次,是被人坑了。”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恨意,“我那个兄弟,Biao哥,说好了干一票大的,一起跑路。结果他妈的,他卷了东西,把我卖给了条子。”
“所以,新闻里说的……”
“新闻里说我开枪打死人了,对吧?”他冷笑一声,“放他妈的屁。那枪是Biao哥开的。他把最扎手的东西扔给我,自己跑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全是血丝。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可能没说谎。
一个亡命徒,没必要对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质撒谎。
我心里的天平,开始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倾斜。
我不再仅仅把他看作一个凶残的“悍匪”。
我看到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另一面。
一个被生活逼到绝路,被兄弟背叛的可怜人。
当然,他依然是个危险的罪犯。
这一点,我时刻提醒自己。
7.
这种畸形的“同居”生活,持续了快一个星期。
我的精神已经快到极限了。
每天活在恐惧和压抑里,我觉得自己早晚会疯掉。
齐宏的伤在慢慢好转,他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
这也意味着,他对我家的掌控力更强了。
他开始嫌弃我的泡面,让我去买菜做饭。
我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硬生生被逼成了厨子。
炒个土豆丝,不是糊了就是咸了。
齐宏每次都皱着眉吃完,然后评价一句:“难吃。”
但我知道,他需要我。
至少现在,在我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我暂时是安全的。
这天中午,我正在厨房里跟一根黄瓜作斗争,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
不轻不重,很有节奏。
我和正在看电视的齐宏,动作同时僵住了。
齐宏“唰”地一下关掉电视,一个眼神甩过来,充满了警告。
他迅速拿起枕头下的枪,藏在身后,然后对我做了个“去开门”的口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谁啊?
这时候谁会来找我?
房东?邻居?还是……警察?
我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看了齐ar宏一眼。
他躲在门后的视线死角里,枪口无声地对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我发小,胖子。
“我操,陈默,你小子是死了还是怎么着?电话不接,微信不回!”胖子的大嗓门在狭窄的楼道里回响。
我看到他,差点哭出来。
“胖……胖子,你怎么来了?”我堵在门口,不敢让他进来。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飞升了?”胖子一脸狐疑地打量我,“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跟被人吸了阳气似的。”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往里挤。
“哎哎哎,别进!”我死死顶住门,“屋里……屋里乱,没下脚的地方。”
“操,你哪天不乱?”胖子不信,“起开,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酱肘子。”
他手里拎着一个油乎乎的塑料袋,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咽了口唾沫。
我感觉背后齐宏的杀气已经快实体化了。
“我……我这几天感冒,怕传染你。”我急中生智,开始胡说八道,“你赶紧走,东西放下就行。”
胖子愣住了,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你小子不对劲啊,是不是谈恋爱了,金屋藏娇啊?”
他说着,还探头探脑地想往里看。
我吓得魂飞魄散。
“滚滚滚!”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酱肘子,用力把他往外推,“赶紧走,有事微信说!”
“你他妈……”
我没等他说完,“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我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门外,传来胖子骂骂咧咧的声音:“陈默你大爷的!重色轻友的玩意儿!”
脚步声远去。
我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转过身,齐宏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朋友?”
我点点头。
“关系不错?”
我又点点头。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酱肘子,给我。”
8.
胖子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打破了这潭死水。
虽然有惊无险,但齐宏的警惕心明显又提升了一个等级。
他不再允许我出门。
食物的问题,他想了个办法。
“用我的手机,点外卖。”
他的手机,是一部很旧的按键老人机,但可以上网。
“地址写隔壁胡同的公共厕所。”他命令道,“外卖员到了,你再下去拿。记住,戴上帽子和口罩。”
我成了他专属的“外卖人肉转运机”。
每天,我像个做贼一样,掐着点溜下楼,在公共厕所门口,和一脸懵逼的外卖小哥完成交接。
好几次,我都想直接跟外卖小哥求救。
但一想到齐宏那把黑洞洞的枪,和他说过的“别耍花样”,我就怂了。
我赌不起。
这天晚上,我们吃着从公厕门口拿回来的麻辣烫。
齐宏突然问我:“你那个朋友,是做什么的?”
“开……开个小饭馆。”
“哦。”他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没有想过,离开北京?”我鼓起勇气问。
他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
“想过。”他说,“等我拿到我该拿的东西,我就走。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什么东西?”我下意识地问。
他瞥了我一眼,没回答。
我知道我问多了。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吸溜粉丝的声音。
“陈默。”他又开口了。
“啊?”
“你觉得,我像个坏人吗?”
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我该怎么回答?
说像,我怕他一筷子戳死我。
说不像,我自己都不信。
我沉默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也对,都上通缉令了,还能是好人?”
他放下筷子,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漆黑的胡同。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我这辈子,没对不起谁。”他声音很低,“就对不起我妈。”
“我跑出来那年,她塞给我两百块钱,让我别回来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她那眼神。”
“她说,宏啊,到外面,做个好人。”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他妈的,还是活成了她最不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那一刻,我心头一颤。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离我没有那么遥远了。
我们都一样,都是被生活反复捶打,却又无力反抗的小人物。
只不过,他选择了最极端的那条路。
而我,还在苟延残喘。
9.
齐宏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我的末日,也仿佛一天比一天近。
他伤好了,还会留着我这个“目击证人”吗?
我不敢想。
我能做的,就是尽量表现得顺从、无害,让他觉得我没有威胁。
这天下午,他让我把屋里所有的旧书都搬出来,堆在地上。
“干……干嘛?”我问。
“找东西。”
他蹲下来,开始一本一本地翻。
不是看内容,而是检查书的夹层。
他翻得很快,很仔细,连书的封面和封底都不放过。
“你在找什么?”我忍不住又问。
“一个U盘。”他说,“很小,黑色的。”
“U-U盘?”我有点懵,“在我这儿?”
“Biao哥那个王八蛋,喜欢把东西藏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齐宏头也不抬地说,“我们抢来的东西,除了金子,还有一批钻石。那批货的交易信息,全在那个U盘里。”
“他把条子引到我这儿来,自己跑了。但他没拿到U盘。我猜,他把那玩意儿,藏在了我当时常去的一个地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常来我这儿?”
“我跑路之前,来你这儿卖过几本书。”他淡淡地说。
我脑子“嗡”的一声。
我想起来了。
大概一个月前,确实有个寸头男人来卖过一批很旧的侦探小说。
当时我还嫌他要价高,跟他砍了半天价。
没想到……居然是他!
“所以,U盘可能就在那几本书里?”我声音都变了。
“对。”
我俩,或者说,主要是齐宏,开始疯狂地翻书。
我那十几平米的小屋,彻底变成了一个废纸回收站。
书被一本本拆开,纸页散落一地。
我心疼得直抽抽。
那可都是我吃饭的家伙。
但命更重要。
我们从下午一直找到天黑,把所有的书都翻了个底朝天,连我压箱底的几本珍藏版都没放过。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操!”齐宏一脚踹在书堆上,纸页纷飞。
他烦躁地在屋里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没有U盘,他就拿不到那笔钱。
拿不到钱,他就跑不远。
跑不远,迟早会被抓住。
这是一个死循环。
而我,就处在这个死循环的最中心。
他突然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我。
“陈默,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动过那些书?”
“我……”我吓得后退一步,“我就是收回来,还没来得及整理……”
“真的没有?”他的眼神变得很危险。
“真没有!”我快发誓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动手了。
最后,他颓然地坐倒在书堆里。
“完了。”他喃喃自语,“全完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他绝望的样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要不……帮帮他?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疯了吗?
帮一个通缉犯?
但如果不帮他,等他彻底绝望了,我的下场会是什么?
我不敢赌。
我脑子飞速转动,试图回忆那天收书的每一个细节。
书……书……
突然,一个画面闪过我的脑海。
那盏灯。
我买下那盏灯,就是因为那天心情不好。
心情为什么不好?
因为收了一批卖不出价的破书,感觉自己亏了。
那批书,就是齐宏卖给我的。
而我买灯的时候,顺手把找零的钱,还有一些杂物,都塞进了裤兜里。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那盏灯。
我把兜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然后……
然后齐宏就出来了。
一片混乱。
桌上的东西呢?
我猛地看向那张被杂物堆满的小桌。
我的目光,锁定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黑色的,指甲盖大小的东西,被一个烟盒挡住了半边。
那不就是一个U盘吗?!
它什么时候在那儿的?
是我从兜里掏出来的?还是……
我不敢确定。
我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指着那个方向。
“齐……齐宏,你看,那个是不是?”
齐宏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10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从杂物堆里捏出了那个U盘。
他翻来覆去地看,然后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
“是它!就是它!”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激动,有庆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默,你他妈的……真是我的福星。”
我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咧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找到了U盘,齐宏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他不再颓废,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但他没有电脑。
“去网吧。”他说。
“现在?”我看了看窗外,天都黑了。
“就现在。”他斩钉截铁,“我必须马上联系买家,把东西出手。”
“可是……网吧要身份证啊。”
“用你的。”
“我……”
“别废话。”他把枪往腰间一别,用夹克盖住,“走。”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带出了门。
深夜的胡同,空无一人。
我们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奔赴刑场。
我们找了一家离得最远的、看起来最破旧的网吧。
网管是个睡眼惺忪的小年轻,头都没抬,给我刷了身份证,开了台机。
我们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
齐宏坐下,我站在他身后,感觉自己像个保镖。
他把U盘插上,打开一个加密文件,里面是一堆我看不懂的代码和数字。
然后,他打开一个国外的聊天软件,联系了一个人。
他们的对话全是英文和暗语。
“货在。”
“老地方?”
“换个地方。明晚十点,城南废弃工厂。”
“一个人来?”
“对。”
“钱呢?”
“货到付款。”
简单的几句对话,敲定了一场价值不菲的交易。
齐宏拔下U盘,长出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对我笑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轻松。
“陈默,等明晚交易完成,我就走。”他说,“你那五十万,看来是领不到了。”
我干笑两声,“不……不敢领。”
“放心。”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等我走了,你这里,什么都不会留下。你还是那个卖旧书的陈默,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但事已至此,我只能选择信他。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说:“想吃点什么吗?我请。”
我愣住了。
“这……这附近也没什么吃的了。”
他指了指路边一个24小时便利店。
“进去随便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拿了两罐啤酒,一袋花生米。
回到我那间狗窝一样的小屋,我俩坐在地上,就着花生米,喝起了啤酒。
这画面,荒诞得像一场梦。
“陈默。”他喝了一口酒,“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苦笑一下,“走一步看一步吧。把书店开下去,混口饭吃。”
“没想过干点别的?”
“想过,没本钱。”
他沉默了。
“等我拿到钱,”他突然说,“我分你一点。”
我吓了一跳,“别别别,大哥,我不敢要。”
这钱烫手,我怕有命拿没命花。
“拿着。”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帮了我,这是你应得的。不多,够你换个大点的店面了。”
他看着我,“别再倒腾这些破书了,没出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喝酒。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
他聊他小时候在山里掏鸟窝,我聊我上大学时逃课打游戏。
我们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而不是绑匪和人质。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喝多了。
我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想。
也许,他走了以后,我真的会有点……想他?
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我肯定是疯了。
11
最后一天的白天,过得异常漫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齐宏反复检查他的枪,擦拭着每一个零件,表情专注。
我则坐在一边,假装看书,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全是晚上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
交易顺利,他拿钱走人,我恢复自由。
交易失败,对方黑吃黑,我们俩一起完蛋。
警察突然出现,我们俩一起被抓。
每一种可能,都让我心惊肉跳。
“怕了?”齐宏头也不抬地问。
“……有点。”
“怕就对了。”他说,“怕,才能活得久。”
他把枪组装好,收起来。
“陈默,今晚,你得再帮我一个忙。”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什么忙?”
“交易的时候,你帮我望风。”他说,“工厂外面有座废弃的水塔,你上去,用这个。”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望远镜。
“看到有不对劲的车,或者条子,就给我发信号。”
“怎么发信号?”
“打我电话,响一声就挂。”
我拿着望远镜,手在抖。
“我……我能不去吗?”
“不能。”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陈默,这是最后一次。帮我做完这件事,我们俩就两清了。”
“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信了。
晚上九点,我们出发了。
我们打了一辆黑车,去了南五环外的废弃工厂区。
这里一片荒芜,到处是断壁残垣,在月光下像一座鬼城。
冷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
“就是那儿。”齐宏指了指不远处一座高耸的水塔。
“上去吧。”他对我说,“记住,别耍花样。我的命,也系在你身上。”
我点点头,拿着望远镜,朝水塔走去。
水塔的铁梯又冷又滑,我爬得心惊胆战。
爬到顶上,我躲在一个水泥墩子后面,朝工厂的方向看去。
用望远镜,我能清楚地看到工厂门口。
齐宏一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十点整,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关着大灯,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工厂门口。
车上下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光头,脖子上有条狰狞的龙形纹身。
我心里一紧。
买家来了。
他们和齐宏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走进了工厂。
我的任务,就是盯着外面。
我用望远镜扫视着周围的每一条小路。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只有风声。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突然看到,远处有两道微弱的灯光,一闪而过。
那灯光,不像是普通的车灯。
更像是……警灯?
我心里猛地一沉。
我赶紧拿起望远镜,朝那个方向看去。
是两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很远的一个路口,没有开大灯,但车顶的警示灯,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条子!
他们怎么会来?
是买家设的局?还是……Biao哥?
我脑子瞬间乱了。
我该怎么办?
通知齐宏?
通知他,他可能会跑,也可能会和警察火拼。
不通知他?
他被抓,交易失败,那我呢?我这个“同伙”,能跑得掉吗?
我拿着手机,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冷汗直流。
就在我犹豫的这几秒钟。
异变突生。
工厂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几声沉闷的枪响!
“砰!砰砰!”
不是齐宏那把带消音器的枪。
是更响亮,更暴烈的枪声!
我吓得一哆嗦,望远镜差点掉下去。
我赶紧朝工厂门口看去。
只见刚才进去的那个光头,捂着胳膊,踉踉跄跄地从工厂里跑了出来,另外两个人架着他,飞快地上了车。
商务车发出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掉头就跑。
紧接着,齐宏也从工厂里冲了出来。
他没有追,而是朝着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他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的黑暗里跑去。
他跑得很快,一瘸一拐的。
他受伤了!
几乎是同时,远处那两辆警车,拉响了警笛,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夜空。
红蓝色的警灯疯狂闪烁,朝着工厂这边飞驰而来。
我脑子一片空白。
完了。
全完了。
我被困在水塔上了。
我下意识地就想往下爬。
可我刚一动,就看到,工厂的另一侧,又冲出来几个人影。
为首的那个,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是Biao哥!
新闻通缉令上,跟在齐宏名字后面的那个人!
他们手里都拿着家伙,朝着齐宏逃跑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齐宏!你他妈的把东西交出来!”Biao哥的吼声在夜风里传出老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Biao哥根本就没想过要放过齐宏!
他设了个局,引来了买家,也可能引来了警察,就是为了把齐宏逼出来!
我看着这混乱的一幕,手脚冰凉。
我现在该怎么办?
警察马上就到,Biao哥在追杀齐宏。
我被夹在中间,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突然,我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齐宏打来的。
我手忙脚乱地接通。
“陈默!”他的声音很急,喘着粗气,“听着!别动!待在上面别动!”
“Biao哥他们过来了!警察也来了!你现在下来就是死!”
“我把他们引开!你等警察走了再下来!记住,把手机卡拔了扔掉!回家,把所有跟我有关的东西都烧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齐宏!你……”
“别废话!听我的!”他吼道,“陈默,你是个好人。别他妈学我。”
“还有……那盏灯……”
他话没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枪响和一声闷哼。
电话,断了。
12
我僵在水塔顶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电话里的那声枪响,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齐宏……他怎么了?
我发疯似的想用望远镜去寻找他的身影,但夜太黑了,到处都是废墟和杂草,我什么也看不到。
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杂乱的喊叫声和零星的枪声。
警笛声由远及近,几分钟后,数辆警车呼啸而至,将整个工厂区团团围住。
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在废墟上来回扫射。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扩音器的喊话声,在空旷的夜里回荡。
我吓得死死趴在水泥墩子后面,一动不敢动。
探照灯的光柱好几次从我头顶扫过,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对峙和搜索。
我能听到警察的脚步声,警犬的吠叫声,还有Biao哥那些人被抓捕时的咒骂声。
整个过程,像一部在我眼前现场直播的警匪片。
而我,是唯一的,也是最恐慌的观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
外面的声音渐渐平息了。
警车开始陆续撤离。
直到最后一辆警车的尾灯,消失在远处的路口。
整个世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才敢慢慢地,从水泥墩子后面探出头。
我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后怕。
我按照齐宏说的,拔出手机卡,用力扔进了黑暗里。
然后,我扶着冰冷的铁梯,一点一点地往下爬。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双脚落地的瞬间,我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
我活下来了。
我看着漆黑的工厂,心里一片茫然。
齐宏呢?
他怎么样了?
是被抓了,还是……死了?
我不敢去想。
我甚至不敢去寻找。
我只想回家。
立刻,马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那片废墟,也不知道是怎么拦到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司机看我脸色惨白,浑身是土,问我:“小兄弟,你这是……掉沟里了?”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说话。
回到我那间小破屋,已经是凌晨三点。
我反锁上门,靠在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屋子里,还残留着齐宏的气息。
那张他睡过的床,那个他用过的碗,那堆被他翻乱的书。
还有桌上,那两罐啤酒,只喝了一半。
我走过去,拿起剩下的那罐,仰头灌了下去。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我蹲在地上,看着满屋的狼藉,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哭他,也哭我自己。
哭这操蛋的,荒诞的一周。
哭完了,我擦干眼泪,开始动手。
我把齐宏用过的一切东西,碗筷,毛巾,药瓶,全都装进一个大垃圾袋。
那件他换下来的,带着血的夹克,我犹豫了一下,也扔了进去。
然后,我把地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捡起来。
我没烧。
我舍不得。
这些是我的命。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盏铜灯上。
一切的开端。
它静静地立在桌角,上面的油泥已经被我擦掉了大半,露出了黄铜的本色,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我看着它,心里五味杂陈。
是它给我带来了这场无妄之灾。
也是它,让我认识了齐宏。
我走过去,拿起它。
很沉。
我摩挲着灯身上冰冷的雕花,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学着之前的样子,用袖子,在灯身上,又擦了一下。
一下。
两下。
三下。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扭曲的空气,没有掉出来的人。
它就是一盏普普通通的,造型有点古怪的破铜灯。
我自嘲地笑了笑。
陈默啊陈默,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了?
我把灯,放回了原处。
13
第二天,我睡到下午才醒。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看新闻。
新闻铺天盖地。
“昨夜,我市警方在南郊一举捣毁一特大文物倒卖团伙,抓获以‘Biao哥’为首的犯罪嫌疑人五名,当场缴获枪支两把,管制刀具若干……”
新闻里配了Biao哥他们被按在地上的照片,一个个垂头丧气。
我快速地浏览着报道,寻找着一个名字。
齐宏。
报道里提到了他。
“……据悉,该团伙与此前金店抢劫案在逃嫌犯齐某有关。警方在追捕过程中,嫌犯齐某持枪拒捕,在交火中,身中数枪,后经抢救无效死亡。”
死亡。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眼睛里。
我捏着手机,呆坐了很久。
他死了。
那个会嫌弃我泡面难吃,会跟我聊他东北老家,会让我别学他的齐宏,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是解脱?是庆幸?还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也许都有。
我终于安全了。
我的人生,可以回到正轨了。
可为什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关掉手机,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我想睡过去,什么都不想。
但齐宏的脸,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我脑子里盘旋。
“陈默,你是个好人。别他妈学我。”
我猛地坐起来,冲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冲脸。
我告诉自己,都结束了。
忘了这一切。
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胖子又来了几次,都被我隔着门骂走了。
我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我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把所有的东西都恢复原样。
那袋装着齐宏“遗物”的垃圾,我趁着半夜,扔到了离家很远的一个垃圾中转站。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和过去告别了。
一周后,我终于走出了房门。
阳光很好,街上人来人往,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我去了胖子的饭馆。
“我操,你小子终于舍得出来了?”胖子看到我,上来就给了我一拳。
“来,坐,哥们给你做俩菜,好好补补。”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眼眶有点发热。
活着,真好。
平平淡淡地活着,真好。
14
生活,真的回到了正轨。
我继续在网上卖我的旧书。
生意不好不坏,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我不再去潘家园了。
我怕再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灯。
那盏铜灯,被我用布包起来,塞到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
我不想再看到它。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慢慢地,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模糊,像一部褪了色的老电影。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也许,真的只是我做的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一个地址,是我家。
我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厚。
我倒出来,一沓崭新的,连号的百元大钞,散落在桌上。
我数了数。
整整十万。
信封里,还有一张小纸条。
上面没有字。
只有一个用笔画出来的,简陋的笑脸。
:)
我捏着那张纸条,手在抖。
是齐宏。
一定是他。
他没死?
还是……这是他死前就安排好的?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十万块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疼。
我拿着钱,在屋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去了银行。
我没有把钱存进自己的账户。
我通过一个公益组织的网站,找到了一个捐款项目。
是资助贫困山区失学儿童的。
我把那十万块钱,一分不剩,全都捐了出去。
收款方确认那里,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匿名填上了两个字。
“故人”。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银行,站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齐宏,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但你让我做个好人。
我做到了。
这钱,我帮你花了。
花在了该花的地方。
我们俩,这次,真的两清了。
15
又过了半年。
我的旧书店,搬家了。
用我自己的积蓄,在胡同口盘下了一个小门脸。
虽然不大,但总算有了个正经的铺面。
开业那天,胖子拉着横幅,敲锣打鼓地来给我庆祝,搞得整条胡同都知道我开店了。
生意比以前好了很多。
我每天守着一屋子书,看人来人往,日子过得平静而踏实。
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关于悍匪和铜灯的噩梦。
那段记忆,已经被我封存起来。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进了我的书店。
那是个下午,店里没什么人。
我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老板,收书吗?”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我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笑容很腼腆。
我看着他,愣住了。
“是你?”
他就是那个,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我送麻辣烫的外卖小哥。
他也认出了我。
“哎?是你啊!那个……公厕大哥!”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我哭笑不得。
“别叫我公厕大哥……”
“我记得你,”他说,“你那段时间脸色特别差,我每次给你送餐,都觉得你快不行了。”
“……我那是肠胃不好。”我胡乱找了个借口。
“那你现在好了?”
“好了,全好了。”
他把一个纸箱子放在地上,“老板,我这儿有点旧书,是我上学时候的,你看能收吗?”
我打开看了看,都是些教材和小说。
“行啊。”我点点头,“我给你算算价。”
我给他算了钱,他很高兴。
“老板,你这店真不错。”他羡慕地说,“我也喜欢看书,就想着以后能开个这样的店。”
“加油干。”我鼓励他,“有梦想总是好的。”
他笑着点点头,拿着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生活其实挺有意思的。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遇见谁,会发生什么。
就像我,也想不到,自己的人生,会因为一盏破灯,拐了那么大一个弯。
傍晚,我准备关店门。
胖子又晃悠过来了,手里拎着两瓶啤酒。
“走一个?”
“走一个。”
我们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就着晚风,喝着啤酒。
“默子,”胖子突然问,“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你把自己关在屋里那次?”
我心里一跳。
“怎么了?”
“我后来回去,在你家门口,看到一个烟头。”胖-子说,“万宝路的,黑盒的。那烟挺贵的,不像你抽的。”
我没说话。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胖子看着我,“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喝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进胃里。
我转头看着他,笑了笑。
“是啊。”我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人,在古玩市场淘到一盏灯……”
来源:星闪晨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