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娘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天天唉声叹气,说我再不成家,他们死了都闭不上眼。
83年,我们村穷得像被驴啃过的草皮。
我叫陈勇,二十八了。
在这个年纪,搁村里,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我还没个媳妇。
不是我不想,是真穷。
三间土坯房,刮风漏风,下雨漏雨,耗子来了都得含着眼泪走。
我爹娘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天天唉声叹气,说我再不成家,他们死了都闭不上眼。
媒婆的门槛都快被我娘踏平了。
可人家姑娘一听我家的条件,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陈家那小子人是不错,能干活,就是那家底……啧啧。”
这话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没处撒。
只能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家,把一身力气全使在田里,好像多打几斤粮食,媳妇就能从地里长出来一样。
这天,媒婆又来了。
一脸神秘,把我娘拉到墙角嘀咕了半天。
我竖着耳朵听。
“嫂子,还有个,就是……条件有点特殊。”
“啥特殊?只要是个女的,活的,就行!”我娘急了。
“是林家的那个,晚秋。”
我娘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林晚秋。
我们村最特殊的一个姑娘。
她不是我们村土生土长的,据说是十几年前跟着她一个远房亲戚逃难过来的。
亲戚死了,就她一个人。
住村东头那个快塌了的泥屋里,靠给人家缝缝补补,还有队里那点微薄的工分过活。
她特殊,不是因为她孤身一人。
也不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其实她很清秀,皮肤比村里常年晒太阳的姑娘白净得多。
是因为她跛脚。
走路一高一低,很明显。
还因为她“成分”不好。
没人说得清她家到底是什么成分,但那个年月,“成分”两个字,就像一座大山,能压死人。
村里的长舌妇们背地里都说,她家以前是地主,她爹被镇压了。
还有更难听的,说她克夫,命硬,谁娶谁倒霉。
所以,林晚秋二十五了,比我还小三岁,却成了村里没人敢提的“老大难”。
“不行不行,”我娘把头摇成了筛子,“那可是个跛子,成分还不好,娶回来不是让人戳脊梁骨吗?”
媒婆撇撇嘴,“嫂子,你还挑啥呀?你家阿勇都二十八了!再拖下去,真就打一辈子光棍了!晚秋那姑娘,除了脚有点毛病,人安静,手巧,还识字呢!你上哪儿找去?”
我娘不说话了,坐在小板凳上,一个劲儿地叹气。
我心里也乱成一锅粥。
娶个跛脚的,成分不好的媳妇?
我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抬头?
我的孩子,会不会也被人指指点点?
可是,不娶她,我又能娶谁?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我娘愁苦的脸,一会儿是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没用的二流子。
最后,定格在林晚秋那张总是低着的、苍白的脸上。
我见过她几次。
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在田埂上,手里拿着针线篮子,躲着所有人。
有一次,村里几个半大孩子学她走路,一瘸一拐地怪叫。
她就站在那,抱着篮子,一句话也不说,嘴唇抿得紧紧的,等他们笑够了,才慢慢走开。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倔。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tou。
他们都嫌弃她。
那我要是娶了她,对她好点,她是不是就能活得不那么辛苦了?
反正我也这样了,烂泥扶不上墙,娶谁不是娶?
娶个健康的,嫌我穷,说不定哪天就跟人跑了。
娶她,她走都走不快,还能跑到哪儿去?
我被自己这个混账想法吓了一跳。
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可这个念头,就像疯长的野草,在我心里扎了根。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对我娘说。
“娘,就她吧。”
我娘愣了半天,一巴掌拍在我背上,“你疯了?!”
“我没疯。”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总得有个人过日子。她也是人,也得活。”
我爹蹲在门口抽着旱烟,听完我的话,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行吧,总比打光棍强。”
这事,就这么定了。
媒婆得了信,乐得合不拢嘴,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她身上。
彩礼都没要。
林晚秋那边,只有一个要求,她住的那个泥屋,不能拆,她偶尔想回去看看。
我答应了。
一个快塌的屋子,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婚期定得很快,就在三天后。
我没什么可准备的。
我娘把家里唯一一条还算新的被子抱了出来,拆了洗,又絮了点新棉花。
我去镇上扯了几尺红布,挂在门上窗上,算是喜庆。
还咬牙买了二斤猪肉,一瓶廉价的白酒。
这就是我全部的婚礼。
结婚那天,林晚秋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面打着几个补丁。
媒婆给她头上戴了朵红纸花,看起来不伦不类的。
她全程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我走在她身边,能清楚地听到村里人的窃窃私语。
“啧啧,陈家真是没办法了,娶了这么个货色。”
“你看那腿,走一步晃三下,以后能下地干活吗?”
“听说成分还不好,小心被连累。”
我的脸烧得慌,手攥得紧紧的,恨不得冲上去跟他们干一架。
可我不能。
我一回头,正对上林晚秋的视线。
她也在看我。
眼神里没有新嫁娘的羞涩和喜悦,只有一片死寂,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心里一抽。
拜了堂,我爹娘的表情也很复杂,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
吃了顿简单的饭,这婚就算结了。
晚上,我娘把我们送进新房。
其实就是我原来的屋子,只不过墙上多了个红双喜字。
屋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光线跳跃着。
林晚秋坐在床边,还是低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我局促地站在那,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那个……你饿不饿?锅里还有点菜。”我没话找话。
她摇了摇头。
又是沉默。
空气里都是尴尬。
我脱了鞋,上了床的另一头,和她隔着一尺远的距离躺下。
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睡吧。”我说。
灯,是我吹的。
那一夜,我们谁也没碰谁。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那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
我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我媳妇了。
一个跛脚的,被人嫌弃的,连话都说不上一句的媳妇。
接下来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闷。
林晚秋话很少。
我跟她说十句,她能回一句“嗯”或者“哦”,就算不错了。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然后做饭,洗衣服,喂猪。
我娘一开始还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但看她这么勤快,话也少,不惹事,脸色也渐渐缓和了。
她手是真的巧。
我那几件破得快成布条的旧衣服,到了她手里,三下五除二,补丁打得整整齐齐,针脚细密得看不出来。
比我娘的手艺还好。
她还懂草药。
有一次我下地扭了脚,肿得像个馒头。
她默默地出去了一趟,回来时篮子里多了些我不认识的草。
捣碎了,用布包着给我敷在脚上,凉飕飕的,没两天就消了肿。
我娘啧啧称奇,“你这媳妇,还真是个宝。”
我心里有点得意,但嘴上不说。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此。
吃饭的时候,她总是把碗里的肉夹给我和我爹娘。
我再夹回去,她就低着头,默默地扒白饭。
晚上睡觉,她还是睡在床沿边上,身体绷得像块木板。
我能感觉到,她害怕我。
我有点烦躁。
我是娶了个媳-妇,又不是娶了个木头人。
有天晚上,我喝了点酒,胆子大了点。
我翻过身,想去抱她。
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胳膊,她整个人就像被电打了一样,猛地一哆嗦,缩到了床角。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恐惧。
我的酒意,一下子就醒了。
心里那点邪火,也灭了。
只剩下无尽的憋屈和一点点……心疼。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动过碰她的念头。
我想,慢慢来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她好,她总有一天能感觉到。
转机发生在秋收后。
那天,我去镇上赶集,看到卖花布的摊子。
一块蓝底白花的棉布,特别好看。
我想起林晚秋身上那件永远灰扑扑的衣服。
鬼使神差地,我掏出身上攒了半年的钱,扯了两尺。
那几乎是我全部的家当。
回到家,我把布递给她。
“给你的。”我声音有点干。
她愣住了,看着那块布,又看看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我能看懂的情绪。
是惊讶,是不知所措。
“我……我不要。”她小声说,把布推回来。
“给你就拿着!”我有点恼火,把布硬塞到她怀里,“一个女人家,哪有不穿件新衣服的?”
说完我就后悔了。
我这话太冲了。
她会不会以为我嫌弃她?
她抱着那块布,低着头,肩膀微微地抖。
我以为她哭了。
凑近了才发现,她没哭。
她只是在发抖。
过了好半天,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对我说了一句。
“谢谢。”
这是她嫁给我之后,对我说的最完整的一句话。
那天晚上,她没等我开口,就主动把煤油灯端到床边。
借着光,我看到她用那块新布,给自己裁了件新上衣。
她的动作很熟练,剪刀在她手里像是活的。
第二天,她穿上了新衣服。
蓝底白花,衬得她的脸更白了。
她站在院子里,阳光照在她身上,我第一次觉得,我这个媳妇,其实挺好看的。
她好像也多了点生气。
会主动问我,“地里活忙不忙?”
我娘跟她说话,她也会回几句了。
虽然还是不多,但不再是那个死气沉沉的木头人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咸不淡,但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但我错了。
麻烦,很快就找上了门。
我们村有个无赖,叫王二麻子。
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村里人都烦他。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林晚秋的“成分”问题,开始找茬。
那天,林晚秋去河边洗衣服。
王二麻子带着几个混混,把她围住了。
“哟,这不是地主家的小姐吗?怎么还亲自洗衣服啊?”
王二麻子一脸淫笑,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
林晚秋吓得脸色惨白,抱着洗衣盆连连后退。
“滚开!”她喊,声音都在发抖。
“脾气还挺大!”王二-麻子笑得更欢了,“一个跛子,还是个黑五类,装什么清高?陈勇那穷鬼满足不了你吧?跟哥几个玩玩?”
我正好从地里回来,远远看到这一幕,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王二麻子,你他娘的找死!”
我抄起地上的扁担,疯了一样冲过去。
王二麻子他们没料到我突然出现,被我一扁担扫倒一个。
“陈勇,你敢打我?”王二麻子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挂不住了。
“我打的就是你这狗娘养的!”我眼睛都红了,抡起扁担又砸了过去。
我从小干农活,力气大。
打起架来,也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王二麻子他们几个平时也就欺负欺负老实人,真动起手来,都是软脚虾。
没几下,就被我打得鬼哭狼嚎,屁滚尿流地跑了。
我扔了扁担,气喘吁吁地回头。
林晚秋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木盆。
她的头发乱了,脸上还有泪痕。
我走过去,想安慰她几句。
“没事了。”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都在抖。
是气的,也是后怕。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就是无声地流泪,看得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用袖子去给她擦眼泪。
我的袖子又脏又硬,擦在她脸上,肯定不舒服。
可她没有躲。
她就那么站着,任我给她擦眼泪。
“回家吧。”我说。
她点点头。
我捡起地上的衣服,她抱着盆,我们一前一后往家走。
一路上,她第一次没有走在我后面,而是和我并排走。
虽然还是一高一低,但她走得很努力。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桌子菜。
还炒了个鸡蛋。
鸡蛋是她偷偷攒下的,一直没舍得吃。
吃饭的时候,她破天荒地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多吃点。”她说。
我愣住了。
我爹娘也愣住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照例躺在外侧。
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我感觉身边有动静。
然后,一具温软的身体,轻轻地靠了过来。
是林晚秋。
她从床的那一头,挪到了我身边。
她的身体还是有点僵硬,但没有再发抖。
我能听到她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我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我没动,也不敢动。
我们就那么静静地躺着。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
“以后……别为我打架了,不值当。”
我的鼻子一酸。
我翻过身,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
她的身体很瘦,抱着有点硌人。
但我却觉得,我抱住了全世界。
“你是我媳妇,”我把下巴抵在她头顶,闷声说,“我不护着你,谁护着你?”
怀里的人,没再说话。
但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胸口。
从那以后,我们才真正像一对夫妻。
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会跟我说东家长西家短,会跟我商量家里的事。
她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虽然只是嘴角微微翘一下,但在我看来,比天上的太阳还好看。
她开始给我做新鞋,纳的鞋底厚实又舒服。
她还把我那间漏雨的屋子,用泥巴和稻草,重新糊了一遍,再也不漏雨了。
我娘现在看她,比看我还亲。
天天“晚秋长,晚秋短”地叫。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有羡慕,有嫉妒。
以前那些说闲话的,现在见了我们,都绕着道走。
我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我发现,林晚秋懂的东西很多。
她认识的字,比我们村小学的老师还多。
她还会算账,比我用手指头掰扯快多了。
有一次,我看到她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
我问她画什么。
她说,是在算今年队里分粮,我们家能分多少。
结果,跟最后分下来的一斤不差。
我惊得合不拢嘴。
“你咋会这个?”
“以前……跟着一个先生学过几天。”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越来越觉得,我这个媳妇,不简单。
她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比如,她那个从不离身的,上了锁的小木箱。
那个箱子很旧了,红漆都掉了,但看得出,以前很名贵。
她嫁过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么一个箱子。
平时都放在床底下,谁也不让碰。
我好奇,但她不说,我也不问。
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我只知道,她是我媳妇,这就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冬天。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雪下得有一尺厚。
我爹年轻时下地伤了身子,一到冬天就咳嗽得厉害。
那天夜里,他突然咳得喘不上气,脸都憋紫了。
我跟我娘吓坏了,连夜请了赤脚医生。
医生来了,看了看,直摇头。
“是肺痨,拖得太久了,得送去县医院,不然……就危险了。”
一句话,像晴天霹雳。
去县医院?
那得花多少钱?
我们家把所有家当都卖了,也凑不够啊!
我娘当场就哭了。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感觉天都要塌了。
赤脚医生叹了口气,说,“去县医院,检查加住院,没个三百块下不来。”
三百块!
83年的三百块,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我把我所有能借的亲戚都想了一遍,东拼西凑,最多也就借个三四十块。
我一夜没睡,坐在院子里抽烟,一根接一根。
天快亮的时候,门开了。
林晚秋披着件衣服,走了出来。
她在我身边坐下。
“陈勇,”她看着我,眼睛在晨光中亮得惊人,“爹的病,能治。”
我苦笑一声,“拿什么治?拿我的命吗?”
“用我的。”她说。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只见她转身回屋,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她从不让人碰的小木箱。
她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铜锈的钥匙。
“这是什么?”我问。
“是我的嫁妆。”她说。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的心也跟着这声响,提到了嗓子眼。
她打开箱子。
我凑过去看。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破烂衣服,或者什么纪念品。
最上面,是一层棉布。
掀开棉布,下面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孩衣服,看样子是绸缎的,上面绣着精致的图案。
再往下,是几本书,线装的,封皮已经泛黄。
我有点失望。
就这些东西,能换三百块?
林晚秋没有停。
她把书和衣服都拿出来,露出了箱底。
箱底铺着一层黑色的绒布。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绒布的一角。
一道金色的光,晃了我的眼。
我使劲眨了眨眼,才看清。
绒布下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
黄澄澄的,小黄鱼。
就是金条!
足足有七八根!
在金条旁边,还放着几个用红绳串起来的戒指、耳环,还有一支碧绿的玉镯。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这辈子,连猪都没见过跑,现在却看到了一箱子金子!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指着箱子,看着林晚秋。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这箱金子跟一箱土豆没什么区别。
她从金条下面,又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张薄薄的、发黄的纸。
上面用毛笔写满了字。
我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什么?”我声音都变了。
“地契。”她说,“还有一张房契。”
“地……地契?”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嗯,”她点点头,“上海的。”
上海!
那个只在收音机里听过的,遍地都是高楼大厦的,吃商品粮的地方!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这个我花了全部家当——几尺花布——娶回来的跛脚媳妇。
我突然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她。
“你……你到底是谁?”我颤抖着问。
林晚秋沉默了很久。
她把箱子盖上,抬起头,看着我,目光悠远,好像穿过了这间破旧的屋子,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爹,叫林文博。”
“解放前,我们家在上海做些生意,开了几家米行和布庄。”
“村里人说得没错,按当时的说法,我们家是地主,也是资本家。”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成分不好,是真的。
“我爹读过洋学堂,他总说,时代要变了。所以在局势变坏之前,他就把大部分家产,都换成了这些。”她指了指箱子。
“后来,运动开始了。我爹被抓了,我娘受不了打击,病死了。”
“我爹被抓走前,把我托付给了家里一个远房的佣人,就是带我来这里的那个‘亲戚’。他让我娘把这个箱子交给我,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打开。”
“他说,这些东西,是祸,也是根。让我忘了自己是谁,好好活下去。”
“我们连夜逃出了上海。路上我发高烧,没钱治,腿就落下了毛病。”
“那个佣人怕惹麻烦,就对外说我是她捡来的,成分不好,是个孤儿。这样,就没人会注意我了。”
“她死后,我就一个人。”
林晚秋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我听得心惊肉跳。
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流落他乡,忍受着白眼和欺辱,还要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十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我看着她那双因为常年做粗活而变得粗糙的手,再想到箱子里那些价值连城的金条和地契。
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安静,那么疏离。
她的世界,和我们这个小山村,是隔绝的。
她不是不会笑,是不敢笑。
她不是不说话,是不能说。
我这个傻子,还以为扯几尺花布,就能让她开心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伸出手,想去摸摸她的脸。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觉得,自己不配。
“所以,你嫁给我……”我艰难地开口,“也是为了……活下去?”
我以为她会点头。
可她却摇了摇头。
“一开始,是。”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光。
“媒婆来说的时候,我想,嫁给谁都一样,不过是换个地方吃饭,换个地方干活。”
“可是,陈勇,”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你不一样。”
“你会在村里人嘲笑我的时候,站出来。”
“你会在我以为全世界都抛弃我的时候,给我买花布。”
“你会在王二麻子欺负我的时候,像个疯子一样,拿着扁担冲过来。”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从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男人,虽然穷,虽然脾气爆,但他是真心对我好。”
“把我自己,把这个秘密交给他,我赌对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为那些金子,不是为那些地契。
我是为她那句“我赌对了”。
我何德何能,能让她下这么大的赌注?
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晚秋……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她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你让我觉得,我还是个人。”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从她的童年,聊到我的童年。
从上海的十里洋场,聊到我们村的鸡毛蒜皮。
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彻底消失了。
天亮了。
我们决定,拿一根小黄鱼出来,去给我爹治病。
我找了个布袋,把金条包了一层又一层,揣在最贴身的口袋里。
临走前,我对晚秋说,“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我等你。”
我去了县城,找了个最隐蔽的巷子,找到一家打金铺。
那个年代,私下交易黄金是犯法的。
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金铺老板是个精瘦的老头,眯着眼打量了我半天。
我把金条拿出来。
他只看了一眼,眼睛就亮了。
“好东西。”
他报了个价。
比我想象的要低,但足够了。
我换了五百块钱。
拿着那一沓崭新的“大团结”,我感觉像在做梦。
我立刻去医院,给我爹办了住院手续。
医生说,送来得还算及时,有救。
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给我爹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
我娘问我钱哪来的。
我按照和晚秋商量好的说辞,说是晚秋家一个远在南方的亲戚听说了我们的难处,寄来的。
我娘半信半疑,但看我爹的病有了起色,也没再多问。
只是看晚秋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畏。
我爹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病好了大半。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
他瘦了,但精神很好。
他拉着我的手说,“勇啊,爹这条命,是晚秋给的。你以后,要好好待人家。”
我重重地点头,“爹,你放心。”
回到村里,我们家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然,是悄悄的。
我们没敢声张。
钱不能露白,这个道理,晚秋比我懂。
我们还是住在那个土坯房里。
我还是每天下地干活。
晚秋还是洗衣做饭。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家的饭桌上,隔三差五能见到肉了。
我娘的衣服,换成了新的。
我爹的旱烟,也换成了带过滤嘴的香烟。
村里人都很奇怪。
“陈家这是发什么财了?”
“听说是在外面攀上贵亲了。”
“八成是陈勇那媳妇带来的运气,那女人不简单。”
各种猜测都有。
我和晚秋听了,只是一笑而过。
有了钱,我的心思也活泛了。
80年代中期,改革的春风已经吹遍了大地。
“万元户”成了最时髦的词。
光靠种地,是发不了财的。
我跟晚秋商量,我想做点小买卖。
我有点木工手艺,我想去镇上开个小家具铺。
晚秋非常支持我。
“这个想法好,”她说,“现在大家生活都好了,都想置办点新家具,肯定有市场。”
她不仅支持我,还给我当起了军师。
“我们不能像镇上那些老师傅一样,做什么都方方正正的。我画些新样子给你,保证好卖。”
她真的就拿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她画的桌子,是圆角的,说是怕小孩子撞到。
她画的柜子,多了很多小格子,说是方便女人放些零碎东西。
她画的床,床头是带弧度的,还刻着简单的花纹。
那些样式,我从来没见过,但就是觉得好看,舒服。
我按照她的图纸,先给自己家打了一套。
家具一摆进屋,整个家都亮堂了。
邻居串门看到了,眼睛都直了。
“陈勇,你这手艺可以啊!这家具哪学的样子?比镇上卖的洋气多了!”
“帮我也打一套呗?我给你钱!”
一传十,十传百。
还没等我去镇上开店,订单就先来了。
我忙不过来,就请了村里两个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帮忙。
我的小“家具厂”,就在自家院子里开张了。
晚秋负责管账和设计。
我负责带着人干活。
我们家的日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火了起来。
第一年年底,一算账,我惊呆了。
刨去成本,我们净赚了三千多块!
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个“万元户”。
虽然离一万还差得远,但在大家眼里,我已经发了。
我把家里的土坯房推倒了,盖了三间敞亮的大瓦房。
村里第一座瓦房。
上梁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
看着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现在都围着我,一口一个“勇哥”地叫。
我心里百感交-集。
我看向站在人群外的晚秋。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呢绒大衣,抱着我们刚满月的儿子,正微笑地看着我。
阳光洒在她身上,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走过去,从她怀里接过儿子。
“冷不冷?”我问。
“不冷。”她摇摇头,帮我理了理衣领,“今天,你真威风。”
我笑了。
“再威风,也是你男-人。”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王二麻子也在。
他现在见了我,都得点头哈腰,喊一声“勇哥”。
他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他当初欺负的那个跛脚女人,怎么就成了我们村最让人羡慕的“老板娘”。
这就是命。
我的命,从我决定娶林晚秋的那一刻,就变了。
后来,政策越来越开放。
晚秋说,上海那些地契房契,也许能派上用场了。
我们商量了很久,决定去一趟上海。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
火车上人挤人,空气里都是汗味和泡面味。
可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反而很兴奋。
到了上海,我彻底傻眼了。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跟我们村,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们按照房契上的地址,找到了那栋房子。
那是一栋位于静安区的小洋楼。
虽然有些陈旧,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气派。
里面现在住着七八户人家,成了“七十二家房客”。
我们去相关部门咨询了政策。
过程很复杂,但结果是好的。
因为林文博先生当年有支持革命的义举,加上现在落实政策,这栋房子,可以归还给我们。
当然,需要给现在的住户一笔补偿款。
那笔钱,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
办完手续的那天,我和晚秋站在小洋楼前,感慨万千。
“晚秋,我们……以后就住这儿吗?”我问。
“不住。”她摇摇头,“这里有太多不开心的回忆了。而且,我们的根,在村里。”
我愣住了。
“那这房子……”
“租出去。”她笑笑,“让它给我们下金蛋。”
我不得不佩服我媳妇的头脑。
她好像天生就知道,钱该怎么生钱。
我们把小洋楼委托给了中介公司,当起了“包租公”。
每年光租金,就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我们回到了村里。
用那笔钱,我扩大了家具厂的规模,注册了品牌,产品卖到了全国各地。
我成了远近闻名的“家具大王”。
我把村里的路修了,给村里建了小学。
我爹娘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老人。
而我,陈勇,一个曾经的穷光棍,娶了一个没人要的跛脚姑娘。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看着身边熟睡的晚秋,和我们那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我还是会觉得像在做梦。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听了我娘的话,嫌弃她跛脚,嫌弃她成分不好。
那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我还是那个在田里刨食的陈勇,守着三间土坯房,天天为了娶媳妇发愁。
然后,在无尽的贫穷和绝望中,慢慢老去。
是我的一念之善,救了她。
更是她的坚韧和智慧,成就了我。
别人都说我运气好,娶了个聚宝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娶到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一颗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心。
一年春天,我带着晚秋和儿子,去给她爹娘上坟。
她的父母,被安葬在村子后面的一片小山坡上。
没有墓碑,只有两个小小的土包。
晚秋跪在坟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烧着纸钱。
火光映着她的脸,我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别难过了,”我说,“爹娘在天上看到你现在过得好,肯定也安心了。”
她靠在我怀里,点点头。
“陈勇,”她轻声说,“谢谢你。”
“傻瓜,又说谢。”我笑了,“我们是夫妻,一辈子的。”
“嗯,一辈子。”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山坡。
我抱着我的妻子,我的儿子,看着远方的炊烟袅袅。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简单,真实,踏实。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最离奇的故事。
而故事的开头,只是源于83年那个普通的下午。
我做了一个最大胆,也是最正确的决定。
我娶了村里没人要的跛脚姑娘,林晚秋。
来源:花少情更真一点号
