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十年,我见过香客的虔诚,也见过他们的虚伪。见过佛像的金身在晨光里熠熠生辉,也见过蜘蛛在功德箱的角落里结网。
我在云栖寺扫了十年地。
这十年,我见过香客的虔诚,也见过他们的虚伪。见过佛像的金身在晨光里熠熠生辉,也见过蜘蛛在功德箱的角落里结网。
我叫陈阳,三十八岁。来的时候二十八,揣着一身还不清的债,和一颗被社会捶烂了的心。
是老方丈了然收留了我。
他不问我过去,不说我将来,只是指着一把靠在墙角的竹扫帚,说:“庙里缺个扫地的,你干不干?”
我还能说啥?点头如捣蒜。
于是,我就从陈老板,变成了扫地工陈阳。
这一扫,就是十年。
十年里,我把寺庙的每一块青石板都扫得能映出人影,把每一片落叶都归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了然方丈从不跟我讲经,我们之间说的最多的,是“吃了没”,“天凉了加件衣裳”。
他更像我爹,一个话不多,但心里有你的爹。
今天,他快不行了。
整个寺庙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檀香味,混杂着草药和死亡的气息。
监院建鑫带着一众弟子守在禅房外,个个面色肃穆,嘴里念念有词,但我从建鑫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藏不住的、即将接班的兴奋。
我没过去凑热闹。
我只是像往常一样,拿着我的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庭院里的落叶。
风很大,叶子落得没完没了,像一场金色的雨。
一个小沙弥跑过来,气喘吁吁:“陈阳师兄,方丈……方丈让你过去。”
我的手一顿,扫帚差点脱手。
我走进禅房时,建鑫他们立刻投来不满的目光。一个扫地的,凭什么?
我没理他们。
房间里药味更浓了。了然方丈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上的皮肤像揉皱的宣紙。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他朝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跪在床边。
“陈阳。”他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
“师父,我在。”我十年没叫过他师父,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笑了笑,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干枯的菊花。
他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上了年头的紫檀木盒子,塞进我手里。
盒子很沉,压得我心口一沉。
“拿着。”
我握紧盒子,指节发白。
“师父……”
“后山那片地……”他喘了口气,眼睛望着窗外,好像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片葱郁的山林,“……帮我,扫干净了。”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
“好。”我哽咽着,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他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放在我手上的那只手, slowly滑落。
外面传来建鑫他们压抑的哭嚎声,佛号声响成一片。
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而我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我谁也没理,揣着那个紫檀木盒子,回了自己那间漏风的柴房。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我的心脏还在狂跳。
十年了,我在这个寺庙里就像个透明人。我扫我的地,他们念他们的经,我们井水不river water。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扫下去,直到扫不动为止。
可老方丈,他在最后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或者说,惊吓。
我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经书,没有佛珠,只有一张泛黄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我展开它。
《土地所有权证》。
户主:了然(俗名:李济)。
地址:云栖寺后山,东至界碑石,西至响水涧,南至……
我脑子“嗡”的一声。
这不是普通的寺庙 property,这是老方丈个人的地契。
是他出家前,祖上传下来的。
现在,它在我手里。
我猛地合上盒子,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懂了。
我全懂了。
老方丈最后那句“扫干净了”,根本不是让我去后山扫落叶。
他知道他走后,这片他视若珍宝的山,会变得“脏”。
而我,是他选中的那个“清洁工”。
可我他妈的,只是个扫地的啊!
老方丈的法事办得很隆重。
建鑫作为大弟子和事实上的继任者,一手操办。他穿着崭新的袈裟,站在最前面,接待着来来往往的香客、施主,以及一些地方上的头面人物。
他看起来悲痛,但腰杆挺得笔直。
我没去前殿,我怕我忍不住笑出声。
我就在后院,继续扫我的地。
这几天,没人管我。他们忙着悲傷,忙着權力交接,忙 shenanigans。
我乐得清静。
但我知道,这份清静是暂时的。
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格外磨人。
果然,法事结束后的第二天,建鑫就找上门了。
他没穿那身扎眼的袈裟,换了身灰色的僧袍,身后跟着两个寺里的执事僧,建武和建明。
建武是个老实人,低着头,不敢看我。
建明是建鑫的跟屁虫,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贼。
我当时正在井边洗扫帚,水花溅湿了裤脚。
“陈阳。”建鑫开口了,声音端着一股新任方丈的架子。
“监院大人。”我头也没抬,继续搓着我的宝贝扫帚。
他大概没想到我是这个态度,噎了一下。
“师父圆寂前,单独见了你。”他开门见山。
“嗯。”
“他……跟你说了什么?或者,给了你什么?”建鑫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看着他。
“监院大人,这是在审我?”我笑了笑。
建鑫的脸沉了下来:“陈陽,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庙里一个扫地的,师父慈悲收留你十年,你应该感恩。”
“我感恩啊。”我说,“我天天把庙里扫得干干净净,这不就是感恩吗?”
旁边的建明忍不住了:“陈阳!你怎么跟监院说话的!老方丈是不是给了你什么东西?那是庙里的 property,你赶紧交出来!”
我斜睨了他一眼:“你算老几?”
“你!”建明气得脸通红。
建鑫抬手制止了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陈阳,我们不是来逼你的。师父他……晚年可能有些糊涂。如果他给了你什么不该给你的东西,你交出来,对大家都好。庙里不会亏待你。”
画饼画到我头上了。
我拎起洗干净的扫帚,在石头上磕了磕水。
“老方丈脑子比谁都清楚。”我说,“他没给我什么不该给的。”
“你!”建鑫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陈阳,我最后问你一次,后山那块地的地契,是不是在你这里?”
图穷匕见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老方丈真是厉害。他早就看透了自己这个大弟子的心。
我没说话,转身就想回我的柴房。
“拦住他!”建鑫喝道。
建武和建明立刻一左一右堵住了我的去路。
建武一脸为难:“陈阳师兄……”
建明则是满脸 hostile:“今天不交出来,你别想走!”
我笑了。
在这寺庙里待了十年,我早就不是十年前那个被人逼债就下跪的了。
“怎么?想动手?”我把扫帚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是佛门净地,你们想破戒?”
建鑫脸色铁青。
他知道,在庙里动手,传出去不好听。
“陈阳,那块地是庙里的。你一个外人,拿着算怎么回事?你这是侵占!”他开始给我扣帽子。
“第一,我不是外人,我在这住了十年。第二,那地契上写的是老方丈的俗名,是他私人的东西,不是庙里的。第三,是他亲手给我的。有本事,你把他叫起来问问?”
我一连串的话,把建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闷葫蘆一样的扫地工,嘴巴这么利索。
“你……你这是強词夺理!”
“是不是强词夺理,你心里清楚。”我看着他的眼睛,“建鑫,你想当地產商就直说,别拿庙规当幌子。老方丈尸骨未寒,你就惦记着他那点家当,不嫌臊得慌吗?”
这句话,是诛心之论。
建鑫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胡说八道!我是为了寺庙的发展!为了弘扬佛法!”他气急败坏地吼道。
“弘扬佛法需要把后山铲了盖度假村?你哄鬼呢?”我嗤笑一声。
我知道,这事儿没完了。
果然,第二天,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早上我去斋堂吃饭,平时给我打饭的小沙弥,犹犹豫豫地只给了我半勺稀饭。
我去挑水,发现我那对用了十年的水桶,底被人砸了个洞。
我去扫地,发现我的扫帚不见了。
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但足够恶心人。
我没去找建鑫理论。我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他想把我逼急,逼我妥协。
没饭吃?行,我自己去后山挖点野菜。
没桶挑水?行,我拿脸盆一盆一盆端。
没扫帚?这可不行。
扫帚是我的饭碗,是我的武器,是我的伙伴。
我直接去了杂物房。
管杂物房的建平是个胖和尚,平时跟我关系还行,我经常帮他修补些东西。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假装擦拭着一根禅杖,眼角都不敢看我。
我的那把宝贝扫帚,就扔在角落里,帚头都快散架了。
我心里一股火“噌”地就上来了。
我走过去,捡起我的扫帚。
“谁干的?”我问。
建平胖脸上的肉抖了抖,支支吾吾:“陈……陈阳师兄,我……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我把扫帚递到他眼前,“我这扫帚跟你一样,天天在这庙里待着,你会不认识?它自己跑这儿来摔了一跤?”
“我……我真不知道……”
我知道问他也没用,他不敢说。
我拿着我那把“阵亡”的扫帚,直接走到了大雄宝殿门口。
建鑫正在给几个香客讲经,讲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我二话不说,把扫帚往他面前一扔。
“啪”的一声,断裂的竹枝摔在光滑的石板上,格外刺耳。
讲经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着我。
建鑫的脸瞬间就绿了。
“陈阳!你干什么!?”他压低声音怒吼,显然不想在香客面前失态。
“我干什么?”我指着地上的扫帚,“我来问问,我的吃饭傢伙,怎么就粉身碎骨了?建鑫大方丈,我们云栖寺,现在是连一把扫帚都容不下了吗?”
我故意把“大方丈”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香客们开始交头接耳,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八卦。
建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挥挥手,让旁边的小沙弥赶紧把香客请走。
等人都散了,他才转向我,眼神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陈阳!你非要跟我作对是吗!”
“不是我要跟你作对,是你非要跟我过不去。”我寸步不让,“建鑫,我告诉你,地契在我手里,你一天别想动后山。你有本事,就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说完,我捡起我那把破扫帚,转身就走。
我知道,我跟他,已经彻底撕破脸了。
从那天起,我干脆不住柴房了。
我卷起我那床破被褥,直接搬到了后山。
后山脚下有间废弃的守林小屋,是早年间护林员住的。我稍微收拾了一下,勉强能遮风挡雨。
这里好啊。
安静,没人打扰。
空气里没有檀香味,只有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我开始真正地“打扫”这片山。
我每天在山里转悠,熟悉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条小溪。
老方丈生前最喜欢来这里。他总是一个人,拄着禪杖,慢慢地走,一走就是大半天。
我以前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片荒山。
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这里,才是他真正的道场。
没有金碧辉煌的佛像,没有熙熙攘攘的香客,只有天地,自然,和他自己。
我以为建鑫会就此罢休,等我自生自灭。
我太天真了。
他很快就使出了更阴损的招数。
他找到了村里。
我们云栖寺所在的村子叫云溪村,村长叫王德发,是个精明的矮胖子。
寺庙和村子一直关系不错,寺庙给村子带来了香火和游客,村里也给寺庙提供了不少便利。
这天,我正在小屋门口编新的扫帚,王德发就找上门了。
他提着一瓶酒,一袋花生米,笑得像个弥勒佛。
“陈阳兄弟,一个人住这儿,苦了吧?”他自来熟地在我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
“有勞王村长挂心了。”我没停下手里的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哎,说哪儿的话。”他把酒和花生米往我面前一推,“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互相照顾是应该的。这是……建鑫大师托我带给你的。”
他果然是来说情的。
“我戒酒了。”我淡淡地说。
王德发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了起来:“陈阳兄弟,你这是何苦呢?跟建鑫大师怄气,没好处的。”
“我没怄气,我就是想安安静静地待着。”
“我知道,我知道。”王德发凑过来,压低声音,“兄弟,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建鑫大师跟我说了,他想开发后山,搞旅游。这对咱们村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到时候修路,盖酒店,咱们村的人都能跟着沾光,你也能分一大笔钱!何乐而不为呢?”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王村长,这地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的,地契在你手上嘛。”王德发搓着手,一脸谄媚,“可你一个人,守着这么大一片山,有什么用呢?不能吃不能喝的。你把地交出来,或者……合作开发也行啊!我给你算算,这片地,起码值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
“五百万?”我故意问。
“什么五百万!”他眼睛一瞪,“五千万!起步价!陈阳兄弟,五千万啊!你下半辈子,不,下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五千万。
这个数字砸下来,我承认,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十年前,我就是为了几十万的债款,差点跳楼。
现在,五千万摆在我面前。
只要我点个头。
我看着王德 "发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贪婪光芒。
我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老方丈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帮我,扫干净了。”
我笑了。
“王村长,你这花生米不错,我收下了。”我把那袋花生米拿了过来,“酒,你拿回去吧。至于地的事,免谈。”
王德发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陈阳,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老方丈养的一条狗!现在老方丈死了,你还想霸着主人的家产?”
他的话很难听,但我没生气。
我知道,这是建鑫教他说的。
“我是不是狗,我自己清楚。但有些人,披着袈裟,干的却是豺狼的勾当。”我慢悠悠地说,“王村长,我劝你一句,别掺和这事。这水深,小心淹死你。”
“你……你他妈威胁我?”王德发“噌”地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我不是威胁你,我是提醒你。”我拿起刚编好的扫帚,站起身,比他高出一个头,“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地盘。”
王德发看着我手里的扫帚,又看了看我平静的脸,大概是觉得我这十年扫地练出了一身煞气,最终还是慫了。
他 "哼" 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波。
建鑫不会善罢甘休。
他既然能找到村长,就能找到开发商,甚至能找到……更麻烦的人。
我得做好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不太平。
先是村里来了几个陌生的年轻人,整天在后山脚下晃悠,看我的眼神不善。
我知道,这是王德发找来给我“施压”的。
我懒得理他们。
我每天扛着我的新扫帚,该巡山巡山,该砍柴砍柴。他们要是敢上来,我就当他们是来爬山的游客。
他们大概也接到了指令,只是骚扰,不敢真的动手。
后来,他们看我油盐不进,就开始玩阴的。
我种在小屋前的几棵菜,一夜之间全被人拔了。
我用来接山泉水的瓦罐,被人砸了。
甚至有一次,我晚上睡觉,感觉有东西在拱我的门。我抄起柴刀吼了一声,外面的人才骂骂咧咧地跑了。
我有点烦了。
不是害怕,是烦。
就像你睡觉的时候,总有几只苍蝇在你耳边嗡嗡叫。
我决定主动出击。
这天傍晚,我估摸着那几个混混又要来“上班”,就提前在小屋周围的草丛里做了点手脚。
我挖了几个浅坑,上面铺上树枝和烂叶。
又在他们必经的小路上,用藤蔓设了几个绊索。
都是些 harmless 的小陷阱,但足够让他们喝一壶的。
然后,我就坐在小屋里,一边剥着王德发“送”的花生米,一边等着“客人”上门。
天黑透了。
果然,外面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今天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小心点,那家伙邪门得很。”
然后,就是一声惊呼,伴随着“噗通”一声。
“哎哟!我操!谁他妈在这挖坑!”
紧接着,又是几声“哎哟”“”。
我能想象出他们人仰马⚫️翻的狼狈样子。
我没出去。
我继续剥我的花生米。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是一个领头模样的声音在骂:“废物!都是废物!给我起来!今天不把他那破屋子点了,老子就不姓李!”
我眼神一冷。
点我的屋子?
这可就过线了。
我放下花生米,抄起门边的一根碗口粗的木棍,猛地拉开了门。
那几个混混刚从坑里爬出来,灰头土脸,正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看到我突然出现,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我手里那根粗壮的木棍,在月光下泛着 menacing 的光。
“几位,晚上好啊。”我笑着说,“来爬山?迷路了?”
领头的那个,脸上有一道疤,看起来挺唬人。他定了定神,色厉内荏地吼道:“少他妈废话!陈阳,今天要么你滚蛋,要么我们把你抬出去!”
“抬我出去?”我掂了掂手里的木棍,“就凭你们几个歪瓜裂棗?”
“兄弟们,给我上!出了事王村长兜着!”疤脸男吼了一声,带头冲了过来。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没跟他们客气。
我在这山里待了十年,每天扫地、挑水、砍柴,力气比他们这些酒色掏空的身体可大多了。
我没用木棍去砸他们的人,我專門打他们的腿。
“砰!”
“嗷!”
第一个冲上来的,被我一棍子扫在小腿迎面骨上,抱着腿就倒下了。
“砰!”
“哎哟我操!”
第二个想从侧面偷袭的,被我反手一棍,抽在膝盖上,跪在了地上。
剩下的两个一看这架势,吓得不敢动了。
那个疤脸男更是脸色惨白,一步步往后退。
我提着棍子,一步步朝他逼近。
“你……你别过来!杀人是犯法的!”他哆哆嗦嗦地说。
“我没想杀人。”我走到他面前,把木棍轻轻点在他的肩膀上,“我就是想告诉你,这山,是我的。下次再来,我打断的就不是你手下的腿了。”
我的声音很轻,但疤脸男却抖得像筛糠。
“滚。”我说。
他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招呼着他那几个 "wounded soldiers",屁滚尿流地跑了。
我知道,王德发这条路,算是被我堵死了。
接下来,该轮到建鑫亲自下场了。
我没猜错。
王德发的混混策略失败后,建鑫消停了几天。
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憋个大招。
这天,我正在山澗边洗脸,就听到山下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不是一辆,是好几辆。
我站起身,擦了把脸,心里有数了。
正主来了。
我回到小屋,把那张地契 carefully地贴身放好,然后拿起我的扫帚,就坐在门口的石頭上等着。
没多久,一行人就出现在了林间小路上。
走在最前面的,是建鑫。他今天又换上了那身崭新的袈裟,宝相庄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路活佛。
他旁边,是矮胖的村長王德发,正点头哈腰地陪着笑。
王德发身后,是两个西装革履、戴着金絲眼镜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那种精明的商人。他们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贪婪。
再后面,是几个寺里的和尚,包括建武和建明。
建武还是一脸不忍,建明则是滿脸得意,仿佛已经看到了后山变成金山银山的样子。
好大的阵仗。
他们在我小屋前停下。
建鑫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只碍眼的蚂蚁。
“陈阳。”他先开口,声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慈悲”,“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地契交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并且,这几位老板愿意给你一百万的补偿款。拿着钱,离开这里,对你,对大家,都好。”
他旁边的一个眼镜男推了推眼镜,笑着说:“一百万,不少了。年轻人,不要太固执。”
我笑了。
从五千万,变成了一百万。
这是把我当傻子耍呢?
“建鑫。”我站起来,看着他,“你穿上这身皮,就真当自己是佛了?你问问你心里那个东西,它答应吗?”
建鑫的脸抽搐了一下。
“冥顽不灵!”他旁边的建明跳了出来,“陈阳!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我们是来跟你好好商量的,你别不识抬举!”
“商量?”我晃了晃手里的扫帚,“你们这阵仗,像是来商量的吗?这像是来强拆的吧?”
那个眼镜男皱了皱眉,对建鑫说:“建鑫大师,看来这位……呃……这位先生,是不愿意合作了。要不,我们还是走法律程序?”
建鑫冷笑一声:“跟他走什么法律程序?这地,自古以来就是我们云栖寺的范围!是老方丈一时糊涂,才落到他手上的!今天,我们就要替天行道,收回寺庙财产!”
他说得义正辞严,好像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收回?”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云栖寺的住持!就凭这满山的僧众!”他大手一挥,气势十足。
“住持?”我忽然笑了,“建鑫,你是不是忘了,老方丈圆寂了,但新的住持还没选出来呢。你现在,顶多算个代理的。你想当住持,还得经过全体僧众的同意吧?”
这句话,正戳在他的痛处。
他虽然大权在握,但名不正言不顺。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我继续说,“你问过他们,都同意你卖山了吗?”
我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的那几个和尚。
建明立刻表忠心:“我们当然支持监院!开发后山,是为了寺庙的未来!”
但建武,却低下了头,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还有几个年轻的和尚,眼神也在闪躲。
我心里有底了。
建鑫并不是铁板一块。
“陈阳,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建鑫惱羞成怒,“今天,这地我要定了!王村长,李总,你们看好了!这片地,我们云栖寺说的算!”
他转向那两个商人,脸上挤出笑容:“李总,张总,你们放心。我们很快就能把手续理顺。这里的开发潜力,绝对超乎你们的想象!我们可以合作建一个高端的禅修中心,带温泉、带养生……”
他开始滔滔不絕地描绘着他的商业蓝图。
那两个商人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王德发也在旁边添油加醋:“是啊是啊,我们村里全力支持!到时候通路通电,都不是问题!”
他们把我当成了空气。
他们就在我的土地上,讨论着怎么把它卖掉。
我没有打断他们。
我就静静地看着,看着这出荒诞的戏剧。
等建鑫说得口干舌燥,一脸憧憬的时候,我才慢悠悠地开口。
“说完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到了我身上。
“说完了,就该我说两句了。”
我走到小屋门口,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契。
“首先,这张地契,白纸黑字, legal and effective。户主是老方丈,我是合法继承人。你们想动这块地,先问问法律答不答应。”
那个李总不屑地笑了笑:“法律?小兄弟,法律也是讲人情的。只要价钱到位……”
“其次,”我打断他,“你们说开发,说搞旅游,说建禅修中心。听起来都挺好听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建鑫的脸上。
“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山里,有什么?”
建鑫一愣:“有什么?不就是些树和石头吗?”
“是吗?”我冷笑一声,“建鑫,你跟了老方丈二十年,他每次来后山做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建鑫的脸色微微变了。
“他……他就是来散散心,念念经……”他有点底气不足。
“散心?念念经?”我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怜悯,“你真是……白跟了师父这么多年。”
我不再理他,转身朝山上走去。
“跟我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走啊,不是想看这山里有什么宝贝吗?我带你们去开开眼。”我回头喊了一声。
建鑫咬了咬牙,似乎觉得我在故弄玄虚,但又有点好奇。
他跟那个李总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一挥手:“跟上!我倒要看看他能耍什么花样!”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跟在我身后,往山里走。
山路不好走,特别是对于那两个穿皮鞋的李总张总,更是深一脚浅一脚。
王德发气喘吁吁,建鑫的袈裟也被树枝刮到了好几次。
我什么也没说,就带着他们一直往山林深处走。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我来到了一片相对平缓的林间空地。
这里很 secluded,四周都是参天的古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形成斑驳的光点。
空气里有种肃穆的安静。
我停下脚步。
“到了。”
建鑫他们跟上来,一个个都累得不行。
“陈阳!你到底想干什么?”建鑫喘着粗气问。
我没回答他。
我走到空地中央,放下扫帚,然后跪了下来。
我对着空无一物的地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所有人都看懵了。
“他这是……疯了?”张总小声问李总。
建鑫也皱着眉,一脸疑惑。
我站起身,走到一棵大树下,搬开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石頭下面,是一块小小的、已经风化了的木牌。
上面没有字。
我又走到另一边,拨开厚厚的落葉,下面同样是一块无字的木牌。
一块。
两块。
三块。
这片不大的空地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十几块这样的无字木牌。
建鑫的脸色,从疑惑,慢慢变成了震惊,最后变成了煞白。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小沙弥的时候,曾经跟着上一代的老方丈来过这里。
他看到老方丈,就像我刚才一样,对着这片空地,恭敬地磕头。
他当时问师父,这里是什么地方。
师父告诉他:“这里,是云栖寺的‘根’。”
只是后来,他一心向佛(quan),渐渐把这件事忘了。
“你……你想起来了?”我看着他慘白的脸。
“这……这里是……”建鑫的声音在发抖。
“没错。”我替他说了出来,“这里,是云栖寺历代祖师的安息之地。”
“从开山祖师,到上一代的慧觉大师,再到……了然师父。”
我指着一块最新翻動过泥土的地方,那里也立着一块小小的木牌。
“老方丈圆寂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把他老人家的骨灰,送到这里来了。”
“他生前就交代过我,不立碑,不建塔,就让他和师祖们一起,守着这片山。”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林子里,却像一道道惊雷,劈在每个人心上。
那两个商人,李总和张总,脸上的贪婪和兴奋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恐和尴尬。
在中国,刨人祖坟,那是天理不容的大忌。
更何况,是刨一群高僧的祖坟。
王德发的脸也白了,他偷偷地往后缩,想把自己藏起来。
而建鑫身后的那些和尚,特别是建武,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这片空地,泪流满面地磕頭。
“师父……师祖……”
“弟子不孝……”
建鑫还站着。
他像一尊石像,一動不動。
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走到他面前。
“建鑫,现在你还要开发这里吗?”
“你要在这里建温泉酒店吗?”
“你要在这里盖禅修中心,让那些男男女女,在祖师爷的头顶上 ‘禅修’ 吗?”
我每问一句,他的身体就颤抖一下。
“你不是要弘扬佛法吗?这就是你的弘扬方式?”
“你不是说我是外人吗?对,我他妈就是个扫地的!可我这个扫地的,还记得老方丈的嘱托!还知道什么是敬畏!”
“你呢?你这个他最器重的大弟子,你这个未来的住持!你心里除了钱,还剩下什么!?”
我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在吼。
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如此失态。
我把所有的愤怒、不甘、委屈,全都吼了出来。
“噗通。”
建鑫终于撑不住了。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不是对着我,是朝着那片埋着历代祖师的土地。
他趴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哭声里,有悔恨,有羞愧,有他崩塌的野心。
那两个商人见势不妙,早就悄悄地溜了。
王德发也想溜,被我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王村长。”我声音冷了下来,“今天这事,我希望到此为止。如果再让我发现有什么小动作,或者外面有什么关于这片地的风言风语……”
我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他懂。
他点头如捣蒜:“不敢了不敢了……陈阳大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没再理他。
我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建鑫,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老方丈啊老方丈,你给我留下的这个“活儿”,可的难干。
事情,就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结束了。
建鑫在祖师坟前,跪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他回到寺里,当着所有僧众的面,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他自请除去监院之职,入藏经阁面壁思过三年。
第二,他提议,由建武师兄,暂代住持之位。
没有人反对。
建武是个老实人,或许不是最聪明的,但心是正的。由他来管寺庙,老方丈应该能放心。
至于我。
我还是那个扫地的陈阳。
我搬回了山脚下那间漏风的柴房。
建武来找过我好几次,想让我把地契还给寺庙,由寺庙统一“保护”起来。
他说,可以给我一大笔钱,或者让我在寺里当个有头衔的执事。
我都拒绝了。
我说:“师兄,老方丈把地给我,不是因为它值多少钱,也不是想让我当官。他就是信我这个人,信我能把这山‘扫干净’。”
“这地契在我手里,就等于给这片山上了把锁。这把锁,不是防外人,是防自己人。”
建武听懂了,他叹了口气,没再勉强我。
从那以后,后山成了寺庙的禁地。
只有我能上去。
我每天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天不亮就起床,扫地,挑水,劈柴。
只是我的扫帚,扫的范围更大了。
除了寺庙里的青石板路,还有后山那条通往祖师坟冢的小径。
我每天都会去那里看看。
拔拔草,扫扫落葉。
有时,我会坐在老方丈那块无字的木牌前,跟他聊聊天。
“老头子,你那个大徒弟,现在天天在藏经阁抄经,人老实多了。”
“建武当家,挺好的,就是有点爱操心,头发都白了不少。”
“前两天村长王德发又偷偷摸摸给我送了只鸡,我没要。我跟他说,想积德,就去把村口那条烂路修一修。”
“山里的那几只猴子,又偷我花生米了,下次我得藏好点。”
……
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山风吹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
也许直到我扫不动了,走不动了。
到时候,我可能会找一个像我当年一样走投无路,但心里还有点干净地方的年轻人。
我会把那张已经更黄更旧的地契交给他。
然后告诉他:“这片山,帮我,扫干净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扫完地,靠在柴房门口的墙上晒太阳。
一只橘色的肥猫,是庙里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到了我脚边,蹭着我的裤腿,发出满足的咕嚕声。
我伸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
它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我看着远处的青山,看着寺庙屋檐上袅袅升起的青烟,看着庭院里来来往往的、表情各异的香客。
我忽然觉得,这十年,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在扫地。
我又好像,做了一件天大的事。
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什么高人。
我就是一个扫地的。
只是我扫的,不仅仅是地上的落叶和灰尘。
还有人心里的欲望和贪婪。
我的扫帚,还是那把普通的竹扫帚。
但在我心里,它有时候是戒尺,有时候是宝剑。
有时候,它又变回一把普普通通的扫帚。
这就够了。
我闭上眼睛,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
风里,仿佛又传来了老方丈的声音。
“吃了没?”
我笑了笑。
“吃了,师父。今天斋堂的豆腐,炖得不错。”
来源:深情叶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